西西河

主题:【原创】眺望迦南——马丁.路德.金三部曲之三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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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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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难的游行者们当晚四散开来,许多人睡在一所天主教学校体育馆的地板上。6月24日星期五,他们在坎顿重新集结,这一天大约有两千名密西西比州白人聚集在费城,倒要看看有没有黑人胆敢在星期二的袭击之后如约重新造访法院门前的混乱现场。金果然带队前来,并且用扩音器宣称:“前几天我们在这里遭受了暴行,我猜有人觉得这会阻止我们,我们不会再来了。但是我们今天就坚定地站在这里,主张我们必将得到自由。” 喝倒彩的怪叫与“黑鬼”的呼喊声淹没了他的大部分讲话。有几个瓶子和鸡蛋落在了三百名无人护卫的志愿者中间。他们不太信任公路巡警的护送,于是陪同金一起推回了尼波山浸信会教堂。

        坎顿袭击过后,跟随游行队伍的安保巡警依旧面色阴沉,不过与前几天相比显然规矩了不少。这是华盛顿与约翰逊州长在密西西比政治的剃刀边缘最近一次私下争吵的显著成果。(约翰.多尔正在针对内索巴县当局提起新的联邦诉讼,指控其未能提供基本的执法服务)。运动阵营内部的关系虽说同样紧张,但是总归要比外人的臆想更富有兄弟情谊。在费城,卡迈克尔、弗洛伊德.麦基西克和威利.利克斯再次与金站在一起,并肩面对武装平民与警员们一触即发的敌意。尽管利克斯与金在塞尔玛游行期间多有龃龉,但是在坎顿市的催泪瓦斯当中,利克斯依然奋不顾身地把金拉到了安全地带。金也知道卡迈克尔和利克斯多年来经受了许多最艰难的运动项目,两人都承受了不止一位年轻朋友惨遭横死的打击。私下里金向他的顾问们承认,梅雷迪思游行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但是同时他又坚称游行的问题绝不在于遭到公开宣扬的民权阵营内部纷争。例如何西阿.威廉姆斯这样忠心耿耿的领导大会下属抓住一切机会在各种比赛当中与非学委竞争,无论比赛项目是打牌、水枪互射还是相互推搡的角力。金容忍了手下人的高涨热情,但是同时他也很尊重非学委历尽艰辛才赢得的独立发声的权利。他告诫杨,“听着,安迪,如果斯托克利想说的话和我说的一模一样,那他早就过来给我当助手了。” 他还给利克斯起了一个新绰号,就叫“黑之力”;利克斯对此颇为自得,因为金是一位毕生都在点燃听众心中烈火的大师,这个绰号起码表明金认可了他在同一领域的能力。金还表示利克斯只差一身合适的行头就能成为一名优秀牧师,利克斯则大胆地要求金借给他几套衣服。金当即出人意料地邀请他有空的时候前往亚特兰大,从自家衣柜里随便挑选。卡迈克尔承认他利用了金的名气作为测试黑人权力口号的平台,金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以前又不是没被利用过。”双方的战略争论依然热度不减,外人将其煽动成了深仇大恨一般的相互敌对。但是金和卡迈克尔却在战略争论当中找到了共同的乐趣。说到底,在密西西比州徒步旅行既乏味又紧张,而战略争论则提供了难得的调剂。在抵达杰克逊的前一个晚上,游行队伍在图加卢学院宿营,领导层则聚集在院长办公室里开会,照例围绕逾期账单与集会计划进行着无休止的争论,可是金却突然起身表示今天晚上他另有安排:“我向各位先道个歉,詹姆斯.布朗上场了。我得先走一步。”

        卡迈克尔和金一起离开会场,匆匆赶到了学院的橄榄球场上,此时这里早已成为了波涛汹涌的音乐海洋。灵歌明星詹姆斯.布朗正在台前倾情献唱,他的袖口缀满层层叠叠的花边,他的头上顶着蓬松的爆炸发型。这场自由音乐会出自哈里.贝拉方特的安排。由于现场没有钢琴,小萨米.戴维斯表演了无伴奏合唱。金的老熟人马龙.白兰度也即兴登台说了几句。他俏皮地在自己的汗湿额头上贴了一张保险杠贴纸,这还是威利.利克斯刚才偷偷贴在警车上的,又被他揭了下来。贴纸造型是一个黑豹标志,上面写着穆罕默德.阿里的话语:“我们最伟大。” 白兰度表示他觉得自己登台发言“完全不合适”,并且字斟句酌地解释道:“你们无法想象我的感受,因为我没有按照我的良心戳刺我的方式真正参与这场运动。”他向全体在场与不在场的游行人员致敬——估计有一万名密西西比人从孟菲斯出发跟着游行主力走了一段路,此外一路上还有不少来访人员跟随。瑞士神学家卡尔.巴特的孙女安.巴特(Ann Barth)加入了阿拉德.洛文斯坦与众多塞尔玛的老兵,包括独腿的吉姆.莱瑟和密西西比州的亨利.史密斯(Henry Smith),他们穿上了橙色马甲,以此表示自己走完了从塞尔玛到蒙哥马利的全程。由于无法挤过人群,秉承和平主义三十年的吉姆.佩克给金递上了一张字条:“我想向你保证,尽管宗种委对我很不厚道,但我仍然与民权运动站在一起,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如此。”他这里指的是之前宗种委内部针对白人员工的清洗。

        6月26日星期日,也就是梅雷迪思启程离开孟菲斯的三周后,游行队伍从图加卢出发,距离杰克逊还有最后八英里,人数增加到了一万五千人。新加入的人们包括从汽车工人联合会主席沃尔特.路泽以及艾尔.拉比,两人拉上了十辆大巴车的芝加哥志愿者前来助阵,此外金的“双子”白人律师哈里.瓦赫特尔与斯坦利.利维森也从纽约赶了过来。电视摄制组沿途收集了正反双方的反应。一位典型的白人路人直率地说道:“我不喜欢黑鬼,他们很臭。” 与之相对,七十八岁的黑人老者门罗.威廉姆斯(Monroe Williams)则认为:“如果我爹那一辈就像现在这样搞过,我现在的处境想必会好很多。”这是威廉姆斯平生第一次参加游行示威,由于腿脚不便只能拄着拐杖蹒跚前行。”调查人员记录了主流白人对于社会规范变迁的狂热焦虑。例如在北磨坊街,一名女服务员面对来自得州的种族融合顾客群体,首先从后厨叫出来一名黑人厨师招待客人,然后又打电话招来一帮种族隔离主义者进行干预。得州的顾客们则叫来了执事自卫团以及新近成立的杰克逊联邦调查局办公室的探员们。三拨人几乎同时到达餐厅,而且联邦调查局探员还叫来了当地警察。最后餐馆干脆关门歇业以免麻烦。

        游行闭幕式集会在密西西比州议会大厦的“后方”广场举行。因为头戴防毒面具的公路巡警在手握上刺刀的M1步枪的国民警卫队的支持下严密封锁了议会大厦南侧正门。南侧是密西西比州州长就职的传统场所,树立着一尊纪念南方女性的女神雕像。集会现场热浪灼人,几位演讲者的口径也有些前后脱节。金首先宣讲了《路加福音》的乞丐拉撒路与财主达维斯的寓言,然后又基于他的梦想演说即兴发挥了一番:“有一天,密西西比州的空腹将被填满,阿巴拉契亚州的闲置产业将得到振兴。”詹姆斯.梅雷迪思此时伤势已经恢复了不少,足以没啥好气地公开批评这场改头换面的游行(“这个倒霉玩意从头到尾我闻着都臭了”)。不过他还是登台发言并且向听众们介绍了卡迈克尔,只是出于口误将卡迈克尔的名字喊成了“迈克”。卡迈克尔呼吁黑人士兵抵制在越南的“雇佣兵式”服役,并且宣布:“第一,我们必须停止因为自己是黑人而感到羞耻。”演讲之间的简短祈祷提供了挖掘演讲灵感的喘息之机。罗伯特.格林宣称:“上帝啊,我们感谢您,是您赐予了我们这些天游行的勇气。”杰克逊的艾伦.约翰逊牧师(Allen Johnson)根据《希伯来书》第十三章进行了祈祷。“不可忘记用爱心接待客旅,因为曾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觉就接待了天使;要记念被捆绑的人,好像与他们同受捆绑;也要记念遭苦害的人,想到自己也在肉身之内。”

        金当年的神学教授、来自波士顿大学的哈罗德.德沃尔夫也参加了当天的游行,不过在图加卢附近因为中暑而休克了过去。在送往医院抢救的道路上,他能听到“黑人权力”倡导者偶尔发出的“我们不需要白人”的嘲讽,随行的黑人救援人员劝解他安心休息,不要理会那些人。恢复了体力之后,德沃尔夫赶到州议会大厦,正好听到安德鲁.杨在公共广播系统当中呼唤他的名字。很快他就得到征召,为当晚一小时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特别节目做最后的祈祷:“上帝啊,全人类的父亲,我们看到密西西比州的红土与黑土在你面前摊开,这是一座祭坛,上面供奉着巨大的燔祭。”

        《纽约时报》的一篇回顾文章指出,梅雷迪斯游行“清楚地表明,一种新的哲学正在席卷民权运动……它以卡迈克尔先生为领袖,以已故的马尔科姆.X为先知。它还有一则战斗口号,‘黑色权力’,以及一条针对白人的口号,‘让开,否则我们就从你身上碾过去’……金博士的名字的魔力吸引着记者与摄影师来到示威活动,促使他们留下的却是关于卡迈克尔先生的报道与照片。” 如此生猛的信号迫使远在别处的人们纷纷采取行动。不出一个月,就有一群宗教思想家买下了《时代周刊》版面,以此解释“对于重要人类现实的历史性扭曲给我国带来的危机”。他们的共同作品——《黑人权力:黑人教会成员全国委员会的声明》——顽强驾驭了神学与黑人的混合概念,就像牛仔驾驭一头刚刚冲出牛圈的公牛那样。文中使用了五十五次“权力”这个名词。这些主教和牧师们联合宣称:“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是,没有良知的权力遭遇了没有权力的良知,两者之间的冲突威胁着我国的根基。”

        斯坦利.利维森却并不认为“黑人权力”主张的影响力能有多么大。他以珠宝商的眼光审视着种族政治,在他看来“黑人权力”的呼声无非是文化层面的炫目烟花,掩盖了非学委与宗种委缺乏广泛支持的事实,至多是一曲奢侈的死前喉鸣。金在7月1日午夜过后打电话向他问计,他预测道:“他们只会死于损耗。随着死期将近,他们的表述将会更加嘈杂,更加好斗……因为他们很软弱,所以才不得不大鸣大放。我们不能落入同样的陷阱。”利维森认为,比起一两个民权团体的消亡,眼下民权运动还面临着更大的障碍。他担心运动的历史性成就不够巩固,不足以抵制乃至扭转金所说的全国上下的“暴力气氛”。金的本能反应是警告人们当心“防御性暴力”外溢的危险,这是当时很流行的学说。不过利维森劝说金稍安勿躁。金要求利维森再帮他出一本书,用来“澄清许多误解”并且按照民主传统将非暴力提炼为“社会层面的变革策略”。利维森温和而坚定地表示,他和文学经纪人琼.戴维斯都不认为市场会对这样一本书产生任何兴趣。纽约的出版商与杂志编辑都认为金的立场“众所周知,显而易见”。他们想要新颖刺激的题材。无论“黑人权力”的话题今后能持续多久,至少眼下炙手可热。此时的金已经过于主流,白宫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了。

        金在密西西比州向记者承认:“我没有从约翰逊总统那里听到任何消息,这确实非常令人沮丧和失望。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司法部长卡岑巴赫代表约翰逊政府发表了对于游行沿途所遭受的恶劣迫害的唯一一次公开评论。他对于坎顿的袭击感到遗憾,因为催泪瓦斯“总会让情况更加困难”。一位白宫副新闻秘书声称总统本人“没有具体反应”。六年前,静坐示威的学生们让金意识到,仅靠最雄辩的说教无法打动根深蒂固的屈服习惯,必须通过纪律严明的非暴力见证来放大口才的影响力。这条教训帮助点燃了自从伯明翰和塞尔玛以来的连锁反应,锁定了“运动”一词的许多含义,小到个人灵感,大到到历史性的国家变革。保罗.古德写道:“在过去,他总能为人们带来华盛顿方面的回应,现在不行了……无声的闭门羹使得这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沦为了又一个遭到打压的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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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六月,战争心理学都在困扰着约翰逊总统。美国公众无法理解美军在越南的高企伤亡人数,随之而来的挫败感使得约翰逊的支持率从46%稳步下降到了40%。参谋长联席会议早就提议轰炸北越主要城市附近的油料储存设施,但是约翰逊没有批准。再三权衡之后,他还是不敢袭击海防港的苏联船只或者河内的外交官,认为这样做风险太高。军事和情报分析家们同样怀疑此类袭击就算成功也未必就能显著削弱越共向南越战场输送补给的能力,但是他们却无法在政策辩论当中坚守自己的立场,因为按照当时高度紧张的政治叙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将越共的油料摧毁殆尽,因为越共每保留一加仑燃油都意味着会有一名美军士兵死于被这些燃油送上前线的敌人或者物资。约翰逊在6月17日对国家安全委员会表态,认为不进行轰炸“美国人就要付出更高的伤亡代价。我们必须在军人的性命与局势升级之间做出选择。”6月28日,轰炸机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约翰逊还在苦苦纠结是否批准出击。他再次向麦克纳马拉寻求积极保证,想要确定“这样做的收获对得起我们付出的代价”。但是麦克纳马拉却摆出了毫不留情的武力循环论证:“总统先生,坦率地说,我不明白您怎么能继续作战而不提供空中支援。我不明白您打算如何保持部队的士气。我不明白如果不这样做,您怎么能保持国内支持者的士气。”

        “好吧,鲍勃,放手干吧。”总统下达了命令。麦克纳马拉要求总统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空袭在即的情报,尤其不能告诉当晚总统唯一的晚餐客人、佐治亚州的理查德.拉塞尔参议员。但是约翰逊还是忍不住向这位老朋友吐露了实情。约翰逊曾经警告说拉塞尔会“给我们带来大麻烦”,因为一贯身为参议院铁杆鹰派的的拉塞尔至今仍然抱怨越战就是犯傻。比方说,他曾经提议秘密指使南越政府公开要求美国保卫者离开越南,从而让美国能够不伤面子地撤军;他还曾经在电视上声称倘若越南举行自由选举,胡志明必然稳操胜券统一南北,此等言论吓坏了电视机前的观众们。那年春天,他干脆否认了东南亚对于美国的战略价值,嘲笑了传说中的“多米诺骨牌理论”,并且主张除非南越方面能够通过民调或者公投奠定邀请外国军队参与内战的法理依据,否则美国应该立刻撤军。这番严重违背拉塞尔惯常人设的言论当即登上了新闻头条。但是由于反战阵营缺乏兴趣,拉塞尔的所有和平信号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反战评论家们全都不想与这位老牌种族隔离主义者扯上关系,甚至不愿意跟随他的政治领导推动撤军。但是约翰逊总统却热切地恳请他谈得更深一点。总统不惜对拉塞尔大加奉承,就像农村老大爷那样夸奖他,并且坚称自己与拉塞尔在参议院的亲密关系归根结底棒打不散,尽管用拉塞尔的话来说“我们对于名不副实的民权问题的看法存在巨大鸿沟。”在晚餐时,约翰逊声称自己之所以在梅雷迪思游行期间保持沉默,是为了向自己先前与拉塞尔在民权问题上的决裂表示忏悔。他赞扬密西西比州当局预防了更大的暴力,还说他已经派遣了马丁.路德.金去对抗斯托克利.卡迈克尔之流的火爆分子——根据总统的预测,卡迈克尔不出九十天就要遭到刺杀。

        拉塞尔在当晚日记中写道:“他显然情绪高涨。根据我认识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我判断要么某些政策突然得到了有利的解决,要么他终于就某件一直困扰他的事务下定了决心。事实证明是后者。”约翰逊拿出了打击目标分布地图并且透露轰炸机即将起飞,拉塞尔当即意识到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离开时承诺将会支持这次决定性武力打击。客人走后,总统突然打电话询问皈依了天主教的女儿露西,当晚有没有哪所天主教教堂愿意临时接待他一下。露西答道:“应该问题不大,修士们都住在教堂里。”她打电话联系了圣多米尼克教堂,让对方做好准备接待总统。一支隐秘的祈祷车队悄无声息地来到教堂,很快又同样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白宫。当晚约翰逊彻夜未眠,在6月29日黎明之前接收了十次前线战报。此时已经接替麦克乔治.邦迪担任国家安全顾问的沃尔特.罗斯托(Walt Rostow)报告说,海防上空两万英尺处弥漫了五十平方英里的黑烟,“看起来我们烧掉了不少油料。”五角大楼初步估计,本次轰炸预定的河内目标被摧毁了80%,但是赛勒斯.万斯建议不要盲目乐观。总统原本已经做好了接到作战失利报告的思想准备,前线得手的喜讯终于让他放松了下来。他详细盘问了万斯,得知全体飞行员都安全返回,而且北越的防空火力不知何故并未发作。“谢谢你,”他最后说。“我们该去睡觉了。”

        随后的民意调查表明每五个美国人当中就有四个人认为新一轮猛烈轰炸将会很快结束战争,而且越战支持率在这一年的剩余时间里其实有所回升。但是另一方面,军事分析家们也证实了行动之前的秘密预测:尽管美军极力轰炸,但是北越战争物资的流动实际上并不会停滞太久,因为北越方面不仅分散部署了油料库与输油管道,而且还将大量城市家庭疏散到了农村。(到了十二月,河内的人口将会从八十万下降到二十万。)美国的战争策划者们意识到,北越方面不仅能够、而且正在无休止地补充战损,因此他们转而指望依靠现代空中力量来逐渐消磨敌军的斗志。毕竟敌方无法离地,只能被动挨打。在麦克纳马拉的构想当中,北越士兵将会在南方受到联合攻击,既不能依靠直升机保持机动,也无法凭借空中火力进行对等报复。他告诉约翰逊:“他们也知道没有人保护北越,我们可以自由行动。”此前麦克纳马拉本人计算出来的数字顽固地表明越战无法速胜,只会变成野蛮的僵局。但是双方打击能力的显著差距还是让他陷入了一厢情愿:“总统先生,唯一能阻止这一切的方法就是打垮他们的士气。”此时此刻,美国领导人居然与杀戮火线对面的敌人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心有戚戚之感。诚然,双方都对自己的事业坚信不疑,也都在咬紧牙关承受牺牲。不过更重要的是,美国领导人自我宽慰地认为,既然当前一边倒的狂轰滥炸甚至让自己都感到了些许惶恐,那么北越方面的恐慌必定更是远胜于己方。麦克纳马拉预计:“只要我们将他们伤得足够狠,就算他们的兵力还没有耗尽,士兵们也会拒绝继续作战。我个人认为这是我们赢得战争的唯一胜算……目前我们确实无法杀死足够多的敌军从而瓦解北越继续战斗的能力。但是如果他们相信我们的打击将会永远持续下去,那么我们目前杀死的人数就足以摧毁北越基层的士气。”

        胡志明针锋相对地在7月17日发表了全国呼吁,警告说“约翰逊‘团伙’”可能会把一百万人送进一场将要持续二十年的战争,“河内、海防以及其他城市与设施可能被摧毁,但是越南人民不会被吓倒。” 胡志明通过间接渠道告诉华盛顿,他治下的绝大部分人口一辈子就只会打仗。时年七十六岁、身患肺病体力虚弱的胡志明呼吁动员后备力量,因为“独立与自由高于一切。”

        除了各个年龄段的男性外,还有大约一百五十万北越妇女组成了包括防空部队在内的战斗与支援部队。到1967年,美国轰炸机将要面对七千座防空炮台、两百个导弹发射点以及数量寥寥的一百架战斗机。二十岁的吴氏杜英(音)成为了北越政府着力宣传的爱国女英雄,她将冒着长期轰炸保卫与修复清化城外的颔龙桥,直到1972年美军终于依靠激光制导炸弹摧毁了一号公路上的这个脆弱环节为止。越共报纸《新报》承认,在党内依然存在针对性别平等进步政策的“封建”抵制——“许多党员不希望接纳妇女,因为尽管他们承认妇女的勇敢与勤奋,但是同时又认为‘妇女不能领导,不过必须被领导’。”

        在胡志明的号召下,北越动员了十七万名青年组成应急部队,其中少女占据了绝大多数。她们打着背包,背上炊具和铁锹向南行进,维护遭到严重轰炸的胡志明小道。武氏荣(音)在十五岁那年不顾父母的反对,谎报年龄应征入伍,然后凭借一篇表决心的请战书获选加入了拆除未爆弹药的敢死队。与她同行的阮氏金(音)也志愿加入了敢死队,尽管她很不待见社会主义与管理北越政府的“泥腿子们”。阮氏金日后回忆道:“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因为疟疾而暂时掉光了头发。在丛林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们看起来简直都没人样了。”到了1975年,应急部队不仅会向前线输送战争物资,还会将大约七十万名伤兵运回北越,此外她们也会协助防空部队击落美国飞机。等到战争结束时,美国将会在东南亚损失8558架飞机。女性战争幸存者往往会遭受不育、毁容与毕生独身的痛苦,重视大家庭的越南社会尤其令她们难以容身。但是她们毕竟适应了战争当中难以言表的屠杀。志愿者李明觉(音)回忆道:“战争很可怕,但是我们很年轻,我们会开玩笑。” 她们根据“歌声比炸弹更响亮”的谚语编排了劳动号子合唱,还为可怕的喷气式飞机起了绰号,例如F-105就被她们称作“雷妖”。一位女性老兵注意到,美军直升机投放士兵的姿态“看起来好像蜻蜓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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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美国轰炸机首次袭击河内与海防的当天,美国女性也引起了一阵政坛骚动。一个小型女性党团召开会议,讨论了一份具有开创性的讲话。这份讲话指责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轻视了两年前《1964年民权法案》赋予女性的合法权利。密歇根州的玛莎.格里菲斯众议员(Martha Griffiths)认为,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将数以千计的性别歧视投诉简化成了有趣的奇闻轶事,平等会的内部通讯轻描淡写地怀疑政府是否可以惩罚那些“拒绝雇用一名女性作为遛狗人或者一名男性作为大学姐妹会舍监的雇主”。她列举了两个例外情况,用来凸显平等会不假思索的傲慢作风。 首先,平等会刚刚允许在全国各家报纸上继续刊登“寻求男性帮佣”和“寻求女性帮佣”的广告栏目,并且声明这种性别分离是基于“尽量获得读者响应,而不是为了排除某一特定性别的申请人”的合法意图。格里菲斯则认为这一先例表明平等会屈从了报纸游说团体的施压。平等会正在废除按种族分列的工作清单,却对按性别分列的清单网开一面,明显是自相矛盾。她还尖锐谴责了第二起性别歧视案例:当时航空业的惯例政策是解雇任何已婚或者年满三十三岁的空姐,平等会则认为这项政策可以享有实际职业资格(BFOQ)的地位。她在众议院会议上质问道:“这是因为委员会不想承认女性的权利也是人权吗?还是因为他们无意识地想要把女性从黑人民权运动当中分离出去?人权不能被切割成为相互竞争的小块。”

        6月29日,党团在华盛顿希尔顿酒店举行了核心小组会议,会上气氛十分激烈。法律战略家宝莉.默里等人提议仿照有色人种协进会成立一个新组织,从而推动《1964年民权法案》第七章的落实并且实现性别平等。有些反对者则认为成立这种平行团体会削弱女性。几位影响力比较大的参会者认为她们可以通过常规渠道更有效地寻求平等,而其他人则认为自封的女性游说团体在外人看来未免过于傲慢且不专业。最后这个论点惹怒了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她是《女性的奥秘》一书的作者,这次作为独立代表应邀参会。“滚出去!滚出去!”弗里丹喊道。“这是我的房间和我的酒!”争吵不休的参会者们又开始计划向参加第三届全国妇女地位委员会会议的州与联邦机构请愿。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她们的请愿遭到了拒绝,理由是咨询机构与政府雇员接受此类请愿并不恰当。

        到了6月30日中午,以威斯康星州的凯.克伦巴赫博士(Kay Clarenbach)为首的少数衣着考究却又懊恼的温和派们不得不承认活动家们可能言之有理。弗里丹利用轻松的笔调弥补了合作策略的不足,在一张午餐餐巾纸上勾勒出了一个特设民权小组的共识简报:“……采取必要的行动,让女性进入美国社会的主流,实现女性完全平等,与男性完全平等地合作。为此成立全国女性组织。”二十八个创始会员每人拿出五美元作为活动经费。该组织于十月份发布的成立公告没有引起媒体的注意。接下来到了11月22日,《纽约时报》在感恩节食谱下方的时尚版面报道了弗里丹的再次发言。这位热情洋溢的作家坐在一张维多利亚时代的淡紫色天鹅绒椅子上,身穿整齐的黑色西装,从毛皮领子的深处以沙哑的中音说道,今天的女性“相对来说很难影响或者控制重大决策。但是,”说到这里她身体前倾,用力击打空气,仿佛空气突然变成了摸得着的东西,“女性拥有投票权。”

        为了抗议政府的不作为,全国女性组织的成员首先举行了抗议示威。她们排开了细长的纠察线,扛着红色缎带缠成的大球,以此讽刺政府的文牍主义作风。身为这个团体的先驱与灵感来源,玛莎.格里菲斯有时也会像自由乘车运动时期的黛安.纳什或者斯托克利.卡迈克尔那样口吐粗话。例如她曾经在国会听证会上斥责航空公司高管:“如果你们想在天上开妓院,那就去领个执照吧。”对于女性运动的参与者们来说,运动的发展势头实在慢得急死人。但是与种族平权运动的早期阶段相比,她们的进度简直堪称马不停蹄。一场全新的女性运动正在迅速凝聚起来,即将通过政治改变美国人的日常生活。

    • 家园 二十八,黑豹女郎:1966年4月-6月

      来自更广大世界的震荡撼动了阿拉巴马州的新民主实验室。3月27日星期日下午,五百名朗德斯县公民以及近百名非学委员工聚集在“乡间偏远地区”,纪念朗德斯县的种族恐怖首次遭到搅扰以来的这一年。这场活动由学校教师萨拉.洛根(Sarah Logan)主持。她邀请了R.U.哈里森牧师(R.U.Harrison)致词,他的儿子洛伦佐.哈里森牧师在一年零一个月之前仅仅因为胆敢提及投票就遭到三K党徒围剿,只得狼狈地抛下布道坛逃离了朗德斯县城。她还邀请当时护送洛伦佐.哈里森牧师平安脱身的约翰.胡莱特回顾了此后当地黑人正式投身民权运动的诞生之痛——逃亡过后第二天,胡莱特就率领乡亲们首次来到朗德斯县法院尝试了选民登记,那一天马丁.路德.金本人也出现在了朗德斯县法院。这一天晚上他们又在哈拉尔森的商店后面举行了第一次政治会议,二十八位参会勇士组了建朗德斯县基督教人权运动,还得到了从临近塞尔玛赶来的白人布道人的神奇鼓励,这些布道人为了参与民权运动来到塞尔玛,刚好赶上运动势头被困在“柏林墙”封锁线下。

      胡莱特表示,在蒙哥马利大进军之后的几个月里,为了完成选民登记,“我们不得不在烈日下、在暴雨、在寒风里一连排队几个小时。我们仅仅尝试过一次示威,致使我们悲剧地失去了来自新罕布什尔州基恩市的乔纳森.米里克.丹尼尔斯。我们试图把我们的人从监狱里救出来,但是我们没有钱。” 胡莱特以及青年领袖蒂莫西.梅斯(Timothy Mays)和克拉拉.莫尔(Clara Maul)领唱了一轮运动歌曲,之后洛根将一位身量不高的妇女作为特邀嘉宾请上了台前。洛根为这次一周年礼拜活动手写了一份节目单,大标题是“再无枷锁与悲伤”,她在节目单上为这位嘉宾标注的说明词是“民权运动之母”。专程从底特律的家赶到朗德斯乡村教堂的罗莎.帕克斯勇敢地走上前台,赞扬了她以前所在州的最受压迫群体的政治觉醒。

      扩音器将她的话语传送给了教堂门外的人群。在门外放哨的哨兵们一边紧张地盯着远处的监视车辆,一边忙着从一辆旅行车的后门发放热食。在帕克斯之后登台的是来自亚特兰大的年轻人朱利安.邦德。他现身说法地证明黑人不仅可以渴望第一次投票,还可以渴望参加选举并且当选。邦德引用了诗人斯特林.布朗(Sterling Brown)关于绞刑师的时代正在过去的诗句,以及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关于民权运动需要不断鼓动的观点——就好比说他的官司如今已经打到了最高法院。邦德表示:“我不确定未来会怎样,但是朗德斯县的人民已经意识到,我们过去的做事方式是错误的。”斯托克利.卡迈克尔紧随其后,热切地追忆了自己与朗德斯县居民们一起度过的这一年。他宣称阿拉巴马州民主党最近废除“白人至上”口号的做法只不过是表面文章,他强烈要求朗德斯县的新选民利用5月3日初选日的机会来挑选他们自己的地方办公室候选人名单。在礼拜仪式上没有人自愿成为第一个黑人候选人,但是许多人都在4月2日星期六返回教堂采取了初步措施。他们投票创建了一个“独立机构”,称之为“朗德斯县自由组织”,通过了章程与标志,并且根据《阿拉巴马州法典》第17章第337节完成了创建县一级政党所需的其他手续。他们选出了六名官员,包括财务秘书鲁西.梅.琼斯(Ruthie Mae Jones)和副主席R.S.斯特里克兰德(R.S.Strickland)。党主席胡莱特宣称:“一旦你得到了权力,你就不必再乞求了。”

      阿拉巴马州的约翰.刘易斯也在另一条战线上鼓动黑人投票——不过是南非的黑人——他与詹姆斯.福曼、比尔.霍尔(Bill Hall)、克利夫兰.塞勒斯以及威利.利克斯一起来到南非位于麦迪逊大道的气派领事馆门前发起静坐示威并且被捕,并未引起多大社会反响。还要再过二十年,人们才会为了声援幽囚半生的纳尔逊.曼德拉发动大规模示威并且将矛头指向种族隔离制度本身。哈里.贝拉方特在前往欧洲巡演的前几天为这五位非学委先驱者支付了保释金。法国演员伊夫.蒙丹和西蒙.西格诺尔于3月28日在巴黎音乐演讲节上接待了贝拉方特和马丁.路德.金,现场门票售卖一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美国种族问题权威研究报告《美国的困境》的作者、瑞典学者贡纳尔.米尔达尔(Gunnar Myrdal)在斯德哥尔摩将金一行人引荐给了古斯塔夫六世国王。国王在皇家歌剧院欢迎了两国联合推动的民权项目,将其作为一项国家荣誉。贝拉方特3月31日的斯德哥尔摩巡演门票在二月份就被抢购一空,从开售到售罄只用了半个小时。一行人只得临时决定在4月3日再加演一场。瑞典电视台架设了临时网络,将演出转播到了整个北欧,包括芬兰。瑞典邮局为领导大会建立了一个统一邮寄地址。瑞典银行公布了一个开放当中的民权捐款特别账户,并且向领导大会转交了至少十万美元的初始进项。

      欧洲的巨大成功掩盖了大西洋彼岸源自阿拉巴马州的紧张局势。金在巴黎的活动场地原本由当地教会赞助提供,但是在活动开始之前不到两周,美国政府的不悦就如同阴云一般笼罩了这几家教会,迫使他们撤回了赞助。金在最后关头高声求助,一群艺术家们随即展开了紧急救援。英国演员彼得.奥图尔与希腊演员梅丽娜.梅尔库里牵头联络了一批法国演艺界同行,为金租借了一块比原本计划大十倍的替代场地。眼看一计不成,国务卿罗斯克又命令美国驻法大使查尔斯.博伦(Charles ‘Chip’ Bohlen)不得出席在巴黎重打锣鼓另开张的金-贝拉方特义演。为了预防金引发关于越南的争议,美国驻瑞大使格雷厄姆.帕森斯(Graham Parsons)也取消了在斯德哥尔摩机场迎接金的计划。美国驻瑞典大使馆的一份事后报告庆幸地指出,金的这次高调访问“没有给美国在这里的形象带来任何困难”,因为金“相当明确地”表示他反对越南战争是出于个人的良心,并非将其作为民权运动的政治重点。外交官们补充说,金的矛盾克制使得瑞典晚会的紧张赞助商感到满意,代价则是当地媒体的批评:“金被套上了笼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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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于4月10日回国。受到海外支持率大幅上升的鼓舞,他决心打破自从去年八月领导大会年会辩论以来一直困扰他的犹豫不决局面。他催促领导大会执行委员会在迈阿密的半年度会议上针对越南问题采取正式立场,并且在4月13日宣布了有利的结果。金告诉记者:“当务之急是结束一场破坏我们国内命运的战争。”本次半年会批准的决议将领导大会与非暴力原则绑定成了一体:“如果我们忠于自己的理想,那么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硬顶着如此明显且强烈的民众反对放弃南越军政府。我们认为,应该重新评估对越立场并且认真研究迅速撤军的智慧。目前这样做的时机非常恰当,这样做的需求也非常迫切。”“放弃”和“撤军”这两个词远比罗伯特.肯尼迪的“谈判”呼吁更富有爆炸性,立刻将金送上了头版头条,哪怕金的政治能量远远赶不上罗伯特这样一位日后有可能问鼎白宫的顶级政客。《纽约时报》随即指出针对越战的异议几乎害得非学委破产,还引用了一项全国民意调查,其中41%的美国人认为来自该季度的反战异议使他们感到“不那么支持黑人民权了”。金的好几个盟友都向《时代周刊》直言不讳地指责他犯了“将国内民权和外交政策混为一谈的最大错误”。

      联邦调查局的窃听录音记录了斯坦利.利维森对于民权团体之间以及内部纷争的务实评估。利维森指出,金的同行们很乐意看到他在越南问题上“伸头挨刀”。他告诉克拉伦斯.琼斯:“罗伊(威尔金斯)和惠特尼(杨)已经依偎在了约翰逊身边。马丁现在与白宫的关系已经不同以往了。现在他们替代马丁成为了白宫的贴心人,我认为他们喜欢这样。” 对于利维森来说,这无非是正常的政治。他的着眼点在于民权运动进展的长远规划。他希望金能赞扬一下联邦调查局,因为调查局最近逮捕了十三名密西西比州三K党徒,希望以此为契机破获弗农.达默尔的燃烧弹谋杀案。(利维森在遭受窃听的电话里说道:“胡佛可能非常不喜欢马丁,但是他的手下现在正在实地开展工作。” )令利维森更为不安的是他与贝亚德.拉斯廷的内部矛盾。拉斯廷对于金坚决推动反越战决议的做法感到“痛心”,眼下他与利维森的摩擦已经超出了从前顾问之间相互竞争的程度。两人都曾经因为在金身边提供服务而遍体鳞伤,也都曾经在最近距离亲眼目睹了金带来的奇迹。拉斯廷的理想主义和战术天才全都建立在非暴力基础上,三十多年前他宁肯坐牢也不肯在二战期间服役。如今正赶上和平主义扬眉吐气大有可为的时代浪潮,没想到他反而拨转了自己的政治指南针。利维森认为拉斯廷迁就战争是为了保护他在主流政治当中的新地位,拉斯廷则主张成熟的民主要求在国内和国外都必须做出妥协。

      金一方面忙着为下一场新运动打基础,同时也在努力收割着刚刚结束的上一场运动的实际成果。首先戴利市长敷衍地接见了一下他,然后他在4月28日再次离开芝加哥,参加了平生最后一次白宫会议——约翰逊总统即将向国会提交一份正式民权信息,预先在各位民权领袖面前进行了一番鼓舞人心的预演,得到了不温不火的回应——再然后他又匆匆南下赶到阿拉巴马州,为了5月3日的阿拉巴马州初选一连进行了四场敦促投票演讲,直到夜深。4月29日星期五,他飞快地从蒙哥马利出发,行程825英里,接连走访了九座四散分布的农村教堂并且发表演讲。在当天第二站威尔科克斯县,一千五百名新登记的选民在安提阿浸信会教堂门外的烈日下等待着金的到来。不久前的一月份,运动支持者大卫.科尔森就在这座教堂的停车场上遭到了枪杀。领导大会组织者丹.哈雷尔告诉记者:“如果他们不害怕来听金博士的演讲,他们就不会害怕投票。” 下午的一场暴雨致使金像往常一样远远落在了行程计划后面。金在长女约兰达与次子马蒂的陪伴下小跑着穿过田野,走向马伦戈县的一座教堂,身旁是弗雷德.夏特沃斯与何西阿.威廉姆斯。

      各种敌对势力争先恐后地试图掌控刚刚形成的黑人选民群体。不少于九名白人男子投入了这次州长竞选,要与乔治.华莱士的“替身”妻子洛琳一争高下。根据《投票权法案》,阿拉巴马州黑人登记选民人数已经翻了一番,达到二十四万人。里士满.弗劳尔斯检察长被公认为是“近代以来第一个直接在南方深处各州的黑人当中开展竞选活动的主要白人候选人”,他承诺将会撤下邦联战旗,因为这面旗象征着反叛而不是进步。领导大会为第一批有资格成为民主党初选候选人的五十四名黑人举办了初级政治讲习班。一份运动杂志刊登了一张黑人亲吻婴儿的竞选照片。一位老练的外州现任黑人官员建议他们不要指望对手会手下留情,而且还要注意只能接受现金捐款。教会的女性成员教导新选民如何标记选票。报纸对于黑人选民与参选人极尽攻讦之能事,丝毫不顾各种攻讦角度相互矛盾。两位黑人竞选同一职位,报纸骂他们愚蠢无能;一个塔斯基吉团体支持白人治安官而不是黑人,报纸骂他们口蜜腹剑;有记者发现存在潜在的“黑人投票集团”,报纸骂他们是阴险的机器人。

      何西阿.威廉姆斯承担了指定参选人名单的任务。“我们必须让黑人的选票像成熟的果实一样挂在那里,”他一边面向人群发言一边举起手臂,模仿葡萄园检查员的爱抚动作,“谁愿意给黑人最多自由,谁就可以摘下它。”作为金在阿拉巴马州的副手,威廉姆斯在决定是否与白人温和派达成交易或者集中力量支持哪一位黑人候选人时的权威还要高于当地的传统黑人领袖。用他的话来说:“我们已经把黑土带缝起来了。”威廉姆斯毫不掩饰地宣称,负责组织选民登记的人理应控制选民。自由之夏志愿者主办的小报纸《南方信使》的编辑们在一篇社论中责备了他的霸道行为:“请坐吧,何西阿……但是请在他离开时候帮他一把,伙计们。”他们提醒读者,每个选民都是彰显民主信任与责任的“铁砧”:“记住,最终的选择在你手里。你不必按照你曾经的表态来投票。如果你自己决定了,没有人能控制你的投票。”金回应了他们的建议,恳请大家无论如何首先要踊跃参加投票。鉴于朗德斯县的民权团体决心另起炉灶,在民主党初选之外参与政治,金这次回避了朗德斯县,不过他并未加入威廉姆斯以及其他人对于朗德斯县民权团体的谩骂。

      可悲的是,《纽约时报》甚至比何西阿.威廉姆斯更加颐指气使。报纸专注于“激动人心、开创先例”的机会,希望能够一举击败洛琳.华莱士背后的“老牌种族隔离主义者”。到了四月底,《纽约时报》呼吁黑人选民在民主党州长初选当中“将他们的力量与自由派白人选民结合起来”,还对采取不同政治策略的黑人发射出了责备的激光。一篇主要社论将朗德斯县的独立候选人计划称为毫无意义的“抵制”。在纽约的笔杆子们几乎无法想象的恶劣条件下,阿拉巴马州的佃农与拉票员冒着生命危险第一次投票,可是他们的英勇之举在这篇文章看来却无非是疯狂地抛弃了选票本身。在这篇《阿拉巴马州的破坏》当中,作者从非学委员工身上仅仅看到了“破坏性的捣乱行为……不成功便成仁的态度……为了极端主义而极端主义……针对全社会与政府的革命姿态。”编辑们完全可以向这个杀害了维奥拉.柳佐与乔纳森.丹尼尔斯的县区在过去一年赢得的奇迹式全新民权表示敬意,但是他们却并没有展现此等胸襟。相反,美国最好的报纸——长期以来一直是同情民权的权威声音——拒不承认任何与他们自己认定的优先事项相互竞争的其他关切,也不承认黑人具有基本自治的能力。《时代周刊》将朗德斯县运动阵营描绘成了反对投票权的轻率破坏者,抹杀了自从华盛顿率军撤进福吉谷越冬以来就十分罕见的渴望自由的努力。黑人权力的冲突与叛乱很快将会笼罩整个国家,这些文章的贬损立场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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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3日,阿拉巴马州民主党初选正式开始。这次选举展示了历史鸿沟当中丰富多彩的政治。阿拉巴马州第一位女性州长候选人洛琳.华莱士试图成为美国第三位担任州长职务的女性。她的丈夫乔治.华莱士每天都承诺“要在州长官邸打柴打水”,为妻子当好勤务员。他提醒人们,爱德华.弗格森州长(Edward Ferguson)就曾经在1924年在得克萨斯州为妻子米莉亚.弗格森(Miriam Ferguson)成功举办了竞选活动。华莱士在一次关于越南问题的州长简报会上从约翰逊总统那里学到了弗格森的笑话。记者注意到,他现在在演讲中省略了“隔离”一词,同时又尖锐地否定了一项精神病院种族融合协议。华莱士声称,华盛顿提出的关于联邦福利体系的“独裁”条件侮辱了整个阿拉巴马州。另外他还认为理查德.尼克松的讽刺同样侮辱了阿拉巴马州,因为尼克松戏称阿拉巴马州正在让“一位杂货店里的看店丫头竞选州长”。(洛琳.华莱士在结婚之前的唯一一份正式工作确实是杂货店售货员,自从她在1943年十六岁时嫁给华莱士之后就成了全职家庭主妇。身为前任副总统的尼克松之所以如此刻薄地贬低参选人的出身,是因为他希望华莱士家族的失败能阻止乔治.华莱士本人在1968年以第三方身份竞选总统。华莱士的第三方竞选失利有助于共和党人保住深南部的戈德华特州。)其他公众声音抱怨说,联邦政府根据《投票权法案》“占领”了阿拉巴马州,把这里当成了“某种香蕉共和国”。司法部长卡岑巴赫竭力隐藏了自己的底牌:他正在培训一批公务员,好让他们在投票时保护新黑人选民。他向约翰逊总统保证:“我试图在不惹恼民权团体的前提下做到最起码的事情。”他悄悄地将这批观察员集中在塞尔玛,因为挑战者威尔逊.贝克与现任治安官吉姆.克拉克将会在此地进行引人注目的摊牌。

      另一方面,约翰.多尔派遣司法部律师查尔斯.内森(Charles Nesson)前往朗德斯县,在最后一刻加入了关于候选人提名大会举办地点的谈判。此前斯托克利.卡迈克尔曾向多尔请愿:“如果我们没有听到你的消息,或者如果美国政府发现自己保护不了选举参与者,我们将被迫寻求我们自己能够收拢起来的资源。” 4月26日,卡迈克尔等人与内森一起来到海尼维尔法院,被弗兰克.瑞尔斯治安官(Frank Ryals)拦阻了下来。卡迈克尔援引了阿拉巴马州的法律,即地方党的创始人必须“于初选日在公共投票站内或者周围”召开会议。依据这一法条,他主张自己有权使用海尼维尔唯一符合条件的开会地点。瑞尔斯则直截了当地告诉内森,对于第一批普通黑人选民来说,来到朗德斯县已经够危险的了,如果他们竟然还胆敢在法院草坪上逗留甚至开会,必然将要变成“猎杀火鸡”的活靶子。约翰.胡莱特坚持认为他们没有选择。高度紧张的内森在塞尔玛和蒙哥马利之间奔走,寻找避免灾难的办法。

      与此同时,自由组织继续每晚举行弥撒大会。非学委研究主任杰克.明尼斯完成了好几场关于实用政治知识的地方研讨会,利用图文并茂的小册子来探讨一些入门问题——“投票如何进行?”“什么是政治?”——至于面向自由组织领导层成员的进阶版研讨会则会采用初级政治读本与法规书籍。争取“自由提名”的新对手们在莫利亚先生教堂举行的候选人论坛上踊跃发言。杰西.费沃斯宣布,“投票给我,我将站出来争取公平待遇。”他的对手西德尼.洛根(Sidney Logan)发誓要消除黑人对于治安官制服的根深蒂固的恐惧。砖匠约翰.亨森(John Hinson)的孩子们正在竞选教育委员会的一个席位,他们分发了标有“为亨森投票”的校园剪纸作品。一些发言者十分纠结,他们原本可以参加平生第一次州长选举投票,但是被提名成为当地候选人之后却不得不错过这次机会。胡莱特转述了官方警告,指出召开党代会就意味着自杀,其他人纷纷跳起来表示他们不在乎。一位老农叫道:“我们走路的时候一直耷拉着脑袋,我们的心都被揉搓成一团,我们一点胆气都没有地躲在树丛里,但是现在我们再也不怕了!”他敦促人们既不要乱来也不要主动挑事,而是要挺身而出。“就算你非得死,那也得死出点名堂来。”

      5月1日星期天,内森带回了一项提议:将党代会地点从法院搬迁到海尼维尔附近的一座黑人教堂。在这里开会虽说仍然得不到护卫,但是毕竟比较低调,在初选日对于白人选民的刺激性会小一些。他口头保证这一改变将会合乎法律。但是紧急成立的运动核心小组拒绝了他的建议。胡莱特回答说,任何存心作梗的法官都可以抓住这一点作为把柄,在十一月的选票上删掉他们的参选人名单。为了不留漏洞,他的人将会继续前往法院碰运气,除非阿拉巴马州当局以书面形式承认这座教堂的确符合“在公共投票站内或者周围”的法定要求。重新开始的对峙迫使内森与其他司法部人员在竞选的最后冲刺阶段苦苦纠缠州检察官里士满.弗劳尔斯,希望对方能给个说法。弗劳尔斯的处境也很为难。假如他签署了拟议的法律意见,无异于主动退出民主党初选,失去竞选州长的胜算,因为对于黑人的任何迁就都将会进一步疏远白人选民。但是话又说回来,柳佐和丹尼尔斯谋杀案的审判也让他意识到,无论如何他在朗德斯县恐怕都找不出哪怕一位支持自己的白人选民,而且他自己在两起案件期间遭受人身威胁的恐惧经历也让他对于身陷重围的民权阵营颇有惺惺相惜之意。权衡再三之后,他还是一咬牙签了字。内森赶在5月2日星期一下午三点前将法律意见书张贴在了海尼维尔法院。胡莱特得知这一喜讯之后立刻感到压力山大,因为他只剩下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在七百平方英里的种植园地区宣传开会地点变动通知。居住在这片地区的黑人居民汽车保有量很少,家里也几乎没有电话,想要通知到每一个人的难度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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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高潮迭起的党内初选日早晨,约翰.多尔在达拉斯监督着五百名联邦观察员。他从塞尔玛出发——当地投票站开门之前,选民队伍已经从法院延伸到了布朗礼拜堂——驱车十八英里来到一个名为奥维尔的小村庄,看到这里充斥着等待投票的黑人农民。这一次达拉斯县的投票人数超过了一万七千人,几乎是该县以往标准的三倍。全州的选民克服了各种艰苦条件,加入了宛如火药桶一般一点就炸的投票队列。白人家长们人手一份华莱士州长通过各所白人学校的学生分发的“为阿拉巴马挺身而出”的小册子。一位选举官员将延误归咎于黑人,他指责一位困惑的选民在一个投票间徘徊了二十八分钟。威尔科克斯县的黑人抱怨说他们收到了关于投票地点的虚假信息,耽误了半天功夫才在哈维鱼市发现了投票设备。这是一家鱼饵商店,平时对于黑人一贯不友好。当地妇女很快就向鱼市门前的选民队列分发了炸鸡以提高沿线士气。在伯明翰,一位在烈日下晕倒的黑人老者拒绝被救护车运走,因为这次投票可能是他这辈子“拉动那根杠杆”的最后机会。其他等待到深夜的人们则生起火堆取暖。一个举着“投票给华莱士”牌子的妇女站在一个戴着“与弗劳尔斯一起成长”徽章的男性身后,两人一起排了几个小时的队。

      在距离当地法院半英里的海尼维尔第一浸信会教堂,人们的神经开始紧绷。一位农民把手插在连体工装裤口袋里,不停地拨弄着三颗猎枪子弹。联邦调查局探员们忙着在现场拍照,记者们忙着采访来自亚特兰大和密西西比的非学委领导人。下午三点钟,收到最后的指示之后,朗德斯县自由组织的支持者们涌向了教堂门外一片用绳子圈起来的区域。在那里,民权运动的书记员们对照该县迄今为止已缴纳人头税的登记选民名单逐一核实姓名。用卡迈克尔的话来说:“我们想让这一切尽可能地合法。”获得批准的人们经过七个站点,分别为每个地方职位投票。参加竞争的候选人站在附近的指定地点向选民们微笑致意,方便他们把名字和脸对上号。高音喇叭不断重复着最重要的法律须知:任何打算以朗德斯县自由组织参选人身份参加民主党初选的人都不应该投票,因为一旦参选人投了票,整个组织都会被取消参选资格。有人传来消息说有一百多个黑人选民大概没有接到通知,还是跑到法院那边去了,引起了一片呻吟声。志愿者们收集了填好的选票——每张选票上都有官方的黑豹标志与信条“一人一票”——并将选票放入七个木桌上的纸板箱。选民们在教堂庭院里等待计票,大多都是戴着周日礼帽的佃农以及戴着耳环、穿着印花裙的妇女。随着计票工作顺利进行,他们的担忧慢慢变成了欣慰。零散的非学委员工唱起了自由歌曲。一位老妇人自言自语道:“我们正在创造历史,没错。”胡莱特还没来得及招呼大家回屋宣布正式被提名的参选人,威利.利克斯就跳到教堂的台阶上发表了一篇风格滑稽的胜利演讲,赞扬了不守规矩的朗德斯县“坏黑鬼们”。计票结果显示:约翰.亨森以511对327票击败了弗吉尼亚.怀特夫人(Virginia White),接下来他将要冲击现任朗德斯县校董的位置;爱丽丝.摩尔夫人(Alice Moore)在没有党内对手的情况下独得852票,将要冲击估税员一职(“向富人征税养活穷人,这是我的口号”)。西德尼.洛根以492对381票击败了杰西.费沃斯,他的冲击目标是治安官。他表示自己在第一次尝试进行选民登记时曾经被治安副官乔.杰克逊挥舞着枪支赶走,在那以后他一直打算竞选一下治安官。

      不过在投票结束前出现了一则更重大的新闻,抹杀了朗德斯县的首创之举。《蒙哥马利广告报》的早期版本宣称,“洛琳取得压倒性胜利!”上面点缀着令人震惊的说明词:“兴高采烈的华莱士……欣喜若狂……微笑,拥抱……无需决胜投票。” 在杰斐逊.戴维斯舞厅,华莱士州长欢呼妻子的胜选将会“让宪法政府回归这个州”。马丁.路德.金则在伯明翰的托马斯.杰斐逊酒店黯然指出,“阿拉巴马州的白人正在拼命地寻找回到白人至上旧时代的方法。” 《广告报》的编辑惊讶地发现,“实际上,大多数阿拉巴马州的白人都投票给了(洛琳)华莱士”,以至于她的票数远远超过了九个男性竞争者的总和,几乎是第二名里士满.弗劳尔斯的三倍。由于弗劳尔斯得到了大量黑人支持,司法部长卡岑巴赫曾经计算过他只需获得21%的白人选票就能成为州长。但是这次他的失利如此惨重,以至于《纽约时报》认为“可能要等很多年……才会有下一位严肃的阿拉巴马州政治家冒险与黑人进行密切的政治认同。” 这一结果同样刺痛了《时代周刊》的编辑们,不过他们明智地从黑白双方的高企投票率当中得到了安慰:“阿拉巴马州党内初选的最重要事实在于和平。”

      只有一份学生报纸和一份小型社会主义杂志报道了黑人对于十一月大选的微小乐观情绪。热情洋溢的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在初选之夜预测称:“我们将在朗德斯县夺取权力并且进行统治。我们甚至不想实现种族融合……种族融合融合是白人至上主义的托词。”考特兰.考克斯认为,有意打入城市的农民正在创造公民组织的奇迹,将他们的候选人列入选票;至于《时代周刊》竟然胆敢指责他们在民主党初选当中牺牲了少数反华莱士的选票,“还真是厚颜无耻”。卡迈克尔补充道:“把华莱士赶出党不是我们的工作,他们怎么不去要求犹太人改革纳粹党?”在他看来,朗德斯县四比一的黑人多数票开启了民权运动的全新政治阶段:“非暴力已经无关紧要了。金采用的是道德力量,但是我们正在建立一支夺取权力的队伍。我们不是一场抗议运动。”

      阿拉巴马州的党内初选日引发了三波明显的兴奋之情。首先,司法部的律师打退了达拉斯县治安官竞选当中发生在六个少数族裔选区、为期长达数周的偷窃、扣押以及取消选票箱的企图,这才让广泛的民权联盟得以庆祝一场输赢一线的胜利——威尔逊.贝克终于战胜了恶毒的种族隔离主义者吉姆.克拉克,成为了新一任达拉斯县治安官。其次,约翰.多尔也迎来了他在公共服务领域的职业斗争顶点。最终得到监督的计票结果意味着投票权与法律在漫长、艰难并且令人绝望的选战当中的确实现了相互支持的双赢局面——具体到这一次就是为威尔逊.贝克争取到了与吉姆.克拉克一较高下的公平优势。最后,在阿拉巴马州政治的中心舞台上,华莱士州长再次宣示了自己不可动摇的霸权。他召集了阿拉巴马州的两位参议员与全部八名众议员并且宣读公告,痛斥1966-1967学年的自由择校去隔离准则是华盛顿的“社会主义者们”设计出来的“极权主义”蓝图,“其目的是俘虏与规训我们的儿童,破坏我们的公共教育系统”。几乎与此同时,非学委员工们也从海尼维尔转战到了田纳西州,他们希望把整个美国都当成朗德斯县。

      非学委在纳什维尔附近金斯敦泉的一座林中教堂营地举行了年会,期间杰克.明尼斯悄悄地游说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希望他能取代约翰.刘易斯担任全国主席。卡迈克尔同意参加主席改选,因为最近刘易斯的所作所为令他十分愤懑。刘易斯整天忙着为里士满.弗劳尔斯拉票,却从未视察过朗德斯县的民权豪赌,哪怕这场赌局得到了他所领导的组织的认可。但是卡迈克尔并没有非赢不可的想法,因为全体非学委成员都共同承担着高昂的风险,彼此之间虽不敢说亲如手足,至少也堪称患难与共,如此强大的团体精神每每抑制了他们的个人抱负。在非学委,领导职责要么被视为发生在某人身上的意外,要么被当做牵扯此人工作精力的分心因素,总之不会有人主动在组织内部往上爬。没有人公开谈论卡迈克尔与刘易斯之间的较量。相反,在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年轻的运动老兵们将内部政治深埋在了马拉松式战略辩论之下。他们努力记住并且修正了自从1960年静坐示威以来的六年动荡当中他们这个大学生团体的创始假设。有人承认道:“我们假设我们可以忘记历史,因为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查理.科布回忆起了非学委创立之初成员们的共同责任感,即促使政府关注不公正现象从而治愈社会弊病。最迟到1963年,性情天差地别的非学委成员们——从奉行怀疑主义的权力分析家考特兰.考克斯到基督教神秘主义信徒查尔斯.谢罗德——已经一致认可了非学委的使命是通过“解放思想”来实现平等。用卡迈克尔的话来说:“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国家真的是一个民主国家,只是没能正常运作而已。我们并未意识到,如果我们开始捣乱的话,这个国家可以多么野蛮。”

      艾凡赫.唐纳森认为,“种族间的民主”已经成为了一个太过模糊的目的,以至于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口头上支持它,并且还在推动有针对性的“区域性权力”组织活动,例如亚特兰大的邦德运动就旨在帮助邦德行使民选权力。詹姆斯.福曼主张从世界角度看待殖民主义,坚定的激进派们表示反对,声称非学委从卡尔.马克思这样的白人那里没有什么可学的。精明的辩证法专家们则探讨了“投票”这个词的深刻意义,从原始政治的结构与过程一直谈到了公民之间的“意识”联系。对于即将召开的白宫会议的攻击间接打击了刘易斯,因为他参加了这次会议的规划。但是刘易斯已经证明自己不是约翰逊总统的傀儡,因为他坚决反对越南战争。刘易斯与反对派之间的冲突伤害了鲍勃.曼茨和其他许多人。曼茨本人尤其夹在了两股无法调和的势力之间,前者是在朗德斯县“满口黑话”的卡迈克尔,后者是大约四十名白人员工的辩护士,这些人坚决反对将非学委改造成为全黑人先锋队的主张。曼茨曾经恳求卡迈克尔,不要为了国家职位的虚饰而抛弃自己。另一方面,虽然曼茨对于刘易斯无视他们在朗德斯县的工作感到愤怒,但是他仍然十分钦佩刘易斯在佩特斯桥上的坚定勇气。5月13日午夜时分,谈判已经结束。面对现任主席发自内心的留任愿望,卡迈克尔的支持者们半开玩笑地发表了一篇走过场式的提名演说。刘易斯随即以60票比22票赢得了第四个任期的连任。卡迈克尔本人见状耸耸肩,也把票投给了现任主席。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次换届选举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两位迟来的参会人员赶到了会场,一位是来自阿肯色州的沃斯.朗(Worth Long),另一位是密西西比州的朱利叶斯.莱斯特(Julius Lester)。莱斯特是菲斯克大学的一名头脑灵活的非学委员工,他获得了发言权,随即询问刚才究竟出了甚么事。得知详情之后,莱斯特一句话就让整个大厅安静了下来:“啥?!约翰.刘易斯?”朗也皱起了眉头:“你们怎么做到的?你们不能这么做。” 很少在会议上发言的杰克.明尼斯此时也站出来发泄了一通怨气,只可恨坦率的反对意见来得太晚,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但是朗并不吃这一套,而是脱口而出:“那还真是对不起啊,白人老板!”不慎暴露了自己的个人立场之后,朗紧接着口风一变,针对程序漏洞开始发难:“我质疑这次选举!”他指责福曼不讲规矩搞偷袭,非得拖延到一半员工都已经上床睡觉之后才进行投票,而且还利用众人对于刘易斯的尊敬大打感情牌。这番话让会场陷入了一片大乱,有些人匆忙离场去叫醒缺席人员,另一些人忙着翻阅非学委章程。明尼斯见状意识到机不可失,立刻决定使一招釜底抽薪之计,利用非学委的组织文化帮助卡迈克尔败中取胜。经过他一番宣讲,好几位已经当选的非学委管理人员都同意暂时辞去职务,等到全体人员都到齐之后再次进行澄清选举。克利夫兰.塞勒斯辞去了国家计划秘书的职务,鲁比.多丽丝.罗宾逊(Ruby Doris Robinson)也同样放弃了取代福曼成为执行秘书的新任务。面对同事们的施压,刘易斯坚决拒绝效仿,非学委成员们对他的敬重当即大打折扣。此前还有些胆怯的声音现在开始理直气壮地批评刘易斯恋栈不去。也有些人承认了此前秘而不宣的默契共识,即刘易斯至少在过去两年没能体现非学委不断发展的独立性。大感受伤的刘易斯当即抨击了他眼中玩弄手段的阴谋家,然后又恳求众人别忘了卡迈克尔根本不是南方人。几个能说会道的北方人反驳称刘易斯根本就是他的偶像马丁.路德.金的翻版,不能将非学委继续交待在他手里,表情痛苦的崇拜者们则希望刘易斯不要主动将自己与金相比。沃斯.朗后来断言,当刘易斯重新拾起非暴力原则的时候,他“就完了”。

      到了5月14日星期六的黎明,刘易斯已经陷入了痛苦的孤立,他的连任资格遭到了众人的联合剥夺。朱利安.邦德在亚特兰大发布外宣时尽可能回避了无休止的员工会议,声称这一结果“只是正常的组织变化”。学生团体领导层的变动引起了媒体的适度注意。一篇报道发现刘易斯“显然被失败动摇”,他这次输在了一群赞成“南方黑人第三方政治”的人们手里。《国家卫报》披露了斯托克利.卡迈克尔的一则趣闻:他惯于在密西西比州超速驾驶摆脱危险,因而获得了“三角洲魔鬼”的绰号。《纽约时报》指出,这位新主席时年二十四岁,是“阿拉巴马州全黑人‘黑豹’政党的组织者”,还依据民权人物的专属政治光谱描述了他的理念:“卡迈克尔先生不相信暴力,但他同样也不相信左脸挨了巴掌还要将右脸伸过去。”

      • 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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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丁.路德.金在非学委选举的那一周一直麻烦不断。在他于5月13日到达芝加哥基督教青年会进行演讲之前,会堂里爆发了一场枪战,交火帮派分别是黑石游击队与东城门徒会。批评者们认为这起火并铁证如山地彰显了詹姆斯.贝弗尔的失败:他居然想要将臭名昭著的街头帮派转化为非暴力先锋队,简直就是发疯。金则为贝弗尔辩护道此次事件无非是一时挫折。从纽约来访的斯坦利.利维森私下里赞扬了管理帮派讲习班的领导大会员工的“戏剧本能”,还预言身为管理员之一的詹姆斯.奥兰治将会因为他在芝加哥的工作而成为“一个活着的传奇”。这位少年从1963年伯明翰示威当中招募来的少年身材魁梧,体重足有三百磅,相貌十分凶猛。为了向芝加哥的帮派成员证明自己的非暴力纪律,奥兰治打不还手地被他们群殴了九次。帮派成员们都很尊重他,不仅因为他一看就很能打,还因为他具有令人信服的街头智慧。奥兰治认为,“北方的黑人更缺乏心气。”

        在金的哈姆林大道贫民窟公寓里,利维森与金挤在一起讨论是否应当推迟芝加哥示威活动的启动时间。迫于法律压力,金放弃了“托管”贫民窟的斗争策略,部分原因在于他的芝加哥律师昌西.艾斯克里奇本人也拥有不合居住标准的贫民窟房产。利维森主张领导大会应当尽量精简机构从而避免赤字。根据他的计算,尽管刚刚在欧洲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领导大会在1966年依然要承受四十五万美元的赤字。这个数字相当于他最新一次估计的五倍,几乎是领导大会年度预算的一半。利维森还察觉到国家层面上突然出现了不利于民权斗争的变化:“越南战争正日益抓住人们的情绪。人们觉得民权斗争已经结束……最后,最近的股票市场下跌也有影响”。(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在接下来十六年都没有恢复到1966年4月995.15点的高峰,直到1982年为止)。因此他坚定地警告金,一定要避免大规模裁员或者迅速破产的局面:“亲爱的马丁……随之而来的宣传对于组织和你个人都将是一场灾难。”金决心在月底之前采取严厉行动。他还告诉利维森,其他民权团体的情况更糟,例如宗教种族委员会刚刚向他乞求了28000美元的贷款,以防止政府因为拖欠工资税而扣押其办公家具。在公开场合,金依然在反复重申他的承诺,声称将会尽快开始新的游行:“下一个游行地点就是芝加哥,愤怒的葡萄就在那里。”

        5月21日,非学委新任主席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在伯克利推出了一位面孔新鲜的演讲嘉宾,第二天又在洛杉矶介绍了此人。这是约翰.胡莱特第一次来到美国西部。当他面对越战日委员会召集的巨大集会时,恰逢太阳从乌云当中探出头来。他认为这一景象预示着局势即将冷静下来。“几个月前在阿拉巴马州有一种他们称之为恐惧的东西,”他简要介绍了朗德斯县的情况,然后详细讲述了5月3日的党内初选。为了回答台下听众对于黑人独立党派的党徽的好奇心,他这样描述黑豹:这种动物惯于“后退,后退,退到角落里,然后突然飞扑出来撕碎面前的一切。多年来,朗德斯县的黑人一直被迫一退再退。我们一直被剥夺了说话、行动以及在任何时候做我们想做的事情的权利。不过现在我们要开始行动了。”

        胡莱特的黑豹演讲在加州民权圈子里引起了轰动,但是接下来却是圈子里的另一起事件成为了全国新闻:鲁比.多丽丝.罗宾逊在亚特兰大拒绝了约翰逊总统的邀请,不肯于6月1日前往华盛顿参加民权会议。她在5月23日的新闻声明当中贬损盛大的白宫民权会议无非是“无用的努力”,还宣布联邦政府“对于保障美国黑人的宪法权利并不认真”,最后宣称非学委的受邀请者们“不能良心无愧地与越南战争的主要决策者会面并且讨论这个国家的人权,因为他正在公然侵犯越南有色人种的人权。” 记者询问她,冷落约翰逊的做法是否意味着非学委不再将取消种族隔离当成目标,罗宾逊回答说,从现在开始白人必须主动提出融合:“我们一生都不得不昂首挺胸大步快跑才能进入白人社会,现在我们已经烦了。现在我们需要黑人的力量。” 她把朗德斯县当成了独立黑人运动的典范。(意欲抹黑民权运动的记者与罗宾逊交锋一番之后依然没能搞清她口中这个陌生地名究竟应该怎么拼写,有人写成了“朗登县”,也有人写成了“朗森县”。)专栏作家埃文斯和诺瓦克在5月25日撕开其他媒体众口纷纭的说辞,直接抨击了以卡迈克尔为首的“极端黑人种族主义者”。

        如何看待非学委态度的问题追着金来到了芝加哥。5月27日,金正式宣布由大约163个组织组成的抗议联盟同意开始反贫民窟运动的“行动阶段”——“我们希望这将使问题戏剧化,从而唤起解决方案。”谈到非学委威胁要背离种族融合的主张,金竭尽所能地打圆场,并不认为此类主张是“不满甚至绝望”的必然标志。他耐心解释道,分离主义策略在美国黑人当中甚至从未得到过象征性的支持。接下来金概述了预计于6月26日在州街举行的“规模庞大的”第一次游行的时间表。这次游行的目的是提出目标和要求,无论戴利市长是否接受,“哪怕我不得不把这些事项张贴在市政府大门上。”

        接下来几天金在芝加哥和华盛顿之间来回穿梭。他在5月29日播出的《面向全国》节目中表示:“我总是讨厌谈论暴力。”不过记者们偏偏就要抓住这方面的话题向他发难。有人预测今年夏季将会发生比沃茨更严重的黑人暴乱,金是否同意这一观点?如果同意的话“你打算怎么做?”金是否同意“最激进民权组织”的主张,即“种族融合无关紧要”?非学委打算“将民权之战推向街头”,“比你这样的领导人希望看到的要激进得多”,对此金是否感到相形见绌?面对广泛的批评,金是否仍然相信“自己有必要坚持我们必须离开越南的立场”?面对所有这些质疑,金始终坚持一点:“好战”绝不比非暴力更有说服力或者影响力。“好吧,我不想这么说……我们必须本着好战的精神来践行非暴力。”他重申了他的反战立场,认为战争是仇恨的动力:“我知道,你的心放在哪里,你的钱就会花在哪里,而政府内外的许多人的心恰好放在了越南。”

        接下来金赶回芝加哥参加为期两天的运动会议。5月31日,他花了大半天时间与听众互动,然后和平主义领袖A.J.穆斯特安排他会见了久闻其名的越南僧侣释一行。一年前释一行在信中给金介绍过关于非暴力自焚的佛教概念,如今两人终于见面,双方都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两人在私下里密谈了一番,从宗教异同一直谈到了南越的最新危机。(最近又有五名僧人为了抗议军政府洗劫佛塔而自焚,愤怒的学生正在破坏美国的顺化领事馆。)之后两人在芝加哥喜来登酒店举行了临时新闻发布会,引起了《论坛报》的疑惑:“金将权利斗争与僧侣相提并论”。接下来两人又为了各自的任务而一起飞到了华盛顿——金要去参加白宫会议,释一行要去参加反战见证之旅。

        来到华盛顿之后,来自越南的流亡者与亚伯拉罕.赫歇尔拉比以及丹尼尔.贝里根神父一起禁食,还与与特拉普教派作家托马斯.默顿一起冥想。默顿确信这位佛徒“比起许多在种族和国籍上与我接近的人更像我的兄弟,因为他和我看待事物的方式完全相同。” 释一行还与国务卿麦克纳马拉私下会晤了长达三十三分钟,《华盛顿邮报》对此进行了简短报道,新闻开头如下。“这位身穿紫袍的佛教僧侣,这位身材矮小、性情细腻的越南诗人,昨天在五月花酒店面对了一群身着灰色与棕色商务套装的美国记者。” 释一行表明自己反对共产主义,同时又哀悼了三十万“赚美元的人”对于他的祖国的摧残。他的绝大多数同胞都是农民,其中80%是佛教徒。后来释一行写道:“现在,美国已经变得太害怕共产主义者,以至于根本不允许自己与他们进行和平较量。但是当你害怕的时候,你就无法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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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最初两天,白宫举行了名为“实现这些权利”的民权主题会议。这次会议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活生生的不合时宜。长达整整一年的酝酿致使这场会议尴尬得无法庆祝,又重大得得无法隐藏;新的负担正在变得越发沉重,旧的负担也还在顽强地活蹦乱跳。两千四百名代表中的许多人都下榻在了华盛顿的喜来登.帕克酒店。刚刚落脚,他们就听说了一位越战战死士兵无法获准在家乡安葬的故事。护士安妮.梅.威廉姆斯(Annie Mae Williams)诉苦道:“我的儿子不像他父亲那样是个擦鞋匠,他是一名士兵,是绿色贝雷帽部队的一名伞兵。”她的儿子吉米.威廉姆斯一等兵(Jimmy Williams)生在阿拉巴马州的韦坦普卡,不过无论是司法部还是第三军的葬礼援助单位都无法在当地公墓为他确保一方长眠之地,因为丹普.斯拉什市长(Demp Thrash)表示公墓的黑人区已经占满了。披着国旗的棺材搁置了一个星期,直到5月30日联邦当局才在穿过佐治亚州边境的远处腾出地方,将威廉姆斯安葬在了臭名昭著的安德森维尔邦联监狱的联邦公墓里。《时代周刊》声称“黑人大兵的下葬让母亲感到欣慰”。在其他地方,密西西比州参议院以微弱优势否决了一项将全州黑人居民分散到其他州的法案,弗吉尼亚州最高法院一致支持针对跨种族夫妇米德丽德与理查德.洛温(Mildred/Richard Loving)的刑事判决,因为他们的婚姻“败坏了血统”。这一裁决为联邦上诉打开了大门。当时美国有十六个州的法规断然禁止异族通婚,其他几个州的“家庭纯洁性”法律也比较微妙。*

        *【例如1913年马萨诸塞州的一项法律规定,没有资格在其所在州结婚的人之间的婚姻无效。这一晦涩难懂的法规在2004年被重新适用,不过矛头从种族转向了性别,成为该州承认同性婚姻的法律障碍。一些州仅仅在涉及白人的情况下禁止跨种族通婚,从而预防弗吉尼亚州法官所谓的“种族自豪感的泯灭”。】

        在喜来登.帕克酒店门外,非学委的支持者以及纽约的活动家们举着抗议的牌子——“从我们的黑人领袖手中拯救我们”,“汤姆叔叔!”有些抗议者尤其在进入会场的代表人群中挑出了金,冲着他笑骂道:“黑耶稣!”几个白人学生试图加入全黑人纠察队却遭到拒绝,不过他们告诉记者自己并未受到冒犯。白宫助理们就造反的危险交换了电话和信息,并且向哈里.麦克弗森的备忘录追加了新内容。这份备忘录列举了会议面临的不利因素:“会议可能会因为不同意见、愤怒的激进派别或者感到徒劳的黑人与会者而丧失士气”。6月1日晚9时40分,一支车队从白宫出发抵达了喜来登.帕克酒店,此时酒店门外已经安静了不少。此时各位参会人员正在大宴会厅聚会,不知是谁第一眼看到了不速之客的光临,但是所有人都立刻站起身来齐声高呼:“LBJ!!LBJ!”总统与各位来宾一一握手,并且在几位重要来客身边略微多停留了一下,例如金、菲利普.伦道夫、罗伊.威尔金斯以及会议主席、来自芝加哥的铁路公司高管本.海纳曼(Ben Heineman)。

        总统在大宴会厅发表了简短演讲,为本次大会定下了谦逊的现实主义基调。他认为争取完全平等的斗争“并不要求正义的愤怒遭到压制”,谁也不应该“期望我们——即便同心协力——在一年或者四年内纠正几个世纪以来层层累积的一切错误”。然后他用一句话宣布了自己的立场:“我承诺要利用此生余下的时光与我所得到的才能为那些长期遭到剥夺的人们追求正义和机会。”闻听此言,全体参会人员全都起立鼓掌。总统陈述了自从塞尔玛以来的长期艰巨目标,听众们则在紧要之处前后十七次热烈鼓掌。在本次造访即将结束时,约翰逊还故意打破了一项忌讳。按照惯例,现任总统演讲结束后不能再安排其他演讲人登台发言。不过这一回约翰逊为了向民权先驱表示敬意,特意将他们当中的一位介绍到了讲台上。此人正是他的新任美国司法部副部长瑟古德.马歇尔,车队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于晚上10点32分返回白宫。麦克弗森写道:“在他的车灯映照下,他双眼圆睁,他的面孔几乎因为这场意外且完美的胜利所带来的快乐而熠熠生辉。这是他在总统任职期间的最后一次胜利。”

        约翰逊策划了一场奇妙的休战。他从杜鲁门和肯尼迪那里继承了一位精明干练的少数族裔事务助理路易斯.马丁,此人在会议室里装上了安全监视器,还在走廊里派遣了散发夏威夷花环的迷人女大学生。松散的辩论结构促使大量代表针对种族问题做出了简短且不连贯的发言。来自三个州的洛克菲勒家族成员与数百名自身入狱志愿者以及民权义工摩肩接踵;詹姆斯.梅雷迪思与种族隔离主义者保罗.约翰逊州长先后发言,后者曾禁止他进入密西西比大学。《黑玉》杂志惊叹地看到“身材宛如巨塔”的波士顿凯尔特人队球员比尔.拉塞尔坐在J.H.杰克逊牧师身边,后者是金在芝加哥布道坛上的克星。(“你们为什么不纠察他?”昌西.埃斯克里奇向杰克逊的学生们打趣道)。一位代表提议对“美国头号不可触摸的神牛”J.埃德加.胡佛进行种族主义调查。另一位代表表示,只要越南战争开支从目前的140亿美元继续上升而且反贫困战争开支从目前的14亿美元继续下降,他就对美国的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会议工作人员引导行动议程远离了关于预算或者黑人家庭的敏感争议。《时代周刊》指出,这一安排使得丹尼尔.莫伊尼汉成为了“一个不被注意的沉默代表”。某位参会代表提出了关于越南问题的临时动议,联合国副大使詹姆斯.纳布里特(James Nabrit)当即宣布这项动议不符合程序,其他代表们以十比一的支持票数站在他这边。这件事为6月3日的《华盛顿邮报》提供了头版横幅标题:“权利会议拒绝越南撤军”。

        记者们注意到,金在会议第二天开始的合影环节“明显缺席”。这一天他留在了酒店房间里,因为瑟古德.马歇尔的胜利演说深切伤害了他。这场演说一方面宣扬了法律的重要性,同时又否定了过去或者未来的非暴力运动:“我认为,黑人的历史表明,摆脱敌对的法律,并寻求新的、友好的法律的保障是非常重要的。”尽管马歇尔曾经蔑称金是“一个给成年人跑腿的小孩子”,并且至今仍然贬低他的“传教”游行无非扰乱了社会治安,但是累积的证据依然让金垂头丧气:为了维护官方对于自由的定义,他正在遭到闷杀。不过当手下员工恳求他尽快离开华盛顿时,金还是没有同意,因为他担心种族隔离主义者会抓住任何蛛丝马迹大做文章。他恢复了冷静,忍受了在代表当中“完全被忽视”的待遇。金的传记作者大卫.L.刘易斯(David L. Lewis)写道,“事实上,当他的妻子受邀献唱时,她比他更有资格宣称自己为会议做出了贡献。”

        金回到家后向以便以谢教会的会众们宣讲了《以赛亚书》第61章,并且主张宗教的核心使命是“医好伤心的人”。(“你看,伤心不是一种身体状况,而是精神疲惫的状况。”)他命令阿拉巴马州领导大会员工在周二之前全部解散。在一周之前,另一场险胜初选在华莱士压倒性胜利的覆压下保留了一颗希望的种子:塔斯基吉的卢修斯.阿莫森(Lucius Amerson)同样赢得了民主党的党内提名。等到十一月他将会成为阿拉巴马州自从战后重建以来的第一位黑人治安官——他兴致勃勃地发誓,“如果我能找到愿意服务的合格白人”,他肯定会在自己的治安副官团队里面推行种族融合。除了他以外,同一批其他黑人候选人都因为恐惧与缺乏经验而纷纷败下阵来。极少垂头丧气的何西阿.威廉姆斯不愿意在失败的阴云下遭到芝加哥民权阵营的整合,与七十名带薪员工即兴创作了一首苦乐参半的离别赞歌:“再没有阿拉巴马,在我头上……”

        6月4日星期六,金和柯瑞塔参观了亚特兰大著名的圣菲利普大教堂。1963年,这家教会的一所附属圣公会学校以马蒂.金的种族为由拒绝了他的三年级入学申请,从那以后这里一直是抗议的中心。此时还没有人知道这所学校的种族隔离政策将在1967年9月宣告结束。金们安慰了两位在门口完成了为期一周的抗议守夜活动的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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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罗伯特.肯尼迪在约翰内斯堡着陆。经过事先削减,他的考察团只剩下了两名助手。罗伯特预期自己反对种族隔离主张将会引起“宣传噱头”,为了预防这一点,南非政府取消了预订该航班的四十名美国记者的入境签证。政府发言人宣布,任何南非官员都不会在机场或者南非的其他地点会见罗伯特参议员。尽管如此,仍有一千五百人冲破机场玻璃门包围了这架飞机。高喊着“把他赶出去!”的嘲笑者与汹涌而来的崇拜者挤成一团,双方爆发了零星肢体冲突。崇拜者们争先恐后地与罗伯特热切握手,以至于将他的袖扣都扯了下来。他爬上一辆汽车的车顶发表了激动人心的讲话,主题是德兰士瓦与他所在的纽约州的边境定居者——包括“那些像我妻子一样的荷兰后裔”——之间的共同遗产。

        在班图地区,席卷而来的贫困人口冲着罗伯特高喊“主人,主人”。十分尴尬的罗伯特恳求他们不要使用这个词。南非的公众舆论爆炸性地站在了支持罗伯特访问的这一边,迫使南非政府允许他会见了阿尔伯特.卢图利酋长。自从1959年以来,卢图利一直生活在正式的禁令之下,既不能搬家也不能与外界通信。种族隔离法规定,任何引用他的话的人都将被判处长期监禁。在德班附近的一处贫瘠农场,罗伯特向卢图利赠送了一台电池录音机以及一盘肯尼迪总统1963年6月11日的讲话磁带,当时总统认为种族隔离是一个“像圣经一样古老……像宪法一样明确”的道德问题。这次访问以及礼物的选择都是由阿拉德.洛温斯坦建议的,这位民主党活动家根据自己在南部非洲游历时的见闻心得提携了鲍勃.摩西,并且招募了数百名学生志愿者前往密西西比参加1964年的自由之夏运动。

        洛温斯坦很清楚这段录音对于被迫处于新闻真空的卢图利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反过来说,亲身接触南非的社会环境同样令罗伯特大为着迷。他眼前这位马丁.路德.金之前唯一的黑人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的顽强风度也是令他着迷的因素之一。罗伯特起初决定访问南非主要是出于一时冲动逞强,就像他曾经扛着旗帜登上以他已故兄长命名的高山之巅那样。但他在日记当中留下了更加个人化的记述,例如卢斯利的眼神可以“同时展现出专注、坚强与受伤的气质”。他开始珍惜那些从最严酷的种族禁锢当中浮现出来的不可磨灭的脸庞。在纳塔尔大学,罗伯特直面了两万名白人学生的质疑与责难。有学生主张种族隔离根植于圣经权威,罗伯特闻言脱口而出:“那么万一上帝是黑人呢?”又有学生问他知不知道1885年宣布种族之间存在永久鸿沟的美国总统的名字,他耸了耸肩,露出一个好斗的笑容,“就是1888年被打倒的那个家伙。”*

        *【即格罗弗.克利夫兰,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两度当选且任期不连续的总统,也是南北战争之后第一个当选总统的民主党人。1885至1889年是他的第一次任期。】

        6月6日星期一,罗伯特飞过罗本岛,飞过正在岛上政治监狱服刑的纳尔逊.曼德拉的头顶,来到了开普敦。大学舞台上有一把空椅子,标志着曾经邀请他前来南非的全国学生领袖伊安.罗伯森(Ian Robertson)的位置。自从罗伯森发出请柬之后,南非政府就以串通共产主义的罪名对他下达了长达五年的人身限制禁令。这一天是开普敦大学一年一度的“学术与人类自由肯定日”,罗伯特面向一万五千名白人听众宣称:“我们以自由的名义站在这里。”他的讲话将“种族隔离的不平等”与从纽约到印度的仇恨苦难等量齐观——“这些确实是不同的罪恶,但是它们都源自人类的共同行为”——然后点明了在他看来最大的困难,也就是“徒劳的危险,认为单独一名男人或者女人对于世界上的各种弊端无能为力。”他还谈到了针对南非这个种族隔离据点的非暴力见证运动:“秉承无数不同的勇气与信念的行为塑造了人类历史。每当一个人为了一个理想而站起来,或者为了改善他人的命运而行动,或者为了反对不公正而出击,他就会发出一丝希望的涟漪……这些涟漪将会掀起一股洪流,足以扫除压迫与冥顽的最强大障壁。”

        开普敦演讲激起了全世界的想象力。一位南非部长抗议道:“这个小瘪三认为他可以教训我们。”神学家雷因霍尔德.尼布尔从纽约发来“热情的赞赏”。《华盛顿邮报》则将他的“政治游猎”比作匈奴王阿提拉入侵罗马。敌对的美国杂志责备罗伯特加剧了种族分裂并且“试图与他能接触到的每一个非洲黑人握手”。从他的车顶上,在一片伸出的手的海洋中,罗伯特加入了自发的“我们必胜”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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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姆斯.梅雷迪思也趁着白宫大会的机会发表了一则特立独行的声明,不过没能引起参会人员的主意。在喜来登.帕克酒店的新闻发布厅,他的一位帮手戏谑地挂出了一块牌子,声称梅雷迪思将要单枪匹马地进行一场“反对恐惧大进军”,这次活动的赞助机构则是一个临时编造出来的“保护詹姆斯.梅雷迪思世界委员会”。一位朋友担心梅雷迪思这么做是出于心烦意乱,因为此前他的回忆录造成的反响微不足道;其他人认为他对围绕自己的流言蜚语感到不满——传言声称这年春季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的成绩不佳。总而言之,他决心步行二百二十英里回到家乡。他如约来到旅程的预定起点孟菲斯市,并且于6月5日星期天离开皮博迪酒店,踏上了前往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的归乡之路。新闻报道描述了与他这份决心相匹配的怪癖。梅雷迪斯此行不比他在密西西比大学读书的时候,身边没有法警或者美国陆军的保护。他希望借此证明黑人现在即使在密西西比州也能自由通行。梅雷迪思头戴一顶黄色木髓头盔,手握一根象牙尖手杖,还从某位苏丹酋长赠送的礼物当中挑选了一根白色马尾巴带在身边。星期日当天他行进了十二英里,抵达了田纳西州的边界。第二天6月6日星期一又走了十四英里,来到了密西西比州赫尔南多附近。这时路边树林里突然爆出一声怪叫:“我只要詹姆斯.梅雷迪思一个人的命!”话音未落就见一位四十来岁的白人男子蹿出了树林,手里还提着一杆点一六口径自动霰弹枪。他这一嗓子吓跑了梅雷迪斯身边的随行人员,包括记者、一名白人圣公会牧师以及一名来自纽约的志愿宣传员。顷刻间只见此人冲着梅雷迪斯连开三枪,然后就向随行车上跳下来的十几名各路护卫警员举手投降,嘴里还叼着烟斗。德索托县治安官声称嫌疑人名叫奥布里.诺维尔(Aubrey Norvell),是一名五金承包商,案发时似乎喝醉了。美联社公告在下午6点33分插播了梅雷迪思的死亡消息,这条消息立刻被各路晚间广播散布开来。晚上7点08分的更正声称他正在接受手术,尚未脱离危险。

        枪击发生后不出一小时,约翰逊总统就在得克萨斯州的自家农场谴责了“可怕的暴力行径”。司法部长卡岑巴赫承认现场有联邦调查局探员并且召开了一次晚间新闻发布会,讨论根据《投票权法案》进行联邦起诉的可能性:“詹姆斯.梅雷迪思不仅是一个朋友,也是一个勇敢的人。” 罗伯特.肯尼迪从南非斯泰伦博斯发出慰问电文,祝愿梅雷迪思完全康复。宗种委当晚成为了第一个公开发誓要在51号公路上的梅雷迪斯遇袭地点进行“反恐惧游行”的民权组织。在亚特兰大,领导大会也在辩论是否参加本次行动。安德鲁.杨不建议参与其中,因为金的员工已经捉襟见肘,还要“在芝加哥与这里之间两头跑”。何西阿.威廉姆斯一听这话当场翻脸,斥骂杨其实就是被密西西比州吓破了胆。杨事后回忆道:”他对我大发雷霆,因为他认为我对梅雷迪思中枪一事还不够愤怒。我们当时差点就动了手。”

        多名领导大会成员在金的率领下搭乘6月7日星期二清晨的航班飞到了孟菲斯,杨拒绝与他们同行。早期纳什维尔学生运动的甘地主义导师詹姆斯.劳森牧师护送一行人穿过记者与聚集的朝圣人群进入鲍尔德医院,又穿过警方封锁线与焦虑的医务人员进入了梅雷迪斯的病房。当时外科医生已经从梅雷迪斯身上取出了大约七十颗霰弹,遍布在他的后背以及头皮上。眼下的他虽然昏昏沉沉,但是仍然脾气暴躁。金巧妙地结合了自己在教牧与政治领域的双重角色,赢得了梅雷迪思的首肯,随即离开医院开始了以伤者名义进行的悼念游行。劳森用旅行车装载了大量炸鸡充当游行途中的午餐。他带领车队重新进入密西西比州,然后二十一名游行者在人数相当的记者们面前走下车,冒着寂静午后的热浪,以昨天留下的血迹为标识,重新开始前行。走在最前排的是金、宗种委新任主席弗洛伊德.麦基西克(Floyd McKissick)以及非学委新任主席斯托克利.卡迈克尔。三人并肩行进,臂膀紧紧挽在一起。刚刚靠近第一座上坡,就看到一排密西西比州骑警等在坡顶上与他们对峙,命令他们离开道路。金惊讶地眨了眨眼,转而要求州骑警为他们提供保护。但是州骑警毫不啰嗦地把他和其他人全都推到了一边。“我们沿着大路从塞尔玛都走到蒙哥马利了,”金一边无济于事地抗议一边踉跄着向后退。紧接着州骑警们把克利夫兰.塞勒斯撞倒在地。卡迈克尔见状一时间火气攻心,忍不住就要冲着下手最凶狠的那名州骑警扑上去。但是金死死勾起胳膊肘,紧夹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脱身,并且大声招呼其他人赶紧过来帮忙按住他。

        这场混战将会成为第二天头版新闻的亮点,但是游行队伍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并且不顾州骑警的皱眉注视,踩着道路边上的土地继续前进了六英里,抵达了一座牧场。劳森与何西阿.威廉姆斯主持了闭幕祈祷,然后人们就开始了惯常的相互挖苦。卡迈克尔表示一边与金跳交际舞一边打架确实不太容易,金则模仿平时的深沉布道语调笑称:“我以非暴力方式约束了斯托克利。” 卡迈克尔向金道歉,承认自己确实不该违反非暴力原则。不过他也提醒金,自己在“前线”已经待了六年,期间曾经多次被打得昏迷不醒,也曾多次被捕,但是从没报复过任何人。虽然卡迈克尔很清楚示威规程,也清楚记得不久前金曾祝贺他成为非学委领导人并且友好地提醒他今后在公开场合一定要谨言慎行,但是他依然认为这次联合游行有些无的放矢,因为就连游行目标都还没有确定。当天晚上一行人回到孟菲斯,在劳森主持的百年卫理会教堂举行了千人集会。行动目标不明确的问题在集会现场暴露无遗。协进会的罗伊.威尔金斯与城市联盟的惠特尼.杨提议联合起来支持约翰逊总统的1966年民权法案,但是麦基西克对于新法律、约翰逊的白宫会议——“我仍然认为这场会议遭到了操纵”——乃至自由女神全都嗤之以鼻:“他们应该打断那个小娘们的腿,把她扔进密西西比河!”这句话令全场听众为之绝倒。卡迈克尔表示他拒绝为了尚未交付的权利与保护去乞求当局,这一表态同样赢得了热烈掌声。查尔斯.埃弗斯干脆发誓要组建一支黑人武装为梅雷迪思报仇,“就像巴克.琼斯和蒂姆.麦考伊那样”——这两位是以枪法闻名的好莱坞牛仔形象。他的言论将全场气氛推向了高潮。见此情形,最后发言的金引领听众们回顾了伯明翰运动,从而成功地重新拾起了民权运动的非暴力主题。他温和而又尖锐地指出,公牛康纳警长总是很高兴看到黑人扔石头。“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掌握着通向暴力之心的地图”。

        激烈的领导层辩论转移到了洛林汽车旅馆继续进行。到了午夜,罗伊.威尔金斯已经丧失了参加游行的任何一点意象,部分原因在于他无法忍受年轻人们全然不懂尊重,居然笑骂总统是“那只老猫约翰逊”。他在启程前往机场时说道:“金博士,我真为你感到难过。”惠特尼.杨很快就跟着他一起离开了。这天晚上金彻夜未眠,他的房间里挤满了资深民权活动家,从范妮.卢.哈默到律师查尔斯.摩根全都赶来参加商议。由于屋里实在太热,金身上只穿着一件吊带背心。何西阿.威廉姆斯与自卫执事团的创始人欧内斯特.托马斯(Ernest Thomas)扯着嗓子争执起来——“闭嘴,胖子!”托马斯喊道——争执主题是非暴力是否比武装自卫更需要胆量或者头脑。如此棘手的话题为当晚奠定了令人生畏的基调。

        周三上午,金带着妥协之后的示威议程再次来到鲍尔德医院,此时梅雷迪思依旧虚弱得坐不起来,但是依然咄咄逼人。金提出这次示威可以通过指挥链来领导,由梅雷迪斯本人确定行动方针,传达给其他人分层执行。但是梅雷迪斯坚持认为这次游行要么不搞,要搞就得他说了算。正当两人你来我往地相互拉锯时,一位医院行政人员突然走进病房,激动地要求梅雷迪思在五分钟之内出院,因为医院遭到了三K党的威胁。这一横生枝节陡然逆转了两人扮演的角色。刚才一直苦口婆心的金提高嗓门,大声申斥院方的懦弱行径,居然要“驱逐”一名重伤未愈的伤号;梅雷迪思却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而是叫来了轮椅,然后就让金将他推到了电视摄像机的灯光面前。他断断续续地表示自己觉得很丢人,居然会被一名业余枪手偷袭得手。他声称自己上路的时候原本随身带了一支手枪,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在一场暴雨当中将这支枪送给了随行的一位摄影记者。如果周一当天他随身携带的是枪支而不是《圣经》,那么他不用别人帮忙就能打发掉诺维尔。然后梅雷迪思就在轮椅上休克了过去。医生们赶紧展开抢救,记者们则看到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三个朋友把他拖离了喧闹的现场”,坐飞机回到纽约。

        尽管梅雷迪思的授权并不稳固,但是游行还是重新开始了。周三当天下午队伍仅仅走了三英里。斯坦利.利维森认为,尽管存在各种难以克服的障碍——缺乏后勤准备,没有联邦保护,也没有足以服人的理由让志愿者走完四倍于塞尔玛游行的路程——但是游行的前景依然很乐观,“它将逐渐壮大”,以至于成为一场“小塞尔玛”。到了星期四,游行队伍规模增加到208人,走完了九英里。金在路上停下来宣布了一则不幸的消息:一位加入他们的当地佃农刚刚死于心脏病发作。他飞往芝加哥开会并且及时返回,在密西西比州埃尼德市主持了这位阿米斯蒂德.菲普斯(Armistead Phipps)的葬礼。金首先道歉说他以前从未不穿“适当的牧师装束”就站到布道坛上,然后向追悼人员表示他们通过菲普斯的人头税收据以及他的州自民党党员卡确认了遗体的身份。换句话说,“这是个不害怕的人。”

        葬礼结束后,一行人继续上路。参加葬礼的吊唁人员跟着金、卡迈克尔以及其他非学委员工走了很久。他们特意绕远路经过了几座乡村法院,帮助聚集在一起的旁观者进行选民登记,还为一位名叫埃德.冯德伦(Ed Fondren)的一百零四岁老农顺利拿到平生第一张选民卡而庆祝——冯德伦年老体弱腿脚不灵,全靠邻居搀扶着才走出法院。事后金抱怨说这一路上他仅仅与查尔斯.埃弗斯产生过私人摩擦,因为他在路边演讲当中声称渴望与三K党一决高下。正是类似这样的夸夸其谈为查尔斯在纳奇兹建立了政治基础,不过金最终与他翻脸并非因为政见不合,而是因为他觉得查尔斯太过虚伪。他尖锐地指出:“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那么不妨首先从射杀德.拉.贝科威茨开始。” 他提醒查尔斯,杀害他兄弟梅德加的三K党徒“今天正在密西西比州活得好好的”,而且距离游行路线并不远。

        6月10日星期五,纳奇兹的三K党徒组织了几次刺杀金的机会主义阴谋。比方说当地有一个“棉口蛇帮”,成员包括克劳德.富勒(Claude Fuller)、詹姆斯.琼斯(James Jones)和欧内斯特.阿凡茨(Ernest Avants),这三人随便找了一个名叫本.切斯特.怀特(Ben Chester White)的六十五岁农场看守,借口要雇用他干点杂活。他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老爹”,以此麻痹怀特的警惕性,然后开车将他带到了镇外的一座小桥上。在那里他们拿出了一支手枪、一架卡宾枪以及一杆霰弹枪。他们的计划是来一场壮观的私刑,将金从密西西比州北部的游行吸引到纳奇兹。“上帝啊!”怀特哀求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才会有这种下场?”

    • 家园 二十七,突破点:1966年2月-4月

      在二月,阿拉巴马州民主委员会修改了官方党徽,从打鸣白公鸡头顶的横幅上删除了“白人至上”的字样。自从1904年以来,白公鸡一直在每张选票上标注着阿拉巴马州民主党候选人的姓名。一位官员走出伯明翰的塔特怀勒酒店,谴责这项改革是对上帝的亵渎。这位来自贝塞默的亨利.斯威特(Henry Sweet)告诉记者:“根据全能上帝的授权,白人种族在这个世界上至高无上。”斯威特在酒店大堂里看到好几位“美丽的白人女士”正在为了民权进步欢呼,此情此景令他心痛不已。他沮丧地解释道:“我们的斗争也是为了维护女性的本分。”另一位委员会成员、来自伯明翰的西德尼.斯迈尔(Sidney Smyer)谴责所有要为这项决策负责的相关方行事卑劣,只敢胆怯地举行秘密会议,通过无记录投票来隐藏他们的奸谋。包括总检察长里士满.弗劳尔斯的支持者在内的温和派努力安抚大约十万名新登记的黑人选民,同时也在尽量减少白人选民的愤怒。观察家们提出了许多理论来解释华莱士州长为什么允许在党内占主导地位的种族隔离主义者关起门来默认了这项改动。

      华莱士不屑于承认弗劳尔斯能在五月的初选当中给自己造成任何政治威胁。虽然他本人不能连任州长,但是他依然自信地安排他的妻子洛琳竞选代理州长,尽管她是一个害羞的政坛新手,而且刚刚确诊了晚期子宫癌。华莱士本人已经将目光投向了1968年的总统竞选,关于他与约翰逊总统达成默契的传言不绝于耳。如果华莱士悄悄地撤下“白人至上”的旗帜,从而使全国的民主党人对阿拉巴马州更有好感,约翰逊可能会放宽对于他的忠诚要求,从而让华莱士得以打着民主党人的旗号在1968年以第三方候选人的身份参加竞选。一旦参选,华莱士很可能横扫南部各州,致使共和党提名人巴里.戈德华特在自家地盘亚利桑那州以外的南方地区拿不到一张选举人票,这必定会让使约翰逊倍感欣慰。

      2月7日,一个由三名联邦法官组成的小组一致作出裁决,支持贾迪娜.怀特以及怀特诉克鲁克案中的其他朗德斯县原告。这场诉讼旨在针对全部由白人男性组成的陪审团提出异议,柳佐和丹尼尔斯谋杀案的审判已经证明了这样的陪审团多么不公正。法官命令县政府官员今后要将完成登记的黑人选民加入备选陪审员的行列。他们还宣布将各族女性排除在陪审团之外的州法律违宪,因为陪审团服务“是不论性别的所有公民都应该分享的责任与权利”。赢下这场官司的原告法律团队包括七十八岁的多萝西.凯尼恩(Dorothy Kenyon),她于1919年投身于女性选举权运动,然后转入了法律实践。她的同事查尔斯.摩根和宝莉.默里预计怀特诉克鲁克案的影响力足以将远离阿拉巴马州女性送进陪审团。默里在1987年的回忆录中写道:“这次审判宣布的原则在今天看来如此明显,以至于人们很难记住法院与以前的几十项司法判决做出了怎样的激烈突破。”

      不过当时的分析家们普遍不看好这起判决的影响。《纽约时报》解释说,民权律师们之所以要挑战阿拉巴马州禁止女性陪审员的法规,主要是出于战术考虑——为得是让怀特诉克鲁克案迅速进入联邦法院——他们的主要攻击目标其实是基于任意专断而非明文法律将黑人排斥在陪审团之外的做法。法律记者弗雷德.格雷厄姆(Fred Graham)写道,怀特诉克鲁克案为女性们带来了“来自民权运动的另一笔意外收获”。他回顾道,1964年民权法案在国会闯关的时候就有人搭车提出了禁止就业性别歧视的修正案。一开始这项修正案“在国会山得到了礼貌但并不认真的接受”,直到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民权法案的南方议员们突然发扬起了骑士精神,非要将这条修正案与民权法案绑定一体共同进退,这才让禁止就业性别歧视成为正式立法。格雷厄姆告诉《时代周刊》的读者们,新的陪审团标准将会废除南卡罗来纳州和密西西比州完全禁止女性成为陪审员的法律,还可能迫使其他二十六个州放弃对于女性陪审员的较宽松限制。在蒙哥马利——怀特诉克鲁克案的宣判地点——一份报纸调查发现当地女性领袖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应对突然出现的女性陪审员。一位妇女选民联盟主席坦言,“我听说这个裁决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她的分会一直在推动其他目标。一位共和党妇女俱乐部的负责人赌气地反映,虽然“女性有时会有些情绪化,但是她们总归可以学会在陪审团服务”。地区检察官担心“法庭上的一些语言可能相当粗暴”。《蒙哥马利广告报》想知道阿拉巴马州是否可以采用其他地方实行的限制:“孕妇可以免于担任陪审员吗?学校教师可以被免除责任吗?护士又怎么样?”

      对于非学委的实地工作者们来说,眼下还远远轮不着他们操这份心。他们并不指望跨种族陪审团或者改革口号能够影响到最近的几场民权官司。不管怎么说,法官们已经推迟了陪审团改革命令的生效日期。而且民权运动的老兵们完全预计到,就算法院当真将黑人塞进了备选陪审员名单,满腹心机的种族隔离主义者也肯定会设法把他们剔除出实际的陪审团。丝毫不出所料的是,一个全白人陪审团将会在十个月之后宣判马文.塞格雷特谋杀萨米.扬格的罪名不成立,这一结果将会在塔斯基吉引发学生骚乱。塞尔玛游行的保护者以及怀特诉克鲁克案的专家组成员弗兰克.约翰逊法官在2月11日发布了一则强有力的裁定——“命令朗德斯学校结束一切种族隔离”——但是由此带来的困难比好处更明显。二十七所破旧的黑人学校当中的二十四所遭到了立即关闭,在这些学校就读的家庭不得不重新安置子女;另一方面,自由择校式种族融合对于几乎所有人来说仍然太过艰巨。同样在二月,约翰逊法官还驳回了司法部关于迫害佃农的诉讼,因为缺乏足够证据表明白人地主驱逐黑人佃农的动机专门是为了惩戒选民登记。约翰逊裁定,现有证据表明卡托.李的地主驱逐他是因为他表示希望把孩子送到白人学校。

      饱受苦痛的经历让年轻的运动老兵们很怀疑民主规范能否触及朗德斯县。为了保持白人当局对于局面的控制,当地官员不惜公然操纵选举程序。他们在二月份将参选申请费提高了十倍——在五月初选当中以民主党人的身份竞选治安官所需缴纳的申请费从五十美元上涨到了五百美元——这一招对于任何有志参选的黑人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他们还把广大地区的投票站减少到八个,迫使没有汽车的选民望而却步。更有甚者,除了法院站点以外,其他七个投票站都位于白人店铺或者住宅内部。朗德斯县民权运动的组织者与盟友们并不指望州政府或者联邦政府出手维护公平。他们甚至对于《投票权法案》巩固民权根基的贡献也越发不以为然起来。非学委研究主任杰克.明尼斯在《与林登一起生活在伟大社会》的最后一期中写道,《投票权法案》无非是“林登团伙经营其帝国的欺诈欺骗行径的一部分”。动荡不休的1965年是民权运动的顶峰年份,经历了这一年来相互交织的痛苦与成就之后,明尼斯的每周通讯的基调也变得越发刻薄起来。一开始他的文章还侧重于质疑讽刺林登.约翰逊过于膨胀的个性,现在他的笔下就只剩下了阴郁惨淡、受到越战腐蚀的敌意。非学委领导人对于国家政治的乐观态度几乎已经完全耗尽,如今他们拒绝在总统身上继续耗费宝贵的油印纸。

      在亚特兰大,明尼斯支持阿拉巴马州的员工们在白天拉票时间过后进行广泛的研究。鲍勃.摩西结束了非洲之行回到伯明翰,为新奥尔良的非正式“寻根”会议分发了研究材料,旨在加强员工们对于黑人遗产的认识。在会议上,蒂娜.哈里斯(Tina Harris)发表了一篇关于《圣经》和人类学家路易斯.利基的论文。(“所以无论你相信人是猿猴的后代还是相信上帝造人,事实是亚当都出生在非洲。”)斯托克利.卡迈克尔与哈里斯和鲍勃.曼茨一起分析了当年由威廉.T.谢尔曼将军下达的第15号战地命令。这条命运多舛的命令的主题是土地分配,源自谢尔曼穿过佐治亚州向海岸进军期间的内战新闻丑闻。当时有一位下属联邦指挥官想要摆脱成群结队跟在队伍后方的逃亡黑奴,于是在渡过以便以谢河之后就收起了河上的浮桥,致使这批逃奴要么淹死在河里,要么被追击的邦联骑兵重新奴役。上级指示谢尔曼做出补偿,于是他在1865年1月12日的萨凡纳很不耐烦地咨询了二十位黑奴传教士。根据战争部的“座谈会”记录,有一位加里森.弗雷泽牧师(Garrison Frazier)建议“我们照顾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拥有土地并且凭借我们的劳动自行耕种。”谢尔曼随后颁布特别命令,为每个新的自由民家庭分配了一头骡子和四十英亩土地。但是安德鲁.约翰逊总统在林肯遇刺后不久就撤销了这一命令,从而将没收与遗弃的种植园归还给曾经的南方邦联所有者。

      对于卡迈克尔来说,第15号战地命令的“深远步骤”尽管只是昙花一现,但是的确暂时匹配了国家的补偿意愿与被压迫者的技能,这项命令的迅速逆转则奠定了日后黑人反复遭受希望破灭的模式。尽管如此,卡迈克尔还是申请了一笔“自助住房补助金”,从而在朗德斯县成立一个“穷人土地公司”。华盛顿新成立的经济机会办公室扶贫机构承诺会向他提供“三A级优先”的关照。卡迈克尔在关于谢尔曼的研究报告中认为这一举措可能晚了一个世纪。黑土带的农业经济如此严酷,如今在这里推行土地分配政策无异于打开潘多拉盒子。“但是无论如何,”卡迈克尔接着写道:“都必须停住从种植园到贫民窟的跑步机。”

      朗德斯县民权运动阵营将更大的希望投向的当地,以求改变当地的政治与商业面貌。根据阿拉巴马州的法律,新成立的县级党组织在参加选举时最低可以彻底免除申请费,这项立法的初衷自然是吸引白人候选人在重建时期积极参政。虽然眼下还没有哪位黑人政党的成员同意参加竞选——甚至连无畏的约翰.胡莱特也不同意——但是每到星期天晚上,朗德斯县都会宣传独立“黑豹党”的参选名单,并且吸引数百名群众。在威尔考克斯、萨姆特或者格林,类似的集会能吸引二十来人就不错了。2月19日,非学委的詹姆斯.福曼为了从远方的捐助者那里筹集资金来到朗德斯县寻找故事。他录制了一段采访,讲述了当地民权项目如何挺过了朗德斯县臭名昭著的恐怖氛围。卡迈克尔在采访当中将项目的火种追溯到了维奥拉.柳佐刚刚遭到谋杀之后,当时非学委员工以近乎寻死一般的决心来到黑人高中门外开展工作,以此彰显他们对于暴力的蔑视:“每当我们去拉票时,人们总是会说,‘你们就是那些有胆量骂警察的民权斗士吗?’”非学委员工乔治.格林说,艰苦的条件要求他们在坚忍不拔和敢于冒险之间不断做出选择。他告诉福曼,现在整个阿拉巴马州农村只有四辆非学委员工的汽车:“我在帐篷里度过了几个晚上,我发现这样的经历非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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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23日星期三,金在亚特兰大早早地起床参加了一场特别选举。这场选举的目的是填补他家所在选区目前在佐治亚州众议院的空缺席位。他在投票站碰到了领先的候选人朱利安.邦德,并且保证说:“我肯定会把票投给你。”他与邦德一起把自己的选票隆重地投进投票箱,但是在此之前金始终调皮地拒绝出示自己在选票上究竟勾勒了谁的名字。邦德第二次赢得了选举,拿到了选区里的几乎全部选票,仅仅丢了十三张。他告诉记者:“如果他们再次禁止我进入州议会,我就再去告他们。”州议会规则委员会很快就一致决定再次禁止邦德履职。州长桑德斯下令进行第三次投票,同时最高法院也在考虑这个僵局。

      金离开投票站之后立刻回到了芝加哥。当天下午,他在哈姆林大道的公寓里换上一身工作服,带领两百人的队伍冒着严寒来到一栋六户联排的出租屋门前。他在台阶上宣布,芝加哥自由运动正在代表那些乞求帮助的租户对这栋楼进行“接管”。这些房间没有暖气,不适合居住,每月四百美元的总租金将被用于重大维修。金声称自己此举凭借得是“高于法律”的权威,他宣称:“道德问题比法律问题重要得多。”然后他带着一队志愿者进入室内,着手清理壁炉里的灰烬。干完这项工作之后,他又换了一套礼服,当天晚上来到詹纳学校的教育集会上发表讲话,再然后来到芝加哥南部以利亚.穆罕默德的家中赴约。伊斯兰国度的最高领袖多年来一直试图通过中间人与金搭上关系,眼下金来到芝加哥常驻,以利亚更是不遗余力地想要与金见一面,哪怕必须跨越宗教习俗与公共争端的尴尬鸿沟。柯瑞塔陪同金一起登门,却被要求与穆斯林妇女一起呆在会面房间的隔壁。金与以利亚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话题,比如两人都是佐治亚州布道人的后代。曾经的以利亚.普尔在他的家乡科迪尔长成了一个“响当当的”浸信会教徒,后来历尽艰苦才转向了伊斯兰教。金欣然表示非暴力的斗争“并不总是很容易”,但是他更感兴趣的是以利亚的教派教义,即所有白人生来都是魔鬼。不过尽管金费尽口舌软磨硬泡,但是老迈的以利亚却丝毫不肯透露自己在宣讲台上妖魔化白人的话术,只是一味僵硬地责备艾尔.拉比不该娶一个白人女性当老婆。金表示他很怀疑自己与以利亚能否达成有效谅解,以利亚这才笑着回应道:“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喝杯咖啡。”这一周赶上了伊斯兰国度一年一度的救世主日大会,伊斯兰国度的内部机构大肆宣扬教主与金的会面,将其作为他们敬仰的伊斯兰教神圣使徒施行的另一场象征性奇迹。

      公众的注意力集中在种族与房地产这两大问题的冲突上,金觐见穆斯林领袖的消息在黑人媒体之外并没有多少人注意。2月24日的《纽约时报》宣布“金博士抢占贫民窟建筑”,第二天又跟进报道了冲突升级:“金博士因贫民窟策略受到攻击”。身在纽约的斯坦利.利维森在遭到窃听的电话线批评安德鲁.杨不该让金在芝加哥知法犯法,拱手让出法律制高点。但是安德鲁.杨表示法律诉讼迁延日久,将会导致公众关注冷淡下来,他们担待不起这样的后果。杨在贫民窟里看到了许多令他难以忘怀的景象,例如一个全身裹着报纸的婴儿冻得瑟瑟发抖。他告诉利维森:“我们就是想要在法律之外采取行动。我们就是想在数九寒天为那些养活孩子的人们提供温暖与健康必需品并且因此被送进监狱。”利维森承认他勇气可嘉,但是不赞同他所追求的结果。一位著名黑人联邦法官谴责此次接管无异于盗窃。戴利市长一方面谴责芝加哥自由运动使用“非法方式”改善贫民窟,同时又拒绝起诉或者监禁金,反而指控房东们违反法规,并且宣布了一项紧急市政计划,打算检查西区一万五千栋建筑的居住条件。被金接管的这批贫民窟房产的业主名叫约翰.本德(John Bender),此人并不是什么油光水滑的暴发户,而是一位八十一岁的残疾老者。本德向记者们表示:“我认为金是对的。”他愿意将他的房产转交给任何有能力替他缴纳按揭贷款的人。

      当天晚上金举行了一场引人注目的弥撒大会,但是会场局势差点失控,全靠各位员工的努力才挽救回来。这次大会的举办地点是芝加哥运动的全市总部,位于东加菲尔德的沃伦大道公理会教堂。金邀请了两位在贫民窟投资的房产数量更胜于本德的业主出席这场大会,让这两人一左一右分列自己身边,在自己的保护下登台面对广大租户们的不满。一个接一个租户犹豫不决地站了出来,围绕着自己的居住环境做出了教会风格的“陈词”,描述了满地乱窜的老鼠与腐朽的木质地板。当晚的讲坛女主人不断劝说租户们:“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害怕。你的房东都不害怕到这里来。”租户们的控诉告一段落之后,房东约翰.坎德(John Condor)得到了回应的机会。他介绍说自己和合伙人卢.科斯塔利斯(Lou Costalis)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规模白人搬迁之前以及之后都是这个社区的居民。他宣布:“我们和你们都是自己人,不管你们信不信。”

      “你们瞎说什么呢!”一个声音喊道。台下的人群普遍一言不发,偶尔才会传出一声叫喊。白人房东辩称他们其实也很无助,都怪市中心商业圈的“大佬们”利用“红线”银行政策禁锢了贫民窟。所谓的红线政策就是针对成片区域内的全体居民加大申请住房按揭贷款的难度,无论他们个人信用条件如何。因此出身于这些地区的居民更容易栖身在集中公共住房以及位于社会边缘的贫民窟里面。“就算你们要打仗也别挑错了对手啊,”坎德恳求道。

      金在诉苦环节结束时感谢房东为复杂的不公正现象披上了一层人性的外衣,然后宣讲起了熟悉的主题,将人群从不安与失落情绪当中解脱了出来。金喊道:“我们之所以理应得到尊重,是因为我们全都是上帝的孩子。”——台下长椅上的听众们纷纷应和道:“没错!”——“你们不需要恨任何人,”因为暴力只会遇到更强大的抵制,但是非暴力可以渗入反对者和旁观者的心中。他劝说人们在芝加哥各地挨家挨户登门宣传,将更多的人们组织起来。“我们要改造整条耶利哥路!”金最后放声呼吁,这一下就连白人房东们也加入了掌声。

      在公开挑战芝加哥政治机器的正面战线背后,人员招募工作也已经润物无声地开展了起来。金向利维森透露,他在一次演讲当中提到了听命于戴利市长的黑人市议员发给自己的礼节性电报,台下听众纷纷报以嘘声。他还猜测艾尔.拉比或许有机会推翻芝加哥黑人政治家当中的一把手威廉.道森众议员(William Dawson)。然而金更担心党派政治会让民权运动陷入目光短浅的误区并且因此而蒙羞。他在芝加哥培养了一系列联系人,从而让运动的影响辐射得更广泛,这其中包括天主教大主教约翰.科迪(John Cody)。*由中产阶级黑人组成的侦察队四散步入白人城郊社区试图买房,几乎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房屋中介的回绝。很多民权运动的同情者都受制于生猛的地方政治,他们的处境很脆弱,立场也很纠结。金接受了这些为难盟友的局限性。比方说已故密歇根州州长兼美国驻联合国大使阿德莱.史蒂文森的儿子史蒂文森三世就痛苦地舍弃了一场私人招待会的主办方身份,因为他打算参加即将举行的伊利诺伊州司库竞选,而戴利市长有权将他的名字剔除出民主党参选人名单。一位克雷.埃文斯牧师(Clay Evans)召集了领导大会就业种族融合计划的当地分会——该分会名叫“面包篮行动”——作为黑人神职人员的缓冲出口,因为不少黑人教士都因为害怕遭到报复而不敢参加金的公开集会。埃文斯本人就曾经遭受过打击报复,当初他打算兴建一所传教浸信会教堂,但是施工许可证却突然遭到吊销,教堂屋顶的钢梁暴露在外整整七年,遍体生锈。埃文斯招募了一位干劲十足的神学院辍学生加入面包篮子项目,此人正是杰西.杰克逊。一年前埃文斯在领取慈善食品篮的漫长队列里发现了杰克逊,当时杰克逊刚刚成家不久,只顾得养家糊口。一旦被埃文斯收入麾下,杰克逊就爆发出了流星般的能量,很快就成了传教浸信会的助理牧师,还成为了金与詹姆斯.贝弗尔的志愿司机,创建了海德公园附近的肯伍德.奥克兰组织(芝加哥抗议联盟当中最新的邻里互助团体),最后还成为了面包篮子计划的当地员工主管。二月份的《黑玉》杂志将二十四岁的杰克逊称作芝加哥运动中的最新“明星”。

      *【胡佛曾经派遣探员警告科迪,金“受到了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大主教向探员保证,他也认为金这人惯于“花言巧语”。科迪曾经主持过新奥尔良教会学校的种族融合工作,他这套说辞可能是为了安抚胡佛而专门设计的。在芝加哥运动期间他始终保持着谨慎但友好的立场。】

      在亚特兰大的紧急会议上,斯坦利.利维森迫切建议领导大会避免两线作战,要么削减芝加哥运动的规模,要么控制南方运动的声势,因为眼下领导大会背负的债务正在与日俱增,硬要两线作战无异于火上浇油。但是令他倍感郁闷的是,自己的献策在会上很不受欢迎,金本人尤其将这条建议“当成了拖地墩布”。金决定必须两手抓两手硬。为了应对这一战略必将带来的财政压力,他决心在南方与芝加哥之间的每周巡回之余加大筹款活动力度。为了吸引芝加哥的潜在捐助者,领导大会员工可谓挖空了心思。3月10日,戴利市长在谢尔曼酒店举行了一场峰会,旨在宣布1966年秋天国会中期选举的民主党参选人名单。早在峰会之前,领导大会员工就精心安排了一场紧跟在峰会之后相差两天的宣传晚会。3月11日,金在纽约停留。以色列金融家梅修姆.里克利斯(Meshulem Riklis)邀请他来自己家共进晚餐并且发表演讲。里克利斯的律师、也就是金的顾问哈里.瓦赫特尔预计,包括指挥家伦纳德.伯恩斯坦*和小提琴家艾萨克.斯特恩在内的受邀宾客将为领导大会“至少拿下”两万五千美元。第二天晚上,也就是3月12日星期六,哈里.贝拉方特欢迎一万两千名观众参加在芝加哥国际露天剧场举行的自由节义演。金在晚会上将芝加哥描述成了移民黑人社区的巨人,这尊巨人的身躯从沃茨与底特律的布莱克波特姆一直延伸到哈莱姆与波士顿的罗克斯伯里。金指出,北方贫民区锁死了居民们的身体与希望,“甚至到了第三第四代依然无法摆脱拘束”。芝加哥有六万名黑人长期失业,假如在白人社会出现同样的现象,肯定会被称为“惊人的萧条”。金的声音就像密封良好的柴火炉里劈啪作响的燃烧声音一样传递着痛苦的希望。他劝说他的听众为了传播从南方迸发的“新民主”而斗争,并且在斗争当中“更深入地投入非暴力哲学”。

      *【联邦调查局针对利维森的电话窃听——他并未受邀参加里克利斯的晚宴——后来接收到了瓦赫特尔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伯恩斯坦承诺要为柯瑞塔组织一场个人演唱会,歌剧名角玛丽亚.卡拉斯还在席间与金调笑了一番。】

      “在民权运动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金在芝加哥的舞台上宣布,“一场运动的开端从未如此辉煌。” 这次活动筹措了八万美元。斯坦利.利维森给家里打电话宣布他周末的访问“非常令人激动”。尽管他此前对于在北方开展民权运动抱有疑虑,但是现在他依然欣喜地指出:“这里的观众都很有精神,也很有斗志。”金的贫民窟公寓一天到晚访客络绎不绝,以至于他不得不躲到外面去。利维森预言道:“等到春天来临,他们将会开始大规模行动,那才是每个人都会关注这里的时候。”

      戴利市长也不甘示弱,抛出了一连串更大的数字将金比了下去。他在市政厅宣布,他的进展小组已经访问了96761个贫困家庭,并在贫困社区消灭了1675941只老鼠。他制定了一个公开目标,即在1967年12月31日之前消除整个芝加哥的贫民窟,然后在1968年3月17日盛大的圣帕特里克游行中带领七万名游行者接受五十万名观众的检阅。他还邀请金在第二天登门造访。

      金婉拒了戴利的邀请,但是没有透露原因:约翰逊总统打算召见他,前提是他必须严格承诺保密。本次得到总统接见的全国性民权领袖总共有十一位,全都同意事先绝不宣扬本次会面,以免遭受总统的怒火。对于金来说,身披华盛顿衣钵的机会仍然不可抗拒,既诱人又重要。自从公交车抵制运动以来,他一直在颂扬国家政治和非暴力运动之间的联盟。这一联盟的基础是“深深扎根于”民主遗产的爱国主义梦想,这一联盟的成果则是从伯明翰到塞尔玛的一系列历史突破。如果这种模式成立,芝加哥运动的最大胜算同样取决于在更广大舞台上获得国家政治的支持,让约翰逊总统参与进来——要是国会与法院也能下场更是好上加好。民权阵营即将与戴利市长开展竞争性对话,很需要国家政治的代表们出面澄清对话的关键原则。

      九个月之前,约翰逊总统在霍华德大学宣布了全国性的社会改革目标,宣称要对抗贫困循环与种族隔离的遗留问题,以此实现机会平等。从那一天直到眼下,一切似乎都变了,一切又似乎全都没变。第二天早上,金还没来得及见到约翰逊总统就面临了联邦调查局汽车盗窃案调查的另一个爆发点。《亚特兰大宪法报》头版报道称,司法部已经从当地的美国检察官手中夺取了控制权,从而将何西阿.威廉姆斯排除在新近宣布的敲诈勒索起诉之外。这篇报道披露了一个令人羞愧的细节,即金老爹自己交出了一辆从领导大会车队偷来的汽车。此外报道还引用了佐治亚州副州长的指控,即司法部对于威廉姆斯的偏袒证明了“‘伟大社会’的明显虚伪”。联邦调查局截获了金在3月18日与顾问们的紧急电话会议。安德鲁.杨认为应该谴责这次泄密是公然的政治行径;其他人则担心这次泄密可能促使约翰逊政府与佐治亚州政府站到一起。电话会议结束后,金匆匆离开酒店前往白宫,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只得硬着头皮溜进内阁会议室。他听到了约翰逊关于进一步民权立法的一部分低调预告——据说通过保护民权义工立法的机会不大。卡岑巴赫指出住房歧视问题就算并非完全不可能解决,至少也是“特别困难”。然后金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前四十五分钟离开了白宫,借口是他必须赶飞机。严格来说他并没撒谎,但是他首先赶回了酒店客房继续举行电话会议,并且批准了一份低调的声明,主张领导大会从来只会从“我们认为可信的”正规销售人员那里购买汽车,“而且我们收到了车辆过户文件。”接下来白宫发布了一份关于本次民权形势简报的简略新闻稿,解除了金的保密义务。金随即与《黑玉》记者开起了玩笑,表示约翰逊要求他沿着“不规则路线”接近白宫,前往僻静的南门。他笑着说没想到自己必须从后门溜进白宫。

      • 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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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1月31日约翰逊总统下令重新开始轰炸以来,每天的头条新闻都会激起敌人与分裂的战争气氛,淹没了民权的和解平台。在参议院针对越南问题举行第一次电视听证会的当天下午,约翰逊在白宫卧室里命令国务卿罗斯克拉上南越盟友去参加一场中太平洋国家元首峰会,可是却不肯承认如此突然的想法究竟源自何处——“我不想让任何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两天后他突然大张旗鼓地飞到了火奴鲁鲁。此举显然仿效了罗斯福、斯大林和丘吉尔的著名会议。利用军事政治的军号嘶鸣在新闻报道当中压倒了公众对于战争的审视,这正是约翰逊的意图。然而参议院的听证会一直持续到了二月。约翰逊在私下里斥骂这些听证会是“非常、非常灾难性的突破……他们把脏东西直接倒在了电视上。”他咆哮着斥骂反对与拥护战争的政坛两翼居然都在追求公开曝光,反战派代表富尔布赖特主席对于整场战争都抱有学究式的怀疑,主战派则凶猛地高呼要在亚洲全境与共产主义阵营展开军事决战。约翰逊把后一种危险简略地称为(密西西比州参议员约翰)“斯坦尼斯轰炸中国”。他在一次国会招待会上平淡地问道,为什么“持有不同意见的美国人不能在私下里表达异议”。

        与政界平行演进的冲突也正在每一个半点播出时段撕扯着各家电视台的主管们。在2月8日当天的大部分时间里,相互竞争的多家电视台不惜一致推掉广告收益丰富的热门节目,播放了朝鲜战争英雄、越战评论家詹姆斯.加文中将(James Gavin)在参议院的证词,以及约翰逊总统从檀香山返回的消息。国家广播公司两天后播出了完整的富尔布赖特听证会录像。唯有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坚持在上午十点重播《我爱露西》,然后是《真正的麦考伊》和《安迪.格里菲斯秀》。哥伦比亚新闻部的高管们眼看着国家广播公司的同行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纷纷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们恳求上级修改节目表,播出乔治.凯南大使在参议院的戏剧性证词。凯南被普遍奉为冷战“遏制”政策之父,他在听证会上承认,如果没有美国的全面军事干预,越南将会在共产主义的旗号之下迅速统一,而且任何此类的合并“都将被中国和北越无情地利用……在世界舆论当中作为羞辱我们的手段。”即便如此他依然认为,就算如此可悲的前景与正在发动的战争相比也是两害相权当中较轻的一端。但是没有人能够通过哥伦比亚电视台获悉凯南的论点。电视台总裁弗兰克.斯坦顿(Frank Stanton)在与白宫沟通过后坚定地支持播出日间喜剧,还在2月15日迫使抗议的新闻主管弗雷德.弗兰德利(Fred Friendly)辞职。这项解职决策本身就引起了极大争议,因为弗兰德利作为新闻职责的倡导者在促进重大公共问题辩论方面享有盛名。1954年他制作了爱德华.R.默罗的广播节目,帮助戳穿了参议员乔.麦卡锡的摄人魔咒。现在弗兰德利本人的失势则标志着在战争危机当中再度凸显了忠诚与异议的冲突。

        为了巩固传媒界的支持,约翰逊总统冒险给《时代》杂志创始人亨利.R.卢斯(Henry R. Luce)打了一通秘密电话,希望得到跨党派的媒体支持。卢斯于1898年出生在中国腾冲的传教士家庭,一辈子都是共和党人,还曾经是罗斯福新政的激烈反对者。他构思了“美国世纪”的口号,他麾下的杂志帝国将其普及成了当时的常见用法。虽然卢斯很不待见民主党,认为任何民主党总统都无法合格地统帅美国领导全世界——尤其是亚洲地区——但他还是为约翰逊迄今为止的战争措施给予了粗暴的祝福:“我的肚子一点都不疼。”约翰逊向卢斯诉苦,表示三军统帅这份工作实在太不好干。卢斯表示同情,甚至还详细分享了一则来自童年经历的理论:他认为种族偏见妨碍了美国在整个太平洋地区的军事牺牲,因为美国人认为亚洲“全是一帮黄皮中国佬,天知道谁是谁,他们不属于我们西方文明的任何一部分——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按照这套理论,约翰逊问题的“底层心理”在于蔑视东方人,因此他才不情愿向越南派遣“人员和财物”。这种蔑视无人宣扬但却普遍存在,卢斯在富尔布赖特以及其他国会议员内心深处都能感觉到了这一点:“我认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内心其实是这么想的。”

        卢斯将传教士兄弟情谊当成了检验正义战争乃至民权圣战的标准。这是个相当冷僻的观点,不过总统很认可:“为欧洲白人或者亚洲棕人上阵冲杀,我看不出两者什么区别。”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认为切中了要害,”卢斯的回答倒好像是约翰逊首先提出了这个想法。“我认为这就是心理触发点。”不久之后,卢斯又打电话给约翰逊,赞扬了即将出版的《生活》杂志的特别栏目对于富尔布赖特听证会的反驳。这期杂志的主导社论题为“越南:值得胜利的战争”,文章认为战争结果取决于美国人是否有心投入。卢斯警告约翰逊总统,文中有一句针对他的友好批评:“令人遗憾的是,如此富有勇气与远见的政策竟然被解释得如此糟糕。”他表示自己想看到更宏伟的愿景,而不是对于防止灾难的必要性的喋喋不休;他的战争建议是“真正去做,不要无谓乱来。”总统将卢斯当成了心腹顾问,迫切询问对方如何能在不引起全国性辩论的情况下向越南派遣五到十万军队:“一个不想成为独裁者、只想做正确的事的人该怎么做?”卢斯回避了这个政治问题,表示自己不想献丑指教约翰逊这位寻求共识的大师,就好比他不会“指导我已故的祖母怎样从鸡窝里摸鸡蛋”。

        另一方面,罗伯特.肯尼迪参议员短暂地介入了越战政治。他断断续续地旁听了富尔布赖特的听证会,坐在房间后排观察到了战争设计师与批评家之间的鸿沟,并且感到十分震惊。在听证会最后一天的电视转播镜头面前,国务卿罗斯克坚持认为越南是一场代理人之间的军事竞赛,目标是抵御共产主义大国的全球征服——“如果我们不明确我们的立场,那么和平的前景就会消失”。罗伯特在2月19日第二天早上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他注意到,人们虽然将“谈判”当做战争之外的替代方案,但是谈判二字的定义却模糊不清,因此他认为有必要刺激人们仔细考虑一下谈判方案究竟意味着什么。罗伯特认为,既然南越与北越都不会投降,那么美国应该考虑与南越境内的共产党人进行谈判,给予他们“一定的权力和责任”,利用他们来结束这场战争。当天下午罗伯特前去滑雪,据说他以为这样的试探性想法不会引起多大反应,但是各界反响却像闪电一般猛烈而又突然。阿瑟.施莱辛格写道:“这番言论引起了普遍骚动。”《新闻周刊》声称罗伯特“像一枚阔剑地雷那样震动了政府”。罗伯特的朋友乔治.鲍尔和麦乔治.邦迪在国家电视台上谴责他的想法太过天真,并且引用他的兄长与已故前总统的言论来反对他信任共产党人的愚蠢行为。《纽约每日新闻》和《芝加哥论坛报》称他为“胡志肯尼迪”。副总统汉弗莱引经据典地嘲笑与越共结盟无异于往药箱里放砒霜,让消防队雇佣纵火犯,以及最有名的“将狐狸放进鸡窝”。罗伯特赶紧往回找补,宣称他坚决反对共产党接管南越。

        2月23日,罗伯特与约翰逊总统一起乘坐总统专机飞到了纽约,一路上两人都很有职业精神地保持了尴尬的休战。落地之后两人与首席大法官厄尔.沃伦(Earl Warren)同乘一辆豪华轿车前往华尔道夫-阿斯托里亚酒店参加约翰逊总统领取自由之家奖的颁奖典礼。酒店门前的人行道上聚拢了大约五千名反战纠察队成员,和平主义者A.J.穆斯特向佐治亚州的朱利安.邦德缺席颁发了“人民自由奖”,后者在当天重新竞选了佐治亚州的空缺州议会席位。正当约翰逊在大宴会厅即将发表获奖感言时,台下正襟危坐的宾客当中突然跳起一人,正是自由乘车者詹姆斯.佩克。不等约翰逊开口他就高声喝道:“越南和平!越南和平!”刚刚喊了两声就有一只手拍在了他的嘴上。特勤人员把他拖离现场并且拘留了六十天。

        眼看着罗伯特遭到围攻,朋友们纷纷发声安慰。伯克.马歇尔在信中这样评价罗伯特的越共声明:“它之所以会给你带来如此剧烈的公众痛苦,是因为它言之有物。”一位政治战略家建议他今后评论越南局势时一定要“站在足够坚实的高水平层面上……多一点爱国修辞”,从而在唠叨无能的富尔布赖特阵营与“封闭情感以及心理”的麦克纳马拉之间重新获得独立立场,后者身为罗伯特的朋友一直在敦促他访问部队。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身为参议员的罗伯特.肯尼迪一直避免发表挑衅性质的越战声明,而是在军事领域之外寻找最艰巨的领导难题。他针对贫困问题发表了一系列演讲;他访问了南非,并且询问教会民权委员会的领导人罗伯特.斯派克如何与种族隔离堡垒内部遭到封杀的民主活动家结成微妙联系;他接受了来自阿拉巴马州与密西西比州的访问邀请,尽管他承认当地人“恨我入骨”,而且他也确实收到了死亡威胁;与此同时胡佛坚决拒绝为他访问这两个州提供保护,甚至就连观察员都不肯派一名。司法部内部的秘密备忘录记下了胡佛的立场。

        3月18日,正当金还在往返白宫的不规则路线上匆忙赶时间时,罗伯特来到了密西西比大学。在新近竣工的反叛者队球场上,他首先谈到了公众对于他此次阿拉巴马州与密西西比州一日游的争议:“这边有人说我这次访问就好比狐狸溜进了鸡窝。而我的一些朋友们则认为更像把鸡扔进狐狸窝。”罗伯特首先利用自嘲式幽默打消了八千五百名观众的戒备,然后才切入演讲正题,也就是他所谓刚刚开始的爱国主义复兴。四年以前,詹姆斯.梅雷迪思经历了一场针锋相对的对抗戏码之后成为了密西西比大学的学生。在这四年间,密西西比大学总共招收了十三名黑人。现在罗伯特宣称:“我们必须创造这样一个社会,让黑人与其他美国人一样自由——自由地投票,自由地挣钱,自由地参与影响他们生活的政治决策。”他引用了爱默生的话,即每个公民都必须在真理与安心之间做出选择。学生们三次为他起立鼓掌,部分原因在于钦佩他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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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18日当晚,肯塔基大学野猫队在全国大学生篮球锦标赛四强赛当中以83比79战胜了杜克大学蓝魔队,第二天3月19日晚上就要冲击全国冠军。人们大都认为实力雄厚的肯塔基队此时早已将冠军收入了囊中,但是他们的对手却另有主意。这支来自埃尔帕索、名不见经传的得州大学西部队使出了令人震惊的怪招,在赛后掀起了激烈的文化动荡。西部队教练唐.哈斯金斯(Don Haskins)在赛后收到了四万封饱含敌意的辱骂信件,就连他自己的上司、得州大学校长在过去这个赛季也一直恳求他遵守体育礼仪——换句话说就是不要同时派出三名以上黑人球员上场。多年以后,篮球历史学家弗兰克.菲茨帕特里克(Frank Fitzpatrick)回顾了那场历史性比赛的黑白影像:在马里兰州的新科尔体育馆,哈斯金斯当真派出了五名黑人首发球员与野猫队的五名白人球员对阵,此时可以听到录像当中传出了惊骇万分的嘘声,此外录像还拍下了观众席上飘扬的邦联旗帜,以及为了嘲讽西部队用墨水涂黑面孔的白人球迷。随着终场哨声响起,西部队以72比65的战绩取得了毋庸置疑的胜利*。原本以为黑人打篮球无非是瞎胡闹的人们现在不得不强忍着一肚子不服重新评估今后的比赛策略。野猫队教练阿道夫.鲁普(Adolph Rupp)私下里抱怨肯塔基大学校长不停地打电话催他:“那个狗娘养的想让我在队伍里也安排几个黑鬼。我该怎么办?”

        *【这一事件于2006年被改编成电影《光荣之路》(Glory Road)。】

        身为执教生涯堪称传奇的“蓝草男爵”,鲁普确实有足够的底气抵制校方的要求。1950年鲁普的全白人球队输给了种族融合的纽约城市学院河狸队之后,肯塔基州议会就曾经下半旗致哀。当时就连全美职业篮球联赛都还施行种族隔离。鲁普于1972年退休时创下了全美大学篮球教练职业生涯当中获胜场次最多的记录,而且他带的最后一支球队依然完全由白人组成。然而就在1966年3月19日这场“改变美国体育的比赛”过后两个月,田纳西州范德堡大学就率先向黑人学生佩里.华莱士(Perry Wallace)提供了篮球奖学金,从此打破了东南联盟的肤色界限。到了1968年,阿拉巴马州的奥本大学又将亨利.哈里斯(Henry Harris)招进校队,打开了第二个突破口。当时东南联盟总共发放了2236份体育奖学金,其中黑人体育生仅仅只有微不足道的十一人。诚然,每一位先驱者都遭受了排斥与压力(哈里斯于1974年跳楼自尽,年仅二十四岁),但是随后几十年不可阻挡的社会进步终究带来了一个运动员与观众都更为舒适的时代。到了1998年,肯塔基野猫队将会在一名黑人教练的率领下第七次赢得全国冠军,此时已经没人关心队伍当中究竟有几名黑人球员了。公众记忆淡化了社会进步进程当中的悲剧与尴尬,比方说密西西比大学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干脆废除了田径队。田径比赛的输赢分秒量化人所共见,黑人选手与白人选手不必同场竞技也依然能分出高下,而且校方实在不想在接受种族融合与捍卫种族隔离之间二选一。在1968年至1976年的八年间,全国大学生篮球锦标赛规则委员会禁止在所有大学篮球比赛(包括热身训练)当中使用张扬且令人生畏的“扣篮”动作,在一定程度上缓冲了黑人球员的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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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自约翰逊总统的挫折感自上而下地渗入了被越南问题挑拨得越加暴躁的国民情绪。总统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从不缺乏识人之能,但是现在他却动摇了起来。他派遣比尔.莫耶斯与富尔布赖特参议员深入交谈了一番,这才确定对方在私下与公开场合都反对军事撤退。莫耶斯报告说:“他承认没有解决方案,也接受了我们不能撤军的论点。”他的结论是,富尔布赖特“对于西方白人在亚洲的任何参与基本上都抱有失败主义的观点……他不可挽回地深陷怀疑,以至于完全没法跟他讲理。”约翰逊觉得富尔布赖特的反对意见简直要在自己身上磨出水泡。显然这位参议员也同意必须避免“失去”南越,那么他现在一门心思唱反调又所为何来?就像每一位民选领导人一样,富尔布赖特也会竭力回避风险。他含糊地暗示可以在越南展开谈判从而避免灾难——在约翰逊看来他这是故意装傻——同时又把他所有的怀疑现实主义矛头指向战争政策。总统气愤地指出,富尔布赖特主持的参议院调查相当于一次公开鞭笞,因为富尔布赖特知道,一旦派出了军队,政府的证人就不能继续模棱两可地发言。

        异见人士使得约翰逊越发不安。他认为这些人破坏了美国在越南取得军事成功的微弱希望,却没有提供军事成功之外的诚实替代方案,因此这些人既不忠诚,又不实际,而且还不讲原则。总统抨击的这些行为与他的政治准则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现在他就像看手相一样探寻着这些异见人士的古怪动机。仅就富尔布赖特而言,约翰逊就下令汇编了他担任总统期间与对方的每一次个人接触——整整四页纸,按照场合分为午餐会、会议、招待会等等——想要搞清楚自己是否曾经在无意之间怠慢冒犯了富尔布赖特,以至于对方如今在越南问题上死活非得跟自己过不去。他指责曼斯菲尔德参议员“因为你那次该死的旅行”毒害了富尔布赖特——有一回富尔布赖特打算借用一架人人垂涎的总统专机飞往欧洲,但是曼斯菲尔德依仗资历将这项请求压了下来。3月2日,参议院就是否废除《东京湾决议案》举行投票,富尔布赖特与其余仅有的四名参议员一起投票支持废除这项决议,并且以92票对5票落败。换句话说,今后美国总统依然可以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击退针对美国武装力量的任何武力进攻。也是在这一天,约翰逊声称自己从一个共同的朋友那里听说富尔布赖特“正在经历更年期”,又从另一个朋友那里听说他“因为富尔布赖特夫人生病而精神错乱”。当天晚上副总统汉弗莱悄悄告诉约翰逊,富尔布赖特白天与他搭讪时“眼神很不寻常”,还要求汉弗莱找到离开越南的办法。汉弗莱声称富尔布赖特当时这样说道:“我们付钱给你就是为了干这个……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是最该死的战争。你就赶紧动手解决吧。”

        汉弗莱接着说道:“我当时就这么看着他。我说,‘比尔,你——你怎么了?’他真的相当生气!。我觉得吧……他在这方面说得太多,想的也太多,以至于失去了判断力,总统先生。”

        到了四月,富尔布赖特将会在演讲当中警告美国“正在屈服于权力的傲慢”。他说美国的军事存在正在把西贡变成“一个美国妓院”。约翰逊总统公开反驳说,在越南的权力带来的“不是傲慢而是痛苦”。

        到了五月,总统将会谴责那些“紧张兮兮的娘娘腔们”一听到打仗二字就全身颤抖,还会在民主党同僚的晚宴上亲自嘲讽富尔布赖特。白宫助理哈里.麦克弗森(Harry McPherson)在第二天早上的备忘录当中勇敢地斥责总统不该出口伤人,“试图打掉富尔布赖特的耳朵”。他还补充道,富尔布赖特的“狡猾抱怨”当中埋藏着“骂不走吼不掉”的切实质疑。总统容忍了来自手下员工的罕见责备,并没有公开惩戒麦克弗森,只是一连几周都拉着脸不跟他说话。

        此外总统还对罗伯特.肯尼迪的存在纠结不已。新闻界很热衷于炒作总统与罗伯特之间堪比莎士比亚戏剧情节的敌意,甚至将两人描绘成了当年同时觊觎总统宝座的竞争对手。约翰逊向卡岑巴赫抱怨道:“鲍比是越南叛乱的幕后黑手。”不过另一方面他又要求卡岑巴赫出面斡旋,促成自己与罗伯特之间的停战。约翰逊如数家珍地列举了当年自己如何忠于肯尼迪总统,从猪湾这样的灾难开始——“我没有逃跑,没有哆嗦,没有肚子疼,没有流眼泪”——一直到自己成为总统之后为了偿还肯尼迪家族的情分而做出的一系列任命与赦免——“他们要求的那些个破事桩桩件件我都照办了。”——结果到现在自己却遭受了“肯尼迪渗透”这场无端劫难,迎来了比约伯更为酸楚的下场。压力越来越大的约翰逊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他向德克.迪洛克列出了参加俄国大使馆鸡尾酒会的参议员名单,又在名单上添加了乔.艾尔索普以及其他罗伯特朋友的名字,并且忧心忡忡地要求联邦调查局在这帮人当中筛选出“从里往外钻洞搞破坏的王八蛋”。他对迪安.罗斯克低声表示自己怀疑罗伯特的影响正在驱使政府内部权力最大的肯尼迪时期留守人员陷入悲观主义乃至向异端靠拢,其中最关键的人物就是罗伯特.麦克纳马拉。“有一天他(麦克纳马拉)说我们只有三分一的胜算,当时我就大吃一惊,”约翰逊感叹道,“在座的所有人也都很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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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地新闻致使美国国内的政治环境越发刚硬起来。四月的《纽约时报》报道说,在1966年的最初九十九天里有1361名美国士兵死亡,与前五年的累计死亡人数相当。在第二次或第三次夺回蓬山地区的任务当中有六人死于一场三分钟的伏击。遭受伏击的第一骑兵旅军医汉克.托马斯发现自己的手臂颤抖不止,因为一颗子弹劈开了手骨。“糟糕,我要回家了,”他这样说道。他很快回到国内,在陆军医院接受了六个月的外科修复。养伤期间他眼看着美国社会的走向越来越奇怪,自己当年身为自由乘车者承受的集中敌意似乎从民权战线蔓延到了更广泛的文化领域。在密西西比州华盛顿县,一群外地流窜而来的三K党徒坚信当地公墓的黑人棺材里囤积了大批枪支弹药,于是趁夜色闯进公墓,挖出了一具卑微农民的遗体。待到华盛顿县治安官厄尔.费舍尔(Earl Fisher)率领一队部下打着手电赶到挖坟现场时,三K党徒早已不知去向,徒留一具枯干尸骸暴露在手电灯光下,气得费舍尔满脸通红破口大骂。在路易斯安那州博加鲁萨,三位白人妇女在人行道上结伴而行,看到对面走来一位陌生人。三位妇女觉得此人眼神不善,必是民权义工无疑,于是当场将此人殴打了一顿。其实此人是一位意大利小提琴家,跟随那不勒斯的圣皮埃特罗室内乐团来美国巡演。在全国范围内,巴里.萨德勒上士的《绿色贝雷帽之歌》超过了西蒙和加芬克尔的《寂静之声》,成为了全美电台播放次数第一的歌曲。萨德勒无惧死亡的战歌合唱专辑还取代了披头士的《橡胶灵魂》,在全美销量排行榜上连续十三周排名第一。(由于约翰.列侬声称他的乐队“现在”比基督教更受欢迎,披头士的唱片遭到了电台的零星抵制与焚毁。列侬在3月4日发表的伦敦报纸采访当中表示:“耶稣很不错,但是他的门徒都是一帮庸碌愚夫。”)

        其他艺术领域也出现了愈发粗野的趋势。《音乐之声》在1965年的后七个月一直保持着惊人的票房优势——马丁.路德.金的助手伯纳德.李声称这是金最喜欢的电影,金经常在繁忙的演讲行程当中抽空偷偷溜进电影院重温这部影片。1966年4月18日,《音乐之声》在有史以来第一次彩色放映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赢得了最佳影片奖。可是最佳导演罗伯特.怀斯却注意到,自己这部影片的主题——浪漫地逃离丑陋的战争——正在面对一股强烈的抵制暗流。他在发表获奖感言时半开玩笑地邀请评论家们“不妨看看我的新电影《圣保罗炮艇》,那部片子里的人们都被刺刀切碎了。”到了1967年,美国电影的标志人物从特拉普上校的家庭合唱团变成了大萧条时期的黑帮喋血情侣邦妮与克莱德。华纳兄弟影业公司在《雌雄大盗》的宣发广告当中大胆指出:“他们年轻,他们恋爱,他们杀人”。《新闻周刊》的影评人约瑟夫.莫根斯坦(Joseph Morgenstern)原本担心影片当中的慢动作枪战场面过于血腥,不过他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顾虑。

        书评家们对于1966年一月出版的《冷血》争论不休,《纽约时报》称赞该书是一份“非凡、紧张、刺激、感人、写得极好的‘真实记录’——描写了一个理想的美国家庭如何平白无故地遭受了无法预见的可怕屠杀”,同时又对作者杜鲁门.卡波特的夸口表示怀疑——卡波特声称自己发明了“纪实小说”这一全新的文学体裁。一位英国作家称这本书不道德,因为该书对于现实杀人犯的同情一直持续到了他们从堪萨斯州的绞刑架上掉下来为止。卡波特很欢迎此类争议,因为在这一年间此类争议极大地抬举了他的非凡声誉。1966年感恩节这天,他凭借这份名望在纽约广场酒店举行了一场“世纪派对”,邀请各界名流佩戴面具前来赴宴,闻风而至的记者数量甚至超过了白宫国宴。不过在此之前还发生了一场规模远远更小的文学活动:詹姆斯.梅雷迪思为他在当年春天出版的种族融合回忆录《密西西比的三年》做了广告。他在四月份接受采访时尖锐地攻击了民权运动:“非暴力没有任何意义。美国是一个粗暴凶狠的国家,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钦佩金博士这个人,但是他的哲学与美国的生活方式不相符。他从来没有当过兵。他是一个专业的布道人。”

    • 家园 二十六,难民:1966年1月

      约翰逊总统要在这一周发布国情咨文。他对马克斯韦尔.泰勒将军诉苦道:“我感觉到我脚下的冰层遍布裂缝,在国内舞台上也开始脚下打滑。”约翰逊原定在圣诞节当天暂停轰炸北越,之后又将停火时间延续到了1月9日,以此宣传美国将要与“一百多个政府”进行和解谈判的热切姿态。1月9日当天,美国向北越发起了全面攻击。这是美军第一次在采取军事行动之前向南越政府严格保密,以免这位仅仅在名义上共同担负反共大业的盟友走漏风声。数以百万计的美国人对于和平前景感到兴奋,其他美国人则刚刚开始震惊地意识到美国在某个遥远小国打了一场多么棘手的战争。约翰逊疯狂地在各方面争取空间。他告诉泰勒将军,越战开支估计将会使得下一次军事预算增加40%或者说两百亿美元。但是他在一月份的国情咨文当中仅仅介绍了这笔钱的一小部分。他对麦克乔治.邦迪说:“我只想公布还能说得过去的国防预算下限。”麦克纳马拉得知总统的态度之后表示附议:“您的想法完全正确,要不然的话绝对会破坏您的伟大社会改革计划。”约翰逊计划首先获得国内改革项目的拨款,然后再一次返回国会申请越战的补充资金。另一方面他也在利用战争的阴影来拖延刚刚起步的扶贫战争,使其在第三年的开支低于第二年的十七亿美元峰值。

      一月初,总统把他的高级助手关起来,让他们撰写了一篇日后将会被称作“枪支与黄油”的演讲稿。这些写手们肩负着难度堪比点石成金的任务——他们要同时争取枪支与黄油两方阵营的支持,同时还不能承诺向任何一方追加预算或者流露出对于任何一方的偏爱。于是他们向约翰逊最信任的政府以外的朋友们广泛征集意见。在最高法院,艾毕.福塔斯大胆提议将整个越南冲突转交给联合国处理,并且承诺在三年内撤出美国军队。相比之下小说家约翰.斯坦贝克则提出了更加武德充沛的建议。二战期间斯坦贝克亲历了伦敦闪电战,依据这段经验,他建议针对北越地盘进行大规模且无规律的轰炸:“人们可以习惯任何事情,除了他们预期之外的事情。”斯坦贝克在小说里深切同情尘暴灾区流离失所的贫苦农民,以至于联邦调查局档案将他列为了安全风险。但是这一次他却针对越南的贫苦农民们提供了一套咄咄逼人的战略建议,还搭配了外行人设计的非常规武器:将明亮的甲基染料装进炸弹,用来轰炸北越的农田。他的理论是越南人肯定不会吃染成蓝色的大米。此外在正面战场上则应当主要依靠“凝固汽油弹”以及在他看来更适合近距离丛林作战的霰弹猎枪。斯坦贝克在1月7日给白宫的信中写道:“我从来不知道有谁能用点四五口径的枪械打中任何东西,除非他把枪口塞进对手的嘴里。”

      1月12日凌晨四点钟,约翰逊总统否决了国情咨文的最新一稿。金牌写手理查德.古德温再次被召回白宫临时救急。冲着打字机一通疯狂输出之后,古德温在黎明时分瘫倒在了办公桌前动弹不得。白宫医生给他扎了一针强心剂,这才让他缓过劲来继续开工。自从古德温辞职离开总统班底之后,他的忠诚度就被打了个问号,一直不能在约翰逊总统面前露脸。尽管当天的椭圆办公室忙乱不堪,讲稿段落顺序一再调整,一条条新要求高喊着传达给了各位临时措辞写手——包括福塔斯法官与克拉克.克利福德——但是实际挑大梁的古德温却始终只是个边缘人。当晚在国会联席会议上发表的国情咨文融合了关于正义、战争与和平的原始激情。约翰逊敦促全社会进一步实现民权方面的突破,他提出的倡议分别登上了不同报纸的头版头条:他建议制定新的法律来“禁止住房销售或者租赁当中的种族歧视”,实现陪审团的种族融合,并且将谋杀或者恶意伤害民权工作者的行为定性为联邦罪行。本着同样的精神,他要求国会“积极而坚定地进行我们的反贫困战争”,“以前所未有的规模”重建破败的城市;此外他还要求着手针对美国自然环境进行历史性的清洁净化:“在所有鲁莽破坏我们的自然遗产的行径当中,没有什么能比继续毒害我们的河流与空气更加可耻。”

      约翰逊承诺将会追求国内的目标,同时也要坚决捍卫海外的自由:“我相信,我们可以在为越南而战的同时继续建设伟大的社会。”他先后五次提到“残酷且痛苦的冲突”,还承认“今晚危险之杯已经斟满”,到头来越南问题占据了长达一小时的演讲的一半篇幅。约翰逊认为对于民族独立的普遍渴望不仅是“当今世界最强大的力量”,而且是自由世界瓦解共产主义的长期盟友,还赞扬民族主义“侵蚀了曾经铁板一块的斯大林帝国”。然而在这个核心问题上,军事紧迫性与财政现实主义压倒了模棱两可。约翰逊宣布1967年财政年度的越战开支仅仅将会增加58亿美元。此外他还声称谨慎的节流将会使得这一年的联邦预算总赤字从1130亿美元减少到18亿美元——“多年来最低的赤字之一”——同时消除小额国际贸易赤字。他告诉全国观众:“时代可能需要进一步的牺牲。如果需要,我们会做出牺牲。”约翰逊不仅为自己的承诺添加了许多限定条件与欺人虚言,还利用人们对于实现数字的赤裸渴望来扼制了怀疑:“让我们选择和平,以及随之而来的奇妙的和平功业。”

      演讲当中反复涌现的激情调节了约翰逊心态当中的两个极端。一方面他心中满怀激昂奋进的国家梦想,另一方面他又抓心挠肺地想要赶紧驱使落地趴窝的轰炸机再度上天。约翰逊宣称战争是“对人类的犯罪”,是“大好年华的年轻人平白死去”——“战争意味着试图杀死一个你一无所知因此甚至谈不上憎恨的人。因此了解战争意味着了解这个世界上仍然存在着疯狂。”总统在众议院获得了五十九次喝彩。古德温的语言常常让人回想起塞尔玛的十字路口。“最后,我必须是那个命令我们的枪支对着——对着我心中内在欲望的拉扯开火的人,”约翰逊略带哽咽地说道。“因为我们有孩子要教,因为我们有病人要医治,有受苦人要解放。有穷人需要扶持,有城市需要建造,有一个世界需要改善。然而我们首先要做我们必须做的事。”

      国情咨文演讲结束后,兴奋的总统难以入眠,于是点灯熬夜细细品读了新闻界对于国情咨文的评论。这无疑是一场胜利的演讲,新闻界声称演讲“令首都振奋不已”。但是午夜过后,约翰逊还是忍不住与新闻秘书比尔.莫耶斯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因为总统听到消息称莫耶斯可能想要返回和平队重操旧业。“那么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约翰逊以一种严肃且有些受伤的语气问道。他觉得莫耶斯“今天早上很生气,有点闷闷不乐”,“像一只气鼓鼓的鸽子”。白宫首席助理宣布自己全心全意拥护总统当天的演讲,但是约翰逊始终在试探莫耶斯是否心怀不满。话说到最后莫耶斯终于顶不住约翰逊惯常的滔滔不绝,提出了一条不满意见。不久前约翰逊斥责莫耶斯企图讨好白宫记者,鼓励记者怀疑白宫内部存在两面派。这条斥责在莫耶斯听起来宛如五雷轰顶,“就像一吨重的砖头砸在我头上一样。”他尴尬而又迅捷地抗议了一句,紧接着立刻宣称自己的忠诚如此坚决,以至于这份忠诚甚至削弱了他自己作为新闻秘书的声誉与工作效率。

      约翰逊继续兜着圈子,既不肯直接指责莫耶斯不忠诚,也不肯就此放他一马。“我根本不在乎他妈的什么《华盛顿邮报》,”他轻声说,“前提是我要清楚我和你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将早已睡眠不足的莫耶斯继续纠缠了半个多小时,非得让对方详细说明自己心里有什么不满或者愿望。“你想换工作吗?你愿意吗?你是不是觉得当初同意留在白宫不是一笔好买卖?你想干别的吗?”

      “呃不,先生,”莫耶斯回答时反复叹气。“我认为没什么工作是我现在更应该做的。”

      “祸害来自内部,”约翰逊警告他小心这条自相戕害的消息。“这条消息在外面根本没传开。这事不是共和党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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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情咨文过后,马丁.路德.金给约翰逊发了一封电报,赞扬总统对寻求和平的承诺,此外总统不肯让越战破坏来之不易的国内改革举措的决心也很“令人放心”。金表示:“您的所有这些努力都能得到我的祈祷与支持。”金还发了另一封电报祝贺德克.迪洛克获得晋升。这次晋升使得迪洛克成为了少数几个有可能接替胡佛继任联邦调查局局长的主管,也成为了调查局员工背后低声议论的对象。黑人长老们在深思熟虑之后建议道,要想缓和联邦调查局的苛刻敌意,唯一已知的有效方法就是奉承迎合。于是金在电文当中与迪洛克套起了近乎:“得知一位佐治亚州同乡被拔擢到联邦政府当中如此重要的位置,让我倍感自豪。”他提醒迪洛克,两人上次面对面接触的时候发现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州。当然金有意忽略了上次的会面场合是胡佛公开咒骂金是“这个国家最臭名昭著的骗子”之后火烧火燎的休战峰会。

      联邦调查局总部一直在热切地营造公共领域的焦虑情绪。在全民焦虑的社会大环境下,伴随着战争的风声鹤唳毫不留情地吞噬了金的示好姿态。胡佛局长指责此时已经微不足道的美共“在反对美国的越南问题立场方面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迪洛克则在一次公开的芝加哥演讲当中将民权教士、反战抗议者以及传播虚假自由这一“恶性疾病”的“敲诈者、共产主义者、毒品贩子、肮脏的商人还有其他同类”混为一谈。他补充说:“我指的是那些傲慢且不守规矩的人,包括某些教育家。他们在公众集会上登上讲台,鼓动‘公民不服从’以及蔑视权威。”

      1月14日,金在亚特兰大举行了支持朱利安.邦德的游行。也是在这一天,联邦调查局探员向加里.托马斯.罗支付了一万美元,还附有精心编排的信息声称这笔钱表达了胡佛局长本人的谢意。无论罗身为三K党线人与证人可能从司法部得到怎样的“最终报酬”,调查局都很乐意凑个份子。主办此事的探员事后向胡佛汇报称罗拿到钱之后“变得非常情绪化,他两眼放光,还让我亲自感谢您的体贴。” 罗在联邦调查局的收款凭条上签下名字,并且在同一天给胡佛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告别信,以此纪念“我与调查局的最后一项正式联系”。此后不久,他给约翰.多尔的家里打了第一通对方付费电话,让司法部产生了一丝不安。根据司法部长在去年十二月柳佐案审判之前的书面承诺,罗要求司法部对他负责到底。他提出的诉求包括替他偿还债务,帮他打发掉恼人的亲戚,以及保护他免遭兴许确实存在、又或许仅仅出于想象的来自三K党徒的安全威胁。多尔将这些诉求传达给了卡岑巴赫,于是司法部向联邦调查局求助。调查局官员对此装聋作哑,放下了坚实的失忆幕布。胡佛在迪洛克的一份备忘录上冷冷地写道。“我们对此无话可说。我们已经履行了对于罗的义务。”

      联邦调查局就这样推卸掉了罗的未来与过去,全都扔给政府的律师们去操心。在接下来十年,罗凭借假身份在加州担任了一名代理法警,期间劣迹斑斑,令司法部大为头痛。例如有一次他去巡查某栋建筑,一位黑人门卫要求他在登记簿上签名,结果他当场发飙,用枪托猛击对方头部并且威胁要开枪杀人。一份评估报告总结道:“罗显然具有某种超级侦探情结。在酒精的影响下,他很容易向几乎所有愿意听的人展示他的身份证件、警徽与佩枪。”水门事件爆发之后,随之而来的情报丑闻调查再一次让罗的名字浮出了水面。调查人员指控联邦调查局早在柳佐谋杀案之前就已经收到了三K党暴力事件的预先通知。这一消息甚至惊到了卡岑巴赫,他一直以为罗只是在那场旨在杀人害命的伏击当中“吓坏了”才成为了线人。1979年,时任司法部长格里芬.贝尔(Griffin Bell)任命了一个特别工作组,专门调查联邦调查局如何通过罗在1960年至1965年期间的阿拉巴马州三K党系列犯罪当中成为了共谋。有些罪行臭名昭著,更多的罪行则不为人知。尽管卷宗记录已经陈旧,尽管调查遭到了多方阻挠,但是专案组的律师们还是得出了十分不利于调查局的结论。比方说,早在三K党与伯明翰警方达成协议、预备殴打自由乘车者的前几天,罗就警告了联邦调查局,但是联邦调查局的官员们纵容了这次袭击,甚至还眼看着罗本人成为了“少数几个最凶狠的暴力参与者之一”。即便如此,司法部的律师们依然在疏忽过失诉讼当中顽强地为联邦调查局辩护。他们打输了几场小额官司,例如自由乘车者詹姆斯.佩克获得了两万五千美元赔偿——他的伤口需要缝合五十七针;老年贵格会成员沃尔特.博格曼获得了三万五千美元赔偿——他在伯明翰汽车站被人打晕之后再也没能离开轮椅。然后他们又打赢了一场索赔数额远远更高的大额官司。1983年,美国地区法官查尔斯.乔伊纳(Charles Joiner)裁定,尽管联邦调查局确实事先批准了罗参加杀害维奥拉.柳佐的三K党活动,但是最终结果依然“不能让政府承担责任”,由此驳回了柳佐遗属提出的两百万美元索赔。得理不饶人的司法部随后提出反诉,要求柳佐遗属承担本案全部诉讼费用。如此难看的行径激起了一片舆论哗然,这才迫使司法部放弃了如此过分的主张。另一方面,因为担忧安全问题,司法部再次将罗纳入了证人保护计划,直到他在1998年顶着托马斯.摩尔的假名寂寂无闻地死去。

      这一切后患在1966年都还潜藏在水面以下。眼下迪洛克向胡佛建议,卡岑巴赫那封毫无防备的信“给了联邦调查局一个摆脱责任的极好机会”,可以让调查局一劳永逸地甩掉罗这个棘手包袱。与此同时,调查局还在阻挠国会针对其侵犯隐私的行为进行调查。胡佛派出迪洛克与调查工作的主要负责人、密苏里州的爱德华.朗参议员(Edward Long)私下见面,并且辩称尽管拉斯维加斯发生了窃听丑闻,以至于朗考虑要举行关于窃听政策的听证会,但是他依然应该免除联邦调查局出席听证会的责任。毕竟,这次遭到窃听的对象都是些黑帮匪徒的同伙。事后迪洛克向胡佛汇报时声称自己当时如此主张:“如果您觉得仅仅因为这些流氓忙着从事谋杀、敲诈以及彻头彻尾的虐待时遭到了窃听,他们的公民权利就受到了侵犯,这似乎有点可笑。”迪洛克确信尽管朗口口声声宣称国会有责任了解事实,但是实际上他却抱有不可告人的动机:“朗参议员完全厌恶(罗伯特)肯尼迪参议员,他将利用这些信息来对付肯尼迪参议员。”尽管胡佛同样非常鄙视罗伯特,但是他依然抵制住了顺水推舟的诱惑,而是决定当务之急在于扎稳己方的阵脚。首先他开始着手消除联邦调查局几十年来恣意窃听留下的把柄,派遣迪洛克连续三天游说卡岑巴赫,利用司法部长想要避免公开指责的愿望促使他与调查局保持一致。这番游说很有效果,司法部长在1月20日星期四晚些时候批准了一封给朗参议员的正式信函,信中认为本次调查不仅威胁到了对于维护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的履职能力,而且也毫无意义,因为窃听行为建立在联邦调查局与两党司法部长历年来达成的“谅解”之上。

      将信函稿件交给联邦调查局之后,卡岑巴赫心里始终七上八下。周五早些时候他告诉迪洛克,昨晚他辗转反侧半天之后觉得信文还是需要修改,因为调查局与历任司法部长相互谅解的说辞可能会激怒罗伯特.肯尼迪,而且卡岑巴赫在参议院里还有若干提案需要罗伯特的支持。但是迪洛克根本没给他留下吃后悔药的机会。事后迪洛克报告称:“我告诉司法部长我非常抱歉,但是这封信昨晚就已经寄出去了,毫无疑问今天上午或者下午早些时候就会送到朗参议员手中。”迪洛克还毫不留情地报告说,他主动提出可以让联邦调查局从朗那里把信要回来,卡岑巴赫当即拒绝了这项提议,并且坦率地表达了自己对于罗伯特的担心。通过这套娴熟的官僚主义组合拳——一方面耐心地培养远期优势,同时又搭配上娴熟的文书工作——联邦调查局官员不仅无中生有地凭空变出了一座抵御窃听指控的防御工事,还将卡岑巴赫也砌进了工事里面。

      尽管如此,胡佛还是谨慎地暂停了新的窃听器的部署,“不管朗打算做什么”,从而在约翰逊总统禁止侵入性监视以来的动荡政治气氛当中尽量减少曝光。在同一个星期五,胡佛接到下属汇报,说是刚刚针对金安装了一批新窃听器,胡佛随即作出了尖锐的反应:“立即撤除此类监听手段。”这个周末金打算在纽约的美国酒店举办派对,联邦调查局的技术人员在酒店客房里偷偷安装了不少于十六个窃听器,试图截获任何不规矩的谈话内容。这一疯狂且不成功的尝试标志着联邦调查局内部纪律的神秘失误,根源或许在于调查局上层意见尚未统一,又或许探员们意识到针对金的窃听器监听即将告终,想要最后再过把瘾。总之政府的电子耳接下来只得完全通过卡岑巴赫与罗伯特.肯尼迪授权的大量电话窃听来刺探金生命当中的最后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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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23日星期天,金再次来到纽约历史悠久的河滨教堂布道。这一天标志着越南战场上的四旬节休战期结束。《纽约时报》当天早晨的跨版面反战广告警告说,“接下来的日子很可能决定这场残酷的血腥战争将会结束还是升级。” 广告页面包含了数百个签名,其中也有金的名字。这些签名人都是来自世界各地各种宗教与教派的教士,包括神学家卡尔.巴特、赫歇尔与吉特森拉比、丹尼尔.贝里根神父、德国的马丁.尼莫勒,以及从瑞典到塔斯马尼亚的主教们。他们的呼吁——“他们是我们的兄弟,我们却要杀他们!”——指责交战双方以暴力来证明诚意的决心令人震惊。曾经写过关于佛教非暴力自焚理论的释一行通过奉行和平主义的和解团契分发了一份文件,表达了越南方面的反战观点:“无助的越南村民既不能逃跑也不能自卫,一方的轰炸与另一方的恐怖令他们瑟瑟发抖。”广告呼吁南越与北越政府在停战的前提下恢复1954年的日内瓦协议,并就统一问题举行公民投票。释一行在反战广告上的落款是“一位越南佛教徒……为谨慎起见,他的名字被隐去”。在本世纪余下的时间里,统治越南的各种专制政权将会迫使释一行流亡国外。在此期间他写道,外国军事干预的升级只会加强胡志明爱国抵抗的声誉,这一点反过来又将破坏西方人在越南争取政治效忠的最终目标。因此每一次发动暴力,“他们都在越发破坏他们试图建立的东西”。他指责说一百万南越平民已经流落进了难民营,每天全靠四美分的津贴过活,而且这笔钱肯定还会被南越官员贪污掉一大部分。

      布道之后金飞回亚特兰大处理一场围绕着何西阿.威廉姆斯的内部冲突。威廉姆斯在周六深夜的伯明翰因为酒后驾驶的罪名而遭到逮捕,刚刚被保释出来就在一次关于选民登记目标的公开会议上大放厥词。他冲着阿拉巴马州人际关系委员会当中的少数跨种族中坚分子(其中很有几个犹太人)喊道:“你们休想犹太了我们!”领导大会的助手们努力遏制着他的口无遮拦,特别是考虑到联邦调查局的偷车调查尚未解决。安德鲁.杨私下里劝说道:“我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你没有意识到你自己个性的力量。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要虐待和羞辱别人,但很多时候你就是这样做的。”尽管如此,威廉姆斯还是责备他的对手詹姆斯.贝弗尔把金“偷”到了芝加哥。他决心通过新近注册成为黑人民主党人的惊人人数让阿拉巴马州民权阵营夺回民权运动的焦点地位,因此转过脸来就斥责非学委项目主管们全都抱有被他称作“无知的黑人民族主义”的想法,换句话说就是想要在选定的县区组织独立党派。鉴于一个人不能同时加入两个党派,这一做法必然会与他的选民注册项目抢人头。他还指责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只会用歪门邪道剥削佃农。他喊道:“在阿拉巴马州没有一个黑人,包括我们自己,对政治有一丁点了解!”卡迈克尔反驳称威廉姆斯正在把黑人选民赶进一个以“白人至上”为官方口号的政党。弗朗西斯.沃尔特观察了几场激烈的谈判,他觉得关于政党效忠的问题“令人烦恼”,还认为卡迈克尔虽然缺乏说服力,但却闯劲十足。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不会责怪任何人抵制何西阿的教条式自大狂。”

      周日下午,沃尔特独自驾车前往阿拉巴马州的威尔科克斯县参加一场弥撒大会,为五月初选当中的首次投票者制定策略。他在卡姆登郊外的41号公路上遇到了一群明显情绪激动的黑人,手持锯短霰弹枪的警察拦阻着他们,不让他们靠近一辆扔在路旁的汽车。就在刚才,民权运动支持者大卫.科尔森(David Colson)正准备将车开进本次弥撒大会举办地点安提阿教堂的停车场,后面一辆车突然撞了他的保险杠。他下车想看个究竟,结果后车司机掏出一把点三二手枪,在他的右耳后侧开枪打死了他,然后当着科尔森夫人的面开走了科尔森的车,全然不顾车里还坐着科尔森夫人的小儿子以及三位娘家亲戚。治安官P.C.“鲁米”金肯斯(P.C. "Lummie"Jenkins)宣布枪手是当地农民J.T.里弗斯(J.T.Reaves),此人已经向警方投降,这才让人群稍微平静下来。目击者喃喃自语道里弗斯似乎精神错乱,一路上撞过好几辆其他汽车,科尔森是第一个敢于像普通事故当中的驾驶员那样下车查看的黑人。从遥远城市赶来的记者们写到,“窗外的血迹还未干涸,(领导大会助理丹尼尔.)哈雷尔牧师(Daniel Harrell)和弗兰克.史密斯牧师念诵了简短悼词之后,会议继续进行。”沃尔特当晚写道:“教堂里哭声不止,恐惧无处不在。我很害怕。”尽管有人请求不要让恐怖得逞,但是依然没有人愿意在五月的初选中参加竞选。

      也是在这一天,金来到了威尔科克斯县以北一百英里的伯明翰。他接受了员工的建议,决定避免与非学委项目在地处偏僻的黑土带县区展开竞争,因为这些地区的黑人早已不堪重负,终日面临着遭到驱逐的威胁与沦落到帐篷避难所的黯淡前景,威尔考克斯县的最新谋杀案更是激起了根深蒂固的恐惧,在这样的环境里与非学委来回拉锯殊为不智。他这次来到伯明翰并未待多久,此行的目的是检阅何西阿.威廉姆斯的工作成果。周一早上,法院驳回了针对威廉姆斯的酒后驾驶指控。被告席上的威廉姆斯当即一跃而起庆祝这项个人胜利,这一判决随即成为了全国新闻。结案过后不久,民权阵营翘首期盼的联邦登记员终于纷纷抵达了伯明翰。此前一个月,威廉姆斯奋力组织了好几场游行,以戏剧化的方式彰显伯明翰选民登记的缓慢步伐,并且招致了凶狠的殴打,这番苦劳终于换来了联邦政府的回应。二十三名新的登记员——其中九名是黑人——根据《投票权法案》的取代性授权在伯明翰上岗。金带领一支小型欢迎队伍迎接了这批客人,威廉姆斯则在欢迎仪式上邀请当地白人同样充分利用新来登记员提供的便利。他郑重地宣称,“登记的选民越多,我们的政府就会越好。”金的助手们对于威廉姆斯这次奇迹般的脱身大惑不解,有人认为是天意保佑,也有人认为全靠他那发疯一般的胆量。在这些助手们的陪同下,金巡视了自发的选民集会。据《纽约时报》报道,他宣称自己的任务是“使该州的整体政治结构民主化”。联邦登记员分队一直工作到星期一晚上,上任第一天就处理了一千多人的登记申请。司法部长卡岑巴赫的认证令使得伯明翰成为了全美国第三十七个——阿拉巴马州的第十一个——联邦登记员管辖区。而且在所有这些管辖区当中,伯明翰还是第一个城市地区。

      这一周在华盛顿,同样是在约翰.多尔的民权部门的法律倡议下,卡岑巴赫悄悄地批准了一项努力,禁止226座根据合同关押联邦囚犯的州监狱与地方监狱施行种族隔离;他推荐康斯坦丝.贝克.莫特利(Constance Baker Motley)成为第一位担任联邦法官的黑人妇女,部分原因在于她经手了多起对于推进克莱姆森大学与密西西比大学的种族融合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案件;他还与约翰逊总统一起在白宫为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美国住房与家庭融资局局长罗伯特.韦弗(Robert Weaver)举行了就职宣誓仪式,韦弗就此成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内阁成员,领导新成立的住房与城市发展部。总统在私下里向罗伊.威尔金斯吐槽道,韦弗这人太喜欢出差,在他看来这是 “黑人在政府内部的主要缺点”。(总统半开玩笑地声称:“他们刚刚宣誓就会搞到一张飞机票。”威尔金斯也同意,“他们确实总爱到处跑。”)威尔金斯、克拉伦斯.米切尔和惠特尼.杨还提出了更严肃的抱怨,认为白宫并没有向在越战问题上与政府保持一致的民权团体给予特别奖励。副总统汉弗莱在一份为他们张目的备忘录当中注意到了他们默默无闻的顽强精神,并且质问道:“既然非学委组一直在最无耻地攻击总统和政府,为什么还要对所有民权领袖都一视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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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晚上,约翰逊和麦克纳马拉各自带上妻子溜进白宫剧院观看了最新出品的詹姆斯.邦德系列谍战动作片《007之霹雳弹》。经过这番短暂休整之后,两人再次面对了水深火热之间的两难决策:暂停轰炸北越的时限已经延长到了三十天,如今无论是继续延长时限还是恢复空袭都很困难。1月24日星期一,麦克纳马拉忧郁地表示,根据今年计划的部队部署,他估计将会出现“更高水平的军事对峙”,美国人的伤亡将达到每月一千人。他同意中央情报局的评估,即无论投放多少炮弹都无法削减胡志明小道上的军队与物资流动,因此也谈不上威胁到敌方的战争努力,因此他赞成重新发动空中轰炸,因为他对外交解决的希望已经破灭。私下里,麦克纳马拉向约翰逊推荐了对于当前局面的历史性解释。北越对于美方的求和意向之所以漠不关心得令人惊诧,哪怕面临毁灭也无动于衷,或许是因为他们学到了历史教训。从越共的立场看来,他们在1954年差一点就赢得了一场可怕的长期战争,但是却遭受了来自全世界的求和压力,就连他们的共产主义盟友也不肯支持他们,以至于让他们在日内瓦谈判当中失去了一半国土。那以后他们就铁了心永远不会重蹈覆辙。星期一晚上在白宫内阁会议室,麦克纳马拉催促在星期五之前重新启动滚雷行动。他说:“其实我还想更早一些。政治迟缓可能会造成损害。”

      约翰逊还想继续拖延两天。他反驳说:“我认为恢复轰炸将会消耗大量的政治资本。”反对战争的人们将会谴责政府重蹈覆辙,支持战争的人们将会声称自我设限既危险又愚蠢。

      周二晚上,约翰逊召集了二十位来自两党的国会领导人,让他们承诺严格保密,然后进一步讨论了暂停轰炸的问题。参议员曼斯菲尔德与富尔布赖特基本上主张《纽约时报》的和平建议——发动国际力量,再次抬出《日内瓦协议》为依据,敦促越南全境进行公民投票,同时将美军在越南的军事存在拉回到“飞地”内部,从而减少伤亡。其他所有人都拒绝了这个想法,认为这是一个必将失败的被动方案。共和党领导人埃弗雷特.德克森和杰拉尔德.福特认为轰炸是获胜的唯一选择。拉塞尔参议员哀叹道,暂停轰炸将会不可避免地导致更多美国士兵的伤亡,因为暂停轰炸期间北越军队可以更加自由地调动,从而杀死更多美国士兵——“这是因为我们关心和平而造成的伤亡。”拉塞尔认为:“这是我一生中最令人沮丧的经历。我也不想进入那种地方,但是我们已经进去了。”他恳求约翰逊进行报复性轰炸:“我们在二战当中也杀过平民,没有人反对。我宁愿杀了他们,也不愿让美国的小伙子们送命。”在场领导人当中唯一的女性、俄亥俄州的弗朗西丝.博尔顿(Frances Bolton)警告总统,暂停轰炸标志着懦弱。身为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高级成员的博尔顿质问总统:“难道我们不能战斗吗?不要让他们以为我们不肯战斗。”

      约翰逊大声朗读了布鲁斯.卡顿(Bruce Catton)的南北战争历史著作《永不后撤》(Never Call Retreat),这本书是他刚刚从参议员罗伯特.肯尼迪那里借来的,书页间夹着一张手写纸条:“回顾一下另一位总统亚伯拉罕.林肯,以及他曾经面临的一些相同问题和情况,也许能给您带来些许安慰。”罗伯特推荐的这本书描写了另一位战时总统身处激情冲突与意见分歧当中无可比拟的孤独处境。约翰逊读了几个段落之后告诉在座的各位参议员,自己现在很能感受到当年林肯自称“那个名叫亚伯拉罕.林肯的倒霉蛋”的时候内心究竟多么悲苦。周三上午,他打电话给福塔斯大法官发泄了一通。至今依然有人顽固坚称,只要找到某些被忽视的词语或者谈判策略,就足以打开一扇明智的妥协之门。对此约翰逊怒斥道:“问题根本不在于沟通。我们理解他们,他们也理解我们。”他沉痛地描述了北越发出的“响亮而清晰”的信息。“正在河内、北京以及其他所有地方之间来回奔波”的北越外交官们传达了一贯且明确的目的:“杀死南越的每一个美国士兵”,即使需要“二三十年”才能做到这一点。北越方面正在坚定地警告美国人,“要么离开要么被杀。”

      约翰逊的独白突然扭转了方向,声称枪口也瞄准了自己的后背。他向福塔斯转述了前一天晚上国会领导人传达给他的信息:“‘你要么战斗,要么逃跑。如果你逃跑,我们将会普遍谴责你,历史将会谴责你,我们将会鄙视你。’”他说他的将军们指责他为了讨好敌人而束缚他们的手脚,“然后艾森豪威尔昨天还从加州给我打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福塔斯几乎没有插嘴的机会,因为总统的忿恨话头又绕回了已经持续三十三天的轰炸暂停。“还有——呃——呃——他们要试着给我定罪,还要弹劾我,”约翰逊气得结巴了起来,“罪名是将二十万人投入战争……”

      “是的。”

      “……然后又不给他们提供支持。这就是我今天早上的大问题。我不知道我还能再等多久,这是第一点。还有第二点,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嗯,没错,”福塔斯说。

      “他们已经大声把答案告诉了我。”

      “是的。”

      “那你让我——我还能怎么——我现在就是犹豫着要不要按下那个按钮,告诉全世界‘他又要动手了’。”

      结束了与福塔斯的通话之后,约翰逊总统又在电视讲话上宣布了一项酝酿已久的重大举措:“1966年可以成为美国城市的重生之年。”他向国会发出的“模范城市”倡议试图在六十个大都市地区测试城市系统的改造蓝图,从公园学校到下水道都是改造对象。他警告说:“如果我们变成两个民族,变成郊区的富人一族和城市的穷人一族,双方彼此充满不信任和恐惧,如果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与政策,那么我们就废掉了未来的每一代美国人。”新闻媒体普遍赞扬了这项全面试验,因为——或者说尽管——这个项目的开销相当低廉,在六年内只需26亿美元。《华盛顿邮报》计算出在整个项目的第一个预算年度——也就是1967年——只需投资五百万美元,白宫的助手们争先恐后地献上充满希望的颂词,以此消除一种“极其不公平”但是持续存在的猜测,即越战已经掐断了约翰逊的崇高社会改革计划的嫩芽。

      • 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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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三下午,金开始了每周一次的芝加哥贫民窟居住计划。他提议了若干个落脚居住的地点,在芝加哥民权阵营内部引发了持续的纷争。这天下午金刚刚抵达芝加哥机场就被秘密送走,前去调解摩擦。一些来自艾尔.拉比联盟的领导人认为,金这样的著名国际人物为芝加哥黑人社区的最极端堕落地带做广告,未免看轻了他们的希望。也有一些人认为,历史悠久的芝加哥南区布朗兹维尔有很多条件优秀的住宅与小屋,金还是住在那边更合适。还有一些人反对詹姆斯.贝弗尔无视附近的合作伙伴,非得在最破落的西区尴尬地寻找最具象征意义的居住地点。有消息称,金的旅行助理伯纳德.李已经宣布八座空房“根本没法住人”,而房东也对租约上出现金的名字感到不安,所以李不得不签署自己的名字来掩盖实际打算入住的租客的身份。报纸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小手段。他们着重描写了惊慌失措的房东如何在金即将入住的最后一刻整饬房间——《芝加哥论坛报》报道:“金选择了‘典型的’公寓/八人正在维修”,为芝加哥运动渲染了一层自乱阵脚与虚假谦卑的色彩。

        金泰然接受了所有这些冷嘲热讽,并不以为意。他坚持认为:“许多人都在这种地方生活并且受苦,与这些人共同生活能让我更好地了解当地情况。”然后他乘车进入了芝加哥城西的北朗代尔贫民区,该区居民将此地戏称为“穷代尔”。几百名当地居民在寒风中麻木地等待着金的到来,眼看着金一行人进入了南哈姆林大道1550号三楼。柯瑞塔原本还期待着事先的修缮能让房间宜居一点,但是实际情况却令她惊骇不已。这栋公寓楼的一楼入口没有锁,地面也没做硬化处理,泥土地暴露在外。事后她回忆道:“尿液的味道简直压倒一切。我们被告知这是因为门总是开着,街上的醉汉们经常把走廊当作厕所。”刚刚收拾过的三楼条件确实略好一点,不久前才粉刷上去的灰色与黄色油漆确实覆盖了公寓内壁。这间公寓有四个狭窄的房间以及“一个将就着能用的盥洗室”,布局呈一字排开,俯瞰着楼下的一条后巷。柯瑞塔指出:“必须穿过卧室才能到达厨房。”当天晚上金在芝加哥神学院发表了演讲,领导大会的新员工杰西.杰克逊(Jesse Jackson)是该学院的学生。等他返回居所之后,一家人原本打算打开行李布置一下房间,但是源源不断的来访邻居却在金家人乔迁新居的第一夜打乱了他们的安排,访客当中还包括好几个飞奔进来、目不转睛盯着金看的儿童。《芝加哥捍卫者报》的鲍勃.布莱克(Bob Black)拍摄到八岁的罗伊.威廉姆斯羞涩地坐在金的腿上。此外还有六个好奇的当地“邪主帮”成员与金详谈到了深夜。金很想了解贫民区帮派之间的地盘争夺战,帮派成员则很想知道非暴力原则究竟是怎么回事。

        转过天来,金第一次来到街头,在劳德尔以及附近的东加菲尔德进展开了实地调研。跟随其后的记者们注意到,即使当天气温在零度左右,依然有许多居民打开窗户注视着金的身影。一位老人在认出这位著名布道人时几乎站立不稳,他喃喃地说:“伟大的上帝啊,我没想到还能活着看见这一天。” 然而沿途许多人仍然对变革持怀疑态度。在他们看来,从南方各州逃到芝加哥的黑人早已陷入分裂,不愿意拿他们仅有的东西去冒险。用一位母亲的话来说:“处于一无所有的顶端已经很糟糕了,但是处于一无所有的底部岂不是更糟?”周四,艾尔.拉比引导金一行光顾了热闹的贝琳达坑灵魂食物午餐摊位,然后礼貌地参观了芝加哥警局总部。新闻界兴趣盎然地关注着任何关于未来冲突的暗示。金向奥兰多.威尔逊局长(Orlando Wilson)保证,他一定会在发动任何游行或者公民抗命之前给予警方充分的通知。同样有意示好的威尔逊则确认了他在金身上意外发现的爱尔兰血统(相当久远,来自金老爹的传承)。这项认证对于金在爱尔兰裔居住区展开工作肯定有益无损。

        为了公允起见,接下来金又走访了富裕的南城区。当晚他在芝加哥大学发表了关于种族与家庭生活的演讲:“家庭生活不仅是一般的教育,而且其质量最终决定了个人的爱的能力。”他勾勒了自己的奴隶曾祖父在种植园时期的情况,当时“合法婚姻制度对于黑人来说并不存在”。他直言不讳地承认,不少黑奴都曾经为了让子女免于遭受终生当牛做马的厄运而杀害了自己的孩子。“解放之后,无数的母亲在无路可走的各州徘徊,寻找被带走、被卖掉的亲生骨肉们。”对于曾经的奴隶来说,就像对于其他农民出身的移民群体一样,与过往生活天差地别的城市生活往往会起到毁人不倦的效果。金没有提到莫伊尼汉的名字,而是介绍了“最近的一项研究”当中令人震惊的统计数据:25%的城市黑人妇女已经离婚,相当于白人妇女离婚率的三倍,尽管后者上升得更快。在非婚生子女、失业与福利方面也存在类似差距。金警告说,顽固的残酷、诱惑与悲伤虽然都是“历史事实”,但是却在当前造成了双重危险。一方面美国可能会塑造一个新的借口“为忽视行为辩护并且让压迫合理化”,另一方面黑人也可能会一味沉湎于愤怒或者干脆听天由命随波逐流。为了实现共同的希望,金提出了另一条狭窄曲折的道路。他断言,“被人拆毁的东西也可以由人来重建。”美国城市的黑人必须抓住每一个“内部成长”的机会,而其他人必须“从外部”提供协助,唯此才能消除动荡力量的无形障碍。他最后说:“这就是我们打算在芝加哥争取的东西——一个公平的机会。”在这场演讲的存世文稿的结尾处,可以看到金匆忙写下了一条注意事项:“要即兴插入‘而且我们必胜!’”

        在哈姆林大道上度过第二个夜晚后,金于周五离开芝加哥前往伯明翰参加选民登记集会,又在周末飞往纽约参加其他活动。他的顾问们对于芝加哥运动的前景表示谨慎乐观。仍然反对在北方开展运动的贝亚德.拉斯廷散布传言声称芝加哥市政当局准备在开春之后做出重大让步。正在加勒比海度假的戴利市长则在接受采访时承诺将会在两年内对于每一座被归类为“年久失修”的住宅(全市40%的黑人住宅)进行全面维修,“我们所有人都像金博士一样正在努力消除贫民窟。”像往常一样,金的贴身圈子依靠讲段子来缓解民权运动的艰辛环境。他们猜测戴利可能会为金挑选一间条件更好的公寓,而阿博纳西更是津津乐道地放大了这栋想象当中的高档公寓的每一个细节,将其描绘的宛如宫殿一般。阿博纳西向来惯于在生活待遇方面与金这位名义上的平等搭档保持一致,比方说他主张自己的差旅津贴不能比金更少。这次他也带着全家人搬进了金楼下的同款公寓,房间里锈迹斑斑遍地碎片,既没有新近粉刷过也不通暖气,与他本人描述得天花乱坠的高档公寓相差甚远。于是阿博纳西决定把这间公寓留给其他员工,他则带着妻儿搬进了旅馆。他声称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他妻子实在过于敏感,受不了这种罪。

        金于周日晚间回到了芝加哥的租住公寓。眼下的环境难免不让人想起当年的公交车抵制运动。一个正在走向战争的国家政府将他隔离在外,却也为他带来了回顾来路的契机。金与芝加哥有着太多的过往羁绊,在这座城市他曾经试图攻克J.H.杰克逊的教会文化堡垒,曾经在精英荟萃的周日晚间广播论坛上发言,曾经与马哈利亚.杰克逊一起出席布朗兹维尔的晚会,还曾经与穆罕默德.阿里聘请了同一位律师。多年以来金已经习惯了面向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宣讲,眼下他却置身于占地五十平方英里的黑人居住区,周围除了零星白人盟友之外还散布着马赛克一般多彩的各种少数族裔居住区。金再次成为了一名寻找同伴的流浪者。在塞满他的旅行包的文件当中有一份周五的备忘录,敦促他去芝加哥拜访教区牧师理查德.莫里斯罗,他在朗德斯县监狱附近遭到枪击五个月后仍在住院。据说人们都忽视了他,斯托克利.卡迈克尔是他为数不多的民权阵营访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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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27日星期五上午,美国国务卿罗斯克来到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举办的听证会上作证,现场气氛非常紧张。当天的头版头条暗示着不可抗拒的战争压力——“孤独的约翰逊正在考虑轰炸”。十五位参议员发表了一封联名信,恳求约翰逊总统推迟重启轰炸的日期。罗斯克面向外交关系委员会再次解释道,轰炸是保证一个独立的南越不受共产主义侵略的必要步骤。闻听此言,身为委员会主席的富尔布赖特主席抛开了参议院话语的礼貌外衣,质疑了罗斯克主张的每一项前提,特别是国会已经通过1964年北部湾决议授权在越南进行无限规模战争的说法。《纽约时报》记者大卫.哈尔伯斯塔姆(David Halberstam)事后写道:“这是一场火拼,愤怒、痛苦而又敌对。富尔布赖特发了脾气,而且他没有试图掩饰。”富尔布赖特质问罗斯克是否相信南越可以在“二十到四十万”美国士兵的支持下独立。俄勒冈州的参议员韦恩.莫尔斯粗暴地拒绝提问,直到政府同意对越南问题进行全面调查。平时性格温和的佛蒙特州共和党人乔治.艾肯(George Aiken)要求知道罗斯克是否真的认为胡志明一个人就足以“决定我们是派四十万还是二百万人进入东南亚。”摄像机录下了太多精彩镜头,以至于沃尔特.克朗凯特在总时长半小时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晚间新闻》当中用了整整三分钟报道这次问询会——以电视的标准来说简直漫长得如同永恒——结果却发现国家广播公司用了整整五分钟,而且还意犹未尽。这一公众轰动事件在三大广播网内部引发了激烈的争论,高管们对于是否要在日间节目档期抢先报道战争听证会各执一词,他们的争论结果将会对于美国电视新闻的未来造成至关重要的影响。

        在越南,四千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突入广义港,完成了自从仁川登陆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两栖登陆,并且由此向南推进,企图与两万名在马歇尔行动当中向北推进的美国陆军步兵形成两面包夹之势,困住北越军团。这批步兵从安溪出发,沿着越南中部的海岸线一路北上,四十五英里道路上足有七十二座被北越敌军破坏的桥梁,每一座都需要修复。哈罗德.穆尔中校周五上午带着他的第七骑兵营在邦山的目标区域进行了直升机突击登陆。他身先士卒地冲进一间茅草屋,看到屋里坐满了被先头炮火炸伤以及吓坏的农民,包括一个浑身是血的六岁女孩,“和我的女儿塞西尔一样大”。他记录道:“我叫来了医护人员,但是我离开时依然心里很疼。”

        在亚特兰大,朱利安.邦德当天下午安静地坐在联邦法庭上。此前他针对佐治亚州众议院拒绝为他安排席位的行为发起诉讼,三位联邦法官听取了他的主张。金是本案的共同原告,他的律师提交了一份异常热切的辩护状,认为种族隔离主义者在违抗联邦政策时仍然受到“欢呼”,可是邦德要想获得州议会席位,“除非收回前言、卑下乞求甚至匍匐爬行。任何自由人都不应该遭受这等对待。”三位联邦法官以二比一的裁决结果驳回了邦德的主张,投下反对票格里芬.贝尔法官认为:“本法院的判决不能代替州议会的判断。”所有三位法官都引用了其他新当选的黑人州议员得到接受的情况,并且一致认为证据表明种族因素并非佐治亚州议会排斥邦德的动机,这样一来邦德关于他的公民权利遭到剥夺的论点就失去了意义。相反,联邦法官的裁决还拐弯抹角地主张是邦德本人将不恰当的种族因素引入了本案当中,因为他的反战言论与“身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刚果、南非、罗得西亚”以及其他外国的美国战争政策批评者相一致,而且他支持的非学委行动更是“基于种族的行动号召……与构成这个国家的多元社会格格不入。”法庭宣布,邦德的言行致使“平衡实验”的结果不能支持他根据第一修正案要求言论自由的主张。

        在华盛顿,迪安.罗斯克离开了爆炸现场一般的富尔布赖特听证会去参加最后的战况审视。这次的参会人员包括几位白宫机密日志上正式标明为“智者”的平民。只有一个强硬派根据自己与中共的斗争经验建议采取防御性军事态势,以此鼓励河内的渐进派。巴基斯坦独裁者阿尤布.汗也通过秘密电报为美国政府献上了类似的计策:“你们只要将现状保持六个月到一年,他们就将会相信你们的决心。你们的敌人期望你们失去耐心并且投入越来越多的力量,最后因为难看的军事结果与国内的民主压力而消磨决心。”然而对于内阁会议室里的美国人来说,最有分歧的问题还是在于重新发动轰炸究竟是军事需要还是政治需要。参谋长联席会议试探性地承认了麦克纳马拉的证据,即任何空袭行动至多只能将沿着胡志明小道运输的物资流量减少一半——就算越南人损失了太多卡车,他们也总还“有可能利用人力背负”来继续运输物资。但是他们依然坚持认为猛烈轰炸肯定能带来某些军事优势。对于麦克纳马拉来说,扔在山区丛林里的炸弹除了听个响以外起不到多少杀伤效果。但是这些炸弹在政治上却很重要,因为他怀疑“美国人民会长期支持”一个不能为美军士兵竭尽所能的政府。

        智囊团成员之一克拉克.克利福德对于麦克纳马拉强调地面部队的做法提出异议:“我们必须在我们力量最强的战线上打这一仗。而我们的力量在空中最强大。”副总统汉弗莱强调了进一步推迟空袭的政治危险,并且警告说“国会将会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约翰逊以一套简单的三段论结束了当天的讨论:他对越南战场的现状“不满意”,但是“我们不能耗尽人力”,因此轰炸必须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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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周末,阿拉巴马州的民权运动依然在恐惧与政治选择当中挣扎,威尔科克斯县依然承受着科尔森谋杀案的创伤。这时有一位沃尔特.卡尔霍恩(Walter Calhoun)突然暗示自己可能会在民主党初选中与现任治安官鲁米.金肯斯争一争。这一主张引起了一片哗然,因为许多人都不想与白人当局的代表面对面对抗,而是更倾向于另起炉灶,成立独立的县一级政党。但是卡尔霍恩认为,对于第一次参加竞选的选民以及他这位先锋参选人来说,最简单的竞选活动已经足够艰难(他一旦提出申请,就会被命令腾出他的杂货店),所以还不如干脆玩一把大的。在塞尔玛举行的弥撒大会上,独立派和务实派依然各执一词,前者坚决支持黑人候选人,后者则认为黑人新近得到的选票更应该用来帮助威尔逊.贝克战胜现任治安官吉姆.克拉克。虽说贝克也是个种族隔离主义者,但是为人毕竟要比克拉克“体面”得多。梅肯县的青年组织者不顾塔斯基吉长老的反对,为2月6日的核心会议发传单,打算创建一个纪念萨米.扬格的“黑豹”组织。格林县的民权运动效仿朗德斯的先例,也搭建了一片帐篷城,非学委员工在帐篷里继续围绕着关于新建地方政党的严格法律要求进行研讨。

        密西西比州比拉山教堂举行的周末穷人会议更强调生存而不是政治。1月29日星期六,七百名与会者向约翰逊总统发出电报,恳求提供工作和紧急住房,从而缓解因为种族暴力恐怖而越发恶化的赤贫状况。自从1960年以来,美国用机器收割的农田面积比例几乎翻了一番,达到80%,黑人佃农的日子也因此越发难过起来。星期四晚上有两名佃农被冻死。三K党在全州范围内焚烧了五十座十字架,以此维持一月的攻势,其标志是哈提斯堡的达默尔住宅纵火案。到了星期天,代表们筛选了一些想法,从而显示他们的困境。这些设想包括请愿、向杰克逊进军以及游击战争(最后这条来自一群边缘反叛者,他们大多是年轻的白人,满口马克思主义术语。手里握着心爱的枪支,自由运动之夏的兴奋情绪在他们心里依然没有散去。) 会议向临近的亚祖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派遣了侦察员,他们发现在这片保护区搭建棚户区不太方便。不过“占领”另一处联邦财产的建议却越发得到了支持。

        七百多人当中只有一部分人自愿参加这个大胆的计划,即趁着夜色开车向北行驶一百英里,闯进废弃的格林维尔空军基地。所有人都承认很担心这样做会招致美国空军的愤怒。他们当中包括卫理会布道人兼杜克大学经济学家阿特.托马斯(Art Thomas),他是全国教会理事会两年来的三角洲事工项目的负责人,与他同行的还有六名员工,一名来自哥本哈根的记者,以及大约四十名黑人佃农,后者当中的许多人最近都遭到了驱逐,有些人一辈子从未涉足过县界之外。1月31日星期一黎明,一行人开车闯过一名惊骇的警卫面前,冲进自从1960年以来就没有使用过的破旧营房,撬开生锈的挂锁,带着他们的几张毯子与几口行李箱子搬了进去。接下来他们选举成立了管理委员会,由伊萨奎纳的尤尼塔.布莱克韦尔(Unita Blackwell)领导。委员会授权在门上挂了一块手写的牌子:“这是我们的家,进来之前请先敲门。”

        夜不能寐的约翰逊总统在星期一凌晨3点20分给白宫战情室打了电话,又在6点06分再次打电话,希望得到关于重启轰炸之后第一轮空袭的报告。周一报纸的头版刊登了一张美联社的大幅照片:第一骑兵师的军医托马斯.科尔(Thomas Cole)跪在蓬山战场上,他本人的一只眼睛已经受伤,裹着纱布,他怀里抱着一名受伤的士兵,另一名士兵跪在他身后。约翰逊在早餐之后从麦克纳马拉那里得到了干脆利落的行动后数据:225架次轰炸因为恶劣天气而中止,75架次完成轰炸,3架飞机战损,312名敌人与68名美国人在本次“马歇尔行动”当中阵亡。他说飞行员们报告声称北越防空火力有所加强。约翰逊问道:“根据你的判断,我们这次的战果怎么样?”

        “不怎么样,”麦克纳马拉答道。“我的判断是我们几乎没有取得任何战果。”

        总统与福塔斯简短交谈了几句,然后在十点钟来到白宫剧院,向全国电视观众宣布了重新发起轰炸的消息。十一个小时之后在越南前线,美军结束了周一在安泰村周围的战斗。安泰村位于蓬山以北四英里处,穆尔上校将其描述为“一个由战壕、地堡和蜘蛛洞组成的老鼠窝”。《纽约时报》收到了一份罕见的第一人称报告,声称一个排的四十名士兵刚刚登上一片被稻田包围的沙洲就死了二十三人。“我是这两架直升机当中第一架的乘客,”通讯员R.W.阿普尔(R.W.Apple)写道。幸存者们还要忍受来自后方的突然且漫长的炮击,后来才发现这是南越盟军的误伤。阿普尔继续写道:“我们无法移动,我们无法躲避,因为没有任何掩护。我们无法回击。我们甚至无法分辨究竟是谁在向我们射击。”

        周一晚些时候,总统接到了司法部长的电话。“总统先生,”卡岑巴赫问道,“您看没看密西西比州格林维尔的新闻?说是有一群黑人在当地一处废弃闲置的空军基地活动。”

        “不,我没有,”约翰逊回答。“这事我还真不知道。”

        卡岑巴赫解释说,五十名寮屋居民拒绝离开,除非经济机会办公室满足涉及就业培训、重新安置以及食品援助等方面的要求。当地官员也拒绝提供帮助。

        “他们造成什么破坏了吗?”

        “他们是破门而入,目前的危险主要是火灾。您看,那些房间没有上下水,而且也很冷。”住户们正在用小锅灶点火,卡岑巴赫更担心这次事件成为先例。“我对这群人的担忧在于,如果他们留在那里,今后像他们一样的人肯定会更多。”

        约翰逊又问道,如果谈判失败,是否可以获得法院的驱逐命令。卡岑巴赫建议不要这样做:“事实上,我甚至不敢说我们就一定能得到这种命令。我也不想对他们提出指控。”他告诉总统,赛勒斯.万斯以及五角大楼正准备以军方的名义赶走这些人。

        总统建议找一下罗伊.威尔金斯与马丁.路德.金出面讲讲道理:历史已经反复证明,每当黑人企图依靠美国军队解决南方的政治问题,就会掉进陷阱。他提示卡岑巴赫:“如果军队真的派驻进去,我们就得回到重建时期,将会面对数不清的麻烦。他们最好赶紧离开。”

        一个电视摄制组很快就乘坐里尔喷气机降落在格林维尔空军基地,拍摄了接下来的尴尬对峙。联邦谈判人员承诺占房客们只要离开空军基地就既往不咎不用坐牢;占房客们则表示自己早已无处可去。谈判人员认为就算为了自己着想他们也应该离开这个缺乏暖气与基本卫生设施的地方;占房客则表示这都不碍事,毕竟他们已经住了一辈子棚屋,从没享受过这些东西。尤尼塔.布莱克威尔告诉军方谈判代表R.W.珀尔耶少将(R. W. Puryear):“如果您没有其他补充意见的话,我想我们还是要留在这里。”珀尔耶的空军宪兵部队在2月1日星期二早上拎着棍棒闯进了军营。布莱克威尔的队伍当中有一半人同意在护送下离开,其他人则躺在地上被拖到了联邦财产的大门之外。联邦官员建议实施一项紧急扶贫计划,从而减轻“成千上万”失去仅有生计与住所的佃农们的痛苦。卡岑巴赫给约翰逊写道,“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密西西比州确实有可能成为1966年的阿拉巴马州,塞尔玛事件将会重演。”

        在越南,美军的加强空袭行动弥补了一月份的长期停火。1966年北越上空的轰炸次数是1965年的两倍,达到79000架次。但是正如麦克纳马拉和中央情报局所预期的那样,胡志明的士兵向南渗透的势头依然有增无减。美国飞行员固然将北越轰炸得地皮发颤,但是他们为边境以南的地面部队进行空中支援时更是投下了超过北越轰炸三倍的弹药——根据历史学家克里斯蒂安.阿皮的说法最终约有四百万吨,以至于南越成为了自从战争问世以来被轰炸程度最密集的国家。

        就算总统没有预料到加强空袭的结果,他也肯定沉痛地预料到了空袭造成的破坏。乔.卡里法诺注意到,自从总统再次下令放出轰炸机的那一刻起,他就戒酒了。约翰逊还严格限制了白宫内部的秘密电话录音系统的使用,仿佛他已经保留了所有他想创造的历史。

    • 家园 二十五,自内而外:1965年12月-1966年1月

      沃茨报告的标题《城市暴力——结束还是开始?》提出了鲜明的警告,然后在正文当中做出了骇人的回应。文中使用的字眼通常都会被政客们避之不及,胆敢使用此类词汇无异于政治自杀。12月7日的《纽约时报》宣称:“麦孔委员会敦促以‘昂贵且极端’的方式处理问题。”报纸新闻强调了针对教育、交通以及就业进行大规模改进的要求。委员们发现,几乎全部114所没有校内食堂的洛杉矶小学都位于少数族裔居住区,他们认为这些学校缺少师生食堂的现实与“低下得令人震惊”的考试成绩之间存在相关性。他们发现沃茨居民面对着巨大到无法估量的工作短缺——文中引用了一位青少年证人的无奈嘲笑:“上了学又有什么用?”另一项相关事实在于只有极少数(14%)沃茨居民拥有汽车,其他人都难以前往远离沃茨的地区工作。雪上加霜的是,芝加哥还是美国唯一没有补贴公共交通的主要城市。报告警告称,除非美国公众采取“革命的态度”,否则八月的沃茨骚乱仅仅是“暖场节目”。

      贝亚德.拉斯廷也给出了一份详细的分析报告,并且在文中宣称麦孔报告虽然写得很聪明,但却似是而非,其立足点仅仅略高于肤色分界线,究其根本而言无非是炫人眼目的烟花而已。他的报告首先批驳了委员会针对沃茨骚乱的基本描述:“毫无理智的破坏怒火……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种族骚乱,而是一场爆炸——一种无形的、极其无意义的、完全没有希望的抗议——参与者仅仅是少数,却给所有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拉斯廷引用了麦孔委员会调查员的调查结果来反驳委员会的结论。他认为沃茨骚乱当中的暴力并非随机发生,骚乱者一直在攻击五种类型的商店,其中又以当铺与食品市场首当其冲。骚乱期间没有人试图从药店偷取麻醉品,遭到打砸破坏的酒类商店也比存货遭到劫掠的酒类商店多得多。他引用了报告中的原话:“没有住宅遭到故意烧毁。学校、图书馆和公共建筑遭到的破坏都很小。某些类型的商业机构,特别是加油站与汽车经销商基本上没有受损。”对于深受甘地教义熏陶的拉斯廷来说,沃茨的暴力事件自然大错特错,不过错处主要在于两点,其一是自我戕害,其二是为委员会按照种族区分受害者的做法提供了开脱借口。麦孔报告将三十二名死于暴乱的黑人全部归于“正当杀人”的名目之下,却逐一辨明了三名白人死者的身份(并且忽略了其中两人死于同伴误伤的事实),还按照职业或者服务部门细分了白人伤者。拉斯廷尖刻地指出:“要想意识到(1032名)伤者当中约有85%是黑人,我们必须自己做算术才行。”

      在拉斯廷看来,暴力给麦孔委员会提供了掩护,使其得以粉饰针对威廉.帕克局长所代表的洛杉矶警察部门的核心投诉。麦孔报告声称:“许多黑人觉得他对黑人社区怀有深切仇恨。然而,帕克局长给予我们的陈述与附带证据——例如他对待黑人警官的公平记录——并不能表明他具有这样的态度。”委员会就这样驳回了在骚乱调查当中针对警局行为进行外部检查或者民事审查的要求,认为这样做会危及警察的士气。拉斯廷则将这种粗暴的回避归结为战场敌对的心态。这种心态将黑人非人化,却将好斗的警官奉为标尺:“每个黑人都知道这一点。在这片土地上,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黑人男子、妇女或儿童不曾在某些时候遭受过警察的错待。”

      当前在大约八千警员的洛杉矶警队当中没有一个黑人的职级高于警佐,尽管在过去十年当中有将近二十名黑人警官在晋升受阻时利用下班时间参加了法律学校并且通过了律师考试。有两个曾经短暂晋升警佐的黑人警官后来都离开警队投奔了法律界,一位名叫伊尔.布罗迪(Earl Broady),另一位名叫汤姆.布拉德利(Tom Bradley)——此人将会在1973年当选洛杉矶市长。布罗迪与麦孔都是沃茨委员会的八名委员之一。1962年,洛杉矶二十七号穆罕默德圣殿周围与内部发生了耸人听闻的警民冲突,多名黑人穆斯林遭到枪击、殴打与监禁。在马尔科姆.X的劝说下,布罗迪担任了这些穆斯林的辩护律师。此案过后他的职业道路持续走高,眼下成为了加州的一名法官。麦孔报告流露出了布罗迪法官企图与白人建制派休战的迹象,比方说报告并没有提到在沃茨暴力事件结束时,警方为了寻找武器或者暴乱计划再次凶猛而又徒劳地攻击了同一座圣殿。此外布罗迪法官也并未在报告当中基于个人经验解读沃茨黑人居民发自本能的团结。这一刻意忽略也许是为了抑制帕克局长的反驳,即黑人公民原本生活美满,都怪“异教徒”阴谋家策划了暴乱。不过帕克大体上还是坚持折衷立场:沃茨骚乱既不是正当诉求的错误表达也不是精心策划的颠覆阴谋,而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无意识暴力,就好比笼中动物的模仿行为。用他的话来说,“一个人扔了第一块石头,然后其他人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也开始扔石头。”

      拉斯廷警告说,麦孔委员会与莫伊尼汉针对黑人家庭的研究都采取了居心叵测的模棱两可立场。两份文件都“围绕黑人问题的正反两面”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两者的最终观点很省事地将假想当中的种族隔离环境结束当做前提条件,两者都响亮而抽象地呼吁全面改革,两者都把对于民权的鼓励与“更复杂且更心软的……关于黑人的陈旧信条”混为一谈。拉斯廷的解释刊发在了小型知识分子杂志《评论》上面,不过在此之前莫伊尼汉早就已经成为了解析沃茨骚乱的尊贵国师。他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关于新近发表的麦孔报告的特别节目当中表示:“记住,美国的奴隶制是全世界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奴隶制。”他勾勒了黑人家庭承受的历史压力:“当他们离开乡村,离开农民生活,转而进入贫民窟时,他们的家庭就会破裂。”他还声称四分之一的现代黑人家庭都是女性当家。《纽约时报》12月12日发表了一篇简讯:“莫伊尼汉希望美国采取促进家庭稳定的政策”,其中引用了他的数据:哈莱姆部分地区44%的新生儿是私生子。莫伊尼汉告诉《时代周刊》,“我在地狱厨房长大,我的父亲是个酒鬼。我知道这种生活是什么样子。”

      同一天,在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会见新闻界》节目当中,主持人劳伦斯.斯皮瓦克问道,新兴中产阶级黑人怎么就能摆脱莫伊尼汉报告涉及的家庭恶化统计趋势,以及为什么其他人不能踩着同样的阶梯逃离厄运。莫伊尼汉回答道:“有些人很幸运,有些人不幸运,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及时离开了南方,有些人没有。”《黑玉》记者西米恩.布克(Simeon Booker)当场抗议称莫伊尼汉这是在假装客观中立,因为只要他愿意,他本来也可以侧重关注白人家庭日益增长的离婚问题,“让人们觉得他们才是国家健康的威胁。”布克主张种族矫正的责任必须落在白人头上,另一位嘉宾罗伯特.诺瓦克则想知道黑人是否会逃避自己的责任。莫伊尼汉毫不回避地当着全国广播公司观众的面回答了这两条责难:“这是美国的问题,每一位美国人都必须致力于此。”这套声音嘹亮的理论当中蕴含的闪电一般的能量已经让莫伊尼汉成为了最稀有的一类公众人物——社会学教授兼前任公务员,专门研究城市种族关系,在国家政治领域拥有光明的未来。

      *【莫伊尼汉将会在1969-1971年间担任理查德-尼克松总统的顾问,于1973-1975年担任驻印度大使,1975-1976年担任驻联合国大使,1977-2001年当选纽约州参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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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莫伊尼汉在公共平台大放异彩之际,罗纳德.里根的公共职业生涯也已经逼近了孵化期的尾声,即将破壳而出。去年三月,里根为竞选总统失败的巴里.戈德华特发表了一场全国性电视讲话,反响相当热烈,这位好莱坞演员趁势开始积极探索竞选加州州长的可能性。同一时期的伯克利的学生们则举起了“操”字示威标语,开始冲击言论限制的堡垒。这些零星自发的示威活动臭名昭著地偏离了为支持密西西比黑人而开展的校园运动,也为里根的话术提供了口实。里根无视了当时正在塞尔玛的“柏林墙”封锁线上纪律严明承受暴力的青年人,回避了这些青年为弱势群体争取投票权的全国运动的最高潮,躲开了围绕自由议题的激烈辩论,转而针对伯克利学生们的“伤风败俗”展开了口诛笔伐。在面向加州共和党人的演讲当中,里根统合了针对伯克利学生的蔑视与针对大包大揽的联邦政府的苛责。他嘲讽伯克利学生好比新生的婴儿,“一头只顾吃喝,另一头毫不负责。”

      里根继续为戈德华特反对医疗保险(“社会化医疗”)与1964年民权法案的立场辩护:“如果我在国会,我也会投反对票。”他还谴责1965年的投票权法案侵犯了各州的地方控制权,“是对南方的羞辱。”然而更重要的是,里根聘请了政治顾问,从而让戈德华特基本盘以外的选民也能接受他的试探性演讲。政治顾问斯图尔特.斯宾塞(Stuart Spencer)与威廉.罗伯茨(William Roberts)曾经管理过自由派共和党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针对戈德华特的加州初选活动,两人建议里根为自己营造一副得体而又克制的形象,不要摆出咄咄逼人谁都不服的架势,因为这种风格已经过时了。因此里根宣称可以通过坚定的纪律将不守规矩的学生们拉回正途。他以南方温和派的灵活回避方式避免谈论民权问题,并且声称整个种族问题都“有点过时”。他把美国国内的自由描述成某种人们天然拥有的东西,这种自由不断受到国家政治威胁——但却从未得到加强。换言之他认为,说到美国在自由方面取得的一切进步,上至各位开国元勋、下至为了履行开国信条而投入巨量资源的当前政府全都寸功未立。里根宣称:“这个国家最初的政府是由保守派建立的。多年后林肯这样定义保守派:他们偏爱旧的、尝试过的事物,而不是新的、未经尝试的事物。”

      里根无视了民权时代激起的爱国主义奇迹,只是单纯承认民权时代很自由,当然也很麻烦。他邀请听众摆脱对于种族藩篱的防御性焦虑;他指控民权运动人士与沃茨骚乱参与者以及外部敌人有瓜葛,以此贬低民权运动的无私见证声誉;他还谴责伯克利的反战示威是“绥靖的结果”。里根呼吁美国在越南“作出政治决定以取得胜利”,并且挥别对于持久战争的“愚蠢”担忧。他在十月声称:“以我们的力量,我们可以在整个越南铺一层硬化地面,在上面画上停车带,然后还来得及回家过圣诞节。”

      关于里根的早期报道经常拿着他的电影角色与竞选传记《其余的我在哪里》来调侃他。但是里根通过一百五十次饱经考验的演讲俘获了观众。他声称自己曾经是一个“血友病自由主义者”,后来转变成了公民政治家,对于专业经验或政府术语一无所知。即便如此,这位尚未得到共和党官宣的候选人还是依据紧紧抓住决定性中间选民的策略与极右翼组织约翰.伯奇协会保持了距离。里根斥责组织创始人罗伯特.韦尔奇(Robert Welch),因为此人居然声称前总统德怀特.艾森豪威尔也是共产主义者。里根认为这种言论“完全应受谴责”,但是他又谨慎地放过了该组织本身及其同情者,并且引用了J.埃德加.胡佛的保证:“联邦调查局没有调查过伯奇协会,因为调查局只调查颠覆性组织。”里根针对韦尔奇的精确攻击表明他拒绝与“那帮疯子们”混为一谈。他的员工认为这为他赢得了顺应主流道德的地位。十一月《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警惕地承认了他的和蔼魅力,标题是“汤姆.索亚进入政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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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里根正式参加1966年加州州长竞选前不久,胡佛局长正面临着一场潜在丑闻:联邦调查局在加州隔壁的拉斯维加斯擅自使用间谍手段的行径可能会遭到曝光。《洛杉矶时报》十二月的一篇报道披露了关于一场离奇阴谋的最初线索。文中指出,早在1963年弗里蒙特赌场酒店的老板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一个窃听器。安全技术人员追踪截获的信号,追查到了一家名为亨德森新奇公司的假企业。顺藤摸瓜的进一步调查摸到了十一位联邦调查局雇员头上,当调查人员发现他们时,他们正在监听亨德森店面内里隐藏的众多窃听器。弗里蒙特随即针对这十一人提起诉讼,金沙酒店与沙漠酒店也很快加入了进来。案情的曝光引发了针对执法人员非法入侵的骇人指控——“联邦调查局因使用‘窃听器’而面红耳赤”——联邦调查局总部承受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原告与公众要求调查局要么承认这些探员的行为纯属自行其是恣意妄为,要么出示合法的监听授权证明。胡佛迅速派遣助理局长迪洛克去见司法部长。事后迪洛克向调查局总部汇报称:“我告诉卡岑巴赫,显然现在不是窝里斗的时候。我想确定他完全理解前司法部长肯尼迪对于窃听器的批准。”

      卡岑巴赫试图安抚迪洛克。他预测拉斯维加斯诉讼的原告律师、华盛顿律师界的明星爱德华.本尼特.威廉姆斯(Edward Bennett Williams)肯定会选择在对簿公堂之前就达成庭外和解,因为他的客户弗里蒙特赌场酒店并不干净。联邦调查局正在调查这家赌场与有组织犯罪团伙合谋转移赌场盈利的问题,赌场肯定不希望因为这场官司将这种事张扬出去。对于卡岑巴赫来说,本案的更大教训在于提醒政府方面,偷偷摸摸的窃听只会让威廉姆斯这样精明的辩护律师抓住可趁之机,使其能够找出政府的不当行为,从而挫败政府公诉(胡佛早就将威廉姆斯贬低为“骗子”,因为威廉姆斯惯于提出令公诉方痛痒难耐的证据开示动议)。迪洛克拒绝接受司法部长的安抚,并且声称本案的威胁首先是政治威胁,其次才是法律威胁。与卡岑巴赫不同,他知道威廉姆斯很可能通过另一位客户的刑事诉讼上诉获得调查局的窃听记录。万一让他得手,必定后患无穷。却原来调查局在窃听沙漠酒店行政套房的时候无意中录下了一位华盛顿说客弗雷德.布莱克(Fred Black)的言语。一旦录音遭到公布,布莱克这个本来与案情无关的第三方就会卷入此案,还不知道要平添多少变数。更糟糕的是,这位布莱克还是前参议院助理鲍比.贝克(Bobby Baker)的商业伙伴,而贝克则是约翰逊时代最引人注目的腐败人物,而且早在约翰逊搬进白宫之前就一直是约翰逊家族的隔壁邻居,这样一来就连总统本人都有可能遭到本案的牵连。更更糟糕的是,威廉姆斯很可能通过连带的证据开示发现联邦调查局故意在布莱克的华盛顿酒店套房里也安装了窃听器。如果说针对拉斯维加斯赌场酒店进行窃听是为了打击黑帮,只是一不小心顺便录下了布莱克的言语,那么在华盛顿进行窃听则过于政治化,毫无开脱的借口。

      面对如此严重的潜在后果,迪洛克依然毫不畏惧。他坚持认为窃听事件背后的真正动机是参议员罗伯特.肯尼迪想要毁掉约翰逊总统以及联邦调查局的野心。他阴暗地指出威廉姆斯是肯尼迪的朋友,而肯尼迪的前新闻秘书埃德.古斯曼(Ed Guthman)曾为《洛杉矶时报》工作。迪洛克后来报告说卡岑巴赫听到这一指控时“似乎感到相当震惊”。卡岑巴赫试图向迪洛克保证,尽管他最近努力禁止窃听器,但是他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也参与了窃听器的使用。另一方面司法部长又表示,他确实相信罗伯特本人的私人声明,即自己在担任上一任司法部长期间从未授权任何窃听器的使用。迪洛克警告卡岑巴赫不要提起这一点,以免激怒胡佛。然后为了做好战斗准备,他还传唤了曾经担任罗伯特的联邦调查局联络官的考特尼.埃文斯。自从达拉斯刺杀事件之后,胡佛就解雇了埃文斯。肯尼迪总统的殒命致使司法部长罗伯特沦为了跛脚鸭,于是胡佛趁机通过这一举动肆无忌惮地宣扬自己对于罗伯特的蔑视。尽管如此,埃文斯依然感到自己不得不赶在圣诞节前夕来到联邦调查局总部接受长时间审问。

      迪洛克和同事们通过联邦调查局的档案中得知,罗伯特.肯尼迪从未在批准窃听的文件上签过名,因此不能用这一点来对付埃文斯;调查局甚至无法证明罗伯特曾经意识到调查局采用了窃听器而不是正式得到批准的电话窃听,因此也没法在这个方向下手。他们只能软硬兼施地逼迫他同意调查局的说辞:罗伯特应该已经在未被告知的前提下察觉到了某些调查局报告的特殊情报来源。内心极其矛盾的埃文斯——“在他的回忆被刷新后”——终究向联邦调查局的立场做出了让步。迪洛克向埃文斯出示了一份来自芝加哥的骇人听闻的情报报告备忘录,然后逼问埃文斯对此有何说法,“他承认肯尼迪表示不希望知道获取情报的地点或者来源。”埃文斯承认这些高度敏感的文件确实包含许多含混之处,迪洛克抓住这一点把他当成了罗伯特与调查局串通一气的重要证人:“他确实承认,肯尼迪肯定知道我们的信息来自窃听器。”联邦调查局官员将这一推断当成了下一步反击的基础。他们首先声称罗伯特对待窃听器的态度是普遍默许,而不是针对具体的窃听器做出可供核实的批示,然后又将这所谓的不闻不问等同于了授权或者合法程序方面的骇人缺失。就这样,联邦调查局毫无愧怍地抓住这一丝追溯性授权责任,将其变成了积极防御的盔甲。迪洛克建议胡佛,卡岑巴赫与罗伯特“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把我们扔出去喂狼。”因此调查局必须谨慎地通知他们,“我们清楚地知道事实,并且将会毫不犹豫地在必要时刻运用这些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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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学委的一份记录备忘录开篇写道:“圣诞节后的第三天,格洛丽亚.拉里来到纳尔逊街360号的亚特兰大非学委办公室寻求帮助。”该文件记录了两个方面的震惊反应。首先,谁也没想到朗德斯县民权项目会直接跑到亚特兰大总部寻求救援,因为非学委总部此刻自身都难保,背负着着十万美元的债务,电话即将欠费停机,并且已经拖欠了好几位工作人员的微薄生活津贴。志愿入狱的能量与金库都已耗尽,一份内部通知警告称:“约翰.罗伯特.刘易斯已经疲惫不堪(我也是)。”刘易斯主席发表了一份忧郁的年终声明,宣布1965年的奇迹成就到了年底已经暗淡了下来,“我们面临着有法不依的困境……种族主义的伤痕如此之深,以至于需要很多年才能消除。”第二,谁也没想到朗德斯县民权项目会选择拉里作为自己的代言人,前来执行走投无路之际的求援任务,因为拉里是个新员工,同事们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举止优雅而不是作风坚毅。此时的拉里早已面容憔悴,这也强化了她带来的险恶警告:新近完成选民登记的黑人佃农正面临着可怖的困境。已经有二十个黑人佃农家庭遭到了白人农场主的驱逐,他们没有钱搬家,也没有亲戚陪伴,其中至少有八个家庭已经沦落到了露宿野外的地步。拉里从非学委的秘密应急基金中征用了两千美元,乘坐一辆满载救援物资的大篷车赶回了阿拉巴马州。她走后的总部备忘录记录到:“朗德斯县已经下了三个星期的雨。已经购买以下物资以保护被驱逐的家庭免受风吹雨淋:十顶过剩的陆军帐篷,六十张小床,以及十二个大肚火炉。”

      卡迈克尔留在亚特兰大开除了一名手脚不干净的员工,他发现此人居然从遥远的白人支持者那里索取乃至窃取危机捐款。“请确保他们不要再给尤金送一分钱,”他敦促募捐者们尽快将这个害群之马赶出民权队伍,并且痛苦地指出到目前为止发现的诈骗目标包括弗朗西斯.沃尔特牧师、夏季志愿者哈罗德.萨伯斯坦拉比,甚至还有乔纳森.丹尼尔斯的母亲。另一方面,卡迈克尔还设法在罗西.斯蒂尔的地产上——蒙哥马利大进军第二晚的营地就来自此人的慷慨捐赠——为遭到驱逐的农民争取了一片棚户区用地,然后召集人手挖厕所,铺设木板地板,搭建帐篷。12月30日星期四,许多非学委员工都来到工地上帮忙。令卡迈克尔颇为惊喜的是,萨米.扬格也来到了现场。他不好意思地告诉卡迈克尔:“这根弦我是松不下来了。”尽管过去几天他一直努力将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过最终还是认定民权运动已经“渗透了我”,还透露他希望在塔斯基吉周围的家乡县区组织一个独立的“黑豹党”。

      这片简陋的栖身之所吸引了外界的零星注意。1966年元旦当天《纽约时报》宣布:“‘帐篷城’在阿拉巴马州的田野上拔地而起”。《黑玉》则强调了当事人的困境:“被驱逐的农民在朗德斯的烂泥床上打滚”。这两篇报道都记述了棚屋区大锅里的水要从邻近水井里打出来,也都将紧张局势升级归因于当地权力机构意识到自己的权力基础正在动摇,大约一千九百名新近注册的朗德斯县选民已经让当地黑人拥有了逼近白人的投票力量。新选民杰克.克劳福德(Jack Crawford)的照片出现在了一篇关于联邦登记员的杂志文章当中,之后他就遭到了驱逐。新选民阿曼达.格洛弗(Amanda Glover)自从1931年1月20日以来一直居住在同一座种植园,这次她也遭到了驱逐。她说她的丈夫太害怕投票了,“但是他本来可以继续登记,这对他很有好处。”新选民安娜贝尔.斯科特(Annabelle Scott)与她的丈夫、四个孩子以及几个孙子一起搬进了棚户区,其中一个孙子很快就感染了肝炎。朗德斯县民权运动老年组的中坚力量威尔和玛丽.简.杰克逊夫妇在面向80号公路的帐篷营地里占据了一张小床,这里很贴近他们在3月22日迎接蒙哥马利大进军队伍的地点。当时他们在路旁翘首期待许久,终于看到马丁.路德.金率领的队伍如同圣经当中的海市蜃楼一样由虚转实,起初只是远方的斑点,最后终于来到了他们身边。卡迈克尔表示,在这种情况下完成选民登记的人们全都经受了永远的改变。当地领导人约翰.胡莱特同意这一说法。他告诉记者,“朗德斯县的人们无论是生是死都会提出我们自己的候选人,这是一定的。”

      1月2日星期日,弗朗西斯.沃尔特牧师坐在莫比尔的讲台上,与家乡的东道主们一起聆听美国现任司法部长的历史性讲话。台下足有四千五百名听众,黑人占据了压倒性多数。尼古拉斯.卡岑巴赫根据《投票权法案》预测了“新的解放”,以此纪念奴隶制正式消亡一百零二周年。在后台,沃尔特抓住机会就几个县针对新选民的报复行为向司法部长进行了简短咨询。卡岑巴赫再次公开承诺司法部将对恐吓选民的行为提起诉讼,并建议如果佃农能够拿到治安官的正式驱逐令而不是按照农场主的要求老老实实搬出种植园,那么他们的宣誓书将会成为更有力的证据。不过接下来他又谨慎建议沃尔特仅仅将他的话当做法律推测而不是代表美国的承诺。《黑玉》注意到了动荡的种族政治的另一个细节:莫比尔的白人报纸拒绝在解放日仪式上展示卡岑巴赫的照片:这或许表明了当地政治风气的转变:从前攻击白人官员的手段之一就是宣扬他与黑人的合影,这种手段或许正在遭遇冷落,因为与白人官员合影也意味着黑人的荣誉,特别是现在这些合影当中的黑人全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继续宣传这些照片对于白人至上主义者们来说或许得不偿失。

      1月3日是一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一,阿拉巴马州的许多法院都挤满了赶来登记的黑人。联邦调查局探员在下午时分抵达塔斯基吉,调查从亚特兰大非学委办公室转来的两起投诉。吉米.罗杰斯首先报告说,梅肯县的一名登记员一口气拒绝了一百多名黑人申请人,然后冲着当天负责护送申请人萨米.扬格威胁说要“把你的内脏洒在地板上”。显然他意识到继续拖延只会促使司法部在梅肯县部署超额的联邦登记员,并且感到十分恼火。扬格沿着申请者的队伍躲开了他的威胁,并且在四点钟时补充说当地登记员又重复了同样的话并且展示了一把刀。

      接近当天午夜时分,梅肯县的自由之家接到了好几通语气激动的电话,电话那头声称在塔斯基吉长途汽车站围拢了许多警察,附近还有一辆熟悉的汽车。自由之家的员工们这才隐约意识到扬格出门买烟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再也回不来了。罗杰斯是辨认他尸体的人之一。扬格脸朝上躺在一片血泊旁边,血流从他的头部蔓延到脚下,他的一只手臂垂在一根高尔夫球杆上。目击者说,事发之前曾经有一名老年服务员拒绝让扬格使用加油站专供白人使用的洗手间,听上去两人似乎发生了争吵。扬格原本已经开车离开,突然又停了下来并且走回去继续争吵,但是服务员马文.塞格雷特(Marvin Segrest)掏出了手枪。扬格跑到对面的街上,冲进一辆坐了一半人的灰狗巴士,从运往亚特兰大的行李当中抽出一根高尔夫球杆,然后多次上车下车与对方相互叫骂。塞格瑞特开了一枪,灰狗巴士飞驰而去,扬格徒步逃离,再然后第二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后脑。塞格斯特声称自己只想“吓唬吓唬他”。警笛嘶鸣在黎明前夕惊动了塔斯基吉校园的大部分地区,几乎聚拢了所有分散在阿拉巴马州的非学委员工,唯有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宣布自己哪里都去不了。他告诉詹姆斯.福曼:“我刚刚买了三瓶酒,为我自己喝了一瓶,为萨米喝了一瓶,为乔纳森.丹尼尔斯喝了一瓶。”周二有两千多名学生在塔斯基吉游行。第二天许多人带着一份列有八项要求的清单返回了这里——要求包括起诉塞格雷特以及提供机会让“更多的黑人能够在市中心工作”。他们的集会地点是法院草坪上的罗伯特.E.李雕像附近。

      在亚特兰大,南方的非学委员工进行了一场旨在制定对策的马拉松辩论。有人主张发起新游行来争取更多民权立法,其他人认为这样的反应很乏力。有人提出要同时谴责扬格谋杀案与越南战争,这项提议同样遭到反对,理由是这两个问题的相互关系过于牵强,最好分开处理。这项反对意见又招致了一连串的反驳,这些驳论难免让人想起鲍勃.摩西当年的论断:种族问题倾向于用自欺欺人的征服来腐蚀民主价值观,在国内与国外都是如此。这样一来人们关于声明的顾虑又转向了赤裸裸的实际层面。领导人警告说,非学委如今几乎破产,万万不可鲁莽行事。针对政府战争政策的攻击将会引发激烈反对,扼杀白人自由主义者的捐款,还会掩盖对于萨米.扬格之死的关注。一些人担心他们已经投票支持了非学委公开反对战争的立场,但是非学委却怯懦地从未将这一立场落到实处。另一些人则预见到,如果没有与越南战争扯在一起,任何关于扬格之死的声明都会受到广泛关注。大多数人欢迎格洛丽亚.拉里的志愿努力,她在1月6日星期四之前将非学委的普遍想法提炼成了一份草案。文章开篇宣称:“我们认为美国政府所谓关心越南人民自由的说辞纯属欺骗。萨米.扬格在阿拉巴马州塔斯基遭遇谋杀与越南农民在本国遭到杀害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要问:美国自由斗争的征兵体制在哪里?我们鼓励那些宁愿把精力用于在美国国内建立民主的美国人……他们完全知道这可能会让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就像在越南一样惨痛。”

      • 家园

        &&&&&&

        星期五这天的《纽约时报》报道了芝加哥的一场活动:“在豪华的撒哈拉汽车旅馆的花哨红金色吉吉套房里举行了一场拥挤的新闻发布会”,马丁.路德.金在会上发布了一份十三页的“第一场重大北方自由运动”的启动蓝图。为了改善大芝加哥地区的状况——当地黑人人数已经超过了整个密西西比州的黑人人数——他宣布将要发起一项新的运动,旨在解决比事实学校隔离或者南方农村的严酷遗产更广泛的状况:“这种经济剥削体现在贫民窟中。”金将贫民窟定义为“一个不允许文化与资源得到自由贸易交流的地区……一套与比利时剥削刚果颇为类似的国内殖民主义体系。”他的芝加哥蓝图将工会与福利委员会列入了十二个应当为此负责的机构,这些机构以一种环环相扣的模式确保了贫民窟长期存在。他承认这一模式很难理解,要想改变更是难上加难。(就在芝加哥民权运动蓝图发布会当天,将会永世成为密苏里州最著名地标建筑的圣路易斯拱门也在施工进度进入尾声之际遭到了种族问题的纠缠。项目承包商之一在新成立的美国联邦合同履约办公室的持续施压之下雇用了工地上的第一个黑人水管工,然后五家工会就联手叫停了施工进度。)金宣布将要发动一系列不断升级的社区集会、组织串联以及试验性示威,计划将在五月达到高潮。但是他回避了对于本次运动走向的直接预测,而是将其与一年前发起的投票权运动进行了类比:“正如1965年1月2日没有人知道将会有一场从塞尔玛到蒙哥马利的游行,现在我们也无法预知芝加哥的大规模行动将会采取什么形式。”未来对抗的不确定性削弱了新闻报道的力度,但是金依然登上了《卫报》头版头条,因为他承诺在一月之底前将全家人搬到芝加哥,安顿在一间冰冷的出租房里。头条标题写道:“金博士将在新的权利运动当中占领芝加哥贫民窟公寓/他要关闭贫民窟”。

        一系列紧急的意外事件致使白宫方面无暇顾及金的宣言。首先,四份关于塔斯基吉枪击案的备忘录抵达了椭圆办公室,每一份都附有精确到分钟的危机说明:“星期五上午10点45分,白人城市官员全都很害怕。”有些人提到他们希望联邦政府向当地派遣军队或者法警。塔斯基吉学院院长路德.福斯特(Luther Foster)转述了黑人们的相互担心,他们害怕愤怒的学生示威可能会危及布克.T.华盛顿在1895年达成的传说中的亚特兰大妥协。尽管黑人在当地有五比一的人数优势,但他们还是把政治控制权让给了白人。一位社会学教授希望“不流血地度过星期六”。此外福斯特院长还投诉道,施行种族隔离的塔斯基吉餐馆“全都打起了私人俱乐部的幌子,以此逃避1964年《民权法案》第二章的规定”。约翰.多尔向福斯特承诺将会在日落前向司法部提起诉讼。约翰逊总统退回了其中的三份备忘录,并且手写指示助手代表他给萨米.扬格的父亲与福斯特院长打电话,向双方表示“支持我们在这里需要采取的任何行动”。就在他在第三份回信上写下 “下午4点55分”后仅一分钟,另一份收到的备忘录将警报转向了“令人不安的”关于扬格谋杀案的“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的政策声明”的新骚动。白宫助手克利福德.亚历山大在其中写道:“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敦促所有美国人在民权运动当中寻求工作,以此作为‘征兵体系的有效替代’。”亚历山大向约翰逊总统保证,白宫官员已经开始动员黑人领袖公开表示他们“全心全意支持”美国的越南战争政策,利用针锋相对的宣传来“抵消这则新闻的影响”。他补充说:“最困难的部分在于马丁.路德.金接下来会做什么。”

        紧接着又有三个字在传到金的耳朵里之前就再次扭转了舆论场的方向。长期担任非学委通讯主管的朱利安.邦德刚刚成为了自从重建以来当选为乔治亚州众议院议员的首批八名黑人之一。当被问及是否支持他所属的组织的公开反战声明时,他告诉记者:“我支持。”这三个字点燃了他周围的熊熊烈火。暗示叛国的头条新闻突然纷纷涌现,掩盖了扬格谋杀案与战争问题。一家南方报纸尖叫道:“邦德议员的忠诚面临挑战”。《纽约时报》认为“佐治亚人抓住一名越战批评者/当选为佐治亚州议会议员的黑人面临被驱逐的命运”。金从芝加哥飞到洛杉矶之后也遭到了记者围堵,并且回避了第一轮质询——“倘若我们试图压制不同意见,那么我们就会面临险境”——但是在周六晚些时候,他不得不通过电话审定了一份进一步声明,以便在亚特兰大的正式新闻发布会上分发。这份声明抗议种族隔离主义者仍然还在误读民主:“讽刺的是,现在质疑邦德先生是否愿意维护美国宪法的不少知名人士在这方面的表现都一塌糊涂。”

        朱利安.邦德无法相信自己的命运居然会成为这样一场激烈戏码的核心,只得暂时躲了起来。佐治亚州副州长宣布,邦德的反战立场“完全适合克里姆林宫”。周一州议会开会时,一位资深立法者对他获得席位的渺茫机会作出了看似友好的评价:“这个男孩必须谦卑地来到我们面前忏悔,并且还得乞求一下。”詹姆斯.福曼参加过萨米.扬格的葬礼之后闯入亚特兰大的非学委通宵会议,谴责所有那些企图谈判妥协的人们都是汤姆大叔——这些人认为邦德可以“澄清”他的声明,使之更倾向于支持战争的立场。福曼穿着标志性的非学委工作服,头发如同一簇尖刺,很有威慑力。他愤怒地驳斥了那些过度紧张的长者关于佐治亚州实际政治不同于民权运动的解释,并且高声喊道:“我这一辈子都在听白人说这些废话!”邦德甚至在私下里都很少开口——这个周末他与在加州正式亮相州长候选人罗纳德.里根*共同成为了新闻焦点——不过他在帕斯卡尔餐厅附近偶然碰上了拉尔夫.阿博纳西,于是向对方征求意见。“嗨,”阿博纳西回答说,“只要良心过得去,就随便做点什么吧。”

        *【里根1月4日的宣布参选演讲确定了双重基调。他针对压迫性的自由主义政府、大学校园里“神经质的庸俗”以及社会混乱发出了阴暗的警告——他并没有明确声称混乱的主因是少数族裔,而是略带掩饰地表示“我们的城市街道在入夜后就是一片丛林”——同时又将充满希望的态度作为制衡:“我们的问题很多,但是我们解决问题的能力是无限的。” 在《会见新闻界》节目当中,主持人提出了一连串质疑,例如里根凭什么希望自己可以将信誉不佳的戈德华特立场当做竞选基础,同时又不至于遭受压倒性的失败。里根耐心地回答说:“我认为只要说真话就行。”主持人还暗示他反对民权的立场会让他背负政治污名,里根对此不屑一顾:“我这人根本不具备抱有偏见的能力。”】

        1月10日星期一上午,佐治亚州州议会座无虚席,一名书记员在新任议员宣誓仪式正式开始之前语气庄重地宣称:“我将请邦德议员退下。”此时现场的人们看到邦德的脸上和手臂上都长满了疙瘩。民权运动阵营的同事们都知道,邦德于1960年加入纠察线并且入狱的时候皮肤破损,从那以后就患上了慢性荨麻疹。这个毛病一直是他神经脆弱的标志。此后邦德再没有上过民权斗争第一线,而是将自己的日常工作限制在了全职宣传员的职责范围之内。他自嘲地承认,自己的严重恐惧可以追溯到童年时在可怕的陌生南方搬家的经历。他曾经语气低沉地告诉朋友们:“有一次我妈让我去里奇商店买些衣服,我说,‘不,不,我现在的衣服够多了,不需要了。’我以为这里的人们在街上拦住你施加私刑只是为了好玩。” 当初他从大学辍学加入非学委,吓坏了他的父亲、亚特兰大大学院长霍勒斯.曼.邦德博士(Horace Mann Bond)——此人曾经担任过西方世界最古老的黑人男性高等教育机构林肯大学的第一位黑人校长。这次儿子突然投身政界,同样让老父亲吃惊不小,不过这两次他最终都接受了儿子的选择。周一这天,眼看着儿子卷入了能否顺利获得当选议席的政治考验,老邦德博士焦躁不安,心里再次动摇起来:“我的上帝,我可没想把我的儿子培养成佐治亚州的立法者。我希望他能从事更有学术价值的职业。”

        在此前的周末两天,现任州立法者们紧锣密鼓地攒出了一份针对邦德的指控。为了让指控获得一锤定音的效果,议员们播放了一段电话录音。这段录音来自一名此前采访过邦德的记者,此人偷偷将对话内容录了下来。

        记者:请你再说一遍,好吗?

        邦德:我说,“我同意。”

        ……

        记者:换句话说,只要不付出任何代价,你就愿意坚持这一立场,但是如果要付出代价——例如你要被当作叛徒——那你就不能坚持了?

        庞德:嗯,我得再考虑一下……我之所以反对战争,不是因为我反对在世界范围内阻止共产主义,也不是因为我支持越共。我要说的是,首先我不相信这场战争,这场特定的战争。当然我反对一切战争,不过特别反对这一场,而且我认为人们不应该参与其中。我反对战争,我反对征兵制度。世界上很多其他国家没有征兵制度也都应付过来了,例如英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这么做。

        星期一晚上,邦德毫无戒心的温和声音回荡在镀金的州议会大厦圆顶下的空旷会议厅里。尽管现任议员们坚持要求他放弃上述主张,但他还是在宣誓过后重申了自己先前的言论。邦德的律师之一查尔斯.摩根(Charles Morgan)认为,民主原则应该贯穿于这一特殊时刻,从而“向你们自己证明,向国外的世界证明,佐治亚州享有自由……我们可以在这里真正行使民主权利。”但是一位义愤填膺的退休州议员以雷霆万钧之势反驳道:“假如一个人非得考虑自己会不会在特定情况下犯下叛国罪,那么他还有资格坐在这个议会里吗?州议院以187票对12票的滔天海潮决定将邦德冲出州议会,这一决定立刻登上了全国范围的头版头条。邦德强忍泪水离开现场,摄影师们将闪光灯对准了他留在议会里的空位。詹姆斯.福曼在午夜过后以非学委的名义发布了一份公告:“每个人,包括朱利安,都十分震惊。”

        &&&&&&

        金缩短了他在洛杉矶的行程提前飞回亚特兰大,再一次面对了令人不堪重负的创伤。密西西比州民权阵营的重要资助人弗农.达默尔位于哈蒂斯堡的住宅在周日深夜被燃烧瓶焚毁,因为他在电台上宣布治安官同意让他收集选民登记表并且为无力支付人头税的黑人同胞提供贷款。第二天,也就是邦德面对佐治亚州议会的那个星期一,达默尔因为肺部烧伤抢救无效而死在了医院里——他不顾烧灼留在燃烧的房屋里,与户外的三K党徒举枪对射,从而争取到了足够时间让妻子女儿逃离火海。约翰逊总统给弗农.达默的家人发了一封慰问电报,司法部长卡岑巴赫在华盛顿发表了一份不同寻常的个人声明,声称许多司法部律师都十分钦佩达默尔,因为他行使了“最崇高的的公民权利”。达默尔的四个正在服役的儿子也赶回家来,一身戎装站在家宅遗址门前哀悼父亲,曾经的家门如今沦为了焦黑的洞口。达默尔这个名字在民权阵营之外大抵不为人知,在民权烈士名单上的排位也不算靠前。但是达默尔在民权工作者当中依然饱受尊敬,人们尊称他是自从鲍勃.摩西以来就濒临灭绝的民权先驱的一员,民权阵营的坚固堡垒,无数年轻人心目当中的可靠父辈。达默尔的遇害对于扬格和邦德的案件产生了强烈的冲击,致使民权运动理念出现了公开的裂痕,对于密西西比州民权项目的老兵们来说尤其如此。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告诉《纽约时报》记者吉恩.罗伯茨:“我已经不再告诫人们坚持非暴力原则了。在白人向黑人开枪的黑土带,这样做无异于自杀。坚持这么说则会使我失去人们的尊重。”

        金与朱利安.邦德私下碰头之后向媒体发表了讲话:“我对于第136区在州议会缺乏民选代表抱有个人的担忧,因为我住在那里。”他宣布他将与邦德一起作为共同原告提起联邦诉讼,从而推翻州议会禁止邦德履职的做法(《纽约时报》报道了法律专家们的怀疑态度:“邦德在法庭上机会不大”)。 1月14日——邦德的二十六岁生日,以及金的三十七岁生日的前一天——金率领一支抗议队伍穿过亚特兰大市中心前往佐治亚州议会大厦。邦德在律师的指示下呆在家里,但是老邦德博士参加了抗议游行。他跟随一千五百人的游行队伍从以便以谢教堂出发,穿过凛冽的冷雨来到州议会门前。金站在一辆平板卡车上谴责了各位州议员的公然虚伪,一边口口声声要维护宪法,另一边又毫不手软地扭曲宪法。金不仅支持邦德在州议会的发言权,还支持他的的和平主义立场,因此在演讲当中引用了历史学家阿瑟.施莱辛格在整理约翰.肯尼迪的个人文件时发现的一封信。未来的美国总统在提笔写信时还只是一位厌倦战争的年轻水兵:“战争将会继续存在,直到那遥远的未来,直到依良心拒服兵役者享有与今天的战士一样的声誉与威望的那一天。”

        金宣布这场诉讼的集体目标是“明确表示我们爱美国——以至于我们要在她犯错时全力以赴地站出来提醒她。我们不是这里的新来者。我们不需要提供忠诚证书。因为你看,我们在这里辛苦劳作了两个世纪,一分钱工资都没有。”一谈到黑人历史遗产的主题,金的演讲就转向了布道特有的节奏——“早在清教徒前辈移民登陆普利茅斯之前,我们就在这里了……”——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言辞也越发华丽。他鼓励听众们“带着这个信念”继续前进,“让自由响彻天地……”直到以赛亚的大小山冈都被削平,“崎崎岖岖的密西西比州腹地必将化作一马平川……朱利安.邦德必将回到州议会当中。”在演讲结束时,金按照政治集会的惯例发动人群齐声高呼:“我们要朱利安.邦德!我们要朱利安.邦德!”并且留下一队游行者,仿照约书亚用号角吹塌耶利哥城墙的先例,一边环绕州议会大厦一边放声高歌。

        当歌唱队伍转到第三圈的时候,向来激进的非学委员工威利.利克斯领导了一场小规模冲突。他鼓动五十名追随者冲开一条通道,穿过了有人看守的国会大厦门口。这场冲突引发了一片舆论哗然,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五十人当中的一名妇女如何用手提包抽打了一名州骑警,以及不守规矩的黑人如何渴望在越南以外的任何地方开展。金针对这些违反非暴力原则的行为发表了痛苦的声明,但是依然公开支持学委:“我想大声告诉大家,我相信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我不能加入谴责的合唱。”合唱团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嘲笑。《华尔街日报》认为邦德的立场“苍白无力,令人厌恶”。《时代》杂志认为非学委的反战声明声明是“典型的无理取闹”。比较富有同情心的媒体谴责邦德和佐治亚州众议院落入了非学委的“陷阱”。亚特兰大的知名黑人呼吁将非学委成员关进监狱或者征召到越南前线。甚至就连作家莉莉安.史密斯(Lillian Smith)也在报纸上高调斥责她的非学委朋友们屈服于“十九世纪无政府主义与三十年代共产主义掺和在一起的烂摊子……我警告过他们,但是他们不听。”*罗伊.威尔金斯代表有色人种协进会斥责了非学委,而协进会法律辩护基金会的杰克.格林伯格则以佐治亚州“会以同样的理由拒绝让白人就座”为由拒绝基金会参与邦德诉讼。

        *【史密斯感叹非学委不该如此天真:“朱利安-邦德(他的父母是很好的人,是佐治亚州最好的黑人家庭之一),我担心他被拉来扯去。” 她本人对于越战的态度也很矛盾,不过她又感觉反战批评者们往往更倾向于地厌恶身为南方人的林登.约翰逊与迪安.拉斯克(“我发现自己就是这样想的”),而不是提供实际的和平计划,“所以我不同意那些严厉批评战争的人,更不同意那些想烧掉他们的征兵证的人。”】

        金则看得更清楚——种族身份肯定会显著影响反战人士遭到的对待,理查德.拉塞尔参议员以及许多其他人早就公开承认了这一点。比方说从民粹主义者转型成为三K党复兴先驱的汤姆.沃森(Tom Watson)就曾经抵制美国参加一战,斥责正式参战宣言是“我国的嗜血资本家们”降下的诅咒,但是他的铜像至今依旧傲然树立在佐治亚州议会大厦的厅堂里。越战正在强烈吸引着美国的国家政治,金则正在咬紧牙关与这股吸引力相对抗。这一周周日的礼拜仪式上,他在以便以谢教会的信众面前背离了原本准备好的布道词:“不管人们是否喜欢,有些声音必须喊出来。”他节奏飞快地勾勒着历史——“越南宣布独立……然后是日内瓦协议……”——一边为了这段看似跑题的宣讲而道歉,同时又警告美国不要跟随法国踏入“一场根本就是在延续白人殖民主义的战争”。然后他突然再次转向了以赛亚谴责暴力的经文:“从我面前滚开——就算你们多多祈祷我也不听——就算你们口若悬河我也不听——就算你们满嘴爱国主义我也不听——你们的手都满了杀人的血!”金乞求人们拥抱公民教育、智慧和勇气。“请放心,我们不会用炸弹、枪支、子弹以及凝固汽油弹来阻止共产主义。我们将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民主政府优于任何其他政府,让正义成为上帝所有孩子们的现实,以此来阻止共产主义。”然后他平静地表达了歉意,并且回归了原本的布道文本。“我不是有意要在这个问题上发泄,但是每隔一段时间人们必须听到真相。"

    • 家园 三,战与和的路口。二十四,敌人政治:1965年11月-12月

      在东北地区大停电的前一天,金办了两件事。首先他给参议员威廉.富尔布莱特发了一封旨在“个人鼓励”的信,尽管他与富尔布莱特并不相识。其次他派遣了一名满面愧色的使者——他的父亲——去抵挡联邦调查局关于一起涉及领导大会的汽车盗窃案的调查。此时的富尔布赖特尚且没有在越南问题上与政府公开决裂,但是金根据自己对约翰逊总统的私人理解推断出了不少早期迹象。他很清楚公众对于不同意见的愤怒谩骂对于刚刚成为异见人士的新人们来说难免会造成令人晕头转向的冲击,尽管此类谩骂对于非暴力种族运动来说从来都是相伴相生的日常负担。因此他认为于公于私都应该向富布赖特表示支持。“我相信你不会允许任何压力使你陷入沉默,”金小心翼翼地写道。(富尔布赖特对金表示感谢并且坦率地回答说:“我的影响力还不够大……对于现在遵循的政策做不了什么。”)另一方面,金老爹勇敢地走进亚特兰大警察总部,交出了领导大会SCOPE项目车队当中一辆1965年雪佛兰的购买文件,并且主动表示文件可能有问题。这一先发制人之举奠定了坦诚合作的基调,同时掩盖了领导大会内部对于突然出现的谣言的恐慌——谣言声称何西阿.威廉姆斯从南卡罗来纳州的窃贼那里购买了至少四辆赃车,而且这帮窃贼还在与联邦调查局探员合作。愤愤不平的威廉姆斯主动回避了金,以免将金也拖下水。他迟迟不肯交出这四辆汽车,因为其中有几辆汽车已经不知所踪,不知道目前归属于哪里的民权项目。而且他还决心首先要从卖家那里将四辆赃车的退款要回来,然后才有脸与金见面。

      11月6日星期六,安德鲁.杨从亚特兰大打电话给利维森,神秘兮兮地告诉对方“何西阿有问题”,而且最好不要在电话里讨论。半小时后,斯坦利.利维森又听说了另一条坏消息:领导大会的金库里凭空少了十九万美元,“马丁表现得好似天塌地陷一般。”金在同一天下午派杨前往纽约。纽约当地的顾问认为此次财政危机与一起记账“漏洞”有关——八月大会期间,领导大会的保险箱被盗,丢了一批支票,其中好几张支票原本可以让银行挂失补发,但是居然没人发现——此外他们还发现捐款一直在令人震惊地长期下降,已经降到了支出的三分之一左右。目前领导大会正在承受每月七万美元的赤字,按照这个势头,领导大会在1966年初就会破产。利维森、克拉伦斯.琼斯以及其他人呼吁大幅削减开支并且进行筹资改革。他们像往常一样抱怨道,金肯定还会再一次原谅“自大且无能”的领导大会财务主管拉尔夫.阿博纳西的长期松懈。他们知道阿博纳西最近诱使杨写了一份呼吁书,要求领导大会的主要捐助人们为自己购买一辆新车。尽管金对于此事十分懊恼,但是他依然宁肯努力掩盖与偿还这个错误也不愿公开斥责他最好的朋友。即使是现在,金依然深切同情阿博纳西,因为他很理解后者心里的深切创伤与不安全感。他甚至亲笔给美国运通总部写了一封详细的申诉信函,希望对方重新考虑一下拒绝阿博纳西的信用卡申请的最近决策(美国运通公司于1959年推出了便于使用的塑料信用卡,不仅改变了商务旅行,而且改变了大部分零售商业的面貌)。

      杨和纽约的顾问们接受了何西阿.威廉姆斯可能拥有失窃赃车的事实。他们怀疑他是否下达过偷车的命令,质疑他在买车时知道什么,并且毫不意外地期待他会愤怒抗议,声称自己将会再一次反抗迫害。威廉姆斯性情易怒,不喜循规蹈矩,在全体领导大会员工当中就属他入狱次数最多,而且他刚刚辞去了美国农业部化学家的多年职业,永久地投入了民权运动。由于贝弗尔不在芝加哥,威廉姆斯是在阿拉巴马州偏远地区举行抗议活动反对柳佐与丹尼尔斯谋杀案审判不公的最佳人选。倘若本案迫使他无法继续从事民权活动,那将会是领导大会的沉重损失,更不用说他还有可能将整个领导大会都拖下水。曾经代表金参加《投票权法案》的高级别谈判的华尔街律师哈里.瓦赫特尔谨慎地向他在司法部的联系人打听威廉姆斯会不会遭到起诉。领导大会的人们屏住呼吸,希望这项丑闻不会爆发。

      但是在远离金视线的地方,何西阿.威廉姆斯购买赃车一案还是在一场持续争端当中沸腾了起来,这场争端将会从政府密室蔓延到下一次总统选举。联邦调查局总部的官员们急于宣布这是一起涉及金的ITSP(失窃财产跨州运输)“诈骗”案件。助理局长阿尔.罗森(Al Rosen)写道:“何西阿.威廉姆斯是领导大会的选民登记主任,鉴于他身处高位,对他采取的任何行政行动都会导致大量宣传,并且促使公众注意力集中在领导大会的活动上。”联邦调查局探员在十月底逮捕了第一位涉案中间人。但是亚特兰大与华盛顿的联邦检察官却并不相信这位南卡罗来纳州嫌疑人未经证实的供述,并且特意确保了针对此人的指控文件不会牵扯到威廉姆斯或金。在联邦检察官看来,一个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被定罪的白人小偷首先用自己的名字租车,然后将租来的车卖给亚特兰大的黑人中间商,最后又向以前逮捕过他的联邦调查局联系人坦白自己的全套计划,这套操作实在非常可疑。尽管逮捕声明采取了中立立场,但是依然激怒了德克.迪洛克,他认为联邦司法部门这是在故意堵住调查局的嘴。他在报告当中告诉司法部,“联邦调查局没有进行‘秘密逮捕’……我们绝不会在遭受此等待遇之后忍气吞声。”联邦调查局的第三把手艾伦.贝尔蒙(Alan Belmont)向司法部门的同行暗示,调查局可能已经通过监听截获的信息证实了领导大会自觉参与了犯罪行径,但是这一披露却让司法部长卡岑巴赫更加重视本案。一位联邦法官很快就封存了这位涉案中间人的逮捕记录。由于并未扯上肮脏下流的民权背景,公众很快就忽视了这份记录。“司法部的人可能已经接触到了法官,”胡佛对他的身边人抱怨道。

      联邦调查局的官员们企图尽量扩大此次起诉的波及面,而司法部则坚持要求调查局首先提供确凿事实。双方的对峙愈演愈烈,因为本案涉及到了金,而金又是关于监听政策的更广泛斗争当中的一个痛点。联邦调查局在十一月勉强向司法部保证,窃听情报信息将会与办案探员“区隔”开来,因此不会污染积极起诉当中的证据,但是卡岑巴赫强调指出,熟练的辩护律师可能会赢得法庭命令,从而发现政府掌握的所有关于何西阿.威廉姆斯的材料。他警告说,从法律上讲,此类发现可能会致使控方无法可靠定罪,因为法官肯定会极其反感针对至少三名领导大会律师(瓦赫特尔、琼斯与利维森)关于何西阿“问题”的彼此通话的窃听,肯定会认为这是对于律师权利的违宪侵犯。在政治上,针对威廉姆斯的任何起诉都有可能导致法庭首次公开披露联邦调查局与司法部针对金及其伙伴的电话窃听,这将带来地震般的反响。

      对于卡岑巴赫来说,本案还可能带来更大的危险:联邦调查局未经授权的监听行为不仅局限于电话窃听,还包括通过非法侵入在房间里安放窃听器,后者很可能会在最糟糕的时刻被披露出来。尽管他身为司法部长是胡佛名义上的上级,但是在工作当中胡佛基本不拿他当一回事。此前卡岑巴赫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对胡佛连哄带劝软硬兼施,这才迫使后者勉强承认了联邦调查局确实会使用窃听器,并且最终承诺放弃这一做法——这两次都是多亏了约翰逊总统措辞强硬的秘密命令才能迫使胡佛就范。胡佛在9月14日通知卡岑巴赫,“因此,应您的要求,我们已经完全停止了室内窃听器的使用。”这份备忘录虽然打着遵章守纪的旗号,字里行间却充满了令人心里发毛的怨愤。在胡佛看来,官方之所以对于窃听器顾虑重重,全都是因为“其他机构对于特殊调查技术的无节制且不谨慎的使用”。传统且负责任的联邦调查局工作方法——例如走访取证——并不足以“应对秘密行动”,而窃听器对于联邦调查局“协助我们的国际政策制定者”以及打击颠覆活动至关重要。胡佛趾高气昂地断言:“如果我们的知识减少了,那么我们的工作能力也会相应下降。”

      胡佛仅仅不情不愿地屈服了不到一个月就反悔了。他精明地选择了战术阵地,意识到因为窃听器而私下分裂的联邦政府最近在对待马丁.路德.金的态度上同样有所动摇。接下来联邦调查局通过电话窃听得知金将要会见他的纽约顾问团,胡佛意识到最好不要事先请求特别许可来窃听这次会谈,而是应该先斩后奏。直到会面与窃听都成为过去式之后,胡佛才向司法部发去了一份全无先例的事后请求,并且在行文当中暗示,就算他提前呈交这份请求,也肯定能得到卡岑巴赫的批准:“鉴于此次会面的重要性以及情况的紧迫性,1965年10月14日,我们在阿斯特酒店345室对金进行了一次窃听器监听……这次监听涉及非法侵入。”金于十月下旬与十一月两次访问纽约,事后胡佛向卡岑巴赫发出了两份几乎一字不差的通知。如此跋扈之举让司法部长左右为难。他可以向约翰逊总统承认自己能力不济,让总统去亲自面对胡佛的阳奉阴违;或者他也可以假装没这回事。卡岑巴赫选择了后者,于是胡佛的这项与约翰逊总统的要求背道而驰的窃听政策也将他牵扯了进来。卡岑巴赫就这样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以书面形式默许室内窃听器而非电话窃听的司法部长。这些未经质疑的备忘录成为了胡佛向司法部长施压的筹码,但是与此同时也使得卡岑巴赫更有理由对何西阿.威廉姆斯的起诉保持警惕。现在无论法院在本案当中发现了任何窃听行为,都会将他这位最高权威牵扯进来。因此他才坚持限制本案的影响范围,以免涉及到金,导致窃听行为遭到暴露。

      从胡佛的角度来看,司法部强加在联邦调查局头上的窃听禁令本身已经非常令人厌恶,现在司法部又来公然干涉调查局办案,简直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手下的高级官员们看准了官方对金不满的迹象,纷纷在幕后展开了积极行动。亚特兰大分部的探员们招募了一位簿记员詹姆斯.哈里森(James Harrison)作为调查局打入领导大会内部的第一名“渗透”线人。胡佛在11月10日赞扬亚特兰大分部“很有想法与想象力……期待着最近获取的有关当事人[金]个人生活的高度敏感信息能得到充分利用。” 迪洛克向众议院议长约翰.麦科马克提供了一份关于金的尖锐机密黑材料,内容包括金对于越南问题的异议、所谓的共产党控制以及金的各种私生活弊病。事后他报告说,议长“非常冷静……表示他现在认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必须对此采取措施。”迪洛克还向新近改选的共和党参议员斯特罗姆.瑟蒙德的助手弗雷德.布扎特(Fred Buzhardt)与哈里.登特(Harry Dent)作了简报,不成想这两人却急于让瑟蒙德利用联邦调查局提供的信息公开“揭发”金。迪洛克拒绝了两人的建议,认为这样做太危险。胡佛一贯谨慎,倾向于使用不会使联邦调查局难堪的机密武器。与此同时他还在顽强地推动针对何西阿.威廉姆斯的授权起诉,竭力要让本案的审理得到广泛关注。他在一份备忘录上写道:“在这起案件中我们一直被‘压制’,实在非常可耻。”他还在另一份备忘录上推测,即使调查局搞到了领导大会故意购买赃车的“严密”证据恐怕也无关紧要,“因为该组织在司法部眼中显然凌驾于法律之上。”

      金也感觉到了针对民权运动的瞬息涨潮。他的朋友莫里斯.艾布拉姆(Morris Abram)是美国犹太人委员会的雇员,原本在亚特兰大工作,最近被调往了华盛顿。艾布拉姆邀请金参加约翰逊总统提议的全国种族问题会议,开会日期是11月16日。然后他又尴尬地表示,金提名的大多数陪同参会同事都得不到通过白宫大门的许可。在政府内部,艾布拉姆与约翰逊的民权工作人员提醒安全官员不要因为联邦调查局再次指控贝亚德.拉斯廷是“公认的马克思主义者 ”而禁止他进入白宫。李.怀特提醒总统,自从华盛顿游行以来,拉斯廷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一位负责任且有见地的盟友。他们还警告说,拟议当中的联邦调查局黑名单——涵盖了华尔街律师哈里.瓦赫特尔等人——只会削弱总统对于会议的掌控力。为了确保民权领袖们不至于“从你们指定的联席主席手中夺走会议控制权或者撤回他们对于会议的支持”,总统打算向若干位特别可靠的参会人员提供授权,可是包括瓦赫特尔在内的许多可靠人员都被黑名单挡在了白宫门外。亲密同事们得不到邀请的局面令金心中难安。安德鲁.杨——眼下他被派去塞尔玛领导游行,主题是要求政府雇员采用礼节性头衔称呼黑人——于11月13日通过电报向艾布拉姆与李.怀特发出呼吁,希望对方重新考虑“金博士提交的其他名字”。电话窃听与室内窃听截获了领导大会内部的惊愕反应,为联邦调查局总部带来了截然相对的喜悦。一位主管写道:“我们可能过于乐观了,但是这一点也许体现了有利的趋势。我们将像过去一样,继续向白宫提供贬损性信息,以此打击可能与白宫有联系的金的手下。”胡佛批示道:“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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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广泛的民权活动家群体普遍认为11月16日的计划会议非常关键,以至于纽约的宗教领袖们在11月9日——就在东北大停电前几个小时——召开了一次内部会议来为正式会议做准备。两天后金也赶来参会,此时的会场早已陷入了人声汇聚的媒体逆流。在宗教会议上,全体发言者都没有过多讨论约翰逊在历史性的霍华德大学演讲当中做出的广泛承诺,而是很快就转向了对于黑人家庭结构的激烈关注。全国教会理事会宗教种族委员会主任罗伯特.斯派克为他此前关于“莫伊尼汉报告带来的损害”的即兴发言进行了很有个人风格的道歉。莫伊尼汉报告的中心理论认为,根据政府的统计数据,某种“纠结的病态”感染了黑人家庭。对于批评者们来说,这一论断恰似一坨碰上就甩不脱的焦油,格外令人火冒三丈。很快就有一整本书记录了批评者们的愤怒。就像路易斯.阿加西斯认为黑人是独立物种的理论那样,披着科学术语外衣的智识论点再一次在政治文化当中产生了共鸣。该书总结说:“由于报纸的报道,莫伊尼汉报告被视为政府对于[沃茨]骚乱的解释。”

      这一年六月印刷出版的劳工部报告上面找不到作者的名字,但是副部长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Daniel Patrick Moynihan)还的确向朋友与记者们狂热地分发了报告副本。这些人当中有一位罗伯特.诺瓦克在八月沃茨骚乱期间的全国联合专栏上刊登了 “莫伊尼汉报告”并且使其一夜出名。他将这份报告称为 “政治原子弹”,“揭露了大城市黑人困境的丑陋真相”。诺瓦克的宣传为这份“饱受压制、广为泄露”的文件蒙上了一圈禁忌的光环,哪怕这份文件其实在政府商店就能买到,每份四毛五分钱。来路各异的评论家更是协力散布了一场社会争议的雪崩。莫伊尼汉报告问世不到十天,《纽约时报》就声称约翰逊政府正在研究这份报告,试图寻找在黑人当中“取代母权制”即女户主家庭的线索。到了九月,理查德.罗韦尔(Richard Rovere)在《纽约客》中指出,即将召开的白宫会议“旨在制定一项国家政策,从而加强美国黑人男性的自我意识”。《华盛顿星报》声称从“仍然保密的”莫伊尼汉报告当中看出了一个隐约的障碍:“下层黑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产阶级黑人与中产阶级白人一样对于这个世界一知半解,而马丁.路德.金之类的领导人更是根本不了解。”

      种族问题把家庭问题推到了国家政治的最前沿。莫伊尼汉在开篇指出,母权制是贫民窟贫困的主要指标,他称之为病态。这一论断将性别术语送上了新闻头条。报告宣称:“从小公鸡到四星将军,雄性动物的本质就是趾高气扬。事实上在十九世纪的美国,某一类特定的男性夸张炫耀几乎成为了美国人的国民风格,黑人男性却不在此列。‘时髦的黑鬼’难免被处以私刑。”

      耶鲁大学的宝莉.默里仍在为推翻阿拉巴马州全面排斥妇女参加陪审团服务的联邦诉讼而努力。她针对女性霸占少数相对优势地位的话术发出了孤立无援的抗议。她在《新闻周刊》中写道:“黑人妇女努力克服了并非由她们自己造成的障碍,却因此遭到暗中指责,这真是令人痛心的讽刺。”默里认为,黑人女性必须突破种族和性别的双重歧视才能打入中产阶级,然后还要面临着门当户对的黑人婚姻伴侣的长期严重缺乏,因此女性当家是黑人家庭在走投无路之下强行适应环境的英勇之举,而不是什么癖好或者疾病。贝亚德.拉斯廷从更普遍的立场上提出了反对意见。他直言不讳地指出,为了保障奴隶主的财产权与繁育特权,两个世纪以来黑人家庭一直被剥夺了作为人的地位,根本得不到国家法律的承认或者保护,因此“对于我来说,黑人家庭居然能够存在这一点本身就非常令人惊讶。”金则试图从他称之为“可怕”的过去当中挽回希望。他在纽约的一次演讲期间表示:“在所有历史上,还没有什么人为了拥有家庭生活而不得不与这么多心理和生理上的恐怖作斗争。”他回顾了关于他为什么允许儿童遭受牢狱之灾的责问。“答案很简单:我们的孩子以及我们的家庭在日常生活当中本来就每天都会经受些许伤害。”

      这一年秋天,评论莫伊尼汉报告的文章层出不穷。《共和国》、《纽约书评》、《国家》、《基督教》和《危机》等等主流杂志纷纷加入了讨论。大量黑人感到受到侮辱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条新闻,随后莫伊尼汉对于黑人怒意的不以为然同样登上了新闻。争论的公众声音当中只有寥寥几位黑人或者女性。包括莫伊尼汉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将居高不下的黑人家庭破裂指数归因于历史上的压迫,但是在社会科学的模糊鼓点的刺激之下,基于异常特征做出的推断大行其道,推断本身的合理性却得不到分析。“在城市居住的黑人妇女当中有22.9%曾经结过婚,目前处于离婚、分居或被遗弃状态……贫困的爆炸性循环……每四个黑人家庭中就有一个没有父亲……福利依赖……黑人的生育率比白人高40%。”病理学模式潜移默化地将民权力量从无畏的变革者降格成为了需要隔离的病人,同时又为主流意见制造者重新确立了充分的诊断特权。“莫伊尼汉的事实无可争辩,”威廉.曼彻斯特后来在一份调查历史研究当中反映了一股来势汹汹的情绪,“但是那一年黑人的痛苦如此之大,事件对于黑人自尊心的影响也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黑人无法面对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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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的第二个周末,联邦调查局安装在纽约的窃听器错过了金的行踪。负责纽约的特别探员约翰.马龙向总部报告说,窃听器原本已经提前安放在了金位于阿斯特酒店的预订房间里,但是金却莫名其妙地转而来到希尔顿酒店下榻,再想安装新的窃听器已经来不及了。为了躲避官僚主义的指责,马龙向胡佛保证,他已经责成希尔顿酒店不能在没有预订的情况下让金入住,但是被逼无奈的酒店经理宁肯承受有关部门的斥责也不愿招致将马丁.路德.金拒之门外的负面宣传。通过“物理监视”(贴门偷听)与随后的情报收集,联邦调查局多少还是掌握了几条希尔顿战略会议上的操心事项。金刚刚发表了对于芝加哥运动的承诺(《星期六评论》上的“下一站:北方”);他命令领导大会的会计们配合联邦调查局对于汽车采购的审计;有些参会者期待着哈里.贝拉方特或许可以通过举办一场由再婚影星夫妇伊丽莎白.泰勒与理查德.伯顿参加的慈善晚会来化解领导大会的财务危机;将于星期二开始的白宫会议也在会场里引起了各种焦虑。斯坦利.利维森指出:“政府认为莫伊尼汉的报告是无价之宝,”而金必须挺身而出反驳报告当中的错误见解。电话窃听则捕捉到了一场全新现象的预警梗概。调查局听到利维森说了一句:“马尔科姆.X写这本书是出于冲动。”

      马尔科姆.X死后被遗忘了九个月,然后他的名字突然迎来了奇迹般的重生。当马尔科姆在二月遭到骇人的暗杀之后不出几天,出版商纳尔逊.道布尔迪(Nelson Doubleday)就将已经完成的马尔科姆自传撤出了印刷厂,宣布他必须放弃出版,以免公司员工遭受恐怖且难以捉摸的黑人穆斯林派系的报复。十几家主要出版社随后都放弃了这本无主的手稿,与此同时美国文化的主要机构也毫不顾及死者为大的礼数,将马尔科姆埋葬在了一片顶尖带刺的批判之下。《华盛顿邮报》将他称作“苦涩种族主义的代言人”;《新闻周刊》嘲笑了他“针对‘白人魔鬼’进行的激烈种族主义攻击,以及要在美国建立武装矛矛党的荒唐呼吁”;专栏作家沃尔特.温切尔(Walter Winchell)给他贴上了“街头混混”的标签;唯有自由派的《国家》杂志语气虚弱地哀悼了这位“某个黑人疯狂派系边缘的的勇敢领袖”。此等恶名促使马尔科姆的遗作几经转手,在最后关头交给了向来以混不吝著称的格罗夫出版社,该出版社的著名事迹包括不顾淫秽限制出版亨利.米勒与萨德侯爵的作品。1964年格罗夫出版社出版了D.H.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招致了一轮号称“波士顿禁书”的审查行动。挺过这一轮审查之后,格罗夫出版社的高管们为1965年秋季面世的《马尔科姆.X自传》安排了特别的安全防范措施与私下准备,随时准备捍卫第一修正案的宪法权利。《周六晚报》的编辑们在介绍本书的节选预览时对这位已故作家进行了令人难忘的逆向宣传:“如果马尔科姆.X没有被更怪异、更恶毒的极端分子所取代,那么我们还算幸运。”

      然后这本书就迎来了出人意料的广泛好评。《纽约时报》在二月份还声称马尔科姆度过了“遭到浪费的可悲一生”——报纸认为他是一个“扭曲的人”,其特点是“对于暴力的无情且狂热的信仰”——到了11月5日却将这本自传称作“一本出色的、痛苦的、重要的书”。知名书评人艾略特.弗里蒙特.史密斯(Eliot Fremont.Smith)宣称,“随着他的去世,美国黑人失去了他们最能干、最善于表达且最有说服力的代言人”。其他评论家也发出了类似的惊叹呼声。“这本书的题眼是转换二字,”I.F.斯通(I.F.Stone)在11月11日的《纽约书评》当中写道。马尔科姆毫不留情地讲述了他自己的连续转换——其中一个故事是这样开始的:“我在监狱里就知道,阅读永远地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倾倒了一位又一位原本的怀疑者。这本自传的销路如同传染病一般经久不衰,到了1992年巴兰坦平装书第三十三次再版时已经发行了接近三百万册,并被翻译成十几种外国语言。《时代》杂志在马尔科姆去世时贬损他是“一个不知羞耻的煽动者……他的福音就是仇恨”,但是到了1999年却将《自传》列入了二十世纪十本最佳非虚构书籍之一。

      与莫伊尼汉报告一样,《自传》省略了政策建议的篇幅,专注于针对家庭病理学展开论述,对于改革的目标与想法则不置一词。《时代周刊》评论说:“这本书讲述了一个聪明的黑人如何发现他在美国社会当中没有前途。它用最有力、最准确的语言讲述了这一现象的真正含义——这意味着白人社会针对黑人自尊的系统化破坏,此种破坏几乎就是白人社会的自动功能。”马尔科姆烧毁了美国民主的承诺。用他的话来说:“我对成为美国人不感兴趣,因为美国对我不感兴趣。”他的立场凌驾于任何政治意识形态之上,坚持认为只有一种力量可以从根本上消除种族仇恨——纯粹的无教派伊斯兰教——但是《自传》竭力淡化了这一概念,因为自传的执笔人亚历克斯.黑利和格罗夫出版社的编辑们知道这将会吓跑绝大多数美国读者。

      书中记录的与厄运的激烈斗争牢牢抓住了分布广泛的读者群体。对于民权运动的宗教虔诚主流风格感到厌倦的世俗主义评论家非常欣赏书中坚定不移的现实主义作风。斯通写道:“在本书当中人们可以充分体会这个杰出黑人在自我创造时的痛苦,从而由小见大地读到整个民族在寻求身份认同时的痛苦。”神学家詹姆斯.科恩(James Cone)则将马尔科姆的诚实当成了基督教信仰的深度指标。即将成为纽约联合神学院第一位黑人教授的科恩如此断言:“就像我被耶稣福音的真理所说服一样,我同样相信,要想在美国生活并且传扬耶稣的福音就必须接受马尔科姆的民族主义批评的严格考验。”一代又一代的年轻读者对于马尔科姆从从皮条客到殉道者的原始旅程将会做出更加强烈的反应,他们通过马尔科姆拥抱了一段大胆的真实性。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新闻周刊》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82%的美国黑人认为马尔科姆.X是典型的“强大黑人男性”,使他的支持率达到他生前巅峰时期的十倍。庞大的年轻白人拥趸群体更是让他成为了一名跨界偶像。《自传》当中谦逊直率的态度吸引了他们——“我在波士顿的帕克之家当了一名公共汽车司机。”白人读者与“渴望融入社会的黑人”安全地通过纸面文字经受了无情且富有教益的指控:“白人在道德层面没有资格指责其他任何人的仇恨!”后来马尔科姆又补充道:“是的,我将要扯下那个自由主义者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培养起来的光环。我对南方一无所知。我是北方白人以及他对待黑人的虚伪态度的产物。”不过潜藏在紧迫交流之下的潜在乐趣——正是这种乐趣促使马尔科姆经常前往白人大学演讲——软化了他的愤怒文笔。这本书一方面蔑视非暴力策略,另一方面也并未将暴力当做推动进步的工具或者成为男子汉的先决条件,而是将其视作生活当中的忧郁事实,从属于语言的力量。马尔科姆写道:“我从来不认为我会寿终正寝。甚至在我成为穆斯林之前——当我还是贫民区丛林里的小贩,后来又成了监狱里的罪犯的时候——我就一直认为我会惨遭横死。”

      没有人能够预料到,《投票权法案》得到通过的这一年会在全社会对于“黑人母权制”和马尔科姆.X的众说纷纭当中结束。两者都试图钻透种族问题的破碎之心,却不肯提供任何疗伤止痛的药方;两者都不屑一顾地抛弃了民权运动的非暴力方法。前者将社会科学中最摇摆不定与最尖锐的工具混在一起使用,从美国人“已经超越了平等机会”的假设出发,重新定义种族问题;后者则从坟墓里直截了当地坚持认为种族几乎没有变化,仁慈的白人自由主义者无非是个骗子。“我不在乎一个白人对待你有多好,”马尔科姆.X写道,“……他几乎从来不会像看待他自己那样看待你,像看待他的同类那样看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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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社会的种族图景正在不断变化,图景的上空盘旋着分裂的影像。在南方大学,就连体育项目也仍然是白人一统天下,直到十一月才有一名孤独的黑人篮球运动员入选了马里兰大学的校队名单。首批两名黑人高中生在肯塔基大学签署了东南联盟橄榄球的奖学金,尽管他们都没有参加过比赛。(其中一名学生在训练时死于背部骨折,另一名学生随即退出了校队,这使得大学不得不解决对于队友暴力歧视的怀疑)。短视的专家们争论着哪些黑人球员与大学敢于站出来引领风气,与此同时职业球队已经急不可待地打入了全新的种族融合球赛市场。到了十二月,亚特兰大在密尔沃基勇士棒球队之后又迎来了第二支种族融合球队。这支刚刚拿到特许经营权的橄榄球队匆匆赶到亚特兰大,还没来得及招募任何球员,甚至就连猎鹰队这个队名都没定下来,就已经预售了1966年赛季的门票。在此之前的八月份,喜剧演员丹尼.托马斯帮助组织了一支名为迈阿密海豚队的种族融合橄榄球队。

      两部电视剧《F.B.I.》和《我的间谍》在秋季电视季首播并且长期受到欢迎。前一部得到了J.埃德加.胡佛的详细监督。胡佛禁止这部剧集承接除臭剂与清洁产品之类不符合男子汉气概的赞助广告,并且要求屏幕上决不能出现敞开衣襟、行踪诡秘、少数族裔、执法有误或者出手杀人的调查局探员形象。剧集当中的探员几乎总会以干净利落的第一枪击倒嫌疑人。后一部剧集介绍了年轻的黑人演员比尔.考斯比,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与白人共同担当领衔主演的有色人种演员,在片中扮演一名罗德学者出身的中情局官员,伪装成对戏搭档罗伯特.库尔普的网球教练,两人都在追捕敌方间谍。《洛杉矶时报》称赞科斯比的角色是一个“不具威胁性的黑人”。只有少数几个南方城市拒绝了这部剧的播放。

      出版物观察员注意到,美国社会对待城市地区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新共和》的专栏作家TRB写道:“没有哪个国家会憎恨自己的城市。只有在美国,郊区才会害怕他们的父母。”《生活》杂志的编辑们为十二月准备了一份名为“美国城市”的双月刊。一半的版面展示了耀眼的灯光、成熟的居民和未来主义的设计,并且配以相应的标题——“骄傲的造型”、“不需要轮子的火车”、“卫星、巨型建筑、平台”、“用计算机做作业”。另一半则展示了阴暗的公寓与饥饿的儿童——“痛苦而顽固的瘟疫”、“种族陷阱”、“撕裂的家庭”。学者赫伯特.甘斯(Herbert Gans)在十多年后指出,《生活》杂志的特刊标志着媒体对于城市活力的赞美戛然而止,在此之前的媒体传统往往忽视或者浪漫化了穷人之间的绝望街头斗争。“城市”一词的希腊语词源polis在古代为政治本身提供了概念与名称。如今在充斥着种族印象的美国社会,这个词的内涵也不堪重负,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在白宫,乔.卡里法诺于11月15日将TRB专栏寄给了哈里.麦克弗森,并且附上了一份担忧的说明。前一天,金在纽约访问期间来到阿比西尼亚浸信会参加教会创立157周年纪念日,并且为亚当.克莱顿.鲍威尔主持了两场主日礼拜。斯坦利.利维森警告金,与鲍威尔交往肯定会引起领导大会捐款人的强烈不满,相比之下他给胡志明写信的计划都未必会招致同等强度的反对。事实上,仅仅是关于金打算前往阿比西尼亚进行客座布道的消息就让捐款人之一詹姆斯.菲兰(James Phelan)大为光火。此人是一位知名银行家,此前在越战争议当中依然坚持与领导大会合作。但是这一次他却愤怒地发来信件,取消了他的捐款承诺。鲍威尔与金的私交其实不太好。他曾经用各种小动作来折磨金,还曾经在暗地里敲诈过金。鲍威尔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身兼多重特质——他既是国会委员会主席,又是历史悠久的黑人布道任家族的后代,还是哈莱姆区的花花公子,而且肤色浅得可以假装白人。他熟谙白人与黑人两边的行事风格,灵活多变地扮演着各种特点突出的角色,从身居高位的权贵到舌灿莲花的正义斗士再到混不吝的流氓恶棍。如此多变的风格激怒了许多在具体问题上与他意见一致的人们,也惹恼了那些看重一贯立场的的人们,但是哈莱姆区的众多黑人选民还就是喜欢他这种挑衅白人精英的热情。

      金长期以来一直承诺愿意帮衬鲍威尔。这次他首先试图逃避这一长期承诺,然后又不得不屈服,因为他担心鲍威尔“会利用这一点来对付我”。利维森抗议道,金的中产阶级支持者们肯定不会理解他的苦衷,但是金否决了他的意见。另一方面,怀亚特.沃克也请求金在阿比西尼亚教堂露面,从而为自己撑腰。此前鲍威尔满怀恶意地公开解雇了身为阿比西尼亚助理牧师的沃克,只为给金一个下马威,警告金在推动民权运动北上时不要打纽约城的主意。金意识到自己无法化解沃克遭受的羞辱,但他确实希望消除鲍威尔的恶意谣言:他,马丁.路德.金,看不起沃克,再也不想看到他从事任何工作,并且坚持要求沃克把他称为美国的头号黑人。如果鲍威尔拒绝作为东道主在阿比西尼亚露面接待金——似乎很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那么金就会咬紧牙关以访客身份带着遭到放逐的沃克来到阿比西尼亚,让沃克有机会以“和解的姿态”与会众们告别。

      但是金毕竟棋差一招打错了算盘。正当他与沃克即将在会众面前亮相的最后一刻,鲍威尔突然冲进更衣室,不由分说将沃克轰了出去,只留下金在更衣室里恳求鲍威尔给沃克一个体面,鲍威尔自然不肯松口,最后无可奈何的金只得就范。两位浸信会传奇人物一起出现在宽阔的大理石平台上,五千名崇拜者发出了期待的呼喊。鲍威尔花团锦簇地将金称作“在世的最伟大美国人,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同时又挤眉弄眼语带双关地告诫金在全国范围内扩张民权工作时应当着力“打入领导层的真空地带”,例如新泽西州的纽瓦克。两人拥抱了一下,随后金开始布道。这次布道登上了《纽约时报》的头版头条:“鲍威尔否认裂痕,欢迎金来到哈莱姆区”。

      事后鲍威尔给金写了一张便条,对于“我们能够呈现出一条统一战线”表示满意。金没有向沃克透露是什么原因阻挠了沃克的告别亮相,但是他那标志性的坚忍作风之下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比起民权运动当中的层层重担更加沉重的挫折感。他麻木地告诉沃克,“亚当非得下地狱不可。”

      • 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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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题为“权力的长臂”的联合专栏当中,记者乔.艾尔索普赞扬了美军用铁与血作为主食来铸造历史的壮观部署。他回顾了越南金兰湾“在法属时期的生动形象……除了几座渔家窝棚以外就只有一片空荡荡的蔚蓝色,见不到任何船只”。相比之下,美军工程兵则创造了“将一个沙坑变成每周吞吐量一万吨的港口”的“惊人现实”。眼下的金兰湾林立着从冲绳基地海运过来的巨型起重机,“推土机简直大到可以移动山峰……各种登陆艇……每个转弯处都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新景色。”艾尔索普与威廉.威斯特摩兰将军一起飞往越南中部的安溪,“丘陵中的一片绿色谷地……这里最伟大的景象是以完整的战斗姿态绕过半个地球来到此地的美军整编师。”哈罗德.“哈尔”.穆尔上校(Harold “Hal” Moore)是新成立的第一骑兵师(空中机动部队)的一名营长,他乘坐吉普车沿着战争史学家伯纳德.法尔在其著作《没有欢乐的街道》中记载的1号公路进行探索。根据法尔的描述,他在蜿蜒的路旁找到了一块纪念石碑,纪念对象是十多年前法越战争期间倒在偏远地区的法军与越军。如今纪念碑周围的旧日战场上依然散落着弹壳与骨骼碎片。阿尔索普告诉美国读者,“关键的主导问题”——“资源严重不足”——“已经不再像法军作战时期那样存在了。”超过二十万名美国士兵将在圣诞节前抵达。“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一变化的重要性几乎不可能被夸大。唉,这并不意味着战争已经取得了胜利……但它确实意味着隧道的尽头终于显露了光亮,而这总是有意义的。”

        11月14日,也就是金在哈莱姆区为亚当.克莱顿.鲍威尔进行客座布道的那个星期天,穆尔上校降落在了茂密的伊阿河德浪河谷的一片森林空地上,此地是胡志明小道从柬埔寨向东穿过南越山区的节点。他所在的旅隶属第一空降师,这个旅被授予了特殊的荣誉称号——第七骑兵队。这支部队继承了爱尔兰皇家骑兵队从利默里克酒吧带来的充满活力的“加里欧文”进行曲,这首行军曲调已经成为了这支旧西部最富盛名的陆军部队的代名词。部队曾经的主官包括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穆尔站在在比士兵还高、像砖头一样坚硬的白蚁丘之间建立了初步战场指挥,参加本次“银色刺刀行动”的第七骑兵队士兵们也纷纷跳落地面——这次他们的载具不是马匹,而是巨大的休伊武装直升机。穆尔命令他们“搜索并消灭敌人”。先头散兵抵近森林边缘,试图拉起警戒线,然后就迎来了一阵爆炸轰鸣的高潮。一位经验丰富的上尉意识到敌方主力是北越正规军而不是游击队。阿尔法连第三排的史蒂夫.汉森中士(Steve Hansen)事后回忆道:“带队的每一个人都被射杀了。从我们接到行动命令到人员死亡的时间只有五分钟。敌人离我们很近,并且抢走了一部分我方的遗体。”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天文学教授的儿子亨利.赫里克中尉(Henry Herrick)追着越军冲上山头闯入灌木丛,然后他所属的布拉沃连第二排就与大部队失去了无线电联络,陷入了一阵又一阵的狙击火力、迎头对攻与盲目交火当中。穆尔上校确定了敌军包括越南人民军的三个团,共计两千名士兵,指挥官是阮友安中将。为了抵消阮友安的人数优势,穆尔十分依靠明显的火力优势:“我有重武器支援,他没有。”五英里外的美军炮兵阵地在交战第一天向战场周围的山坡发射了四千发高爆榴弹炮弹,空中袭击者攻击机群也带着凝固汽油弹和五百磅的炸弹发动了俯冲轰炸,弹痕累累的休伊直升机一边投放增援部队一边用压制火力摧毁了森林。三十个小时后,美军的汹涌攻击暂时告一段落,布拉沃连的搜索小组发现此前失去联络的赫里克所属那一排已经全员倒地再起不能。一位救援人员表示:“即使是那些能够站起来的人也被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吓坏了,他们宁愿躺下。”有一名士兵拒绝动弹,直到救援者把一个他一直死死盯着的猩红色物体移到几英尺远之外。这是越战战场上被寻回的许多战场日记当中的一本,其中最后一段文字后来被翻译成了越南语:“哦我亲爱的,倘若当部队凯旋而归时你没有看到我,请看看那些骄傲的军旗。你会在那里看到我,你会在竹林荫蔽下感到温暖。”在这位已经失了智的日记作者附近,丹尼斯.迪尔中尉(Dennis Deal)看到了一名被炸成两截的北越士兵,他在即将流血而亡的最后时刻将手榴弹拉弦挂在枪托上,制作了一个简易的触发陷阱。“如果我们要对付这种破事,”迪尔嘀咕道,“那么今年肯定会他妈的非常漫长。”

        11月16日,也就是银色刺刀行动开始后的第三个早晨,美军增派了两个营前来救援。援军刚刚进入代号“X射线”的降落区就迎面扑上了惨烈的喧嚣。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持续交火的间隙将距离美军阵地最近的越军尸体拉过来堆积成了六英尺高的一堆。面对上报杀敌数字的压力,穆尔上校开始了计算。他的下属估计有834名越南人死于步兵火力,他从这个数字当中减去了200人,然后又加上一个任意做出的精确猜测,即1215人被空中火力地面部队的支援杀死在视线之外,最后上报的越军阵亡总数为1849人。到目前为止,美军的伤亡人数更少且统计结果更可靠——79人死亡,包括赫里克中尉,121人受伤——伤亡人员集中在最初被包围的部队当中。查理连失去了所有五名军官,原本的106名士兵也阵亡了超过一半,幸存者当中的许多人仍然在两名医务兵的照顾下等待撤离——原本的两名医务兵都已经阵亡,现在的医务兵是刚刚抵达战场的替补人员,其中一位是来自佛罗里达州圣奥古斯丁的陆军四级技术员汉克.托马斯。战死美军的遗体罗列在他面前,他掀开每一具遗体上面覆盖的雨衣,收集了来到越南以来的第一批二十五个死者身份牌。他发现只有两具尸体闭着眼睛,其他尸体全都死不瞑目。高威力武器将死尸炸得残缺不全,托马斯接受过的训练完全应付不了此等惨状,以至于他盼望着“医务兵!”的喊声赶紧响起,好让他有理由带着绷带与吗啡远离死者,转而为活着的伤员服务。托马斯没有向任何战友透露他曾经在1961年带领第一批自由乘车者走进密西西比监狱,当时他还是斯托克利.卡迈克尔的狱友兼非暴力导师。保密的部分原因在于他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自从参军以来的自身变化。夜晚的排炮声总会把他从枯竭的昏睡当中惊醒,躺在地面上扭头看去,旁边就是成排死尸一动不动的脚后跟。

        11月17日星期三上午,美国人撤出了X-射线阵地,好让来自关岛的B.52飞机得以放手轰炸。轰炸机朝着美军认为藏有撤退越军的山脉投下两百吨炸弹。穆尔的第七骑兵队的姐妹部队——也就是第二营——朝向一块名为奥尔巴尼的更大空地行进了六英里,罗伯特.麦克戴德中校(Robert McDade)在那里召集他手下的各级指挥员,计划防守预定的直升机着陆点,但是还没等会议结束,三个营的北越部队就突然袭击了主官暂离的连队。这批美军部队沿着会议集合点后面的山路延伸了五百码,完全陷入了守军的包围。越军从四面八方的隐蔽处冲着美军开枪,枪手借助茂密的树冠隐藏身形,美军向树冠看去只能看到无数并不比厨房大多少的空隙。阵亡美军最常被射中的部位似乎是身体中段。“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当一个人的腹部被击中时,他会发出一种不似人间的尖叫声,”美国广播公司新闻主播霍华德.K.史密斯的儿子、陆军四级技术员杰克.史密斯(Jack Smith)记录道。“他们不会喘不上气,而是会一直坚持到声嘶力竭,然后他们会口吐鲜血昏死过去。再然后他们会醒过来并且再次开始尖叫。最后他们就会这样死去。” 一小时后,绝望的中尉们呼叫支援火力向他们自己的阵地发射凝固汽油弹,从而避免了更大的灾难。史密斯的连队遭受了93%的伤亡。在接下来似乎无休无止的十六小时,他和其他伤员一直就地装死,以此躲避越军潜行兵的追杀。这些潜行兵趁着夜色出动,通过倾听美军伤员的呻吟声来确定目标方位,然后就一个一个地依次补枪。十六小时过后,援军终于赶到了战场。为了抢救这些伤员,志愿者们冲向空地,发现伤员就往美军阵线后方拖拽。但是此时的战场不仅被夜色笼罩,而且还硝烟弥漫,伸手不见五指。更麻烦的是,为了避免暴露,所有无线电设备都遭到了禁用。援军当中有一位乔治.弗罗斯特上尉(George Forrest)*大声呼喊着催促他们赶紧返回友军阵地的安全区域,但是拖着伤员的志愿者们却因为辨不清方向而驻足不前。情急之下弗罗斯特一跃而起,将手电筒的亮光打在自己脸上充当路标——弗罗斯特是黑人,他的黑脸在手电映照下格外醒目——万幸的是他并未因此而中弹。不过在一片混乱当中,还是有一名慌乱的美军士兵一不小心冲着第一批返回己方阵线的同袍们打空了一个弹夹。周四上午,美军空袭击中了聚集在附近的越军预备队。遭到杀伤的越军当中包括大约一百名狙击手,这些人都用绳索将自己固定在树上,他们的尸体则绷紧绳索挂在了半空。

        *【弗罗斯特的军旅生涯与民权运动颇有渊源。1962年华盛顿大进军之前,政府担心大游行会导致骚乱,于是提前派驻了军队准备镇暴,弗罗斯特就是这批部队的成员之一。不过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也参加了游行。三个月之后,他又成为了在国会圆顶大厅为肯尼迪总统扶柩的仪仗兵。1993年他再次回到德浪河谷,参加了当年交战双方的老兵们共同举行的见面会。再后来他还担任了马里兰州圣玛丽县的治安官。】

        在总部,第七骑兵队主官在为威斯特摩兰将军做的个人简报当中忽略了关于第二次大规模攻势的令人不满且不连贯的报告。但是战地记者们及时到达了奥尔巴尼登陆区,并且将伊阿河.德浪谷战役作为美国在越南的第一次大规模作战进行了生动报道。这是一场代价高昂的胜利。11月19日《纽约时报》的头版刊登了三张美联社的照片,上面写着战争的剧情:“伤亡美军散落在越南山谷……受伤的美军士兵爬向医务兵……死亡和受伤的美军士兵被前来援助的美军战机的信号弹照亮。”

        战争的肾上腺素激起了两国的军事热情,两国的领导人一边掩盖内部战略辩论,另一边则赞扬了一线官兵们的军事表现。越南的将军们认为美国士兵的战斗决心如此坚定,远非共产主义阵营宣传当中一贯蔑视的“纸老虎”;另一方面他们也高兴地看到,这次战斗证明了即便是农民出身的泥腿子士兵也有能力抵御先进武器与“直升机骑兵”战术的致命打击。胡志明虽然赞成通过无情的战争将美国人赶出越南,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最近接连下达的军事命令或许值得商榷,或许并不应该连续发动大规模战斗,企图毕其功于一役。越军总指挥阮志清与越共总书记黎笋此前都主张大开大合的激进战略,甚至将意见相左的反对者、奠边府战役的传奇设计师武元甲将军贬斥为“受惊的兔子”。这一战过后两人都泄了气,武元甲的主张再度成为了越共的主导战略思想:美军势大,不可力敌,必须耐心打一场经年累月的持久战,凭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战术逐渐拖垮敌人。

        在美国,专业人士坦诚地表达了对于越共士兵的纪律性与战斗意志的钦佩。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在一篇特别报道当中一方面声称德浪河谷的美军伤亡“轻微”,另一方面又播出了特种部队少校查尔斯.贝克维思(Charles Beckwith)的言论,此人希望能有二百名越共士兵交给自己指挥,因为“他们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军人。” 威斯特摩兰将军更关注减员比例而不是长期僵持的英勇对决。据估计,越军阵亡人数至少是五天战役当中305名美军阵亡人数的十倍。根据他的计算,只要加大战斗强度,就会让越共方面承受不可持续的战损。由于感觉到有军事优势可供利用,他咬牙挨下了这次痛苦但又富有教益的伏击战,认为这场战斗对于越战长期胜利的威胁并不比1876年卡斯特麾下的第七骑兵队在小大角全军覆没的最后一战更严重。尽管与卡斯特为敌的拉科塔酋长坐牛取得了全歼美军的胜利,但是这场胜利并未让他成为成为达科他州的统治者。话虽如此,威斯特摩兰依然告诫媒体不要把“胜利作为头条新闻”。他在一次电台采访中警告说,美国人“将被某种乐观主义情绪所淹没,并且可能忽视我对于局势的真实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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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16日,随着来自越南的早期战报传送回国,一场政治交火也严峻地考验了华盛顿方面来之不易的消除白人至上主义影响的承诺。这一天约翰逊总统在白宫接见了二百五十名民权代表,这些人此次汇聚在白宫的目的是为总统明年春天的民权会议做准备。约翰逊面向代表们宣称:“我欢迎你们所有人为了你们的国家进行为期两天的紧张劳动。”在这个十一月中旬的夜晚,变革的浪潮正与美国黑人一起奔腾。无论是三K党的无知暴力还是沃茨的绝望暴力都无法逆转它。因为这股潮流的驱动力是原则、爱与正义。”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约翰逊向《投票权法案》通过后十周内登记的二十万新增黑人选民致敬,他宣布司法部长卡岑巴赫将会提出新的民权立法,旨在攻击司法系统内部的种族歧视:“我们打算让州法院与联邦法院的陪审席成为司法正义的圣域。”约翰逊还表示他将命令民权委员会“认真关注这个国家所有地区的种族和教育问题”,不过这句表态并没能引起同样的热情。

        总统在白宫东厅与聚集在一起的参会人员逐一握手并且送上勉励的话语,这其中包括学者、公务员、活动家以及被他称为“和平军队的指挥官”的民权领袖。许多原本清醒冷静的人们在现场气氛的烘托下都变得热情开放起来,比方说密西西比州协进会董事会主席亚伦.亨利就忍不住向朋友们炫耀道:“我们在白宫吃烤肉!”但是工作上的限制压制了接下来表面光鲜的讨论。首先,白宫助理们阻止了一项参会代表发起的投票,因为他们认为这项投票的目的是批评政府决议。接下来在教育研讨会上,艾尔.拉比根据他在芝加哥的经验认为北方贫困学校的班级人数必须减半,政府必须消除而不是仅仅满足于研究事实隔离,而且重要的第一步就是扭转威利斯学监在十月份先发制人地拿下联邦资金的结果。这些想法全都遭到了搁置,理由是时机不成熟。马丁.路德.金为了寻求有效平衡,在就业研讨会上花了两天时间旁听,没有发表支持或者反对当前工作进展速度的言论。协进会的克拉伦斯.米切尔(Clarence Mitchell)紧急催促司法小组通过一项决议,即约翰逊总统应“加快执行”这两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民权法案的速度。他在全体会议上说:“南方黑人正处于被消灭的危险之中。这是一个生与死的问题。”

        会议共同主席菲利普.伦道夫裁定他的朋友的动议不符合程序,但是白宫助理们担心贝亚德.拉斯廷和伦道夫本人正在散发一份补充的“自由预算”以供春季会议审议。该预算寻求在十年内对于学校、住房以及工作进行一千亿美元的国家投资。约翰逊总统在“扶贫战争”当中以及在霍华德大学演讲当中响亮宣布了平等机会的承诺,这些建议则暴露了种族现实与总统承诺之间的明显差距。政府接受的任务规模如此之大,以至于让政府显得力不从心,这又威胁到了政府掌控全局的姿态。约翰逊厌恶在人前流露出虚弱或者动摇的迹象,他认为这是国家政治失败的最初症状。J.埃德加.胡佛在这方面的倾向与总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有人指出他或者联邦调查局犯了错误,他肯定会顽固不化地予以否认,哪怕只是最轻微的过失。为了加强民权运动与调查局的合作,白宫邀请了一批调查局探员作为观察员参加探索性质的不公开研讨会,但是这一尝试注定将会失败。副局长迪洛克拒绝为旁听探员们明确规定怎样的言论才算是“针对联邦调查局的批评或不合理陈述”,而是告诫他们,只要参会人员“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者错误地指责了联邦调查局,那么他们就应该闭嘴。”

        白宫助理们竭力鼓励参会代表们去参加关于社区、福利以及家庭的三个备选研讨会。 这些讨论组开辟了许多全新话题,这些话题尚未转化成为突破预算的议程或者令人生畏的政治。话题本身采取了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对于大多数具有学术或政府背景的代表来说都很对胃口。但是民权老兵们却很抵触此类话题的吸引力,认为这是在转移视线,甚至贬低了民权运动多年累积的经验与目的。不过他们当中只有少数人公开反对讨论焦点的转移,其中包括安德鲁.杨。杨为黑人家庭结构辩护,认为这样的家庭或许确实不算正统——通常母亲、祖母与表亲的数量格外多,“不过没有父亲”——但是依然足够强大,不仅支撑起了民权运动,还托举起了充满活力的教会机构。“我们没有被剥夺家庭生活,”他告诉记者。“我们被剥夺了正义、教育以及工作。”

        一个笑话缓解了努力保持礼貌专家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我得到可靠消息,”一位会议主持人宣布,“不存在像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这样的人。”此言一出台下哄堂大笑。笑声证明了会场内外充溢着种族因素的热烈传言确实全都指向莫伊尼汉。在闭口不言地度过了会议第一天之后,莫伊尼汉在第二天打破了沉默。有人认为他研究黑人家庭是为了解释沃茨骚乱,莫伊尼汉不同意这一评价,并且提出了“基于个人特权的观点”。纽约新教理事会的本杰明.佩顿博士(Benjamin Payton)承认该报告在骚乱发生前几周已经完成,并非马后放炮。但是他依然针对报告提出异议,认为莫伊尼汉报告搞错了更深层次的因果关系。他还引用并且批驳了报告提出的论点,即“黑人社区弱点的根本来源”是家庭恶化而不是种族歧视的遗留问题。激烈交流再一次退回了三两成群的窃窃私语当中。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新闻媒体将这位打着蝴蝶结的新卫斯理大学教授本人包装成了民权象征。《华盛顿星报》宣称莫伊尼汉是 “权利会议上的‘非人’”——报纸的头条新闻是 “莫伊尼汉明显遭到忽视”。这篇报道借用了黑人小说家拉尔夫.埃利森的套路。埃利森的《隐形人》(Invisible Man)塑造了一个深陷无形牢笼的黑人形象,并且将无形牢笼描绘成了身为黑人的核心体验,《华盛顿星报》则将牢笼里的受困者替换成了一位白人学术明星。

        会议进程如此不顺利,气得约翰逊总统憋了一肚子火。种族问题峰会陷入僵局令他心烦意乱,关于莫伊尼汉的宣传令他不胜其烦,但是最令他感到反感的还是来自不守规矩的民权领袖的挤兑。在总统看来,民权是一项必须从长计议的艰难事业,而民权领袖们却不愿向政府报以长期发展所必需的政治信任。约翰逊对麦克乔治.邦迪大发雷霆道:“他们硬生生地闯进来,当着上帝的面在白宫占据了一席之地,嘴里嚼着开胃菜,一手拿着威士忌,另一手拿维尼香肠,另一边还在扒了光膀子耍豪横,大吵大闹地说什么一定要投入一千亿美元。”为了先发制人,白宫员工在会议期间散布了许多半真半假的谣言,例如街头的反战传单将包括马丁.路德.金在内的四名参会代表列为了新一轮反对越战游行的支持者,总统对此怒不可遏,很可能提前叫停会议。此类警告固然吓得参会代表们全都不敢利用白宫平台批评政府将军事行动当做优先事项,但是在压制异议的同时也让心存乐观的人们纷纷寒了心。随后传来的战情通报更是让约翰逊的心情越发沮丧。11月24日星期三,总统发表了写给前线部队的感谢信(“人无法像继承土地那样继承自由”)。五角大楼则在这一天公开证实有240名美军士兵死在了在德浪河谷,470人受伤。尽管五角大楼的通报十分低调,但是这个死亡人数毕竟达到了此前每周最高死亡人数的三倍,使得1961年以来的越南阵亡美军人数上升到了1300人。新闻秘书比尔.莫耶斯在白宫记者们面前进行了一番被记者们称做“自发的、相当个人化的描述”,表达了约翰逊总统面对这份名单时的痛苦煎熬。这番描述与另一则堪称奇迹的故事一起成为了感恩节新闻的主角。在奥尔巴尼空地战斗七天后,后续美军发现了一名遍体鳞伤踽踽独行的士兵。很快南卡罗来纳州考德市的当地报纸就收回了托比.布拉夫博伊(Toby Braveboy)的讣告。布拉夫博伊是克里克印第安人的后裔。因为伤口坏疽,他失去了一只手的绝大部分,但是终究捡回了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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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27日星期六,华盛顿纪念碑脚下举行了一场三万人的反战集会。这场活动暴露了反战抗议的危险心理。活动开始之前,隶属于越共的南方民族解放阵线(NLF)就从越南发来电报,阮友寿主席祝愿本次示威活动取得“辉煌成功”。这封贺电进一步保证了美国主流政治家全都对这次活动避之不及。柯瑞塔.金参加了本次活动。马丁.路德.金对于妻子的演讲稿赞扬有加,但是取消了他本人的发言计划(柯瑞塔劝告人们永远不要忘记,是民主承诺使得美国成为了一个历史性的伟大国家,“尽管阿拉巴马州与越南都遭受了炸弹袭击,但是这一点依然千真万确。”) 。来自健全核政策国家委员会的活动组织者试图为本次活动树立温和的形象。他们向参与者提出了着装规定,还建议了十七条谨慎的抗议口号,例如“监督停火”与“停止轰炸”。尽管有少数人不顾规定,打着无政府主义者的旗帜而不是美国国旗游行,但是《纽约时报》依然认为本次示威的参与者当中“婴儿的数量多于垮掉一代,家庭团体多于四重奏民谣乐队”,并且温和地嘲讽了举止优雅的抗议人群的温顺作风。老迈年高近乎失明的著名社会主义者诺曼.托马斯在讲台上宣布他想要清洗而不是焚烧美国国旗:“我宁愿看到美国拯救她的灵魂而不是她的脸面。”儿科名医本杰明.斯波克(Benjamin Spock)则认为这场战争给美国带来的名誉损失远远超过了战争本身对于共产主义阵营的打击力度。

        集会组织者否决了若干位在他们看来过于尖锐或者意识形态倾向过于明显的发言人,包括诺贝尔化学奖与和平奖双料得主莱纳斯.鲍林与非学委的鲍勃.摩西。这一决策在新生的反战团体中引起了内讧,反对者认为反战运动不应当针对自身成员发动“麦卡锡式”的忠诚度测试。此时的摩西仍然没有从二月份的崩溃当中走出来,仍然坚持让别人用他的中间名帕里斯来称呼他。得不到公开演讲机会的摩西与愿意倾听的反战运动支持者私下交谈了起来。他告诉一位采访者,不少南方白人都在为美军前往越南杀戮“黄皮猴子”的行径辩护,这样做的理由与他们纵容民权义工谋杀凶犯的理由相同——受害人威胁到了他们的文明——但是大多数美国人都在一边为战争辩护一边反对南方各州的种族隔离,认为这两方面都是为了推进爱国自由。他指出,约翰逊总统将暴力归咎于孤立的极端凶徒、三K党人乃至共产主义者,而他自己却把全体越南人定义为机器人一般毫无人性的渗透破坏份子,必须采用大规模暴力来应对,哪怕他们渗透的明明是自己祖祖辈辈生长于斯的土地。“当整个国家都有病的时候,你该怎么办?”摩西问道,他想知道是否有什么契机可以 “唤醒这个国家,就像南方开始被唤醒那样”。(密西西比州最高法院刚刚体现了难得一见的公平立场,推翻了摩西因为于1961年在麦库姆首次举行非暴力游行而背负的刑事判决。当时摩西首先承受了暴徒的殴打,然后又因为“暴力、吵闹、攻击行为”的指控接受了颠倒是非的奥威尔式审判。) 当年他离开纽约,成为了非学委在密西西比州的孤独先锋。如今他以同样的坚毅精神审视了面前的残酷悖论:“我希望这个国家对自己不那么自信,好让它不再为了输出我们的制度向其他国家开战;不过同一件事还有另一种说法,我希望这个国家对自己更有信心,好让它敢于公开承认自身存在真正的问题,而且必须努力让这些问题得到解决。”

        在华盛顿纪念碑脚下,一位得到认可的演讲者像摩西一样在催眠式的自我审视当中苦苦挣扎。他想知道一个自从1932年以来一贯执政进步的国家如何能派遣二十万年轻士兵涌入亚洲,“在最可疑的战争当中杀戮与死亡”,同时又耗费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在南方部署了第一百名联邦选民登记员。“你们怎么看?”民主社会学生促进会主席卡尔.奥格莱斯比喊道,他是一个三岁幼儿的父亲,本职工作是密歇根州本迪克斯电器公司的技术文献写手。奥格莱斯比调查了从杜鲁门与肯尼迪一直到目前正在“研究地图、下达命令、按下按钮、统计死亡人数”的领导人们关于越南问题的承诺。他提到了邦迪、戈德堡、麦克纳马拉、罗斯克、洛奇以及约翰逊总统:“他们不是毫无道德的怪物。他们都是可敬的人。他们都是自由主义者。而且我确信,我们今天在这里抗议的许多人也是如此。”

        奥格莱斯比大声地摸索着一套全新的忏悔词汇,以此控诉处于顶峰的自由主义。他把祸根归结为消费了全世界一半商品的美国小市民的物质腐败:“生来明明拥有道德,但是却沉迷于偷盗而来、或许根本用不着的奢侈品,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行径啊。”他为自由主义找了一项对应物,即在世界范围内安慰了种族隔离心理的发育不良的认知。“我们已经成为了一个由年纪轻轻、眼睛明亮、心地坚硬、腰身纤细、脑袋削尖的化妆艺术家组成的国家,”奥格莱斯比控诉道。“一个没长胡子的自由主义者组成的国家——我可以这么说吗?”他声称称自己是个激进分子,承认对于战争的痛苦忧虑听起来 “非常反美",然后大声喊道:“”不要为此责备我!要怪就怪那些口口声声宣扬我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却用实际行动伤害我的美国心的人们吧。” 奥格莱斯比很快就结束了演讲,礼貌地离开麦克风,迎着持续不断的掌声走进了正在四散而去的人群。集会协调人桑福德.戈特利布(Sanford Gottlieb)像祝贺获胜拳击手那样一把举起他的手臂,自发地向他表示敬意,这一举动令他既惊讶又困惑。新闻报道忽略了奥格莱斯比的发言,因为此时他还没什么名气。但是对于活动家们来说,这场演讲标志着一个“新左派”身份的诞生时刻,选择这一身份的年轻白人经受了民权运动的影响,正在采取关于越南问题的独立立场。

        这次反战集会两天后,在安溪美军据点的一座戒备森严的军用帐篷里,来自美国本土的高层代表团听取了哈罗德.穆尔上校的汇报。穆尔直截了当地讲述了X-射线降落区的战斗经过,并且宣称敌军的纪律之严明几乎等同于自杀式的狂热。在汇报结尾他说道:“长官,这就是我的陈述。”迎接他的并非进一步详细质询,而是死一般的沉默。确定了装备落后的越军具备顽强的战斗意志之后,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在太平洋舰队司令以及四位联席会议成员中的两位的陪同下无言地点点头,与穆尔握了握手,就这样离开了安溪。临行前威斯特摩兰将军向他提出了一项机密请求,要求在国家预算已经承诺但是尚未部署或者提供的二十万部队之外再增派二十万部队——基于当前每月两军各自的减员比例,他认为这样做对美军有利。麦克纳马拉回国后则声称自己此行遭受了“粉碎性打击”。美国人向来以有志者事竟成的冲劲而自豪,但是这份国民性格却并未在越南战场上为他们带来称心如意的胜利,意料之外的幸运也没有眷顾他们。随着预计的伤亡数字转化成如同庄稼归仓一般累积的尸体,麦克纳马拉苦涩地告诉约翰逊总统,根据他与最近经历过战斗的战地指挥官——“特别是第一航空骑兵师”——的亲身接触,“我的个人判断认为实际情况至少要比我意识到的更加严重。”

        在华盛顿,远方战争的支持者依然很有信心解决几个次要的附带问题。乔.艾尔索普在安溪简报当天的专栏当中发现了某种“关于民权运动下一阶段的严重且上涨的焦虑”。他报道称白宫官员对于莫伊尼汉报告遭受冷遇感到震惊,“他们发现自己很难与民权运动领导人用同样的语言交谈。”艾尔索普赞同他们的观点,即黑人代表“拿不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只会一味抗议以及针对联邦倡议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他们的主题是不公正,而不是针对不公正能做些什么。”同样,专栏作家罗兰德.埃文斯和罗伯特.诺瓦克也指责说“黑人激进分子的尖锐呼声”主导了研讨会,“把莫伊尼汉报告提出的问题扫到了桌子底下”。这份报告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研究黑人男性的缺位、黑人女性的支配地位、黑人家庭生活的崩溃以及黑人婚外子女的加速增长”,如今这份功夫却遭到了不屑一顾的浪费。 他们的专栏“民权灾难”宣布,这次为期两天的活动是约翰逊政府“闪亮的两年历史”当中最令人沮丧的失败。“来到华盛顿讨论黑人社会混乱的白人知识分子被这种蛊惑人心的做法惊呆了,”他们总结道。“问题是为什么?一些心灰意冷的自由主义者暗暗暗示,都怪一小撮激进白人作祟,鼓动黑人去寻求无法实现的东西。”

        • 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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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德浪河谷战役以及其他全国性新闻的掩盖之下,当代阿拉巴马州举行了第一次涉及种族纷争的选举。这次选举的目的是挑选一位当地农民来监督美国农业稳定与保护局(ASCS)的工作计划。选民登记运动的希望在这次选举当中屡屡受挫,越发暗淡。在格林县,五个意欲投票的黑人选民被投票站员工赶了出来,还有许多黑人选民收到的邮寄选票信封空空如也。在黑尔县只有一个黑人农民同意参选,在萨姆特县一个都没有。非学委在关于这场跨越五个农村县区的开创性运动的备忘录报告当中写道:“那里的人们很紧张,这也可以理解。”起初一项意外的联邦法令规定任意六名农民都可以联名提名一位当地候选人,第一批黑人候选人就是这么来的。自从这项法令出台之后,非学委就开始主办农业实务研讨会,研讨内容无所不包,从美国农业稳定与保护局如何发放农作物贷款到土壤侵蚀补偿金制度的实际运作,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贫穷的黑人农民们平生第一次了解了民选成立的县农业委员会如何制定农产品价格支持政策,如何分配重要的棉花种植面积配额,如何控制秋葵的间接补贴。倘若没有补贴,一磅秋葵的价格只有两分半,铁定要亏本;有了补贴之后,同样一磅秋葵就能卖到五美分。在朗德斯县将近三分之二的合格农民都是黑人,因此乐观情绪一度高涨。没想到选票上却列出了由白人提名的七十名“额外”黑人,真伪难辨地与黑人农民们推举的参选人混在了一起。由于缺乏电话联络,缺乏经验的民权运动选民未能在截止日期之前筛选出对手们抛出的诱饵,结果朗德斯县ASCS委员会仍然由白人把持。这个在罗斯福新政期间创立的、旨在促进公民参与管理的结构(就像为扶贫战争新设立的社区机构一样)再次落入了当地最大的地主手中。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对11月16日宣布的选举结果表示谴责。“我们做到了公平公正,”他在一次弥撒大会上说道。“我们相信他们,而他们欺骗了我们。”

          不过选战失利之后的庄严怨恨仅仅持续了几个小时。当天流传的非学委公告风格十分俏皮:“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先生(舞台、银幕和电视上的明星)觉得有些‘猫腻’。” 出于天然的勇气、保护性的冷静以及艰难的算计,卡迈克尔并未苦苦追究朗德斯县白人当权者选战舞弊的行径,而是宣称这场宣战为当地民权阵营带来了意义更加重大的教训:在第一个黑人参加常规选举并且投票之前,民权运动战略已经“吓坏了”朗德斯县的少数统治者。第二天晚上,卡迈克尔开车参加了非学委员工萨米.扬格(Sammy Younge)的二十一岁生日聚会。扬格是自从塞尔玛游行以来被卷入示威活动的许多塔斯基吉大学学生之一,他抵制进一步游说当地农民参加选举研讨会的做法。此时的扬格内心十分矛盾,他跟卡迈克尔开玩笑说自己需要“松一松弦”,照顾一下自己。扬格来自一个肤色较浅的塔斯基吉黑人家庭,享有相对的特权。他在马萨诸塞州的寄宿学校上学。另一位非学委员工的母亲在他家当女仆。他在海军服役期间因病失去了一个肾脏,然后又在在民权运动的召唤下放弃了学业。扬格坦白表示许多朋友们都对他颇有微词,因为他在民权斗争之余喜欢开上自家好车兜风,还特别喜好粉红卡托巴酒,这样的生活作风与民权斗争的艰苦环境实在不相容。卡迈克尔却很赞同通过私密休憩来舒缓他熟悉的民权运动压力。他轻描淡写地安慰扬格:“我觉得这都不叫事。”并且还表示自己很乐意与扬格一起品尝美酒。

          在扬格的朋友吉米.罗杰斯(Jimmy Rogers)以及其他塔斯基吉学生的帮助下,阿拉巴马州的非学委员工在朗德斯县开设了教授基本政治常识的巡回学校。十二月初约有三十名农场活动家前往亚特兰大,其中大部分都在巡回学校接受过培训。这批人聚集在非学委总部全天参加研讨会,在研究人员准备的图表的帮助下破译起了阿拉巴马州的法典。研究主任杰克.明尼斯写道:“研讨会花了一天时间讨论选举机制,其余时间则用来讨论县政府结构。”为了在1966年的选举当中提名地方办公室的候选人,学员们学习了关于建立独立政党的严格法定规则。例如,如果有哪怕一位建党创始成员同时参加了一个现有的政党,或者尚未获得选民注册证明就投出了一张提名票,那么法官就会取消新政党及其所有被提名人参加选举的资格。根据阿拉巴马州的法律,新的政党还必须为自己设计一个明显的参选图标并且得到批准,方便识字不多的选民们区分不同政党参选人。图标必须满足特定的尺寸规格与可辨识性。非学委的设计师们提供了若干套图标设计方案,朗德斯县的公民们都觉得差点意思:棉桃过于模糊,鸽子不接地气,紧握的双手(仿照非学委的标志)显得太被动。他们希望图标造型主动,要基于农场生活的常见事物,还要将阿拉巴马州民主党的官方标志(一只白色的小公鸡,上面搭配格言“白人至上的权利”)比下去。有人建议不妨选用猫,因为猫是农场里的常见动物,而且用约翰.胡莱特的话来说,“猫最爱撵鸡。”于是卡迈克尔要求他的志愿艺术家们多画几只猫。

          前往亚特兰大的车队经过了蒙哥马利。被控在朗德斯县伏击谋杀维奥拉.柳佐的嫌疑人们在这里接受了第三次审判。围绕这场审判发生了许多秘密的幕后戏码,全都被联邦检察官抗了下来。鉴于本案的起诉工作此前在州法院已经接连失败了两次,联邦检察官们的乐观情绪也越发减退。更糟糕的是,控方的明星证人、三K党线人加里.托马斯.罗拒绝再次作证。罗抱怨说,愤怒的三K党同伙们如今都将他当成了活靶子,令他饱受压力与孤立。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不乐意采用迫使他合作的措施,于是司法部长卡岑巴赫只得自行抛出了一项秘密承诺来诱惑罗:只要罗答应作证,司法部就会为他提供新的身份,并且将他安置到其他地方:“我准备帮助你在联邦政府或者其他地方获得合适的工作。这并不取决于你在未来任何时候向美国提供的任何进一步服务或者协助。”卡岑巴赫还不情愿地派遣助理司法部长约翰.多尔担任本次庭审的控方律师,面对主持本次审判的美国地区法官弗兰克.约翰逊。司法部乃至司法正义在种族仇恨案件领域已经遭受了一连串赤裸裸的羞辱,这次司法部不惜承受让联邦政府抛头露面的风险也要抓住机会终结这一趋势。鉴于阿拉巴马州总检察长里士满.弗劳尔斯在州级审判之前受到的各种限制,吸取了前车之鉴的多尔进行了仓促的准备。联邦调查局的监管员守在罗的身边寸步不离,严格限制了控方检察官在开庭之前与这位勉强证人的接触。他们指示罗不要回答关于自己的社会背景的询问,尤其不得谈论以前担任三K党线人的五年,还禁止检察官询问“在那辆车里发生了什么”以外的问题。控方与证人之间的互不熟悉致使法庭质询环节有点尴尬,但是确实限制了在证人席上的摇摆不定的。罗作证说,三K党徒在柳佐被杀当晚接到的命令是“通过任何必要的手段,无论是子弹还是选票”来维护白人至上的地位——已故的马尔科姆.X也表述过类似的说法。

          12月3日,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向司法部长卡岑巴赫传达了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全白人、全男性的陪审团做出了有罪的判决。约翰逊法官根据联邦民权法规迅速将全部三名三K党人顶格判处了十年徒刑。(巧合的是,阿拉巴马州的另一个陪审团几乎同时也在另一场不太引人注目的审判当中作出了突破性的裁决*)。 卡岑巴赫欣喜若狂。他向胡佛表示祝贺,认为这次的起诉策略强调了联邦调查局的声誉并且以此支持证据,他认为这一点打动了陪审团。这一天碰巧是多尔的四十四岁生日。身在蒙哥马利的他暂时甩开了一贯拘谨的作风,兴奋地告诉记者,这起判决让他为了自己身为美国人而感到骄傲。约翰逊总统刚刚做完胆囊手术返回得州老家静养,卡岑巴赫也把喜报打了过去。在塞尔玛游行过后的第二天,白宫方面就宣布了本案嫌犯遭到逮捕的消息,如今案件终于尘埃落定了。卡岑巴赫向总统表示,“这真是一场相当大的考验。”正在恢复期的总统随即发表声明宣称“整个国家都可以从中得到鼓舞。”

          *【经过二十次投票之后,一个全白人陪审团于12月2日在安尼斯顿法院判定休伯特.斯特兰奇(Hubert Strange)有罪,罪名是在1965年7月一场白人至上主义集会结束后的回家路上随意谋杀了一位威利.布鲁斯特(Willie Brewster)。三K党徒康尼.林奇(Connie Lynch)与J.B.斯托纳(J.B.Stoner)——1980年陪审团将会裁定他要为伯明翰教堂爆炸案负责——曾在这次集会上称赞柳佐伏击是痛下杀手的范例。为斯特兰奇担任辩护律师的斯托纳谴责陪审团都是一帮“白皮黑鬼”。民权支持者们则当庭撕毁了原本打算在陪审团做出无罪判决之后发放的抗议传单以示庆祝。】

          亚特兰大研讨会并未特别关注这次庭审结果。从周末到12月6日星期一,参会人员始终浸淫在阿拉巴马州的政府机制当中。主讲人分享了自己的法律研究,清晰明了地展示了从税收评估员到遗嘱检验法官的各级民选官员的职责。一份内部备忘录记录道,“在讨论当中大家都很清楚,如果没有县验尸官的纵容或者勾结,南方黑人的神秘死亡不可能躲过调查,凶手也不可能逃过惩戒。”研究主任杰克.明尼斯教导说,实地组织者与普通公民都可以通过此类研讨会了解到关于“谁在拉动权力杠杆”的实践知识。熟悉了这些知识之后,原本看似高高在上的政府职位就会变成必须履行的各种具体任务。明尼斯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记述道:“我们深入研究了治安官召集民团的特权,找到了这项特权的法规基础。我们的研究表明,至少在理论上,如果治安官愿意为其他政府办公室提供强制执行力,那么这些部门几乎想干什么都行。”茅塞初开的参与者们开始设想自己与身边同伴成为实际候选人的场景。他们回家时脑海里已经明确了成为独立候选人所必需的法律步骤以及为自己吸引首次选民支持的初步计划。非学委的南方通告指出:“关于新的自由组织的消息在朗德斯县传播得很快。”

          白人至上主义者们的对抗情绪也相应地蔓延了开来,以至于全国教会理事会要求弗朗西斯.沃尔特牧师帮助调查针对民权义工的报复行为。12月9日,受命接替乔纳森.丹尼尔斯的沃尔特前往邻近的威尔科克斯县,记录了八十起上报案件当中的二十起。之后他沿着地图上的一条荒野道路从负鼠弯出发继续前行,最终发现这条路延伸到阿拉巴马河畔就截断了,并无桥梁可以过河。沿着河岸有一条牧猪小径,河畔系着一排小船。然后他注意到远处木屋门前的晾衣绳上飘扬着某种鲜艳夺目的织物。出于好奇,他凑上前去想看个仔细,可是木屋的女主人奥拉.麦克丹尼尔斯(Ora McDaniels)看到一名陌生白人男性步步逼近时的第一反应就是逃之夭夭。尴尬的沃尔特在这个星期四的剩余时间里折返回到河流环绕的威尔科克斯县城,拉上一名黑人熟人再次来到木屋门前,这才打消了麦克丹尼尔斯的戒心。在这位熟人的斡旋之下,麦克丹尼尔斯提供了一份陈述:她曾经是一名女佣,因为参加了选民登记而被解雇,还被原雇主用扫帚打了好几下。至于那些色彩艳丽的织物是她自己用碎布缝制的百纳被面,图案独特,花五美元能买三条。沃尔特认为这些被面的艺术造诣非同寻常,决定要为它们打开销路。不出六个月,这些被面就来到了纽约画廊的拍卖厅。1966年,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总裁威廉.佩利(William Paley)与《时尚》杂志主编戴安娜.弗里兰(Diana Vreeland)各自购买了一条栗树芽苞主题的被面。杰克逊.波洛克的遗孀、艺术家李.克拉斯纳(Lee Krasner)也冒险前往威尔考克斯县挑走了一条鱼尾纹主题被面。1970年的布鲁明代尔百货公司和1972年的《生活》杂志都高度评价了沃尔特与麦克丹尼尔斯共同发起的自由拼布项目。奥拉.麦克丹尼尔斯与一干同事们——露西.明戈(Lucy Mingo)、波莉.贝内特(Polly Bennett)、“威利妈妈”艾布拉姆斯(“Mama Willie” Abrams)、马蒂.罗斯(Mattie Ross)、埃斯特尔.威瑟斯彭(Estelle Witherspoon)以及奇娜.格洛夫.迈尔斯(China Grove Myles)——将这个艺术项目经营了二十多年。几乎所有这些依然居住在小木屋里的民间手工艺人都认为,去年春天法院门前奇迹一般的选民注册游行标志着全新生活的开端。

          12月10日星期五,沃尔特开始收集当地黑人女性的被面与宣誓书。另一方面,两起发生在这一天的公共事件让人们再一次看清了阿拉巴马州民权运动面临的棘手困境。3月9日塞尔玛游行初期,游行队伍试图穿过埃德蒙.佩特斯大桥,但是金在最后一刻决定尊重联邦法官的禁令,率领全体人马折返了回去。当天晚上,游行参与者詹姆斯.里布牧师被三名当地男子殴打致死。到了十二月这一天,达拉斯县的州法院审判宣告三名被告无罪。判决作出之后,法庭上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里士满.弗劳尔斯严厉谴责了这场践踏司法公正的审判:陪审团成员全都是白人也就罢了,其中居然还包括一名曾护送纳粹头目乔治.林肯.洛克威尔袭击马丁.路德.金的三K党徒。《华盛顿邮报》的头条报道说:“里布判决激怒司法部/控方做出了何等努力?”与此同时,《纽约时报》记者吉恩.罗伯茨(Gene Roberts)在一次考察中发现,“战斗疲劳”与不断攀升的债务——“在该组织的四年半历史当中糟糕至极”——即将压垮亚特兰大非学委总部的年轻民权义工们,。尽管如此,这些年轻人仍然“各种想法层出不穷,只可惜缺钱。”科特兰.考克斯向他描述了一份试点项目启动手册的内容,该项目的目标是在阿拉巴马州“绕过南方权力机构”。露丝.霍华德(Ruth Howard)以及其他非学委艺术家借鉴了亚特兰大克拉克学院黑豹队的吉祥物,描画了一只猫作为非学委的参选标志。“朗德斯县自由组织将会成为全黑人的‘第三党派’,”罗伯茨在周五的《纽约时报》上披露。“这个党只会在一个县运作,并且使用黑豹作为党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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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在阿拉巴马州审判的那一周里一边追赶着他的日程表,一边努力完善关于暴力与非暴力的各自优势的预言信息。他打电话给斯坦利.利维森,表示美国犹太会堂委员会的拉比们正在催促他就越南问题发表讲话,因为美国退伍军人协会波士顿分会刚刚取消了罗兰.吉特森拉比(Roland Gittelson)的公民奖,理由是他赞助了华盛顿的反战游行。金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吉特森说两句公道话,因为仅仅在六个月前他还在吉特森的会堂进行过布道,并且引用了希伯来先知的话语。利维森通过金的秘书朵拉.麦克唐纳接力口述了几段话,建议她保留金喜欢的阿摩司书第5章24节的改编——“惟愿正义如大水滚滚,惟愿公理如江河滔滔”——与逐字不差的圣经经文相比,金修改后的版本节奏感更强。接下来金急忙赶到纽约,在华尔道夫.阿斯托利亚酒店接受了犹太会堂理事会的颁奖。他面向理事会成员们宣称:“这个时代最令人振奋的教训在于大规模非暴力直接行动并不是黑人鼓动的特殊手段。相反,这是一种经过历史验证的方法,足以捍卫自由和民主,并且扩大这些价值从而造福整个社会。”

          金认为,通过在1955年拒绝放弃公交车座位,罗莎.帕克斯引发了非暴力的力量,从而在十年后为黑人创造了赢取阿拉巴马州立法机构席位的机会。他进一步补充道,针对经济受限的抗议释放了改革,“最终将使更多的白人而不是黑人受益”,正如针对种族隔离学校的讨伐“使人们更加认识到当前的过时教育系统是为十九世纪的美国农村设计的。”同理,通过直接行动寻求参与选举过程的黑人“唤醒了冷漠的白人们,他们将自己拥有的公民权利视为理所当然,以至于忽略了行使权利。”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警告说,针对新敌人的暴力浪潮威胁着非暴力原则克服旧敌人的光明前景:“战争无情地扩充着自己的体型。”尽管官方一再保证军事冲突将保持在有限范围内,金却对这一保证不屑一顾。他指出了针对吉特森拉比以及其他反战人士的“丑陋的镇压情绪”,并且质问政治异见是否已经“在越南被轰炸机击落……言论自由是否已经沦为了战争的牺牲品之一。”金追忆了古代犹太先贤们的大胆抗议立场——“今天我们特别需要希伯来先知”——当初正是他们的话语促使民权运动超越了恐惧与沉默的桎梏:“他们不相信良知仅仅是寂静微弱的声音。他们相信良知要么声若雷鸣,要么闭口不言。”他引用了阿摩司关于正义的观点,弥迦关于铸剑为犁的观点,以及以赛亚关于放弃精神暴力是“不可逃避的义务”的观点:“就算你们多多祈祷我也不听/你们的手都满了杀人的血/你们要洗濯自洁/从我眼前除掉你们的恶行。”

          金关于暴力压迫的警告在第二天《纽约时报》第七十三版化作了一篇豆腐块大小的报道——“金博士发觉了反对和平主义者的行动”。这一天金途经亚特兰大前往了阿拉巴马州。利维森安排了一位纪录片制片人阿诺德.米凯利斯(Arnold Michaelis)与他乘坐同一趟航班。米凯利斯打算对金展开拍摄采访,这次航程正好为他提供了亲身了解采访对象的难得机会。一路上他提出了几个不那么正式的背景问题,例如金对于南方体育界的种族问题现状作何看法。金表示在已经废除种族隔离的南方地区建立职业运动队的计划是“再度向前迈出的精彩一步”。但是他也承认最近的形势发展致使他的球迷身份遭到了挑战。密尔沃基的勇士棒球队刚刚搬迁到亚特兰大,成为了金家门口的主场球队,而金本人一直忠于布鲁克林道奇队。他对于道奇队的忠诚可以追溯到1947年,当时球队总经理布兰奇.里奇(Branch Rickey)与金的少年偶像、后来的朋友杰基.罗宾逊共同实现了球队的种族融合。“所以我一直是道奇队的球迷,”金坦承道。“但是我现在要加入勇士队了。”既然两支球队都实现了种族融合,那么他的支持自然要转向自家主队。

          抵达亚特兰大之后金与米凯利斯暂告分别,继续前往阿拉巴马州的偏远农村,走访了身陷重围的领导大会项目。在格林县,将近两百名暴徒阻止了何西阿.威廉姆斯领导的学校种族融合游行。在12月6日星期一的一次弥撒大会上,金和安德鲁.杨招募了375人继续游行,旨在寻求将联邦登记员派往与朗德斯毗邻的巴特勒县。佐治亚州奥尔巴尼的员工领袖塞缪尔.韦尔斯牧师(Samuel Wells)在事后灰头土脸地写道:“这是一次令人气馁的示威。”他报告说参加示威的男男女女含着眼泪祈祷与歌唱,“与警察面对面站在一起……星期二我们再次游行……很多人,包括我在内,被打得头破血流。”金当时已匆匆赶往另一场集会,但是途中被阿拉巴马州骑警拦了下来。州骑警以超速为由逮捕了开车的杨以及车上全体乘员,直到每人缴纳了五十美元的罚款才放行。

          返回亚特兰大的家中之后,金于12月9日接受了米凯利斯的拍摄采访,他八岁的儿子马蒂在摄像机前跑来跑去。米凯利斯问道,金的第一本书《迈向自由》第95页表示作者愿意在哲学层面接受战争,为什么现在的金改变了这一立场?金回答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战争是——或者可能是——一种消极的善。我从来不觉得战争可以是一种积极的善,但是……我觉得战争可以阻止例如希特勒这样的消极邪恶力量的蔓延。”后来的金积累了越发丰富的非暴力运动经验,对于日益缩小的世界也越发忧虑,因此他的立场也逐渐背离了他曾经从神学家雷茵霍尔德.尼布尔对于二战的痛苦辩护当中学来的基督教实用主义:“我得出的结论是,战争不能继续作为消极的善而存在,因为现代战争武器的潜在破坏性与实际破坏性实在太大了。”

          米凯利斯追问道,如果不依赖暴力,怎样才能在越南反对共产主义。金从殖民历史出发,认为长期的独立斗争已经融入了越共的自我认同,与外国统治的同流合污则玷污了美国对于自由的定义:“不能否认的是,我们对一个寻求自决的民族采取了敌对立场。如果人们回顾这场战争的历史,将会发现许多丑事,我绝对相信双方都有错误。” 金承认他在个人层面上依旧犹豫不决:“我不认为约翰逊总统是个战争贩子。我认为他陷入了非常困难的两难境地。”他主动告诉惊讶的米凯利斯,自从开始批评战争以来,他就在与约翰逊总统的私下会谈当中得到了这种印象,“我要说我们私下谈过两次。”金认为总统感到自己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必须“做一些创造性的工作,为谈判创造气氛”。金表示他本人赞同莫汉达斯.甘地的箴言*,即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圣人一般的使命也必须基于现实政治。“我当然不能声称自己是任何意义上的圣人,不过我试图效仿历史上所有的圣者……而且我认为任何在这些领域工作的人们都必须敏锐地察觉政治时机。”

          *【甘地的原话是:“许多人说我是个在政坛迷失自我的圣徒,其实我只是个竭力向圣徒看齐的政客。”】

          接下来金一针见血地指出,战争的气氛使得有能力促成和平的美国人面临着“一个贯穿历史且非常实际的问题,那就是要面子……如果我们能够摆脱我们的骄傲——我认为美国必须越发频繁地听到这个词,而且必须摆脱这份骄傲。这样做在道德层面对于我们有有益无损。从军事角度来看,从越南撤军也不会伤害我们。”

          米凯利斯提出了另一个尴尬的话题——“这个问题着实难以启齿”——金是否“认为你的死亡能给民权运动带来任何好处”?金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自己的死亡造成的影响肯定要由具体环境来决定。他思考了最近在越南和美国发生的自焚案例:“我必须说我个人并不认为这是创造性牺牲的最高表现。”他重复了非暴力的标准,即在拒绝杀人的同时积极准备为某个事业而死。金在采访末尾说道:“我不会主动剥夺自己的生命,但是我愿意为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献出自己的生命。而且我相信,如果一个人诚实地这样做,死亡就可以具备救赎的价值。”

    • 家园 二十三,身份:1965年10月

      作为塑造政治的力量,群体身份这一概念正在不断膨胀。许许多多大不相同的人们都会具有同一套集体身份,其他人看待他们的方式也会因此而千差万别——一个极端是血浓于水的亲眷,另一个极端是仇雠敌对的虫豸,两者之间还包夹着例如同胞、陌生人与外国人之类的过渡位置。在人类生活的几乎每一天当中,都会围绕着分布广泛的群体身份发生鲜明的新剧情,其中蕴含的意义则会根据这些千差万别的看法而来回变化。10月3日约翰逊总统与戴利市长关于芝加哥学校资金的私人谈话发生在阿瑟.戈德堡的居所,也就是位于华尔道夫大厦的联合国员工公寓。此前总统在纽约港举行了《移民法案》签署仪式。约翰逊站在自由女神像脚下,把目光投向了长久以来“被国家配额制度的严酷不公扭曲与歪曲”的历史时代。他指出,世界上大多数人仅仅“因为他们来自南欧、东欧或者某个发展中大陆”就被禁止入籍美国,只有北欧的三个国家获得了大部分合法入境名额。因此,选择性的入籍配额法“违反了我国民主的基本原则……在最高意义上有悖美国精神……背叛了甚至在我们立国之前就引领千百万人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土地的信仰。”

      “今天,随着我的签字,这个制度被废除了,”总统宣布。“我们现在可以相信,偏见和特权的双重障碍再也不会将通往美国的大门笼罩在阴影当中了。”

      从这一天起,来自世界各国的有志移民将会在每年的总限额内排队争夺名额,美国文化从此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多元化的方向。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以前被禁止移民的亚裔家庭的数量增长了十六倍。亚裔、拉美裔、非裔与中东裔移民一起占据了新移民当中的绝大多数,占据了以前保留给被视为最具盎撒风格的少数国家的位置。来自整个欧洲的移民人数下降到每年移民总量的15%左右。到了二十世纪末,另一股非法移民潮流将会致使非美国本土出生人口膨胀到3100万人,但是法律同时也确保了来自全球各地的合格移民继续涌入。根据耶鲁大学学者彼得.舒克(Peter Schuck)的统计,2000年的入籍仪式为美国增添了88.9万名新公民,其中墨西哥贡献了五分之一的人数,紧随其后的主要份额按照递减顺序分别来自越南、中国、菲律宾、印度、多米尼加共和国、萨尔瓦多、牙买加以及伊朗。弗吉尼亚州福尔斯丘奇的J.E.B.斯图尔特中学以邦联骑兵将军的名字命名,直到1965年这所学校还从未招收过不是白人新教徒的学生。到了2001年,全校1400名学生当中有一半出生在美国之外,出生地遍布七十个国家。

      约翰逊总统欣然拥抱了这样的未来。他在自由岛上宣称:“美国是一个由陌生人建立的国家。”它的建国理想“从如此之多的文化、传统与民族当中汲取了营养”,如此独特的经验塑造了与之相应的立国观念。他断言,美国人“在一个与组成世界的人们一样纷繁多样的世界里将会感到更加安全与强大。”1965年的《移民改革法》以其富有远见的构思与巨大的影响理所当然地加入了此前两部伟大的民权立法,成为自由运动的第三根持久支柱。然而如此重大的历史干系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奇怪的忽视。尽管约翰逊说得天花乱坠,但是主要报纸依然将这项措施描述为打击菲德尔.卡斯特罗政权的手段——“约翰逊向古巴难民提供庇护所”——似乎总统只是顺便提供了一项“放宽移民政策”的法案。很少有媒体继续描述该法律本身或者预测即将到来的重大变化。没有人发现立法目的与民权斗争很相近。冷战政治继承下来的好战气质掩盖了一个受欢迎的全新假设:任何外国人都不至于无法成为美国同胞。

      主导这一周的其他新闻全都十分平淡。总统留在纽约迎接了有史以来第一位访问西半球的教皇保禄六世。此外洛杉矶道奇队的犹太裔球星桑迪.库法克斯拒绝在世界大赛首场比赛上投球,因为当天是赎罪日。几个月前,国会移民辩论在塞尔玛突破的掩护下悄悄飘过,并没有发生游行或者示威来纪念这场同样黑白分明的民权争论。在众议院,众议员伊曼纽尔.塞勒谴责了欧洲内部的歧视性配额制度,“因为它实际上是在说,英国人优于西班牙人,德国人优于俄国人,爱尔兰人优于法国人,瑞典人优于波兰人。”在参议院,北卡罗来纳州的萨姆.埃尔文(Sam Ervin)试图解释埃塞俄比亚的移民配额为什么像现在这样少得可怜,结果却陷入了过时科学的泥沼。他大胆声称:“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和词汇学家都向我们保证,阿比西尼亚人属于闪族,而闪族是高加索人种的一个分支。”面对质疑,埃尔文抗议说他并不打算“暗箭中伤美国黑人”,但是他对于国会里面的紧绷气氛感到遗憾。他警告说,关于国家与民族的比较性讨论“如今引起了强烈情绪,而这种情绪放大了参议员的职业风险。” 后来他坦率地承认,他的参议院盟友们——这些人整个夏天都在拼命反对投票权法案——放弃了“维护民族血统配额制度的必败之战”,以免腹背受敌。埃尔文与一度不可战胜的司法主席、密西西比州的詹姆斯.伊斯特兰还在退场时感谢了反对派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的克制态度。作为一名年轻的新生代参议员,得到约翰逊总统钦点的爱德华尚且缺乏执行任务所需的资历,但是他依然通过大力拉票以76比18的票数压倒了南方议员的孤立核心,这一幕与《投票权法案》最终通过时的情况几乎相同。事后爱德华告诉《华尔街日报》:“这真的很惊人,一年前我还在怀疑这项法案究竟有没有得到通过的机会。这一次它很容易就闯关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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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移民辩论就像塞尔玛运动一样考验着关于人类的最基本假设。什么是种族?种族的基本成分是什么?或者说种族究竟有没有基本成分?什么是种族身份?能否界定种族的边界或者等级?长期以来,这些问题在宗教、科学和法律等学科当中催生了新颖的理论与不稳定的联盟。在美国历史早期有一位杰出的自由主义种族信仰理论家,也就是佐治亚州的查尔斯.科尔科克.琼斯牧师(Charles Colcock Jones),他在普林斯顿神学院与安多弗神学院先后任职期间很为奴隶制而苦恼,认为奴隶制是“对于正义的彻底毁灭……令人恐惧的极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末,继未来的废奴主义者威廉.劳埃德.加里森之后,年轻的琼斯专程去咨询了解放奴隶的先驱者本杰明.伦迪,此人是巴尔的摩的贵格会马具制造商。加里森一开始在伦迪的强烈影响下将自己送进了监狱(“那时我的灵魂在燃烧”),而琼斯却继承了萨凡纳附近三座种植园的一百多个奴隶。后来他自问道:“我能否通过持有或者解放我所拥有的奴隶,为奴隶人口的最终利益做得更多?”他的答案是终生追求将奴隶制与黑人的完全人性相协调。在内战之前的三十年里,他几乎独自一人在黑奴中间进行洗礼和布道,被时人称为“黑奴使徒”,并且成为了著名作家与国家级种族问题权威,他斥责南方的神职人员对奴隶的灵魂漠不关心:“他们一直在忽视自己的职责——或者应该说犯下了玩忽职守的罪责。我觉得……整个国家都看到了这一点。难道就无法对此加以改革吗?”他在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召集了一群种植园主,试图商定一个问题:奴隶主是否可以在不危及世俗秩序的情况下称呼奴隶为基督里的兄弟姐妹?反对派迅速请来了著名的瑞士自然学家路易斯.阿加西斯进行了激烈反击。1845年阿加西在查尔斯顿文学和哲学协会演讲时表示:“黑人的大脑相当于白人子宫里七个月婴儿的不完全大脑。”

      阿加西斯以科学的名义宣称黑人是完全不同于白人的物种,当初上帝另行创造了黑人,并且使其远比白人更加劣等。许多奴隶主都否认或者不敢承认黑人与白人具有共同的人性,因为这一论断的引申含义足以摧毁他们的立足之本,而阿加西斯的科学论断则为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安慰。琼斯集团的成员们则惊恐地试图反驳阿加西斯:如果白人和黑人确实属于不同物种,黑白混血儿就会像骡子一样不能生育。然而黑白混血儿的饲养即便对于当时的奴隶制反对者们来说也依然是一个令人很不舒服的话题,许多人都和阿加西斯一样认为种族杂交既是“悖逆天性之举”,也可能对“来自同源民族的雄壮人口”造成灾难性影响。因此琼斯大声疾呼,奴隶主必须首先站在《创世纪》的立场上宣扬全人类都源自亚当与夏娃的真理:“如果我们面向我们的仆人克扣经文内容,我们就不能因为教皇的党羽们面向我们克扣经文内容而叫嚷控诉。”等到南北战争爆发之后,老迈的琼斯依然坚定主张应当在神学层面与奴隶制休战,依然“确信一个灵魂的救赎将胜过肉体被捕获、被运输以及随后居住在我们当中所带来的所有痛苦与不幸。”

      1859年,查尔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出版,最终结束了阿加西斯的人种多元论,或者说认为人类具有多种不同原型并且被反复创造过许多次的理论。此时阿加西斯已经在波士顿扬名立万,成为了周游全球研究科学的新名人。他举办的关于生物学、古生物学以及他的其他著名发现(例如冰河时代)的科学演讲,迎娶了波士顿望族卡伯特家族的千金(她日后成为了拉德克利夫学院的第一任校长),还说动工业家阿伯特.劳伦斯捐款兴建了劳伦斯科学学校。知识历史学家路易斯.梅南(Louis Menand)写道:“他在哈佛的任职(1848年)标志着美国科学专业化的开始。”阿加西斯将会作为国家科学院和哈佛比较生物博物馆的创始人在科学界获得经久不衰的地位。

      阿加西斯的早期科研同事当中既有达尔文主义者也有反达尔文主义者,在十九世纪余下的时间里,两边的人马都在努力按照种族对人类进行分类。费城的颅骨学家塞缪尔.莫顿(Samuel Morton)以及莫比尔的约书亚.诺特(Josiah Nott)收集不同人种的头骨。德国膈肌学家彼得.坎珀(Peter Camper)测量了不同人种的面部角度、额头和下巴。英国的托马斯.赫胥黎(“不可知论者”一词的发明者)与巴黎人类学会的保罗.白洛嘉分离出了不同人种的三十四种不同肤色。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罗伯特.宾(Robert Bean)比较了不同人种的大脑重量,哈佛大学的约翰.菲斯克(John Fiske)分析了不同人种的脑叶褶皱,彼得.布朗尼(Peter Browne)研究了不同人种的头发。这些科学家全都是最纯正意义上的种族主义者——也就是试图创建一门人种分类科学的人们——他们这些五花八门的研究催生了各式各样的人种分类标准,但是繁杂的标准却掩盖了每一项努力的不足。科学家们甚至在人种数量这个最基本问题上也很难达成一致:赫胥黎统计了四个种族,约瑟夫.丹尼克尔(Joseph Deniker)统计了十七个,恩斯特.海克尔(Ernst Haeckel)统计了三十六个。不过所有这些分类体系全都经不起精心验证的要求,大多数时候否定它们的人都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弗朗兹.博厄斯,此人发现立陶宛人的头骨与埃塞俄比亚人的头骨无法解释地相互匹配。种族历史学家托马斯.格赛特(Thomas Gossett)在1963年总结说:“博厄斯在打击种族偏见方面做出的贡献可能超越了历史上的任何其他人。”

      眼看着科学的旗号越发打不下去,二十世纪之交的美国法官们在应对种族问题时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自从1790年美国通过第一部《归化法》以来,联邦法律一直将非土生美国公民的申请资格限制在“自由白人”的范畴之内。国会在1907年规定,任何与不够资格的外国人结婚的美国女性无需经过审判就会被剥夺自己的公民身份,从而进一步提高了身为白人的重要性。这一时期的美国法院接受了几起叙利亚人、亚美尼亚人以及摩洛哥人的公民身份申请,同时又拒绝了其他非白人的申请。纽约的一位法官拒绝了一位在海上出生、父亲是英国人、服役二十五年的美国海军老兵的申请,因为他的母亲有东方血统。1914年,巴勒斯坦移民乔治.道(George Dow)断言,耶稣“绝不会将他的神性披在一个不被美国国会允许入籍的种族身上”,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位联邦法官认为这一论点“纯粹是情绪发泄,全无逻辑顺序”。但是这位法官也不得不承认,争论不休的白人定义如同迷宫一般让他感到同样困惑。“究竟什么才是白人种族?”他问道。

      最高法院曾经在三个月内两次试图解决白人一词的法定含义,首先在1922年11月裁定“‘白人’这一表述等同于‘高加索种族的一员’这一表述”,并且基于这条人类学标准注驳回了在美国居住二十八年的日本移民小泽隆夫的入籍申请。小泽提交了自己皮肤呈白色的证据,以及“在日本身体未被覆盖的部分也是白色”的学术意见。但是九位大法官依然一直认为,“单纯的肤色”测试虽然结果显而易见,但是已被证明“明显……不可行”。判决书引用了专家意见,即肤色“在同一种族的成员当中差别很大,甚至在盎格鲁.撒克逊人种当中也存在着难以察觉的差别,从白皙金发到古铜黑发,后者甚至要比许多棕种或者黄种人的浅色成员的肤色更黑。”

      仅仅几周过后,同一批专家的论断就变成了大法官们必须克服的障碍。一位名叫巴哈特.辛格.廷德的印度移民也要求入籍,而专家们认为高种姓的旁遮普印度人、某些波利尼西亚人以及哈米特人都是高加索人的后裔。这一论断显然让大法官们很不舒服。更糟糕的是,“高加索人”这一种族术语似乎建立在哥廷根的约翰.弗里德里希.布卢门巴赫收藏的一个标本上,他在1795年根据这一标本与德国人头骨的相似性推测,古代欧洲人可能在俄罗斯高加索山脉的标本采集地附近生活。*乔治.萨瑟兰法官(George Sutherland)写道,“我们现在认为,‘自由白人’是通俗表达,要按照普通人的理解来解释,因此只能等同于‘高加索人’一词的普遍含义而非学术含义。” 廷德案的裁决不仅为公民身份设置了可以进一步扩展的障碍,而且还支持了一波剥夺国籍的联邦行动以及反对亚裔拥有土地的州法律。法律历史学家伊恩.哈尼.洛佩兹总结说:“对于法院来说,当科学与大众的偏见相抵触时,科学就会失宠”。

      *【身为人类学创始人之一的布卢门巴赫终其一生也并未发现足以支持种族分类明确边界的经验证据。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人类的变体数不胜数,各种变体总会以无法分辨的细微程度相互渗透。”】

      民族主义在全球的兴起抵消了种族概念的所有尴尬。学者和政治家们几十年来都在开展运动,通过谨慎限制移民来完善所谓的“美国种族”。三名哈佛大学毕业生在1894年成立了移民限制联盟,1910年卡内基研究所在长岛的冷泉港建立了一个优生学记录办公室,人口学家和生物学家在那里进行研究,企图通过优生学来提高人口质量——优生学这一术语源自达尔文的表弟弗朗西斯.高尔顿。尽管优生学后来因为与纳粹扯上关系而遭到了污名化,但是根据历史学家弗兰克.迪科特(Frank Dikotter)的说法,“两次世界大战间期几乎所有值得一提的现代化势力的政治词汇表当中”都包含这个词。1882年的《排华法案》——这份法案其实是对于现有条约的修订——阻挡了一切亚裔移民入籍美国的通道,此时美国人对于推进民族等级制度的信念如此普遍,以至于反移民运动甚至希望衡量白人内部的基因分层。移民限制联盟的创始人普雷斯科特.霍尔(Prescott Hall)作证说:“在欧洲某些地区,所有医学家和生物学家都会同意,如果完全不接纳外国人,对于美国人来说将会更好。”

      1914年,巴拿马运河项目的一场争论使得限制移民联盟几乎取得了彻底胜利。当时有许多深肤色西印度挖河工都试图加入美国籍,认为这是自己辛劳付出的应得奖赏。密西西比州参议员约翰.夏普.威廉姆斯(John Sharp Williams)冲着这些人高叫道:“除了同质化的种族,你不可能将自由体制建立在任何其他基础之上。”但是联盟大力推动的一项只接纳白人的综合法案却在科学的迷雾当中摇摇欲坠。威廉姆斯本人放弃了“高加索人”这一立法术语,因为马萨诸塞州的亨利.卡伯特.洛奇(未来美国驻南越大使的爷爷)觉得这个词太麻烦。他在参议院会议上宣读了字典,抱怨说这个词将会排除“非常优秀“的芬兰选民,因为芬兰人与马加尔人、保加利亚人、波米亚人以及拉普兰人都被分配到了“蒙古族的一个分支”。此后国会设法通过一系列巧妙立法限制了合法移民的来源与数量,这些法律的集大成之作就是1924年的《国家来源法案》(National Origins Act)。历史学家戴斯蒙德.金(Desmond King)指出,这项法律通过规定个别外国的移民配额细化了种族的定义。每年十五万个移民名额的70%仅限三个国家——英国、德国和爱尔兰——其余配额则严重偏向于伍德罗.威尔逊所说的“欧洲北部的强壮人口”,而不是西班牙、意大利、希腊、土耳其、匈牙利以及被认为有民族同化问题的东欧边缘国家,黑非洲每年获得的配额为零,世界上所有非欧洲国家的配额加起来占总数的6%。冷泉港实验室的哈里.劳克林博士花了十一年时间担任首席立法顾问,从而设计和实施这些配额。在他看来,“国家优生学是对人类退化的长期治疗。”《芝加哥论坛报》则认为《国家来源法案》“足以与《独立宣言》相提并论,对于美国乃至全世界的重要性与划时代意义不亚于1776年宣言。”

      自从1924年起——也就是J.埃德加.胡佛成为第一任联邦调查局局长的那一年——移民政策四十多年以来一直固定不变,直到约翰逊总统于1965年试图废除国家配额制度为止。正当移民限制时代起始之际,普林斯顿大学的常春藤联盟重量级摔跤冠军查尔斯.科尔科克.琼斯.卡彭特在纽约体育俱乐部举行的一场著名表演赛当中与职业冠军埃德.“扼杀者”刘易斯战成了平手。到了1938年,卡彭特当选成为了阿拉巴马州主教,此时大萧条与移民配额致使美国学校里的儿童减少了将近两百万。1952年之后,《麦卡伦-沃尔特法案》更新了配额制度,并且为了配合冷战形势而作出了微小让步(为以前被排除在外的亚洲和非洲国家象征性地设定了每年一百个名额的上限)。这一年全国基督教联合教会收购了一座位于佐治亚州的老米德威教堂,卡彭特的曾祖父C.C.琼斯在内战前曾经依靠这座教堂在奴隶当中独自布道。教会官员将这座此时已经破旧不堪的教堂修复成了一座名为多尔切斯特的乡村静修中心。1963年安德鲁.杨将其租给了马丁.路德.金,用来策划决定性的反对种族隔离伯明翰运动。在静修中心附近的海边有一座废弃的豪宅,英语教授罗伯特.曼森.迈尔斯在其中发现了一箱发霉的信件,全都是分散各地的琼斯家族种植园之间的往来信函。他将这批资料整合进了自己的手稿并且于1972年出版。《骄傲的孩子》(The Children of Pride)一书细致而又广泛地展示了内战之前南方社会情绪,并且因此赢得了国家图书奖。身为家族长的琼斯留下的书信虽然行文甜美,字里行间却暗藏苦涩,因为通过信仰救赎奴隶制的历史使命面临着失败。琼斯谴责废奴主义者是“最坏的狂热分子,蔑视所有人类和神圣的法律”,称赞杰斐逊.戴维斯是第一位“公开宣称拥有福音正统信仰”的北美总统,还在平生最后一次公开布道当中拥护了南方的战斗事业。

      就像他的传奇母系祖先一样,现代的C.C.J.卡彭特主教同样也养成了一套对于进步种族关系的毕生看法,超越了这套看法的人与事同样令他感到失望。阿拉巴马州圣公会教区用他的姓氏永久命名了位于伯明翰的哥特式石砌总部,乔纳森.丹尼尔斯等人则将这座卡彭特楼称作“白色坟墓”并且在门前举行抗议示威,因为他们认为卡朋特宣讲了虚假的基督教教义。卡彭特是1963年白人牧师反对自由示威宣言的主要作者——日后很多人都会忘记这一点,没有忘记的人们也大都原谅了他——金回应宣言的“伯明翰监狱来信”因此将他当成了第一位点名收信人。

      种族问题的基本要素仍然很不稳定。公开场合绝大多数人都声称自己拥护种族平等,但是人们往往又会钻到流行的权威概念底下,为自己针对特定种族的看法或者应对特定种族成员时的实际表现寻求凭据。1953年,随着DNA的发现,冷泉港的遗传学家们再次获得了巨大的声望,“高加索人”一词也再次散发出了客观中立的科学气质。种族这个概念依然发挥着看似幼稚的作用,依然被卷入冲突的人们当做辨识敌我的方便徽章,与此同时社会科学家们也一头冲进了要求对于沃茨骚乱做出解释的公众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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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5年的移民改革法案进一步为美国确立了一张不同以往的法律蓝图。根据这张蓝图,美国的民主模式将要由来自全世界的公民共同维系。眼下这部法案的变革性影响仍然处于休眠状态,注定还要在二十世纪的遥远地平线上慢慢积蓄力量。许多庆祝法案原则的人们没过多久就将注意力转回了挥之不去的国内仇恨。8月20日,国会将完成的移民法案送交了白宫。这一天上午在海尼维尔,乔纳森.丹尼尔斯谋杀案仅仅在法庭上走了个过场就宣告结案。让阿拉巴马州总检察长里士满.弗劳尔斯感到“震惊和惊讶”的是,当地大陪审团居然仅仅以过失杀人罪而非谋杀罪来起诉汤姆.科尔曼。他亲自接手了本案的起诉工作,首先试图将指控罪名升级,然后试图将审判地点转移到朗德斯县以外,最后又试图推迟开庭日期,直到幸存的重要证人理查德.莫里斯罗伤愈出院为止,但是这三项努力全都以失败告终,他本人也收到了死亡威胁,以至于不敢在法庭上露面,仅仅派遣了一名助手带着最后一批动议前往法庭。(“我很害怕,”他告诉记者。)法官沃斯.夏佳德(Werth Thagard)看也不看地拒绝了升级罪名的动议,恢复了县检察官的公诉人职务,并且在当天开始审判。旁听席上坐着一群自信的三K党人,包括阿拉巴马州帝国巫师罗伯特.谢尔顿与巨龙罗伯特.克里尔(Robert Creel)以及柳佐谋杀案当中等待再审的三名伯明翰被告。

      庭审时间如此之短,以至于规模庞大的国内与国际记者团几乎来不及通过租用的电话干线来描述法院现场的气氛。记者们注意到了法庭里的老式三角形囚笼,还注意到法警传唤证人的方式非常质朴——抬起窗户就冲着院子里喊话。年轻的鲁比.萨尔斯忍受着严厉的盘问,辩方律师询问她与白人受害者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们有没有私交?”汤姆.科尔曼的朋友厚颜无耻地作证声称丹尼尔斯似乎随身带着类似弹簧刀那样“闪亮的东西”,而受伤的莫里斯罗不仅想求口水喝,还叫喊道:“我的枪呢?”更能说明问题的是,根据案件历史学家查尔斯.伊格尔斯(Charles Eagles)的说法,身为公诉方的朗德斯县检察官居然不假思索地在自己的论证当中采用了辩方对于凶案情节的离奇假设,既一位全身臭气熏天的神学院学生“试图强行闯入”卡什杂货店,只不过他并不认为丹尼尔斯因此就活该被杀;而他的助手则同样中立客观地认为没有足够证据表明“乔纳森.丹尼尔斯当真曾经试图用那把刀砍他[科尔曼]”。至于辩方律师更是在总结陈词当中引用了“男人有权利保护自己和他的女人”这一所谓的骑士风俗,赞不绝口地向陪审团宣扬科尔曼是他们的友邻与代表:“感谢上帝赐予我们他这样的人!如此伟大的心灵,强健的头脑,纯洁的灵魂,以及时刻准备着的双手!”

      陪审团仅仅审议了九十一分钟就对所有指控都作出了无罪判决,之后所有十二名白人男性陪审员从陪审团审议室里一涌而出,纷纷与科尔曼热烈握手。其中还有人提醒他,既然这档子破事已经了结,那就别忘了约好与自己一起猎鸽的日期,不能借口心中担忧而爽约。其他地方的人们对于审理结果的反应则是难以置信与恶心厌恶。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评论员埃里克.塞瓦里德(Eric Sevareid)在当天的晚间新闻当中斥责道,朗德斯县“所遵循的正义概念与耗费了一千年的苦难殉道才建立起来的正义完全不同。”讽刺漫画家们笔下的阿拉巴马州正义女神要么昏睡不醒,要么哭泣不止,要么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要么干脆就是身披伪装的三K党徒。专栏作家马克斯.弗里德曼(Max Friedman)——此人曾经因为金关于越南的言论而指责他是“不请自来的恶客”与“自封的和平使徒”*——预言“这场可鄙的审判”将会使得国家感到羞耻,足以确保“平等正义永远不会再次遭到如此轻易的嘲弄”。《伯明翰新闻》将这次审判称为“针对正义的猥亵嘲弄”,并且引用了全国教会理事会的罕见告知与前无先例的赞同。就连一贯反民权的《亚特兰大宪法报》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结果在全国各地都产生了令人震惊乃至恐惧的反响。”专栏作家威廉.S.怀特(William S. White)在10月4日承认,海尼维尔的法庭“砸碎了迪克西的心”。这位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提出了一则纠结矛盾的哀叹:“那么,对于那些热爱南方、不肯为这份热爱道歉而且永远都不会道歉的南方人来说,还剩下什么呢?”

      *【8月20日,也就是丹尼尔斯遇害当天,弗里德曼这样写道:“自从他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后,金博士身上发生了一些悲惨且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变成了一个浮夸且沉闷的人。”】

      在阿拉巴马州以外还有许多场艰难的民权斗争正在进行,金派遣助手去支持了其中的两场。一场斗争发生在密西西比州的纳奇兹,著名的纳奇兹小径就位于此地,沿途遍布着风景如画的战前豪宅。8月27日乔治.梅特卡夫在这里遭受了炸弹袭击。赶赴此地的安德鲁.杨发现,自从袭击过后当地就发起了如同火药桶那样一点就着的抵制活动,通过每晚的弥撒大会得以维持,同时还面临着650名完全由白人组成的国民警卫队分队的围困,国民警卫队接到的命令是阻止一切示威活动。当地人向领导大会调查组抱怨说,当地社会的各种机构依然还在奉行种族隔离,公然违反民权法,就连拿着联邦补贴的杰斐逊.戴维斯医院也不例外:“所有黑人病人,无论诊断结果如何,都被塞进了医院地下室的一座孤立病房里。” 接下来约翰逊州长用公路巡逻队取代国民警卫队继续压制示威,而且又有一座黑人教堂遭到烧毁。长长的抗议队伍在十月的第一个周末排到了纳奇兹市中心。面对警方下达的当场解散的命令,五百名游行者选择了被捕入狱。他们不断地挤满了监狱和城市礼堂,迫使当局将十二岁以上的囚犯全都转移到了三角洲以北两百英里处臭名昭著的帕奇曼农场监狱。囚犯们偷偷传出消息说,看守们正在殴打已知的领导人,包括领导大会的阿尔.桑普森牧师(Al Sampson)。监狱方面将409名纳奇兹的囚犯剥光衣服,给他们强行灌下泻药,还在夜里打开风扇冲他们吹冷风。来自西雅图的非学委志愿者菲尔.拉潘斯基(Phil Lapansky)写道:“有几个人无法[忍受]严寒,他们陷入了崩溃,断断续续地高声尖叫与哭泣。”

      10月1日的头条新闻反映了另一场斗争,地点是邦联副总统亚历山大.斯蒂芬斯的故居所在地。一场跷跷板式危机降临在了这座小城:“加州克劳弗德维尔市再次拒绝向黑人学生提供校车。”此前学校董事会突然将当地165名白人学生全部转到周边县市的学校,从而别出心裁地回绝了72份自由择校申请。成群结队的黑人学生每天都试图与转学学生一起登上特别校车,每天都被警察和佐治亚州州骑警击退。少数率先进行选民登记的学校教师之一卡尔文.特纳(Calvin Turner)在公共汽车站领导非暴力守夜活动,从而支持年轻的申请者;对立的三K党人群则为警方欢呼鼓劲。10月4日,17岁的弗兰克.贝茨试图绕过警方冲进校车,三K党“安全队”的副队长赫尔曼.琼斯喊道:“杀了他!”佐治亚州巨龙加尔文.克雷格聚集了一波又一波的外地追随者,发誓要迫使州长卡尔.桑德斯镇压黑人。领导大会的何西阿.威廉姆斯则从防范立场出发劝说桑德斯,同时鼓励抗议活动,至于抗议活动的效果则成败不一。斯蒂芬斯州立公园的游泳示威活动成功迫使公园游泳池接受了种族融合,但是当地一家餐馆宁肯将自己改造成为私人俱乐部也不愿就范。使用白人专用投币式洗衣机的努力仅仅换来了十二次入狱。

      金本人从芝加哥民权运动规划研讨会返回值后与柯瑞塔一起开车从亚特兰大向东行驶了一百英里来到克劳福德维尔。他在10月11日的夜间集会上指出:“南方农村的艰难困苦使得像你们这样的男男女女几乎不可能参与自由斗争。”金回顾了当地黑人的斗争经历——对于关闭的白人学校发起诉讼,要求联邦选民登记员前来当地的失败请愿,特纳与五位同事被黑人学校开除,新的“领先一步”早期学习中心被关闭,“甚至就连这么点机会都遭到了扼杀”——并且向当地运动阵营的坚持不懈致敬。他总结说:“所以你们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示威;而我们同样别无选择,只能支持你们。”

      第二天,领导大会的威利.鲍登带领二百名游行者前往法院示威,之后返回了克劳福德维尔城外的一座教堂,教堂门外聚拢了一群喧嚣的三K党徒,其中有一位霍华德.西姆斯与一位塞西尔.迈尔斯冲过警方拦阻,恣意殴打游行队伍里的落单者。西姆斯声称他们从主流三K党当中分裂出来了一个名为“黑骑士”的组织,与三K党相比更喜欢“多一点实际行动”。从佐治亚州奥古斯塔的《纪事报》到《纽约时报》都报道了迈尔斯举起拳头追赶领导大会摄影师布里格.卡比(Brig Cabe)的生动照片。这次袭击之所以具备额外新闻价值,是因为西姆斯与迈尔斯都曾经因为谋杀黑人现役军官而吃过官司。公诉方指控两人于1964年7月10日在佐治亚州雅典附近的一条公路上趁着夜色伏击了黑人军官勒穆尔.佩恩中校及其两位战友。尽管雅典三K党244号党部给出了两份供词,但是当地的陪审团还是只用了八十一分钟就宣告两人谋杀罪名不成立。司法部正试图通过另一项上诉说服最高法院,认为西姆斯和迈尔斯至少应该因故意侵犯受保护的民权而面临较轻的联邦指控。(约翰逊总统也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他私下认为,潘恩与另外两名醒目的黑人军官在美国陆军预备队夏季操练结束之后的回家路上成为目标并非偶然:“我觉得身为穿着制服的军人也应该与他的遇袭有关,不是吗?” )

      联邦法官以维护和平抗议权利的命令取消了纳奇兹的宵禁。此后不久的10月6日晚间,1200名运动支持者在市中心举行了一场游行。三K党巨龙E.L.麦克丹尼尔(E.L.McDaniel)动员了一支三K党准军事部队在游行沿途进行反示威,他的副手开着一辆音响卡车在附近街道上巡逻,车上播放着当地三K党部的主题曲“把黑鬼往北轰”。两支人马的对峙随时可能引发惨重后果,在此等高压的驱使下,市政当局与民权阵营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进行了紧急谈判,市政当局勉强做出了最低限度的让步。但是一夜过后的第二天,白人社会的领导者们得知让步内容之后依然反应极其激烈,迫使市政当局只得出尔反尔。市长约翰.诺瑟于10月9日宣布,“永远不会”与任何人做交易,绝对不会“要求市政雇员在称呼所有人时都必须加上先生、夫人或者小姐的头衔”。这项声明一方面平息了白人领袖对于市政当局在礼节称呼问题上向协进会“屈服”的指责,同时又重新引发了持续数周的对峙,民权阵营接连发起游行与抵制,反民权阵营到处焚烧十字架,暴力火花此起彼伏,包括约翰.诺瑟市长本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承受着严峻的压力。诺瑟是一位移民,出生在黎巴嫩,不过却有两个儿子加入了三K党。眼下双方阵营都在冲着他使劲:针对种族隔离商户的抵制已经迫使他将名下四家食品店的147名员工解雇了将近一半,自行其是的三K党小团伙更是干脆用炸弹问候了他的住宅和他经营的两家杰特尼-嘉更斯连锁超市,以此警告他不许向黑鬼退让半分。越收越紧的老虎钳迫使诺瑟陷入了一厢情愿的逃避主义。很快他就声称,纳奇兹市政当局只要在黑人葬礼上提供警察护送就能防止种族危机的发生。

      至于在民权阵营那边,有一位查尔斯.埃弗斯(Charles Evers)自从乔治.梅特卡夫遭遇炸弹袭击当天起就在内斗当中掌握了主动权。当时他来到纳奇兹,用一份宣战书取代了被炸伤的协进会领导人。“我们有武器,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他在紧急弥撒大会上喊道。“我们不打算忍气吞声!”胆量惊人的埃弗斯再次激起了纽约协进会上级领导的愤怒。自从1963年梅德加.埃弗斯的葬礼以来,罗伊.威尔金斯一直对查尔斯的特立独行感到愤怒,当时查尔斯利用烈士兄弟的葬礼这个无懈可击的公开时机通知威尔金斯,他将要前往密西西比州接替兄弟未竟的工作,尽管并没有人邀请他前往,而且他从事民权工作的资质也很可疑——他毫不忌讳地宣称自己的谋生方式是在芝加哥走私以及从事其他违法活动。九月份的时候威尔金斯就打算解雇查尔斯,还公布了为此采取的最新举措。但是埃弗斯当即就使了一招反客为主,高调邀请金的领导大会以及其他民权团体进驻纳奇兹,同时又公开暗示器量窄小的协进会可能应付不了多组织联合运动的挑战,从而硬生生捆住了威尔金斯的手脚。一个月过后,查尔斯巩固了自己在这场高曝光度抵制运动当中的核心地位,随即翻脸不认人,抛弃了自己请来拉大旗作虎皮的各家民权团体。10月19日,查尔斯的助手私下要求金撤回阿尔.桑普森牧师“以及那些和他在一起的人”,并且指责领导大会团队针对埃弗斯的批评暴露了他们“不愿意合作”的暗中盘算;查尔斯本人也亲自出马,将纳奇兹的非学委员工贬低为“外来的煽动者”。不久后的12月3日,还没等到梅特卡夫出院,他就独自一人与消化不良的诺瑟市长一起发布了占据《纽约时报》头版的消息:“纳奇兹抵制运动结束,黑人目标达成”。这份长达一千多字的协议要求成立跨种族委员会,向黑人开放一部分市政工作岗位,在包括图书馆与医院在内的公共设施推行种族融合,并且要求市政官员与签署协议的商户今后一律使用尊称来称呼所有人,特别是禁止使用“小子”、“老头”、“婆娘”——“或者任何其他冒犯性的蔑称”。这场胜利使得查尔斯.埃弗斯从罗伊.威尔金斯的眼中钉一跃成为了离不开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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