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眺望迦南——马丁.路德.金三部曲之三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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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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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菲斯这边,詹姆斯.劳森给金打了一通求助电话,向他坦承了自己的算计,金听着听着就笑了出来。劳森希望能拉来罗伊.威尔金斯为罢工助阵。诚然,威尔金斯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跟在金身后进入孟菲斯,尤其因为这样一来听他讲话的听众人数肯定会不可避免地减少,有损他的颜面。但是反过来说,劳森又认为他可以说服威尔金斯率先在孟菲斯进行全国性演讲。孟菲斯是协进会势力范围内的城市,当地协进会领导人在2月23日的催泪喷雾袭击事件之前就已经支持了罢工清洁工的基本事业。此后的十天里,一百多名当地黑人布道人组织起来,每天上午下午都与罢工者一起前往市政厅进行抗议游行,晚上则在全市的教堂举行弥撒大会。这是孟菲斯有史以来最广泛的民权斗争联盟,金与劳森在纳什维尔、奥尔巴尼与塞尔玛共同经历过的运动能量正在这座城市再次展露峥嵘。但是现在劳森只想获准使用金的名义来引诱威尔金斯。只要他声称自己已经邀请了金,经不住激将的威尔金斯十有八九会上套。

对于金来说,这套操作也为他提供了难得的休息机会。于是他对外以劳累过度为借口,表示暂时不会前往孟菲斯。3月4日星期一,只有少数记者来到亚特兰大,听他宣布要推迟领导大会的“穷人向华盛顿的非暴力进军”的开始日期。金透露推迟后的开始日期是4月22日,届时领导人将会开始“对国会进行游说示威”,与此同时还会有三千名朝圣者组成的“骡车队”从密西西比州出发增援他们。在细节上仍然含糊其辞,因为可能不仅只会组织一趟骡车队。他只承诺运动希望促成的立法议程将会类似于克纳委员会最近提出的建议:“在某些方面我们的建议力度可能比他们更强。”有新闻报道称联邦当局正在动员一万名宪兵的后备力量来遏制他,金似乎对此不以为然,但他还是在星期二逃到了墨西哥休息片刻。在孟菲斯,当天下午前往市政厅的游行以反对谈判暂停的首次静坐示威而告终。由于害怕催泪喷雾,第一次参加的示威者掩着嘴呼喊道:“我们想要被捕”,并且唱起了“倚靠永恒的臂膀”。警官们拖走了拥有斯佩尔曼学院与米德尔伯里学院双重学位的协进会领导人玛克辛.史密斯(Maxine Smith)、几位布道人以及一百多名环卫工人。在去监狱的路上劳森告诉记者,他已经向金发出了来到孟菲斯的邀请。

与此同时,金的散心之旅也笼罩着不详的气氛,将身边的朋友们推向了恐慌的边缘。临走之前他在以便以谢布道的主题是“没能实现的梦想”。紧紧抓住圣经中关于安慰的信息,当时以色列金大卫意识到他永远无法活着看到圣殿在耶路撒冷落成:“你立意为我的名建殿,这意思甚好,只是你不可建殿……”金对于遭到击碎的希望感同身受。他指出一颗子弹结束了甘地见证印度独立的希望,而“保罗从未抵达西班牙”。无论是改造世界的伟大梦想,还是洗心革面的私密承诺,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是世人的常态。金喊道:“你今天早上不需要走出去说什么马丁.路德.金是个圣人。哦不,我想让今天早上的你们知道,我和所有上帝的孩子一样也是个罪人。”他渴望从布道坛上听到大卫当年得到的应许:“只要意思甚好,只要你在努力,那就好了。你可能看不到胜利之日。梦想可能不会实现,但是……感谢上帝,今天早上我们依然都有足以容纳意义的心胸。”

接下来金立刻飞往阿卡普尔科度假。这次他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没来得及预订酒店。金反常而又坚持地抱怨说,很可惜他这次没能入住总统的女儿露西.约翰逊度蜜月的拉斯.布里萨斯度假村。拉尔夫.阿博纳西很快就凭借金的诺贝尔奖名人身份在拉斯.布里萨斯搞到了空房,但是已经入住总统酒店的金却拒绝离开,理由是这边的酒店员工为了招待他入住已经忙活了半天。于是阿博纳西在两家酒店都保留了房间,但是金在两家酒店都没怎么睡觉。他在酒店的高层露台上独坐了一夜,直到黎明将近。阿博纳西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只是神秘地指着阿卡普尔科港口的一块岩石,口中唱着“岁月的岩石”。如此怪异的行为吓坏了阿博纳西,他谨慎地四处打探联邦调查局是否可能再次直接威胁金,但是并没有发现这方面的消息。

在华盛顿,联邦调查局的监视刚刚泄露一丝痕迹就被胡佛局长镇压了下去。二月下旬,胡佛又在政府内部传阅了一份秘密报告。五天过后,《华盛顿邮报》记者理查德.哈伍德(Richard Harwood)披露,联邦调查局官员向记者提供了有关金的“道德败坏”的录音证据。除了《华盛顿邮报》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报社愿意报道如此诡秘的内部消息。就算是哈伍德也把这条消息埋在了同样敏感的暗示当中,即胡佛已经蜕化成了一个有同性恋倾向的娇纵暴君。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很多记者都会后悔他们当年没有及时揭露涉及胡佛的第一手证据,让读者们意识到胡佛更关心借助间谍手段发泄私愤而不是维护公共安全。(《洛杉矶时报》的大卫.克拉斯洛(David Kraslow)回忆说:“我没有尽职。我应该把这件事炒作到天上去,但是我没有。”)在另一个极端,《游行》杂志的编辑们希望联邦调查局允许他们针对联邦调查局性爱档案的内容范围刊登一则自问自答,答案这样写道:“档案内容并不完整,但是其中含有大量关于他的性活动的挑逗信息。”联邦调查局官员严厉拒绝,“因为这显然暗示联邦调查局正在向公众提供有关马丁.路德.金的信息”。于是编辑们取消了这条内容,报纸也回避了争议,从而保护他们在联邦调查局的主要消息来源。

在调查局内部,胡佛反复强调了他的最高原则:任何行动都“绝对不可能令调查局难堪”。他一方面在局里营造一只看不见的手,同时又在3月4日扩大了秘密的法律之外活动范围。此前调查局负责针对黑人团体的反情报部门已经成立了二十三个最大的外地办事处,现在胡佛又在这一基础上新增加了十八个办事处。两天后,胡佛批准了针对华盛顿领导大会反贫困运动的指示,宣布这场运动将会“严重威胁这个城市的和平与秩序”。反情报活动的目的是诋毁黑人团体,并且“防止一个能够统一与激发极端黑人民族主义运动的‘弥赛亚’的崛起”。”胡佛将金、斯托克利.卡迈克尔以及穆斯林领袖伊利亚.穆罕默德全都当成了潜在的弥赛亚目标,将这个宗教术语扭曲成了异类与暴力的象征。用胡佛的话来说:“如果他放弃对于‘白人自由主义教义’(非暴力)的所谓‘服从’,转而接受黑人民族主义,那么金将会成为这一角色的有力竞争者。”他还要求各位现场探员在相当苛刻的时间内提交多项反情报构想,“以确定潜在的麻烦制造者,并在他们发挥暴力潜力之前将其消灭。”现场探员们对此颇有怨言:胡佛这番冠冕堂皇的指令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究竟知不知道眼下大多数办事处都缺乏足以渗透民权团体的黑人面孔?即便在种族融合之后,联邦调查局的六千名探员当中仍然仅有四十名新进招募的黑人。不少资深探员认为卷入此类政治杂务本身就很幼稚,或者认为激进分子不需要他们出手就会自行名声扫地。

得到胡佛批准的反情报行动主要侧重于宣传与小规模破坏。底特律办事处撒出大量虚假许诺,声称将要为领导大会的反贫困志愿者提供其实并不存在的交通工具与住宿地点。迈阿密招募并支付了当地国家广播公司制片人制作了一期关于年轻黑人领袖的电视特别节目的,屏幕上的受访者显得特别恐惧、愤怒且语无伦次。(胡佛本人赞扬了制片人对于硬椅子、灯光以及慢镜头技术的熟练使用,展示了“他们在椅子上蠕动的每一个动作,就像科学家观察被困的老鼠。”)萨凡纳办事处声称他们的运作使得何西阿.威廉姆斯丢掉了二百名反贫困新兵,具体手段是造谣声称威廉姆斯打算把他们带到华盛顿之后就听任他们身无分文地死在当地。有几家办事处使用了反间计,谎称某某黑人领导人是中央情报局或者联邦调查局的线人——这是从反共战争当中借用的策略。纽约办事处向卡迈克尔的母亲梅.查尔斯.卡迈克尔谎报警告,声称黑豹组织打算枪杀她的儿子,而卡迈克尔第二天就将会逃往非洲。(联邦调查局主管报告说,“卡迈克尔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后显得很震惊,并表示她会在斯托克利回家后告诉他。”)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办事处率先散发传单,散布金打算通过反贫困运动赚钱扬名的谣言。调查局总部更新了一本关于金的二十页秘密报告,其中除了针对他的职业生涯的惯常阴险解释之外,还附上了最近领导大会的部分捐款者名单:纽约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两万五千美元)、哈里.贝拉方特(一万美元)、安妮.法思沃斯(十五万美元)、福特基金会(二十三万美元)、美林证券(一万五千美元)和美国劳工部(六万一千美元用于就业培训)。最后一个数字使约翰逊总统潦草地写了一张纸条:“把这个给[劳工部长]比尔.维特兹(Bill Wirtz)看看。”

在华盛顿,一则严峻的预兆改变了官方的态度。周六晚上在格子间俱乐部的讽刺剧场,3月10日《纽约时报》预发稿上的头条新闻引发了显而易见传遍剧场的震惊与交头接耳:“威斯特摩兰要求增兵206000人,在政府当中引起争论”。记者们纷纷涌向白宫新闻秘书乔治.克里斯蒂安的座位旁边,无话可说的参议员们纷纷提前立场。第二天,约翰逊总统发表了一份愤怒但是又咬文嚼字的否认声明。如此欲盖弥彰之举不仅证实了政府内部的确正在激烈争论的秘密,同时还削弱了他本人的可信度。接下来的周一,电视艺人杰克.帕尔(Jack Paar)在一次电视采访当中表示支持现任总统的党内竞选对手尤金.麦卡锡。帕尔的一贯职业作风是嘲笑所有政治家和投票本身,这次他却一反常态地选了边。帕尔告诉观众,他的大学女儿在“这场儿童十字军东征”中皈依了麦卡锡。周二,麦卡锡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第一次初选测试当中赢得了42%的选票,使政治观察家们大跌眼镜。尽管约翰逊在投票前夕投放的广告声称麦卡锡支持逃兵役者与投降者,却似乎没能造成多大影响。周三,美国广播公司新闻主播霍华德.K.史密斯(Howard K. Smith)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社论,要求以远远超过待定出兵要求的“压倒性规模”进行战争动员。五角大楼官员在星期四表示,本周共有五百零九名战斗人员死亡,使得美国人的伤亡总数达到十三万九千八百零一人(其中一万九千六百七十人死亡,十二万零一百三十一人受伤),越南战场就此超越朝鲜战场成为了美国历史上血腥程度排行第四的战争。当天下午,在约翰逊总统通过电话分机收听的情况下,分别代表总统与罗伯特.肯尼迪的中间人展开了僵持不下的电话协商。罗伯特提出愿意放弃参加本次总统竞选,条件是总统必须公开改变越战政策。到了3月16日星期六,罗伯特正式宣布将要与约翰逊和麦卡锡一起争夺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提名。这使得白宫的政治斗士们争先恐后地发下了效忠总统的“血誓”。

心神不定的总统开始打探拉塞尔参议员与芝加哥市长戴利这样的党内风向标的口风。这两人都很擅长巧妙地转变立场。拉塞尔已经开始鼓吹要扔下更多的炸弹而不是派出更多士兵,尽管他很怀疑能否仅仅通过空中力量取得胜利。约翰逊坦言:“我不能失去拉塞尔。现在如果我失去了他,我们就一无所有了。”他担心批准最新的增兵计划级将会使他成为支持全面战争的候选人并且孤立。他警告国防部长克利福德,“我们决不能与增兵计划捆绑在一起,因为戴利他们那帮人肯定不会这么老实。”

“他们肯定不会选择绑定,”克利福德重复道。仿照总统的榜样,他提出了一条将会让越战的政治解决选项延后七年才出现的口号:“我们不是为了赢得战争——我们是为了赢得和平。”

“这话没错,”约翰逊回答道。通过克利福德,他接受了麦克乔治.邦迪的提议,重新召集名为“智囊团”的两党顾问。他们最近一次批准战争路线是在1967年11月。现在总统希望在威斯特摩兰升级之前重新获得政治和军事主动权。他告诉克利福德,“我们不可能搞定这些鸽派,但我们可以让国家保持中立,不去跟随他们,如果我们能想出办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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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战的火光遮蔽了时代的里程碑。尽管约翰逊与罗伯特.肯尼迪之间的私下竞争终于演变成了争夺总统职位的公然开战,但是两人依然在民权领域保持着合作。3月11日,参议院针对1966年的民权法案提案进行了投票。在此之前,自由之夏的私刑谋杀案激发了联邦政府对于行使基本政治权利的保护;杀害维奥拉.柳佐与乔纳森.丹尼尔斯的凶手在阿拉巴马州得到的假模假式的审判也催生了关于种族融合陪审团的规定。民权联盟尽管在过去两年经历了无数挫折与分裂,但是依然紧紧咬住这份提案的基本点不肯松口,顽强地推动了参议院辩论终止程序,使得提案摆脱了阻挠议事的扼杀。这是辩论终止程序在美国历史上第八次得到成功启用,上一次还是在1926年。这份提案在1964年民权法案的基础上加以扩充,包含了反仇恨犯罪条款、印第安人民权条款以及公平住房条款。伊利诺伊州的共和党领袖埃弗雷特.德克森再次声称他在历史性的开放住房条款上及时做出了妥协,“把提案拉出了火坑”。只有三名共和党参议员加入了由十七名南方民主党人组成的老种族隔离主义核心,投出了二十张反对票。最终提案以七十一票赞成、二十票反对的结果得到通过,几乎与1965年投票权法案结果如出一辙。由于众议院的前景仍然不明朗,人们没敢立刻庆祝。*

*【这份法案将会在4月11日——也就是金遇害一周后——得到总统签字与正式颁布。】

自由运动的经验性成果在惯性中悄然推进。同样是在3月11日,在华盛顿诉李案当中,最高法院推翻了州监狱和地方监狱按照犯人种族进行大面积隔离的做法。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在两年后决定挑战要求空姐必须是单身年轻女性的行业规则,但又花了五个月来禁止单列的“星期五女孩”报纸招工广告版块。在孟菲斯——此时环卫工人罢工已经进入了第二个月——自从1959年去隔离的孟菲斯州立大学眼下整合了一千多名黑人学生,但是学校官员仍然坚持只有白人学生才能参加美式足球校队,并且向体育部门施压,要求校队与他们一起维护全白人的竞技环境,理由是老虎队的球迷恐怕不会接受每周六的体育盛事发生任何变化。但是主教练依然在春训前宣布:“我们想在孟菲斯招募黑人球员,如果他们打得好的话。”校方的处心积虑似乎已经不合时宜,反而促使各方联合起来贬低这些做作过时的种族新闻。三月,白人学生在纽约中央车站举行的嬉皮士“存在示威”登上了头版头条。与此同时南非政府又推出三项措施来“完善”种族隔离制度,包括废除国民议会当中允许混合种族有色人种议员选举白人代表的四个席位。这条新闻仅仅得到了略微一提的待遇。只有一份小型运动杂志记录了发生在塔斯基吉学院的大胆冲突,当时斯托克利.卡迈克尔的学生追随者用鸡蛋砸向国务院的四名访客,声称自己正在模拟“越共空军”,向专家小组展示在自己的国土上遭到轰炸的感觉。同期杂志的封面新闻是来自塔斯基吉以外的农村集会上的请求,那里的农舍或黑人学校全都没有接通公共设施。新闻的标题是“‘在我死之前能不能打一通电话。’”

3月15日,十二名白人男子针对1966年弗农.达默尔燃烧弹袭击案作出了有罪判决。据《洛杉矶时报》报道,“这是南方的州级陪审团第一次在民权案件当中判定任何人犯有谋杀罪。”本案主审法官名叫斯坦顿.霍尔(Stanton Hall),在审案期间他一直拿着一把没收的剃刀坐在法官席上削木头。他判处三K党徒塞西尔.塞瑟姆(Cecil Sessum)终身监禁。地区检察官詹姆斯.芬奇(James Finch)历来宣称他从未给林登.约翰逊投过票,但是这一次他认为本案当中的黑人受害者是哈蒂斯堡最勤劳的农民之一。芬奇起诉了另外三名三K党徒并将其定罪,还作了激动人心的总结:“你们十二个人将要代表福雷斯特县向世界展示正义。”控方的明星证人比利.罗伊.皮茨每次作证时都这样陈述:当初三K党徒的子弹迫使达默尔无法冲出被燃烧弹点燃的房屋,以至于最终遭受了致命的烧伤,而他则在袭击结束后的疯狂逃亡期间丢掉了枪支。用他的话来说,“因为我做下了那种事,上帝不肯让我继续按照那副德性活下去。”这四次审判耗尽了当地法院的先锋勇气,留下十一份起诉书悬而未决。直到将近三十年过后的九十年代,记者杰里.米切尔(Jerry Mitchell)才注意到密西西比州没能让背负无期徒刑判决的皮茨服刑哪怕一天。这种无形的失职——堪称法学史上的奇迹——很快登上了新闻,迫使皮茨在路易斯安那州自首认罪。基于皮茨针对当年同伙的证词,新一代的民选南方司法官员们随即发动了一轮赎罪起诉,目标正是那些三十年来在南方民间受到钦佩、遭到遗忘、得到开脱的人物。1998年8月21日,密西西比州的司法同行判定萨姆.鲍尔斯下令谋杀达默尔等人的罪名成立,并且将这位七十三岁的前任帝国巫师送进了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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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凭借盲目暴力就能铸成比种族更为教条的隔阂。三月早些时候,在春节攻势即将结束时,101空降师的一名伤员在撤离的直升机上低声祈祷:“愿上帝原谅你们的所作所为。”他所属的精英部队“老虎排”被派往越南中部,奉命将各个指定村庄的居民赶到难民营,旨在让北越士兵失去食宿来源。这支孤军深入的部队在巡逻途中屡屡遭受狙击手与陷阱的伏击杀伤,一路上严重减员。美军士兵们则通过零星但却不分青红皂白的血腥报复来发泄愤怒与恐惧,排长对此听之任之。该部队四十五名士兵中的二十七人后来告诉陆军调查人员,切下越南人的耳朵用鞋带穿成项链挂在脖子上是他们的惯常做法。二等兵萨姆.伊巴拉(Sam Ybarra)在从亚利桑那州某监狱获释的当天就加入了陆军。在行军路上,他的病态行径愈发醒目地彰显了出来。他剥掉了“越共”的头皮,为了抢一双鞋子而射杀了一个男孩,还砍掉了一个婴儿的脑袋,只为取下脖子上的佛像护符。至少有一位战友曾考虑过要杀死伊巴拉,但又被“毛骨悚然”的宿命论拉了回来。这位威廉.多伊尔中士(William Doyle)后来表示:“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得杀人,因为不用担心死人会杀你。”伊巴拉在越南将会因为滥用药物而三次走上军事法庭,最终还将会于1982年因为肺炎与酗酒而死在他母亲家的沙发上。如此多的士兵提出申诉甚至供词,以至于五角大楼进行历时最长的战争犯罪调查。但是调查结果却白宫授权起诉的门槛上等待了好几年,等到战争结束时这些案件全都悄悄地遭到了撤销。事实证明,官方对预期负面宣传的厌恶远远胜过对于被指控罪行的厌恶。老虎连的历史直到2003年才通过俄亥俄州托莱多市《刀锋报》的系列报道浮出水面,其中充满了年迈老兵阴霾不散的宣泄性回忆。

3月16日,罗伯特.肯尼迪在已故兄长1960年宣布竞选总统的房间里打出了自己的竞选公告,令美国政坛为之一振。也是在这一天,美国陆军第二十三师“美国师”的一支新部队突袭了广奈省的某个偏远小村,那里也是老虎排的基地区域。自从二月份抵达越南以来,第十一旅第一营查理连的士兵们还没有看到敌人就承受了严重战损——六人死于地雷,十二人被地雷炸伤,一名中士在两天前死于炸弹陷阱,他身边的其他人总共被炸弹夺去了一条胳膊、两条腿和一只眼睛。在他们饱受创伤返回营地的途中,纵队领队在一片稻田里遇到了一个孤独的农民。二等兵格雷格.奥尔森(Greg Olson)在突袭前的家信当中描述道:“他们先是冲她开枪,然后就踢死了她,把弹夹里的子弹都打进了她的脑袋。他们还用枪托猛砸他们遇到的每一个小孩子。上帝啊,为什么非得这么做?……这一切都不是第一回,爸爸……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这些;或许我只是再也憋不住了。”奥尔森是一名来自俄勒冈州的摩门教徒,这次突袭期间他率先冲进了据说是敌人据点的美莱村,其他部队的指挥官则准备增援该地区唯一的主要攻势。

来自佐治亚州的飞行员休.汤普森(Hugh Thompson)驾驶一架三人座侦察直升机在美莱村上空往来穿梭。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吸引地面上的敌军暴露火力点位置,好让一旁盘旋的重型武装直升机加以火力压制。但是他飞了整整一天都没有遭受敌军射击,也没有拔除任何火力点,只看到村庄周围逐渐出现了数量惊人的死伤平民。他在这些人附近投下了绿色烟雾弹标记(意味着安全),希望地面部队能为这些人提供援助。但是当他再次飞过同一片区域时却惊骇地发现刚才的伤员全都死了。愈发加剧的恐怖感驱使汤普森三次降落地面,想要近距离看个究竟。在一条躺满受伤村民的灌溉渠旁边,一名查理连的中士声称帮助这些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快让他们脱离苦海,然后他的手下就开了枪。再次升空之后,汤普森与两位机组成员疯狂地争论起来,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刚刚看到的景象:堆叠成垛的尸体遭到了有条不紊的步枪射击,究竟是因为炮火误伤、敌人暴行还是任何合乎逻辑的我方军事行动?一群群士兵在分散的小村庄里把全家人或者孤身的农民推进村里的地窖或者水井,然后投下手榴弹。几组村民被赶到空地上,每一组都有六十多人,然后就像割草一样死在枪火之下。有些士兵不敢开火,有些人轻描淡写地搁下枪吃午饭,还有些人一边啜泣一边开枪。终于忍无可忍的汤普森降落在查理连的一个追击小队与十名抱头蜷缩的村民之间,大声命令十八岁的机枪手劳伦斯.科尔本(Lawrence Colburn),如果眼前这些美国同胞胆敢向他们三个或者飞机后方的村民开枪,那就让他们尝尝机载火力的滋味。听到这条命令之后目瞪口呆的不仅只有科尔本,还有躲在附近机枪哨所里的二等兵格雷格.奥尔森。他眼看着这位陌生的飞行员与第二排的中尉怒火中烧地相互嘶吼了半天,直到两架重型武直前所未有地降落下来,将村民疏散到了安全地带。至于汤普森则飞回刚才那条灌溉渠检查是否还有幸存者以及自己是否还保有理智。他的机组长格伦.安德烈奥塔( Glenn Andreotta)趟着淹没大腿的血水从一个母亲尸体的怀里撬出了一个沉默但还在不断蠕动的小男孩。这孩子从头到脚覆盖了一层血水与污秽,以至于直到起飞之后好半天他们才敢确定这孩子并未中弹。

回到旅部之后,三名直升机士兵指控了查理连屠杀平民的行径。南越地区官员编制了一份包含大约五百名美莱村民的秘密埋葬名单,其中包括一百多名六岁以下的儿童。然而只有一篇经过授权的美莱村报道登上了周日《纽约时报》头版:“美军昨天在中部沿海平原钳形运动当中抓住一支北越部队,在长达一天的战斗中杀死了128名敌军士兵。”这个叙事版本一直保持到了1969年,一位名叫罗恩.里登霍(Ron Ridenhour)的年轻士兵带着一本笔记返回了美国,上面记录着曾经被分配到查理连的军训伙伴对他吐露的可怖情节。公民意识强烈的里登霍向将军、内阁官员、国会议员和新任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发出了三十封挂号信,向他们转述了笔记内容。八个月后,《生活》杂志抓住军方调查的新闻线索,刊登了一名陆军摄影师拍摄的美莱村照片。这张照片引发了全国性的丑闻,各种情绪相互碰撞:否认、愤怒、顽固的自豪感,以及针对战争或者爆料的激愤。尼克松释放了被军事法庭定罪的一名中尉,此人在美莱村犯下了二十二起谋杀。直到几十年后,美国人才获悉了当年的敌人对于同一事件的看法。1998年,陆军将士兵英勇勋章授予了前飞行员汤普森、机枪手科尔本,还追授给了没能从越南活着回来的机组长安德烈奥塔。2001年,科尔本回到越南参加美莱和平公园的落成典礼,遇到了一位名叫杜浩的四十一岁当地人。两人关于各自生平的交流听得科尔本张口结舌,因为杜浩清楚地记得他小时候有一次被某个怪人从装满沉默亲戚的深沟里直接扯到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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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动荡不安的1968年3月中旬,马丁.路德.金悄悄地测试了以非暴力方式克服社会障碍的策略,但他并不敢确定这些策略是否奏效。3月14日星期四,他与七十八名“非黑人”少数族裔与弱势群体领导人共同举行了一场首脑会议。会场气氛充满了焦虑,记者们都被挡在会场门外。各位参会者应邀从美国各地来到位于亚特兰大黑人中心的帕斯卡尔汽车旅馆,此前彼此大多互不相识,更不用说认识金了。来客当中有一位华莱士.疯熊.安德森(Wallace Mad Bear Anderson),此人是纽约州北部某个贫穷的易洛魁人联合会的发言人;拉丁裔劳工领袖塞萨尔.查韦斯(César Chávez)派来了一名代表,他本人之所以没能亲自前来是因为他刚刚勉强撑过了长达二十五天的禁食,以此惩戒自己在领导加州农场工人罢工时不慎诉诸暴力的领导失误;蒂丽.沃克(Tillie Walker)和罗丝.翱翔之鸦(Rose Crow Flies High)代表了来自北达科他州的平原部落;还有一位丹尼斯.班克斯(Dennis Banks)带来了一个阿尼西纳布人代表团。在相互介绍期间,伯纳德.拉法耶特一直在悄悄地给金补课,向他转述了自己收集到的各种背景知识,例如波多黎各人与墨西哥人(奇卡诺人)之间的基本差异,或者阿西尼博因/拉科塔领导人汉克.亚当斯(Hank Adams)的决定性事业,此人曾经带头根据1854年的《药溪条约》(Treaty of Medicine Creek)为族人争取西北地区的鲑鱼捕捞权。拉法耶特曾经反复核对金的指示,为的是确定金确实还想邀请贫苦白人群体参加这次会议,而金给出的答案总是很简单:“他们穷吗?”帕斯卡尔周边遍布着大量白人煤矿工人,其中有些人确实冒着阿巴拉契亚同行们的激烈叱骂来到了会场,比方说佩吉.特里(Peggy Terry)就是个好例子。特里大大方方地向金承认,自己从小成长在肯塔基州的一户三K党家庭。当初她在公交车抵制运动期间搬到了蒙哥马利。某一天她一时兴起,想去看看“那个自作聪明的黑鬼从监狱里出来”的场面,结果却目睹了金遭到暴徒殴打的景象,这一幕搅乱了她本就独立的天性,也促使她走上了一条未曾设想过的人生道路。现在的特里不仅加入了芝加哥上城贫困白人区的“工作或者补贴”(JOIN)团体,而且还拉拢了好几位黑人朋友成为该团体的一员。有人问她所为何来,她则反问道像她这样的乡下家庭主妇要去哪里才有机会与一位诺贝尔奖得主交换意见甚至牢房。这句应对让各位民权人士都啧啧称奇。

何西阿.威廉姆斯毫不掩饰他希望非黑人峰会失败的想法。他和其他几位领导大会领导人一起毫不留情地嘲笑年轻的汤姆.霍克(Tom Houck)。这个小伙子是来自马萨诸塞州的高中辍学孤儿,在圣奥古斯丁运动时期加入民权阵营,然后留下来担当金家人的私人司机。不久前在拉法耶特与比尔.卢瑟福的指导下,他开始鼓起勇气走遍全国,为金的反贫困运动物色黑人以外的盟友。威廉姆斯抱怨道:“一开始他给科瑞塔跑腿当差,现在他又拿着我们的钱给了印第安人。”充满抵触情绪的内部员工也抱怨说这些陌生人会拖累他们,破坏凝聚力,致使他们与黑人权力的势头之争更加艰难。拉法耶特一刻不断地为了客人遭受员工侮辱、客人侮辱员工以及客人之间相互侮辱的风险而忧心忡忡。确实有几位领导人在会场上站起身抱怨遭到排斥,但是他们也承认自己借鉴了黑人运动的主动精神。几位原住民参会代表表示,自从公交车抵制运动以来,谋求表面抬举的“战斧叔叔”就不再是族人眼中的模范部落领袖了。其他人则以怀疑态度质疑了非暴力主义。起草了河畔教堂演讲大部分内容的文森特.哈丁很晚才来观察,并且注意到各种肤色的面孔正在压低声音谨慎商议,是否要向各自代表的群体推荐金领导下的实验性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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