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眺望迦南——马丁.路德.金三部曲之三 -- 万年看客
2月1日,摇滚巨星“猫王”埃尔维斯.普莱斯利顶着倾盆大雨逃出了他位于孟菲斯市格里斯兰的豪宅。在遮蔽视线的雨幕掩护下,一辆担任诱饵的豪华轿车一马当先地咆哮驶出,但是由于车速太快,反而未能吸引多少追兵。狂热的歌迷与盯梢的记者争先恐后地跟上了另一辆拥挤的蓝色凯迪拉克,车里坐的是猫王本猫、他的待产妻子普丽西拉以及被猫王称作“伙计们”的喧闹随行人员。这帮人七嘴八舌地给开车的司机、猫王的密友兼吉他手查理.霍奇(Charlie Hodge)乱出主意,有人催促他加快速度甩开追赶的车队,尽早将正在承受产前阵痛的产妇送到医院;也有人要求他开得再稳一点,不要在湿滑路面上拿着母婴安危冒险。到了下午,猫王妻子即将分娩的消息每小时都会为浸会医院的总机吸引一百多通电话。有些歌迷在电话当中高兴地指出,此时距离猫王在拉斯维加斯成婚正好九个月。猫王的随行人员占据了医生休息室,孟菲斯警察局副局长亨利.拉克斯(Henry Lux)宣布猫王将会自掏腰包为守卫五楼产房的两名警察支付加班费。一位记者找到了一位主动搬到隔壁病房、为普莱斯利一家提供额外空间的产妇。这位刚刚完成分娩的迪娜.卡斯蒂内利(Deena Castinelli)对记者说道:“告诉他我为他搬走了,我不介意他在我离开之前顺便过来打个招呼。”
在孟菲斯的另一处地点,另外三个人围绕该市下水道与排水部门的麻烦展开了会谈。第一位是搭乘飞机从外地赶来的P.J.切姆帕(P.J.Ciampa),此人的身份是正在快速发展的美国州县市雇员联合会(AFSCME)的全国现场主任。孟菲斯环卫工人工会的领导人T.O.琼斯(T.O.Jones)带领一群工会支持者前来迎接。琼斯首先向切姆帕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高调护送对方前往了市中心的会谈地点。琼斯组织的工会长期以来一直得不到孟菲斯市政府的认可,他本人更是在不久前遭到解雇,失掉了环卫工人的身份。因此能将雇员联合会的现场主任请来很是让琼斯感到扬眉吐气。等在会谈地点、代表孟菲斯市政府立场的第三位会谈参与者是公共工程主任查尔斯.布莱克本(Charles Blackburn),他一上来就向切姆帕诉苦说自己之前干得是保险业务,担任眼下这份工作还不到两周。这次会谈的主题是孟菲斯市黑人环卫工人的不平等待遇,尤其是雨天停工政策。自从五十年代末期以来,孟菲斯市长亨利.洛布(Henry Loeb)就推行了一项非正式政策,每当下雨天都要将大部分环卫工人打发回家,从而节省人工经费。黑人环卫工人很反感这项政策,倒不是因为他们特别喜欢在下雨天从事又脏又累的重体力工作,而是因为被打发回家意味着少赚一天原本就十分微薄的工资,更何况少数白人环卫工人“无论下雨、晴天、下冰雨或者下雪”都能照常工作并且拿到全额薪水。布莱克本一方面表示他确实认为雨天停工名额的分配可以更加公平,另一方面又在他的工作简报中婉言否认了琼斯提出的一项强硬主张。琼斯声称他的工会得到了几百名垃圾工的支持,布莱克本则指出这其中只有大约三十人定期缴纳会费,而且无论如何市政府都不会承认环卫工会。布莱克本接下来又表示,孟菲斯市的整体劳工政策是他的朋友勒布市长的责任范畴,而市长更乐意在每周四的公开论坛上亲自处理这些问题。(当天下午勒布接见了所有五十四位排队等待提出诉求的市民,其中包括一个来自谢尔比县的代表团。勒布告诉代表团,孟菲斯市的车库没有能力为谢尔比县救援队修理车辆。)切姆帕提出要给勒布市长写一封信,介绍其他城市与雇员联合会建立更有效人事协议的经验。布莱克本同意接受这封信,然后就离开了会场。在赶赴机场飞回华盛顿的路上,切姆帕向琼斯坦诚道,他认为这种程度的进展对于第一次会面来说已经足够,并且阐述了这么想的理由。几分钟后,两辆垃圾车突然从琼斯眼前疾驰而过,速度甚至比救护车还快,紧急闪光灯明灭刺目。大吃一惊的琼斯顾不得继续护送切姆帕,赶紧调转车头跟上前去想要一探究竟。他在科隆纳路与昆斯街路口附近看到了一片惨不忍睹的事故现场。
片刻之前,工头威利.克莱恩(Willie Crain)正在率领一支五人小组乘坐一台按钮式压缩机卡车前往垃圾场。这辆卡车是孟菲斯市在1957年最早引进的一批新式垃圾车当中的一辆,旨在取代老式平板卡车。克莱恩手下有四个垃圾工,他们要徒手抬起每家每户门前的垃圾桶倒进车斗里。然后他们当中只有两名资历较老的工人才有资格挤进驾驶室,资历较浅的另外两名工人通常只能凭借手把与脚踏板挂在车斗外面。他们在恶劣的天气下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因为市政规范禁止在居民区内设立环卫工收容站——此前曾有市民投诉黑人环卫工人在自家附近进行有碍观瞻的“野餐”。周四晚些时候,两位挂在外面的工人实在顶不住瓢泼大雨,于是就从车斗侧面的装载口钻进了巨大的储存缸。缸里的绝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座挤压密实的垃圾山占据,唯一还能容人栖身的狭窄空隙位于活塞式压实板后方。突然间,驾驶卡车的克莱恩听到脑后传来一阵惨叫。他赶紧踩下刹车跳出驾驶室冲到后方,按下了压缩机的停机按钮,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日后调查人员得出结论,事故的直接原因或许在于压缩机铲板的意外移位致使电线浸水短路,从而启动了压缩机的独立马达。一位通过厨房窗户看到事故过程的目击者心有余悸地表示,她看到一个人差点就挣扎着爬了出来,然后机器挂住了他的雨衣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又把他脑袋朝里拽了回去,只剩两条小腿暴露在外。
这辆垃圾车直接开到了约翰.加斯顿医院。经过一番血腥而又繁琐的清理,人们从垃圾压缩机当中掏出了两团骨骼尽碎血肉模糊的尸首,并且宣布这两位名叫埃乔尔.科尔(Echol Cole)与罗伯特.沃克(Robert Walker)的环卫工人已经死亡。这两个小人物的遇难很快就会促成马丁.路德.金平生参加的最后一场民权游行。孟菲斯市为他们降半旗致哀,但是他们从未像猫王的女儿丽莎.玛丽.普雷斯利那样成为公众人物。下午五点零一分,丽莎的祖父母格拉迪丝和弗农宣布了这位新生儿的降生。科尔和沃克不会被列入民权烈士的行列,也不会像罗莎.帕克斯那样被后世研究人员视为新运动的催化剂。相比起来,他们的命运也许过于卑微可悲。电视新闻节目对他们视而不见,当地黑人报纸则将矛头对准了孟菲斯邮局,试图将其打上“歧视堡垒”的烙印,从而点燃更有尊严的丑闻。该邮局长期以来一直将黑人雇员压制在文员职位之下,换句话说就是不让他们经手现金业务。在城市的另一头,主流白人报纸《商业呼吁报》的报道口径则侧重于预防另一场卡车故障的技术努力。这份报纸有一项颇受读者欢迎的特色专栏,名叫“汉邦的思考”,专门从人性维度讨论种族问题。这个专栏一直被有色人种协进会视为眼中钉,但是读者们却广泛认为专栏表达的民间智慧并没有什么危害。2月2日,“汉邦的思考”刊载了一幅民间漫画,画面上有一句汉邦的日常谚语:“汤姆的儿子八成是个那什么脑力劳动者,他整天双手插兜在街上转悠!” T.O.琼斯在私下里提醒他手下那些目瞪口呆的工会成员,根据孟菲斯的城市政策规定,两位死者属于“未分类工人”,因此他们的家人拿不到死亡抚恤或者遗属津贴。洛布市长颁发了特别法令,向两家遗属赠与了五百美元。怀孕的寡妇艾尔琳.沃克(Earline Walker)领取了罗伯特平生最后两张工资支票。为了表明态度,她利用其中一张支票将丈夫廉价地安葬在了密西西比河对岸的塔拉哈奇县,他们曾是那里的佃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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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4日星期天,金在以便以谢教堂布道,题目是《军鼓领队的本能》。他大刀阔斧地改编了布道人前辈华莱士.汉密尔顿(Wallace Hamilton)在他攻读神学院期间发表的同一题目布道词。这篇布道词基于圣经当中两个门徒的故事。根据马可福音的记载,门徒雅各与约翰曾经恳求耶稣应许他们天堂当中最重要的永恒席位,“赐我们在你的荣耀里,一个坐在你右边,一个坐在你左边。”金认为这二人的愿望源自某种普遍的出人头地冲动——“对于他人认可的追求……军鼓领队的本能。”在他看来,从弗洛伊德的自我理论到现代威士忌与香水广告都体现了人们内心深处渴求引领游行的那一丝痒感。他警告会众们,极端的军鼓领队“最终将会试图推倒别人从而垫高自己”,以至于推动文化当中的种族主义与国家层面的傲慢。然而耶稣并没有因为雅各和约翰的抱负本身而责备他们,而是教导说真正的回报位于谦卑的服务之后:“你们中间谁愿为大就必作你们的佣人;谁愿为首就必作众人的仆人。”说到这里金的话锋一转,宣称“人生的重大问题就在于如何驾驭军鼓领队的本能”。他勾勒了基督教最高牺牲者的传记,并且毫不掩饰地呼应了他本人经受过的动荡生平。耶稣早在青年时期“就承受过公众舆论的浪潮”——“他们骂他是个煽动犯,因为他施行了公民抗命,因为他违反了当局禁令。”在人生之路的末尾,他被朋友出卖,遭到众人唾骂,惨死在酷刑之下,然后被身无分文地送进了借来的墓穴;到了一千九百多年之后的今天,他又“成为了人类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世俗宣传将他尊奉为“万王之王”。但是在金看来,耶稣身上从来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皇家气派,“他只是一个四处服务的人而已。”
这几乎是金在公开演讲当中第一次欲说还休地提及殉道者的意象。在公交车抵制运动期间关于他的一份早期侧写指出,他在私人谈话当中往往贯穿着“明显的死亡观”。在这个周日金则流露出了针对军鼓领队本能带来的外部与内部负担的沉思。他告诉会众们:“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想到我自己的死亡。”在布道的尾声,他情绪激动地指示了会众们如何操办他的葬礼——“告诉他们悼词的篇幅不要太长”——希望有人会提到“小马丁.路德.金努力试图用他的生命为他人服务。”悼词应该忽略他所有的荣誉与成就,仅仅主张他曾经努力试图爱护敌人,努力试图安慰囚犯,努力试图“在战争问题上站在正确一边”,以及努力试图为饥寒交迫的人们带去衣食。越说越动情的金高声疾呼,“是的,如果你想说我是个军鼓领队,那还不如说我是一面正义之鼓!说我是一面正义之鼓!说我是和平的军鼓领队——说我是正义的军鼓领队——至于所有其他的浅薄之物全都不值一提!”金在雷鸣般的节奏当中完成了这场演说,用他独特的声音将狂喜与绝望融为一体。这场布道的录音很快就会在他的葬礼上播放并且举世周知。
不过就目前而言,金还要在近距离之内竭力驾驭手下各位眼高于顶的下属们的军鼓领队本能。他派遣从亚洲返回的拉尔夫.阿博纳西凭借循循善诱的天赋去执行这项棘手的任务。于是阿博纳西来到何西阿.威廉姆斯面前,假装坦诚地表示他已经说服了金,完成华盛顿反贫困运动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何西阿.威廉姆斯带回来”。然后两人合作制定了一个新的分阶段领导总计划,指定威廉姆斯为农村地区的高能招募负责人。经过这一番周折,金终于安抚了领导大会当中三位心怀不满的主管的第一位。
金本人于2月5日飞往北方寻求支持,然后就遇到了东道主有意安排的“一场大型心理战”。金刚刚抵达芝加哥基督教青年会就掉进了埋伏圈,三十位恭候多时的福利母亲一拥而上,将金与另一位怀抱孙辈的老妇人团团围在当中。她们每人都高举一块标语牌,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金恳请各位女士让路放行,来自纽约的比尤拉.桑德斯(Beulah Sanders)打断了他的呼吁,要求他对于美国的社会福利政策发表见解。她从肯尼迪修正案一直追问到了最近的H.R.12080修正案,金的回答则有些含糊其辞,于是女士们的质问变得越发具体尖锐起来,最后金只得温顺地同意倾听。在会堂的一角,紧蹙眉头的安德鲁.杨眼看着这支娘子军“不管不顾地扑向马丁”,而且她们的宣讲还对金产生了额外的冲击力,因为金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受制于母亲的自然权威而不是金老爹的咋咋呼呼。在另一个角落,忍无可忍的伯纳德.拉法耶特愤然质问人们凭什么指责金逃避斗争,毕竟这里提到的反贫困斗争此时才刚刚起步,发起斗争的团体成立还不到六个月。这个团体名叫全国福利权利组织,创始人兼执行董事乔治.威利(George Wiley)是第一个获得常春藤盟校化学博士学位的黑人学者。此前他被挤出了平等大会,一度曾考虑过前往领导大会求职,然后又利用基金会资助发起了全国福利权利组织。拉法耶特知道正是威利精心策划了这场对抗,用意自然在于强化他的社会底层福利领取者基本盘。拉法耶特与每个斥责金的女人搭讪并且反问对方,当金的蒙哥马利住宅遭到炸毁的时候,或者他在芝加哥游行期间挨石头砸的时候,敢问她人在哪里。金在大部分时间里保持沉默,不过后来还是调侃了一下拉法耶特,感谢他这位仁慈天使缩短了自己的公开处刑。威利很快给杨写信提出了讨价还价的条件:全国福利权利组织愿意支持金的反贫困运动,前提是反贫困阵营必须接纳一批全国福利权利组织的女性成员。
当天晚上金一行人飞到华盛顿,然后又陷入了另一场危机。第二次全国性教士动员会再度聚集了众多宗教界人士共同反对越南战争。一本由CALCAV赞助的新出版书籍《以美国的名义》分析了一千多份新闻报道,表明美国的战争活动在十六个方面常规性地违反了国际法,包括毁坏森林、空中轰炸平民以及强迫村民搬迁。尽管国务院声称这本书对于美国战争罪行的指控“根本站不住脚”,但是书中提到的罪行依然伴随着春节攻势持续流血的冲击登上了头版新闻。在离白宫三个街区的人行道上,一个支持战争的宗教团体在纽约大道长老会教堂门前示威,抗议CALCAV正在举行的大规模会议。近百名抗议者当中有一名牧师认为使用核武器“维护自由以及减少生命损失”是合情合理的做法。教堂里的亚伯拉罕.赫歇尔拉比则断言“刚硬之心意味着自由的中止”。赫舍尔恳求说,如果所有美国人都能承认越战的错误,那将是非常伟大的,简直等同于“上帝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最后一位发言者安德鲁.杨哀叹了弥漫在美国国内的暴力气氛:“贫民区的游击战已经成为了某种日常对话。”杨敦促CALCAV的听众不要把越南的毒害归咎于环境甚或林登.约翰逊:“为什么我们要把这一切算在某个可怜的得克萨斯中学教师的头上?”每个公民在民主制度当中都具备一定份额的所有权,因此每个人都有责任效仿那些在伯明翰与塞尔玛为了纠正民主的错误而采取行动的游行儿童,尽管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种族隔离的未成年受害者。杨呼吁道:“我们的异议一直以来都太过于温和,也太过于体面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挺身而出挑战这个国家的价值观?”
CALCAV计划在第二天(2月6日)上午在阿灵顿国家公墓为战争死难者举行一小时的仪式。围绕这一企图的法律周旋也愈发加剧。在预定开始的前一刻,美国上诉法院抛出一项紧急禁令,支持了政府禁止“党派式”使用爱国主义场地的请求。但是CALCAV并不打算就此罢手。两名拉比匆匆忙忙地去寻找仪式上要用的托拉经,理查德.费尔南德斯和其他人则向两千五百名愿意在中午时分乘坐巴士穿越波托马克河前往公墓的CALCAV成员发出了修改后的指令。两名拉比加入了默默引领人群的并排八人队伍。尽管犹太习俗反对将经文带入墓地,但是他们依然举起了托拉经卷。一行人在无名战士墓前停住脚步,金喊道:“在这段绝对安静的时间里,让我们祈祷吧。”屏息静气的记者们测量了随后静默的时长,以此推测各位教士们愿意将藐视法庭的风险推高到何种程度;一位记者描述了士兵们在附近更换仪仗队时发出的阴森的高跟鞋声。六分钟后,赫歇尔率先打破了静默:“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然后一位天主教主教为一行人的沉默离开进行了简短的祝祷。“让我们和平地离开。阿门。”新闻报道将赫歇尔的发言翻译成了英文——“我的神,我的神,您为什么抛弃我?”——并且指出这句话引用自马可福音当中的耶稣受难故事,原文是阿拉姆语,内容则引用自大卫王的诗篇。
金在动员会与救主长老会教堂之间穿梭,他的领导大会理事会正在那里辩论是否批准金的反贫困运动。金趁着坐车的工夫浏览了一下斯坦福大学神学家罗伯特.麦卡菲.布朗(Robert McAfee Brown)赶在最后一刻口述完成的讲稿,然后就把这份已经发布给媒体的演讲稿放到了一边。他表示:“我必须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回到纽约大道长老会教堂之后,他在CALCAV的最后一次全体会议上表示,美国针对越南国内局势的干预“危及了整个世界的命运”。面对涌入教堂的归来游行者,金即兴发言宣称:“我前段时间说过——新闻界为此对我大加挞伐,但我今天还是想要再说一次,尽管这样说令我十分悲哀——我们生活的国家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暴力传播者。”他的演讲渐渐指向了和平与人类事业之间的基本统一——“当我说到穷人时,我说得不仅只有黑人”——然后突然结束了讲话。《新闻周刊》认为金“似乎正在全神贯注于他的‘穷人动员’计划”。威廉.斯隆.科芬以《以西结书》的布道结束了CALCAV的抗议活动:“你因荣光败坏智慧。”
当天晚上领导大会理事会休会,金趁此时机抽出一支人马私下前去接洽华盛顿的黑人联合阵线,这是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在耗费五个月考察第三世界国家之后刚刚创建的一个试点团体。美国情报机构向白宫发送了卡迈克尔从阿尔及利亚到北越的激烈言论摘要;联邦调查局编制了一份名为 “非学委与黑人权力”的秘档,其中充斥着危言耸听的夸张内容;律师们则围绕着他被没收的护照争论不休。自从去年十二月回国以来,卡迈克尔从未发表过任何公开言论。这一招为他带来了堪比马尔科姆.X的神秘光环,黑人权力文化的传播更是进一步放大了光环的效力。在作为会面地点的教堂外围,金一行人遭遇到了充满敌意的对待。金的一位助手后来声称“突击队凭借对讲机和保镖占领了这个地方”。一名白人领导大会员工与记者一起遭到了粗暴驱逐,布道人们则被非学委员工骂做汤姆叔叔,卢瑟福的秘书更是因为受不住针对个人的贬损而流泪离开。两边的骨干成员同样不给彼此好脸色。何西阿.威廉姆斯重新提起了梅雷迪思游行时的对立意见,斥责非学委领导层搞出来的这个劳什子黑人权力根本毫无建树,只会硬蹭金的名声。一位非学委女性老兵则指责金在第二次试图穿过佩特斯桥的时候就出卖了塞尔玛运动,金对此表示强烈否认。不过金本人与卡迈克尔之间的谈判氛围倒是融洽得多,两人都抛开了互不相让的做派,回顾了此前的运动经验。然后金描述了构想当中的春季华盛顿反贫困运动。卡迈克尔赞扬了金的构想对于底层社会贫困的关注,但是又认为这一构想带有“严重的战术错误”。根据他的分析,金为这场运动构想的多种族联盟纯属误入歧途,专一促进黑人团结才是正道;露天扎营这一招也过于大胆,有可能让参与运动的穷人陷入无法体面撤退的窘境;至于将反贫困运动的胜算寄托在国家政治上面更是失策,因为美国的政治体系根基就在于剥削穷人。一番辩论过后,金呼吁达双方本着善意达成休战:“好吧,如果你反对这么做,那能让我们试试吗?”
卡迈克尔表示自己要思考几天再做决定,而金回去之后则还要与各位同事们继续掰扯。领导大会理事会的某些成员担心,反贫困运动如果被视为针对黑人权力的解药就难免失败。领导大会的华盛顿代表沃尔特.方特洛伊本人就是卡迈克尔的黑人联合阵线的领导人。主持理事会会议的杰斐逊.罗杰斯牧师将激进思想的新趋势与他对神秘主义神学家霍华德.瑟曼的终生敬佩相协调。不久前哈莱姆的《阿姆斯特丹新闻》刚刚取缔了“Negro”一词,今后统一使用black。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金的做法似乎已经过时了。其他理事会成员支持拉斯廷的立场,认为华盛顿的示威活动只会加剧公众反感并且激怒历史上最好的民权总统。同事们的一致反对让金憋了一肚子火,更令他难受的是卡迈克尔在2月7日星期三宣布中立,宣称黑人联合阵线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反贫困运动。另一方面,卡迈克尔也发誓原则上不在会公开场合批评其他黑人领袖。这是金的员工们所希望的最好结果。可是金却对员工们的满足情绪大发雷霆,致使各位员工们全都一头雾水。
金责备他们不该如此轻率地同意卡迈克尔只要不攻击他本人就可以恣意嘲笑非暴力,他坚称员工们的首要任务应该是保护非暴力而不是保护他本人。金的这一轮发作如此猛烈,以至于吓得比尔.卢瑟福在事后去找别人问计。他在斯坦利.利维森的窃听电话线上抱怨说,“马丁对我非常不满,他开始大喊大叫,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卢瑟福想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让金如此大动肝火:“他对我说,‘敌人是暴力,暴力产生暴力’,然后他就进入了某种布道状态。我根本不敢吭声。我一直保持安静。”卢瑟福觉得如此突如其来的愤怒让人既不安又奇怪,因为在他看来美国独立战争以及二战都清楚证明了暴力也能起到好作用。利维森则提供了金的错处来安抚卢瑟福:“敌人是阻止我们获得权利的力量,而暴力是他们的方法之一。因此我们试图发展一种对抗暴力的方式。但是暴力不是敌人。如果他们不必使用暴力就能使所有人遭受奴役呢?马丁会支持奴役吗?”
这些都是位于政治核心的信念投下的影子。亲密顾问之间的共识致使金遭到了孤立。他执着地相信非暴力仍然是一种比所有征服力量更强大的自由力量。周三晚些时候,他在佛蒙特大道浸信会教堂举行的民权领袖大规模会议上宣讲,呼吁人们摆脱绝望的魔爪:“如果我今晚能让你们记住任何信息,那么我想说不要失去希望……现在看来我们可能无法摆脱这一切,可能看起来非暴力已经失败,国家也不会对它作出反应。但是先不要放弃。先等到第二天早上。”当天晚上他又向华盛顿的商会发表讲话,认为美国富人要想保障自身利益就需要在穷人当中创造机会。这场演讲延误了金前往纽约的行程安排,以至于他几乎错过了在国家广播公司《今夜秀》节目上的全国亮相。节目直播地点是洛克菲勒中心,主持人哈里.贝拉方特延长了金登场之前的电影宣发环节,这才让金有惊无险地赶上了这场标志着媒体历史敏感过渡的广播节目。金把关于他的家庭和疯狂的日程安排的小谈话与关于殉道和越南的坦率想法混在一起。身为黑人的贝拉方特接替上一任主持、娱乐偶像约翰尼.卡森,在这一周里保持了高于卡森的收视率。但是在电视节目的其他方面贝拉方特却遭遇了原始的丑闻:英国歌手佩杜拉.克拉克(Petula Clark)结束一段二重唱时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然后赞助方克莱斯勒公司的代表就发起了一场低调运动,从最终播出的节目当中剪掉了这几个包含跨种族肢体接触的镜头。
正当金参加《今夜秀》的时候,南卡罗来纳州奥兰治堡发生了一场悲剧。奥兰治堡是一个两万多人的农村小镇,当地的主要娱乐设施是一座全明星保龄球馆。尽管民权法案早在1964年就已经颁布,但是这座球馆仍然保持着严格的种族隔离。奥兰治堡有两所黑人大学,学生们早在1960年就曾经在球馆门前举行过静坐示威。八年过后,又有一批黑人学生要求进馆打球。球馆老板哈里.弗洛伊德(Harry Floyd)成功地叫来了五百多名州骑警与国民警卫队士兵帮助警察根据州法律捍卫他的财产权利。2月6日,执法人员暴力击退了一批想要打球的黑人学生。两天后的晚上,他们又赶赴南卡罗来纳州大学封锁校园,因为学生们在操场上点起篝火举行集会——一些人唱着“我们必胜”,另一些人高喊“你妈是鸡”,还有一些人扔起了各种投掷物。一阵刺耳枪声过后,三名学生倒地身亡,另外二十七名学生被送进了奥兰治堡医院的隔离急诊室。但是美联社的第一份公告使得公众的反应陷入了沉默,即学生是在“激烈的交火中”被击中的。美联社的电传省略了随后的更正:没有学生开枪,而且近一半受害者的中弹部位在背部或者脚底。日后将会有两名记者合著一本令人心悸的书,讨论为什么大屠杀的故事因为公众缺乏兴趣而消失,或者干脆从未遭到注意,甚至在《时代周刊》上都没能得到提及。司法部的律师悄悄进行了干预,结束了医院落后的种族隔离。他们还获得了一项法院命令,使得抗议活动的幸存者成为了全明星保龄球馆的第一批黑人顾客。与此同时,新闻以暴乱和报复为主题讲目光转向了南卡罗来纳州的死囚牢房,非学委领导人克利夫兰.塞勒斯刚刚被关押进来,左肩还带着一处枪伤。州长的发言人宣布他是奥兰治堡黑人权力叛乱的外部煽动者——“人群当中最大的黑鬼”——尽管塞勒斯在接受联邦法院的抵制征兵罪审判之前已经离开校园,搬进了他父母位于附近的家中,学生保龄球危机期间他仅仅充当了外围顾问,而且他还认为这场斗争不合时宜。到了三月,塞勒斯将会因抵抗征兵而被判处五年的最高刑期,还会因为在奥兰治堡进行的未指明犯罪活动而被州政府定罪并且被加刑一年。他在1974年9月得到释放,此时他有了一个新的家庭,获得了哈佛大学的硕士学位,还养成了某种触底反弹的淡然气质。他在1990年的回忆录中写到:“当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因为我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身陷囹圄确实很有些令人沮丧。”
针对奥兰治堡惨剧,金向美国司法部长拉姆齐.克拉克发出了一份孤独的呼吁:“我们要求您现在就采取行动,将南方近代史上以法律为幌子进行的最大规模武装袭击的肇事者绳之以法。”这份呼吁的依据是反对学生示威的大学管理人员的私人报告,但是三名联邦调查局探员却提交了虚假声明声称他们没有亲自目睹这一事件,从而阻碍了任何联邦调查。周六,金继续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招募反贫困运动志愿者,并且在当地因为疲惫而短暂地病倒了一阵。2月11日,即“军鼓领队”布道一周后,他召集了十七名高级员工到亚特兰大进行罕见的周日训话。金直截了当地列举了准备工作的失败:工作人员工作不积极,进展微不足道,新兵力量薄弱。他希望为华盛顿运动建立一支铁杆穷人军团,但是目前仅仅看到了几个半信半疑的中产阶级年轻人。“我抛出这个问题是为了让我们足够震惊,从而开始干正事。”他补充说他宁愿取消四月的运动,也不愿意发起必定半途而废的努力。工作人员发誓要做得更好。伯纳德.拉法耶特提出了推迟运动的后备方案。
在孟菲斯,公共工程主任查尔斯.布莱克本答应做出一点让步。例如有一位环卫工人吉恩.福克纳(Gene Falkner)最近更换了雨天专用的清洁用具,结果他的工资被扣除了6.97美元,布莱克本同意审查一下这项扣工资决策。但是他又认为在更大的项目上没有谈判的余地,包括加薪、认可环卫工会、升级安全设备、提供雨天作业补贴或者健康福利。“好吧,这些人想要个说法,”一位工会管理人员说。他邀请市政府官员亲口向环卫工人们解释他们的立场。这使得布莱克本第一次意识到环卫工人会在周日晚上集合并且等待他露面。他认为没有理由重复自己的主张,也没有察觉任何紧迫的危险。但是工会管理人员的报告却在会场上触发了一阵关于埃乔尔.科尔与罗伯特.沃克的教训的激烈发言。“这是一次我们召集的罢工,”一位资深垃圾工事后回忆道。“不是工会号召的,是我们自己发起的。” 周一上午,一千一百名环卫工人当中的九百三十人与下水道和排水管部门二百三十名附属人员中的二百一十四人一起离开了工作岗位。但是P.J.切姆帕却在华盛顿的雇员联合会总部毫不客气地打消了当地领导人T.O.琼斯的兴奋之情。切姆帕抨击了琼斯的基本战术错误:这场罢工事先毫无计划,根本没考虑过财务问题;罢工时间选在冬未去春未至的时节,垃圾就算堆积起来也难以发臭;更何况孟菲斯市长最近刚刚上任,尚未四面树敌。不过到了下午,切姆帕还是带着工会的支持者飞了过来。洛布市长宣布罢工非法并发誓在必要时雇用替补人员:“谁都别搞错了,孟菲斯的垃圾绝不会无人打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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