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眺望迦南——马丁.路德.金三部曲之三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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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菲斯的暴力事件对于联邦调查局来说无异于天赐良机,”研究金的生平的学者亚当.费尔克拉夫(Adam Fairclough)这样写道。在此之前,在总部的强力施压之下,联邦调查局外地办事处已经搞出了不少针对金的行动,不过主要局限于骚扰或者破坏。三月下旬,当领导大会向七万名支持者发出筹款信时,总部批准在北方报纸发布虚假新闻声称金不需要捐款,因为华盛顿的教堂和犹太会堂已经同意支持反贫困游行。总部还授权向南方选定的黑人机构发出匿名信,抛出了一套截然相反的话术——华盛顿运动的开展只是为了“扩张金的个人势力”,这场运动“并不会为游行者提供住房或食物”。(胡佛局长发出了惯常的安全指示:“用商业购买的信纸准备信件,并采取一切必要预防措施,以确保它们不会牵扯到局里。”)还有不少此类计划沦为了蹩脚的宣传。调查局总部还资助了一位反美行为委员会时代遗留下来的古怪黑人妇女,让她巡回演讲。她声称她曾代表联邦调查局渗透过民权团体,发现他们具有颠覆性。芝加哥联邦调查局办公室主任马林.约翰逊(Marlin Johnson)勇敢地警告称不应该把金当成“反白人”伊斯兰国度的仇恨行径的合伙人来为难,因为目标黑人听众全都了解内情;至于污蔑金与穆斯林拳击手穆罕默德.阿里暗中勾结的设想更可能适得其反,因为阿里被广泛认为是“黑人的民间英雄”。尽管如此,胡佛还是命令芝加哥办事处实施攻击。
孟菲斯的动乱爆发之后不出几小时内,联邦调查局总部就抓住了这个大好机会。高层官员向“合作新闻来源”散发了一份盲目备忘录,声称“金著名的非暴力主张导致了破坏、抢劫和骚乱”。非暴力纪律的失效解开了联邦调查局的顾忌,让他们不再担心公众对于金的作为的尊重——至于他们是否尊重他的信息先姑且不论。调查局立刻在各条战线上开启了针对金的人格刺杀。第二天即3月29日,胡佛批准了“宣传马丁.路德.金的虚伪行径”的第二轮攻势。该文件痛斥金本性懦弱且暗藏暴力,时而奴颜婢膝,时而傲慢自大。胡佛秘密地告诉新闻联系人:“就像犹大带领羔羊去屠杀一样,金带领游行者走向暴力;而当暴力爆发时,金就消失了。”此外调查局还放出一条补充性质的八卦消息,声称目前金的避难所也证明了他这人心口不一。“孟菲斯的洛林酒店很不错,完全由黑人拥有与光顾。”但是金却选择了“豪华的假日酒店,由白人拥有和经营,住客几乎全都是白人。”这套鸡蛋里面挑骨头的话术扭曲了金的动机与处境,也暴露了联邦调查局的恶意。4月2日,胡佛正式请求总统允许他重新针对领导大会部署电话窃听器。两天后,密西西比州联邦调查局办公室向总部发送了一份双管齐下的反情报提案。首先是散布假消息,声称金或者他的代理人将会出现在各种预定集会上,等到他们屡次“爽约”之后,反贫困运动内部必然滋生混乱与怨气;其次是散发传单,将金讽刺成一个抛弃同族的花花公子。密西西比州办公室认为这种组合将“使金和他的助手们在他试图拉拢的贫穷黑人当中丧失信誉”,但是调查局已经没有时间将该计划付诸实施了。为了发动政治战争,胡佛腐蚀了联邦调查局,并且背弃了公众信任或者宪法义务。
相比之下,身在白宫的约翰逊总统却正在慢慢摆脱敌我心态的掌控。星期三这天,也就是智囊团惊人转向之后的第二天,他突然向身边人抛出一个问题:如果他决定不再竞选连任,谁会获得民主党的提名?一位助手说是罗伯特.肯尼迪。给出这个答案之后,这位助手原本已经对于总统接下来的反应做好了心理准备,原本以为约翰逊肯定会破口痛骂罗伯特是个哈佛大学滋生出来的毒瘤,整天只会哭哭啼啼的矬子,或者更糟糕的下三滥。没想到总统反而和善地追问道:“那么鲍比有什么问题?”约翰逊指出,假设当中的新任肯尼迪总统将将会享有与国会合作的宽限期,可以用来解决他的主要责任。“他不知道如何与国会打交道,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但是他肯定会努力。”
如此冷静的态度让警觉的助手们感到困惑。他们无从猜测,如果脱离了角逐白宫的竞争,罗伯特与约翰逊之间充满传奇色彩的对决将会如何发展,他们更无法想象约翰逊会主动放弃权力。国防部长克利福德对于一则总统可能退位的小道消息嗤之以鼻,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尽管如此,总统还是收到了一份私密表格,表明罗伯特在参议院四分之三的关键决定上都投出了支持他的赞成票。面对着政治生命的存续、个人荣誉以及越南政策等等相关问题,总统只得独自挣扎。
星期四上午,正当孟菲斯游行出师不利之际,高级外交政策官员审查了周日晚上的总统讲话讲稿。克利福德圆滑地批评了顾问哈里.麦克弗森提出的第八份草稿,这一稿宣布了适度增兵的决心。克利福德认为这版草稿一味讨论战争,与国家的情绪格格不入。此言一出,约翰逊政府的越南政策就无声无息地陷入了崩溃。越南战争最坚定的捍卫者、国务卿拉斯克既没有依据先例表示反对,也没有摆出身为国务卿的权威,而是默然选择了认输。在越战方面最不可动摇的乐观主义者、国家安全顾问罗斯托也没有出声反驳。相反,三个小时的会议逐渐跑题,转向了单方面停止轰炸北纬二十度以北的越共控制区的筹备工作。所有参会人员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越过了这道战争政策的分水岭——没有人提出要计算战场消耗,考虑政治解决方案或者顾虑个人政治前途。尽管无人点破,但是显然所有人对于这一走向都非常惊讶。麦克弗森与克利福德的回忆录都记录了自己的惊讶之情。罗斯克记得自己建议应当为总统准备一套替代方案,麦克弗森则在午夜前夕向白宫官邸递交了一份附带草稿,其第一句话的语气就为之一变:“今晚我想与您谈谈越南以及东南亚的和平前景。”
约翰逊在星期五的两次讲话和一份声明当中谴责了孟菲斯的暴乱并且承诺“在我们宪法权力的最大范围内支持当地的执法机构”。他称这些事件提醒人们,“暴力和镇压只能使我们的人民分裂”。当天上午在玫瑰园,总统向来自费城警察体育联盟的年轻访客们宣讲了重要的公民准则——尊重他人,公平竞争——并且引用林肯的话说,没有任何冤情适合“用暴民的法令来解决”。他在十点钟辞别访客,通过电话口述了对于周日越战演讲的修改意见。也许不可避免的是,总统口述的修改要求没有一个字提到痛苦而又重大的抉择。电话另一头的麦弗逊急急忙忙地记了半天笔记才意识到约翰逊正在起草一份以和平为主题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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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早上,金困意沉重地醒了过来,昨日骚乱的丑陋后果依旧赫然在目。孟菲斯当地电视频道显示国民警卫队的车辆架着机枪在街道上巡逻,满地都是垃圾,但却空无一人。在星期五早上的《商业呼吁报》上,汉邦的哲理漫画提供了暧昧的欢呼:“无论你有怎样的面目都没区别,打起精神来,笑一笑!”上午十点点,里弗蒙特套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阿博纳西前去应门,发现门口站着三个来自当地黑人组织项目的年轻人,旁边还有一位驻扎当地的白人记者密切注视着他们。他随即来到金的卧室说明了这几位陌生人的来意:他们是来道歉的。此前有传言称他们通过手下附属青年帮派“入侵者”发动了昨天的骚乱,他们希望为此道歉。金让阿博纳西出面接待一下他们,因为他本人的新闻发布会已经迟到了。在穿衣服时他听到了隔壁的争执。三位青年领导人坚持认为“入侵者”不是一个帮派,而是一个面向学生的政治意识与健身团体,仿照了以利亚.穆罕默德的伊斯兰果实组织的模式。
“我们没说是你们闹出了这么大乱子,”阿博纳西承认道。“但是其他人都在这么说。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你们干的,那是谁干的?"
“是人民干的,”一位青年领导人回答道。他声称孟菲斯当地的布道人掩盖了黑人社区内部的领导权斗争,把游行带入了陷阱。如果金把责任归咎于“入侵者”,他下次只会陷入更糟糕的境地。这时金走出了卧室,一边走一边系衬衫扣子。他愉快地与客人们打了个招呼,房间里暂时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穿戴整齐的金再次来到他们面前,感叹自己不知道居然有这样的摩擦。“卡贝奇,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他询问这三人当中的发言人查尔斯.卡贝奇(Charles Cabbage),“别忘了你也是摩豪斯校友,咱们可是兄弟。”金之所以格外奉承这位母校的新毕业生,部分原因在于后者身材出众——比金高一英尺。金还回忆起了卡贝奇的过往。卡贝奇早在校园里就是一位活动家,还曾经申请过加入领导大会在何西阿.威廉姆斯手下工作。
卡贝奇的情绪为之一振:“金博士,我本来想告诉你来着,但是他们拦着我。”他接着补充道,劳森特别贬低排斥罢工委员会当中的青年代表。金表示此事他真是头回听说。阿博纳西则表示自己从市政当局那边听说“入侵者”的成员在游行之前四散潜入人群发表煽动性讲话,然后又赶在金露面之前悄悄溜走了。三位入侵者领导人对此进行了激烈反驳,坚持声称自己的团体绝无歹心。
金低声打断了他们。昨天的暴力事件已经过去,远比相互责备更重要的是防止下一场暴乱。他不解地质问为什么任何领导人都要诉诸暴力,因为骚乱从来没能持续超过两三天,造成的破坏则严重危及了旁观者与其他黑人。他又问这三位年轻领导人,需要他做些什么来保障现在急需的和平游行。卡贝奇列出了一份清单,列举了动员当地大学与高中的多达两千名黑人组织项目成员所必需的交通需求以及短缺预算。金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他的员工会审查这份名单,从而让他们的组织与潜在的支持者取得联系。然后他向三位年轻领袖送上了一句忠告:你们不能一边以青年领袖自居,一边又躲在恣意横行的暴力背后。你们有影响力——所以你们才会置身于这个房间——千万不能滥用。
在离开时,黑人组织项目的三人组松了一口气。“我们的计划这下有着落了,”卡贝奇坦言,“因为那个人言出必行。”他的一位同事感到既兴高采烈又茫然无措,似乎金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盘算,只是懒得教训他们。他回忆道,“没有人可以像那个人一样平和。这是我一生中仅有的几次不在战斗状态的时候。”金则派遣阿博纳西与李先一步下楼去参加记者招待会。几分钟后,他本人的言论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等别人介绍,金就告诉聚集在一起的记者们,昨天的暴力事件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有计划的。他表示,为了保障环卫罢工人员的和平抗议,还需要做更多的准备,但是他们完全有能力且有责任完成所有准备工作。此外还要记住“非暴力可以像暴力一样具有传染性”。金还驳斥了关于本次失败将要迫使他取消更大规模反贫困运动的说法:“我们完全有决心前往华盛顿。”他宣称暴力已经渗透了美国社会,因此他不能保证接下来这个夏天不发生种族骚乱,“我只能保证我们的示威活动不会诉诸暴力。”
回到楼上,金给斯坦利.利维森打电话表示感谢。多亏利维森给予的鼓励,金才能提出支撑着自己度过新闻发布会的要点。然后金又重新陷入了对于毁灭的恐惧。他说有影响力的黑人批评家都已经嗅到了他在这方面的弱点——罗伊.威尔金斯、贝亚德.拉斯廷、亚当.克莱顿.鲍威尔——这些人肯定会加大力度打击他的公众形象。金抱怨道:“你知道他们的观点:‘马丁.路德.金已经死了,他已经完了。他的非暴力主义毫无意义。他说话已经没人听了。’实话实说吧,我们确实面临着很大的公关挫折。”
“除非你首先接受他们的定义,”利维森回答说。“而我认为,在这一点上你正在犯下深刻的错误。”
不,金坚持认为。问题在于美国上下都普遍热衷于以这种方式看待事物:“今天早上,我在房间里和那些组织暴力活动的家伙们谈了谈。他们主动上门找我来的,我甚至没有叫他们过来。他们主动来找我——他们爱我。他们正在对抗孟菲斯的领导层斗争,他们正在对抗吉姆.劳森斗争。他们病得太重了,看不出他们昨天的所作所为对于我的伤害远远超过了对于当地布道人的伤害。但现在事情已经做出来了。我们又该怎么办?”他说他想到了一些极端的做法,比如效仿甘地通过长期禁食来表示忏悔。
“马丁,我不只是在谈论这次游行,”利维森坚持说。“我说的是在我看来一般情况下你究竟把非暴力放进了怎样的箱子或者陷阱里。无论你做什么,对面总能找到几个挑衅者来发动暴力。”如果金坚持认为,除非他能“催眠每个活着的黑人”,否则就只能手脚瘫痪无所作为,“那么你对自己的要求也未免太高了。”
金和詹姆斯.劳森一样都认为目前为止的孟菲斯运动遭到了新闻界炒作的歪曲。多年来新闻报道一直声称大多数美国黑人都接受了非暴力,而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人施行了非暴力的严格领导纪律。然后新闻报道就来了个大转弯,原本将“黑人非暴力”当做黑人的弱点,现在又声称全体黑人都在借助黑人权力彰显自己的雄性气概,尽管投身于政治暴力的人数甚至比接受非暴力原则的人数更少。不过,金告诉利维森,眼下他没有能力纠正这一错误印象,因为“在我们自己的游行队伍当中就爆发了暴乱”,以至于现在他不可能理直气壮地前往华盛顿,不可能主张信奉暴力的黑人仅占全体黑人的百分之一。因此他必须首先在孟菲斯扳回局面,“我必须做一些强而有力的行为。”在他做到之前,谁都不会拿他当回事。
“这一点我觉得未必,”利维森说。
“好吧,你看看报纸,”金说。“看看《纽约时报》的社论……我想你恐怕没见过马丁.路德.金被贬损得这么厉害。”
“就最近来说确实如此,”利维森发觉自己无法遏制金的悲观情绪,只能顺着他先说下去。
“不会有哪怕一个人同情我们——就连我们的朋友也不会。”
金赶着下午的飞机回到了亚特兰大。雇员联合会主席杰里.沃夫护送他到机场,并且利用路上的时间当面交流危机策略,两人一致认为环卫罢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发动反击。沃夫承认他一开始提出的推迟所有经济要求的谈判策略有误——这些要求包括每小时加薪十美分——因为一旦洛布市长公开拒绝工会的谈判权并且主张工会的存在有违道德,双方就没有妥协余地了。沃夫刚刚从美国劳联—产联领导人乔治.米尼那里软磨硬泡来了两万美元的维持捐款,但是支持罢工每周要花费五万美元。贫穷的罢工者已经遭受到了打击。居所对于这些人来说原本就很稀缺,如今他们又因为还不起贷款而纷纷被赶出了家门。对沃夫来说,眼下最绝望的挑战就是在遥远的白人工会当中寻求增援,这些工会对待民权人士或者反战人士的态度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不温不火,因此仅仅凭借街头堆积的垃圾与每天的日常游行并不足以说服这些工会下场助阵。此时劳森正在带领环卫工人回到市政厅。在中间人的担保下,罢工者与省政当局达成了差一点就站不住脚的休战协议:警方只有在看到队伍中出现年轻人时才会攻击。(拉克斯副局长表示:“我们对于所谓的‘清运车工人们’从未有过任何意见。”)。罢工者不再用棍子高举标语牌,而是将标语牌挂在绳子上,以此作为非暴力的预防措施。游行者小心翼翼地走过了被木板封住的橱窗,国民警卫队的刺刀枪阵,以及昨天的骚乱留下的遍地残骸,也走过了在八十二华氏度的天气里开始发臭的垃圾堆。
这种程度的停战显然不足以确保达成和解。对于金来说,孟菲斯预示着华盛顿运动将要面临的巨大困境。面对非暴力行不通的敌对共识,他该如何动员足够庞大的联盟?民权阵营内部反对他的力量现在包括了黑人青年组成的派系,这些年轻人的路线可谓步步惊心,有些人大鸣大放只为压下竞争派系一头,也有些人真诚相信游击队式的城市武装斗争已经取代了“旧时代”的民权斗争。一位“入侵者”告诉一份运动杂志,“这里的年轻人已经形成了一种政治意识,而那些布道人们并不了解也无法控制这种意识。至于非暴力,在纽瓦克和底特律已经死了。”另一位青年接受了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夜间新闻》穿插在世界时事报道当中的采访。这位科比.史密斯(Coby Smith)宣布和平游行的日子已经成为了过去:“我认为我的答案是‘不择手段’。”他的言论呼应了马尔科姆.X生前宣扬的主张。“如果一个社区只能用武力、放火、开枪与抢劫来做出回应,那么我们照做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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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亚特兰大机场之后,金要求阿博纳西把他直接送到市中心的巴特勒街基督教青年会。那里有一位他熟悉的盲人按摩师,提供蒸汽浴与按摩服务。他希望能在那里恢复活力,因为周五晚上他与科瑞塔约了阿博纳西夫妇出去玩。然而没过多久他就从桑拿房给胡安妮塔.阿博纳西打电话,表示自己不想去餐馆或者电影院。“如果我去买几条鱼,你能做一下吗?科瑞会帮你的。”胡安妮塔欣然同意,部分原因在于电话里的金听上去真的非常需要家常饭菜的滋养。于是她不仅做了两大盘油炸鲶鱼,还为金准备了一份惊喜,也就是原本每年只做一次的瓷盆炖猪杂——包括猪耳朵、猪蹄与猪尾巴——金与阿博纳西都认为这是一道无与伦比的美味。这天晚上吃完炖肉和炸鱼之后,其他三人本能地提起了公交车抵制之前两家人在蒙哥马利的轻松回忆,例如教会内部的各种小道消息,还有穿着讲究急于显摆的年轻夫妇。他们试图借助往事来转移金的注意力。虽然金依旧感到空虚郁闷,但是似乎隐约又觉得很开心。他拒绝回家,坚持要在阿博纳西家过夜。而且他甚至都懒得脱衣上床,直接躺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就和衣沉睡了过去,嘴里还嘟囔着抱怨沙发太窄。同样疲劳的阿博纳西在附近打起了瞌睡。刚做完手术仍然虚弱的科瑞塔横躺在一张床上,胡安尼塔.阿博纳西倚靠在厨房工作台上。
第二天星期四预定要召开关于孟菲斯骚乱的紧急会议,不过金夫妇与阿博纳西夫妇直到八点钟才醒过来。金的班底从四面八方赶到了亚特兰大:昌西.埃斯克里奇从芝加哥赶来,斯坦利.利维森从纽约赶来,沃尔特.方特洛伊从华盛顿赶来,约瑟夫.洛厄里从莫比尔赶来,杰西.埃普斯从孟菲斯赶来,还带着雇员联合会与詹姆斯.劳森安排给他的任务,即确保金返回孟菲斯参加“赎罪”游行。但是当阿博纳西与金拖着脚步走进以便以谢教堂的三楼会议室时,领导大会的高层员工们一上来就向金提出了几十条抱怨。有人说工会总是不重视与黑人团体的合作,也有人向伯纳德.李询问孟菲斯的情况:谁训练了法警?劳森是否事先收集了武器或者与参与者一起举办了非暴力研讨会?法警们究竟有没有尝试过让旁观者与队伍分开?如果金和阿博纳西感到周围有不祥的骚动,为什么还要开始游行?不少批评者回顾了他们的预测,认为金会在这场落后的运动当中陷入困境。伯纳德.拉法耶特反对说,孟菲斯运动意味着已经推迟两次的华盛顿反贫困进军将面临更大的压力与分心因素。他问道:“我们现在早已捉襟见肘了,为什么还要把孟菲斯的事也揽下来?”
出于习惯,金温和地听取了这些生硬的发言,然后从一张木制主日课桌后面站起身来争辩说他们都低估了当前的问题:“我们正处于严重的麻烦之中。”孟菲斯骚乱严重打击了民权运动核心理念即非暴力原则的声誉。如果他们简单地放弃这次垃圾清运罢工,那么就算他们转战国家舞台,人们依然会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将会带来暴力,风险和反对的声音也会大大增加。因此金宣称,不管他对媒体怎么说,他都觉得自己绝不可能毫无保留地投身于孟菲斯或华盛顿,除非首先确信自己的团队能够再次有始有终地举办一场非暴力抗议。当然,这一点需要全体员工集体决定,因为他无法独自完成这项工作。话又说回来,“孟菲斯是华盛顿运动的缩影。”所以应该将孟菲斯当做华盛顿的预演来严肃对待。
他的呼吁适得其反,重新引发了员工们对于华盛顿运动本身的异议。安德鲁.杨警告说,无论如何整个华盛顿计划在今年可能都会陷入无的放矢的窘境,因为纠缠不清的后勤工作很可能将开始时间推迟到六月,而六月正是国会的夏季休会期。届时就算反贫困示威队伍想要在华盛顿上演出埃及记,也找不到合适的法老充当抗议对象。杨建议建设性地利用延迟。此外他还很怀疑究竟该不该付出如此巨大的努力在华盛顿组建维持一支由多民族多语种的穷人组成的新式抗议军队。他质疑了斯坦利.利维森在华盛顿运动与1932到1934年退伍福利游行之间的类比,后者承受的痛苦与打击点燃了美国民意对于新政举措的迟来支持。詹姆斯.贝弗尔则再次抨击了华盛顿运动背后的整套计算:“说了半天都是一堆废话。我们不需要在华盛顿闲逛——我们真正需要做的是停止战争。” 贝弗尔将越南描述成了某种比贫困更根深蒂固的政治疾病。他的言辞中充满了街头激进主义的气息,巧妙地针对了非暴力的限制。杰西.杰克逊像贝弗尔一样擅长大开大阖的言谈风格——由此可见咄咄逼人的“劈砍式”布道要比金的普世话语更适合新时代的情绪——他声称孟菲斯运动规模太小,华盛顿运动又太不成形。没有人能告诉他运动参与者们大概要在华盛顿呆多久。毕竟一旦到了华盛顿,抗议者们就将陷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处境,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一套与经济最底层挂钩的政治祈求。话说回来,杰克逊本人负责的面包篮项目又该怎么办?眼下这一项目已经在芝加哥站稳了脚跟,下到居民区与青年帮派,上到各大公司都采纳了项目促成的解决方案。他要怎样才能向芝加哥的人们证明自己抛下面包篮项目前往华盛顿的做法合情合理?
这一下金终于动了肝火。“拉尔夫,把我的车钥匙拿来,”他低声说道。阿博纳西带着惊愕与疑惑的眼神交出了钥匙。金攥着车钥匙要求所有人继续畅所欲言,反正他们就算没有他也照样可以继续工作。利维森事后在遭到窃听的电话线上心有余悸地坦言道:“他做了一件我以前从未听说他做过的事情——他滔滔不绝地点名训斥了三名员工。相信我,他说的话简直句句要人命,而且非常消极。”金斥责杨屈服于自己的怀疑,贝弗尔沉湎于自己的头脑,而杰克逊则干脆蜕变成了只顾自己的野心家。这三个人已经忘记了身为见证人的简单真理:是民权运动造就了他们,可是现在他们却在利用民权运动来抬举自己。金的矛头尤其指向了曾经为杰克逊与杨担任导师的贝弗尔,认为他是一个擅长自我蒙骗的天才。“我知道你不喜欢从事不是由你想出来的项目,贝弗尔。但是这次是你欠我的。”
眼看着金大步下楼,阿博纳西、杰克逊和杨赶紧追了上去。“博士,博士,别担心!”杰克逊在楼梯上方叫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金在楼梯平台上骤然拧过脸来指着上面喊道:“杰西,一切都不会好的!如果事情继续按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那么要出事的就不是领导大会,而是整个国家!我不打算求你‘支持我’,我也不需要。但是如果你对于自行其是这么感兴趣,以至于不能担当咱们这个组织结构派给你的责任;如果你一心只想在社会上为自己开辟一方天地,那么你请便。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来给我碍事!” 他的怒火在会议室里回荡不息。
阿博纳西没能把金劝回来,只得束手无策地独自回到会议室。他表示金留下了指示,要暂停自己的其他行程,其中第一项就是明天前往华盛顿宣传反贫困运动的布道。接下来的八个小时,群龙无首的与会者们一直在相互指责。何西阿.威廉姆斯指责贝弗尔和杰克逊阴谋颠覆金。杰西.埃普斯声称除非员工们协助金成功返回孟菲斯,否则金将被蔑视为懦夫。其他员工则抨击埃普斯与劳森造成了这场危机。各种替代方案被陆续抛了出来,但是少了金的现场坐镇,讨论无一例外地偏向了离题万里的方向。威廉.卢瑟福表示孟菲斯和华盛顿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两项运动都违背了他身为职业经理人所珍视的原则,即稳定的计划和预算。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承认,来自民权运动的非理性精神正是吸引他结束几十年海外生活返回美国的原因。斯坦利.利维森批评了缺席的金。他认为金犯下了小题大做的错误,误以为眼下最主要的挑战是普及非暴力理念。在利维森看来,当前的迫切目标无非在于设法阻止一帮毛头小子们毁掉他们的和平抗议。只要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恢复公众对于反贫困项目以及种族主义项目的关注。借着利维森坚持讨论具体问题的话头,拉法耶特和卢瑟福向同事们传达了一条务实信息:华盛顿运动已经收到的支援捐款当中将会有一部分用来支持面包篮项目与反越战抗议,言外之意是如果杰克逊与贝弗尔坚持作梗,领导大会就要卡死他俩的预算。安德鲁.杨承认,如果他们一起努力,纠正性的孟菲斯游行将会更快更稳地进行。他与埃普斯讨价还价:“好吧,下不为例。”
在员工们纷纷做出相互迁就的姿态之后,约瑟夫.洛厄里用一段充满神秘气息的宣告结束了会议。事后利维森向一位朋友如是描述了当时的场面:“他非常安静地说道,‘今天下午上帝一直在这个房间里。我知道祂一直在这里,因为如果没有圣灵相伴,我们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商讨。而且圣灵也将在孟菲斯和华盛顿与我们同在,我知道我们会赢。’然后因为这场迷你布道让他有点尴尬,说到最后他发出了一阵印第安人式的战吼。这时安迪站起来开始跳了几步舞。然后不知何故,我们所有人都站起来互相握手。”至于金在这一天的去向,参会人员大抵都有猜测——鉴于刚才金在会场的厢房里有些很不谨慎的言行,他大概是与情妇幽会去了。他们都知道金在亚特兰大有一位体面的多年情妇,不过只有阿博纳西知道如何追踪他们。被阿博纳西找回来的金得知了员工之间来之不易的妥协方案:首先在孟菲斯组织运动,然后从这里出发前往华盛顿。贝弗尔、杰克逊、威廉姆斯以及詹姆斯.奥兰治同意在孟菲斯共同组织非暴力研讨会,就像教育芝加哥帮派那时一样。拉法耶特将从另一个城市招募反贫困志愿者。卢瑟福表示他可以在孟菲斯的洛林汽车旅馆主持下一次员工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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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了气的金终究还是如约在第二天早上赶赴了华盛顿。他发现公众对他普遍抱有抵触情绪,因为就算同情他的人们现在也都认为孟菲斯的“小骚乱”是国家灾难的预兆。爱德华.布鲁克(Edward Brooke)在参议院会议上问道:“怎样才能把抢劫者挡在外面?”《纽约时报》警告说不要“在这个公民动荡的时代进行情绪化示威”。报社编辑们提醒金,甘地曾经“犯下过一个‘堪比喜马拉雅山的错误’,在他的人民还没有理解或准备好的时候就要求他们采取非暴力不合作。”孟菲斯的游行仅仅是“巩固了白人对罢工者的情绪”而已。《时代周刊》认为“金博士现在一定意识到他来到华盛顿可能会产生更大的反作用。”《华盛顿邮报》刊发了一篇忧心忡忡的社论,佯装支持金:“总而言之,让我们举行一次游行吧,但是为什么不把游行方向逆转过来呢?为什么不让游行从华盛顿走到贫困地区,而不是从贫困地区走到华盛顿?”
至于公开的敌对意见更是全盘采纳了联邦调查局的双重主题。田纳西州众议员罗伯特.埃弗雷特(Robert Everett)在国会贬斥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到处乱窜”;密西西比州参议员约翰.斯坦尼斯带领其他人要求政府在华盛顿特区市区先发制人地封锁反贫困大军。《孟菲斯商业呼吁报》在周六刊发社论《金的信誉亏空》,认为“金作为非暴力运动领袖的姿态已经破灭”。周日《商业呼吁报》头版头条的标题是“金这个胆小鬼”。《圣路易斯环球民主报》声称“真正的马丁.路德.金……是当今美国最有威胁的人之一。”《圣路易斯报》的配套漫画展示了一具怪异的僵尸,身上贴着金的标签,举着一把巨大的手枪正在瞄准。硝烟弥漫,子弹已经出膛。漫画的搭配文字写道:“我不是在开枪,我只是在扣动扳机!”《环球民主报》的社论全盘采用了胡佛的秘密宣传:“孟菲斯可能只是几周后在国家[原文如此]首都发生大规模血案的前奏。”国会调查员在十年后发现这家报社是联邦调查局的喉舌媒体之一。
3月31日星期日上午十一点,金登上了华盛顿国家大教堂高高的白色讲坛。三千人挤满了圣殿,另有一千人通过门外的扩音器倾听,或者在邻近圣阿尔班教区教堂通过远程传输聆听。金私下里为自己没有时间准备一份特别讲讲稿道歉,他略显别扭地误用了一段圣经文本(“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以此作为他的标准布道词之一的开场白——“怎样在一场伟大革命当中保持清醒”。金朗诵了一则源自华盛顿.欧文的美国早期短篇小说《瑞普.凡.温克尔》当中的寓言。主人公瑞普.凡.温克尔从二十年的沉睡中醒来,进入了一个充满奇怪习俗、奇装异服与新词汇的世界。尤其令他如坠云雾的是,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极为关心一位名叫乔治.华盛顿的平民,对于乔治三世国王却无动于衷。金认为,就像瑞普.凡.温克尔错过了美国革命一样,今天的美国人对于正在行进的自由呼声同样充耳不闻。
金以华丽的语言描述了日新月异新技术的以及人类在不断缩小的地球上相互依存的关系。直到布道进行到一半时他才转向了本次布道的深层原因:“我真的哭了出来。前几天我在密西西比州的马克斯,此地位于美国最贫穷的奎特曼县。”他描述了不识字的父母与营养不良的儿童,然后又补充了他走访哈莱姆区与纽瓦克的廉租房时的所见所闻,并且再次勾勒了路加福音当中关于财主达维斯与乞丐拉撒路的寓言。虽然财富本身并不是问题,贫穷也不是新鲜现象,但是对于共同人性或者公民身份秉持屈服式的视而不见却永远都摆脱不掉地狱般的耻辱。“我们将要在华盛顿组织一场‘穷人的运动’。”参与者们不会满足于“夸张的姿态”,也不会企图“撕毁华盛顿”,但是他们将会“参与创伤性的非暴力行动”。尽管利维森有异议,但是金依然坚称本次运动的目的是非暴力理念,因为这一理念统一了解决贫困问题的方法与必要目标,即结束越南战争。在金看来,那些仍然相信应当用战争来解决社会与政治问题的人们无异于正在美国革命期间呼呼大睡。
“总之,”金宣称,“除非用心良善的人们将他们的心与灵魂付诸行动,否则我们什么也做不到。”他告诉会众们,华盛顿运动面临着巨大的困难,但是他们应该拒绝绝望。金放声高呼:“我告诉你们,我们的目标是自由,而且我相信我们终将抵达,因为美国的目的地就是自由,无论一路上如何误入歧途。”不过新闻媒体还是将金的布道过滤成了一则围绕对抗的新闻故事。他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回答道:“哦,我们从来都愿意谈判。”这句话催生了一则标题:“金博士暗示如能提供援助将取消游行。”另一则报道猜测,如果国会因为选举季节休会,那么贫困营地可能会追在议员后面:“金威胁要在会议上示威。”对于那些有兴趣但没有参加周日大教堂布道的人们,金的信息要点蛰伏在已经送交印刷厂的文章当中:“我绝对致力于非暴力,我不打算杀死任何人,无论是在越南还是在这里。”这篇文章将会以“非暴力的摊牌”为题发表在4月16日的《展望》杂志,恰似遗嘱一般。金总结道:“美国人民被种族主义所感染——这就是危险所在。但矛盾的是,他们也被民主理想所感染——这则是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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