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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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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8,马尔科姆

我第一次见到马尔科姆.皮斯的家人时,他本人已经去世两年了,终年五十二岁,但是他的死因始终不明朗。他去世之前的十二年是他成人之后最美好的时光。然后有一天,集体之家的护士发现他看上去很舒适地蜷缩在地上,已经气绝多时了。“他很胖,”他的兄弟道格说,“主要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他一辈子抽烟都很凶。因为他去世时很年轻,院方叫来了警察。警方现场就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

马尔科姆一共有十七个亲兄弟姐妹与表兄弟姐妹,其中四个人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他们当中很多人都不愿意讨论这个问题。马尔科姆去世的时候,他的母亲佩妮.皮斯八十五岁。她十分反感这种三缄其口的立场。“我整天都在说这个事,好多人都听过我的话。”高中时期的马尔科姆并没有显现出什么症状。“他是一个很优秀的运动员,”佩妮回忆道。“他打得一手好桥牌,也很喜欢克里巴奇牌戏,而且他的好胜心特别强。他热爱滑雪,事实上他什么都热爱。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日后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马尔科姆于1975年考入了富兰克林皮尔斯大学。那一年的冬天他开始出现幻听以及偏执幻想。第二年3月,他的室友打电话通知皮斯夫妇,马尔科姆出了大问题。“当时他开始满嘴说胡话,”他的兄弟道格说,“他的行为举止完全失控了,但是他并不清楚为什么,我们也不清楚。”同年11月,马尔科姆攻击了他的父亲。“我的父母将他送到了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市的生活研究所,这里是私立精神病医院当中水平比较高的一家,” 道格说。“其实就是把他关了起来。他们整天喂他吃镇定剂。我兄弟的肉体还是从前那一具,可是其中只剩下了一个鬼魂。你根本接触不到他,因为他已经迟钝得不像话了。他的病友们看上去活像僵尸电影里的群众演员。”很快马尔科姆就不顾医嘱自行出院了,他的父母随即办理了专门的便利住院手续。接下来的几年里他被反复十几次送进了精神病院。

不住院的时候马尔科姆与父母同住。“我父母试图用爱使他恢复健康,”马尔科姆的另一位兄弟说道。但是马尔科姆不肯坚持吃药。马尔科姆的妹妹波丽说,“一旦他感觉正常,就会觉得‘我用不着吃药了。’然后他的病情就会再度恶化崩溃,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吃药的马尔科姆总会疑神疑鬼。“不管是谁靠近他,他都会想:‘你又想逼我住院,逼我吃抗精神病药。’”彼得说。“当然,他是对的。”

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竭力想要为马尔科姆营造正常的环境。“你所能做的无非是以关爱的方式告诉他事实真相,”道格说。波丽回忆道:“其实有时候他的情况还挺滑稽的。我记得有一次他问我妈,马丁.路德.金遇刺的时候她在哪里,以及她能否证明自己不是凶手。”有时他还会忍不住诗兴大发。有一次住院的时候院方询问马尔科姆他在想什么,他说:“我不喜欢性与舌吻。印度洋之外毒气弥漫。北极堆满了钻石。”尽管马尔科姆陷入了疯狂,但是他的核心个性并没有消散。“他并没有消失,”佩妮说。“他依旧喜欢动物,喜欢打牌。他也很怀念生病之前交到的朋友。”波丽则认为,“使得他成为他的一切特质都没有消失,只是你未必总能找到。”

马尔科姆住院住得越来越频繁了。“年复一年我们始终在讨论同一个话题:‘你必须坚持吃药。’而马尔科姆总是不听。”道格说,“不吃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更自由,更有活力,大概就像嗑药之后飘飘然的感觉一样。同时绝大多数时候他也会心神紊乱。你希望自己清醒且有活力呢,还是希望自己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呢?他一直试图在这两者之间寻求平衡点。”后来马尔科姆的父亲患上了癌症,于是彼得决定挑起照顾马尔科姆的重担。“我心底一直牢牢记得马尔科姆曾经的本质,从来不让他后来的样子取而代之。”他这样说道。

1975年,最早期的抗精神病药物之一氯氮平被撤下了市场,因为这种药物会降低血液里的白细胞浓度,导致粒细胞缺乏。不过研究人员最终意识到氯氮平的确是治疗精神分裂症的最有效药物,对于许多病人来说,氯氮平的药效都压倒了副作用的危害。1990年氯氮平重新返回市场之后,马尔科姆开始服用这种药物。彼得说:“他的真实自我一直残存在他的身上,足以让我继续爱他。但是有时候他的自我会遭到非常严重的挤压。服用了氯氮平之后,他的微笑、大笑与幽默感又全都回来了。假如你知道某人是谁,你就能引领他们回归自我。” 患病之后的马尔科姆依旧深切地关心他人。“他整天总是替别人操心,”波丽说。道格也非常同情马尔科姆所身处的现实:“他总是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对不起别人。2002年我们找到了一封信,写信人是他原先的医生。这封三十多年之前的信件上写道:‘亲爱的马尔科姆,就我所知,不,你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希望你一切都好。此致,考夫医生。’”佩妮说:“他在这方面从来没有改变。我对他的爱从来没有因为他生病而变少或者变多;我对他的爱从没有变化。”

三十九岁的时候马尔科姆终于恢复到了足够好的程度,他住进了弗雷明汉的一所康复支持之家,并且在停车购物超市找了一份给货品装袋的工作。“这份工作他干得了,而且他干得很好,”道格说。“我们高兴得都要上街跳舞了。”接下来五年里,坚持服用氯氮平的马尔科姆表现还算不错。然后情况就再次恶化了。“他总喜欢擅自更改用药量。”道格说。“因此他不得不再次住院。我去医院探望他,医生说,‘马尔科姆可以回家了。他不会有事的。’于是我就把他带回了弗雷明汉。当天晚上他就试图自杀,具体方法是吞服洗涤剂。”于是家人只得赶紧将马尔科姆送回医院里。“喝汰渍自杀实在太可笑了,”彼得说。“但是他的想法很有趣。他肯定是想把疾病从体内清洗出去。”

波丽的第一任丈夫与彼得的第一任妻子都很害怕马尔科姆,也很不宽容他,波丽与彼得的婚姻都因此遭受了巨大压力并且最终都解体了。但是马尔科姆所有的侄子、侄女、外甥与外甥女全都很爱他。“他自身的特别本质非常鲜明,”彼得说。“除了发疯以外,他身上并没有其他古怪之处。在他神智清明的时候我们总会过得非常开心。”马尔科姆在弗雷明汉度过的年月相对而言还算快乐。十几年来他一直拒绝开车,但是自从他开始服用氯氮平之后就改变了态度,于是彼得为他买了一辆福特皮卡。“看着他将汽车开出试车场,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那真是我平生最快乐的一天。”弗雷明汉的人们都很喜爱马尔科姆。另一位住院病人告诉彼得,“每天早上马尔科姆都会跑到公共活动室里说道:‘毛里斯。今天你想去哪儿啊?’”彼得说,“他的日常事务就包括用那辆红色卡车拉别人,就像跑出租车一样。”

谁也没想到马尔科姆会死的这么早。彼得说:“疾病当然会缩短他的寿命预期。他吃的那些药物虽然对他有帮助,可是也会缩短预期寿命。但是他至少抵达了对他来说最好的地方。我们愿意接受他的死亡,因为他的生命质量得到了提升。”

马尔科姆一直是麦克林医院的精神分裂症基因学研究的参与者。在他去世之后,研究人员希望解剖他的大脑。佩妮支持他们的做法。在葬礼上致悼词的道格欣慰地重复了自己此前多次表达过的评论:“马尔科姆因病未能完成大学学业,但是他最终还是进入了哈佛大学,并且还教会了那里的神经科学家们很多知识。”验尸官抽取了马尔科姆的血样,借以确定他并非死于谋杀。几个月后马尔科姆的家人得知,曾经拯救了他的生活的氯氮平最终又夺走了他的生命。“我们都不知道氯氮平还能吃出人命来,不过现在我们懂得越来越多了。”彼得在给我的信中写道。“显然氯氮平的毒性一直在他体内累积,因为他的肝脏不能解毒。有些人告诉我们应当定期检测用药者的肝功能,从而预防毒性积累。他们还说这是标准做法。严格来说护理人员大概有失职的过错,不过我们并不打算追究。高浓度的氯氮平显然可以导致心律失常、昏迷以及呼吸骤停。我们面对着悲剧的终局——我们强迫他服用的药物到头来害死了他,他在大半生时间里极力反抗拼命挣扎不肯服用的药物到头来要了他的命。在举行追思活动与葬礼之前我们并不知道他的死因,这样或许更好。这条消息对我们的打击太大了,想要恢复过来实在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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