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精神分裂症就像自闭症一样也是覆盖性的术语。1908年厄根.布洛伊勒创造这个词的时候原本用的是复数形式。1972年，著名神经学家弗莱德里克.普朗姆曾经说过：“精神分裂症就是精神病理学家的坟场。”换句话说，他认为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没人能够理解精神分裂症的病因。不过如今我们对于精神分裂症的理解确实比自闭症更多。目前尚不清楚应该按照生物学（即属型）还是病症表现（即表型）对精神分裂症进行细分。与精神分裂症相关的属型与表型种类都很多，但是我们还没能将任何一种特定的病症形式或者发病过程与任何一套基因标记联系起来。有些没有基因缺陷的人也会犯病，有些具有变异基因的人却没有犯病。基因并不能保证发病与否，只能标注某人患病的可能性。一个家庭当中，一位具有基因缺陷的成员可能患上精神分裂，另一位具有同样缺陷的成员却可能患上躁郁症或者重度抑郁症。

精神分裂症显然可以遗传。某人直系亲属的患病情况是目前判断此人是否可能发病的最可靠标志。但是绝大多数展示法律在患者并没有这样的亲属。执业心理学家兼哈佛大学教授黛博拉.利维说道：“事实之一：绝大多数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父母都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事实之二：精神分裂症的发病数量并未减少，在某些地区甚至有所增加。事实之三：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生育率极低。那么我们要怎样解释精神分裂症基因的持续流传呢？可能的解释之一就是绝大多数精神分裂症基因的携带者与传递者本身并不是病人。”同卵双胞胎一起发病的概率仅仅略微超过50%——换句话说，两人共有的精神分裂症易感性非常可观，但是易感性所导致的结果却绝不是先天注定的。在这对双胞胎当中，未患病者的子女与患病者的子女都面临着更高的患病风险。换句话说，某人可能携带有精神分裂症易感基因，但是这个基因并没有表达出来。然后此人会将基因传递给子女，而子女则有可能患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基因携带者不会发病。精神错乱的机制之一是神经递质失衡，尤其是多巴胺失衡。精神分裂症患者大脑的额皮质与海马体体积萎缩，此外还有纹状体失调的表现。基因很可能与环境共同导致了体内的生物化学变化，并且对于大脑结构造成了退行性影响。最近的研究表明寄生虫感染也可能会激活致病基因。

每人体内都有一张由三万多个基因组成的设计图，但是这些基因的表达方式取决于染色体的配置，以及外在条件如何压制或者增强了基因的表达。生物化学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某个基因何时、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得到激活。因此精神分裂症基因可能得不到表达，而保护基因则可能得到过度表达。精神分裂症就像自闭症一样，并没有哪一个单一异常基因能够导致占总量太多的病例。众多个体变异——其中许多都是基因复制数量变异——当中的每一个都可能足以导致发病。父母的年龄越大，尤其是父亲的年龄越大，子女的患病可能性就越高。另一种机制是自发基因突变，也是绝大多数唐氏综合症病例的病因。如今人们逐渐发现，有些自发的基因缺陷——无论是复制数量变异还是单一基因变异——与精神分裂症、自闭症以及躁郁症都有关系。这样看来的话，是不是所有精神疾病全都位于同一谱系的不同位置，而并不是各自有别的实体呢？耶鲁大学精神病学系主任兼《生物精神病学》期刊主编约翰.克里斯托认为，“我认为网格状分布模式更符合实际。”

要想检测基因缺陷的实际效力，最好的方法就是将缺陷基因人工植入小白鼠的染色体之内，然后观察小白鼠的行为表现是否与患病人类有相似之处。研究人员还想理解基因如何影响大脑发育。当然我们无法得知老鼠是否遭受了幻觉，不过这些转基因老鼠的确会显现出各种反常举动，例如偏好独处，攻击性极强，不好社交；有些转基因老鼠拒绝与异性亲近，或者会躲避陌生的同类；还有很多转基因老鼠拒绝完成提供食物奖励的任务，而正常的老鼠对此向来趋之若鹜——这种行为与神经分裂症人类患者的表现有着惊人的相似性。最早提出构想并且正在继续设计许多大规模研究规程的埃里克.坎德尔如今开始主张他所谓的“精神分裂症范式的变换”。许多疾病都是由基因的表达过程导致的，只要将基因关闭，症状就会消失。精神分裂症或许是由基因导致的，但是关闭基因并不能缓和症状。一旦开始发病，就必然会持续下去。

2011年，我有幸旁听了一位生物技术公司总裁与诺奖得主詹姆斯.沃森之间的对话。詹姆斯.沃森与弗朗西斯.克里克一起发现了DNA结构，此外他还有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儿子。总裁认为当前的精神分裂症研究领域实在是乱七八糟，他提出了一个宏大的构想，希望组织全体研究人员相互合作，让人们受益于彼此的知识。他打算筹集四亿美金，从而激励研究人员们取得重大突破。沃森的看法却与他不尽相同。“我们目前根本没有达到能够发挥合作优势的阶段。我们知道得太少了，任何人掌握的知识都不足以让其他人取得更进一步的进展。我们现在需要洞察领悟，而不需要精炼提纯。如果你给我四亿美金，我会物色一百位优秀的年轻科学家，发给他们每人四百万美金。假如我没有看走眼，他们当中应该有一个人能捣鼓出一点名堂来。”

我所遇到的每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家人都非常害怕这些变幻莫测的基因表现。有人告诉我他的女友拒绝与他结婚，因为他有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哥哥，因此他的孩子也可能会患病。玛叶琳.沃什为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亲友写过一本指导手册，她在其中写道：“精神分裂症的历史就是责备的历史。”母亲们尤其是首当其冲的责备受害者。佛洛依德本人从未暗示过童年创伤可能导致精神分裂症，也从未主张过利用精神分析来解决精神病。1948年，弗洛伊德学派精神分析师弗瑞达.弗罗姆-瑞茨曼率先提出了“导致精分的母亲”（schizophrenogenic mother ）这个遗毒深远的术语。在她之后的理论则认为患者的整个家族都有过错。 有一位作者这样写道：“病人的行为能力很类似于夹在情绪不相容的父母之间无能为力的子女。”另一位作者格雷戈里.贝特森认为，假如“某个孩子的母亲会因为孩子将自己当成慈爱的母亲而感到焦虑不安并且缩手缩脚”，那么这个孩子就比较容易患上精神分裂症。这些想法是家庭体系理论的先导。根据该理论，整个家庭的心理病态会通过某一位成员的精神错乱彰显出来。

托马斯.因塞尔认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精神分裂症领域最显著的进步就是“责备与羞辱”游戏的终结。但是根据我与精神分裂症患者打交道的经历，责备与羞辱依旧十分活跃。1996年，在家庭体系理论已经淡出职业圈子二十年之后，一项全国民调依然显示57%的受访者相信精神分裂症是由父母行为引起的。铺天盖地的励志书籍——例如一炮走红的《秘密》——也声称精神健康仅仅取决于积极心态。 美国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将根植于十九世纪美国基督教科学运动以及其他形而上学主义运动当中的此类哲学的早期版本称作“心智健康宗教”，这种哲学大力宣扬“勇气、希望与信任征服一切困难的效力，并且顺带着鄙视疑虑、恐惧与担忧。”这个概念很受欢迎，因为它暗示健康的人们通过勇气赢得了自己的健康。但是对于那些不健康的人们来说，这种哲学暗示了他们的精神错乱的源头是自律能力的缺陷与个人性格的软弱。这种看法对于当事人来说无异于折磨。

如果母亲们内化了责备，精神分裂症患者最需要的支持就会遭到干扰。生物伦理学家帕崔莎.巴克拉有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儿子。她写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胸前纹着一个鲜红的S。这个S可能代表‘导致精分的母亲’，但是同样也可能算是个人耻辱。”另一位母亲写道：“整整一代精神健康从业者都受到了歪曲的教育，认为是患者的家庭导致了精神分裂症。他们当中的有些人依然在治疗我们的儿子与女儿，依然不给我们好脸色看。”治疗倡导中心的创始人、精神病学家E.富勒.托瑞认为责备父母的作法可笑之极。“任何人只要养过孩子，就知道父母根本没本事引发精神分裂症。偏爱某一个孩子并且冷落另一个孩子，或者喜怒无常地对待孩子，此类做法的影响力根本没有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