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镰仓纪事 -- 重舟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三五）

【魔术师谢幕（下）】

酒酣人醉，最是畅快淋漓时刻。门廊前的空地中众多武士团坐在一起高声吆喝，两名酒精入脑的下级侍从在旁人的撺掇下索性脱了外袍，精赤了上身作相扑之戏。只见两座肉山撒盐上场，以草净手，互相对视间力足不已。虎势之后，大喝一声，双双逼近，赫赫然撞在一起，激起周围观众一阵喝采。反复推、摔、捉、拉、闪，对战双方势均力敌，并没有谁能够占据上风。相持不下中其中一人烦躁地暴喝，伸出手去在对手胸腹间乱拍。对手觑出破绽，擒住他的臂腕发力一推，将他轰出土表。众多围观的武士发出如雷喝采，哄笑着满饮杯中美酒。

御馆屋敷内的御家人则五六人一组圈坐在一起，一边饮酒一边吆喝酒令。谈笑间某位宿将袒露胸前崎岖的伤痕，夸耀着自己在战阵中的武勇与机智，周遭武士俱是钦佩赞赏的目光。宿将细数功绩完毕，抓起酒坛作龙鲸吞饮，豪快地一抹嘴，右手大力地捶打胸口，跟周遭武士齐齐大声地笑了起来。

镰仓殿源赖朝和几名自持身份的亲近武士正观赏着白拍子的表演，赖朝手中还拿着一面小鼓亲自在伴奏。女子的舞技出神入化，传说连天上的雨师也无法拒绝她的歌舞，曾经为她降下久旱后的霖雨。赖朝敲击着小鼓微微颔首，仿佛沉浸在了舞者的世界中。只有我才明白那时而斜瞥过来的目光是他一直在关注着我这边的动作。

喧嚣的酒宴，只有我们这个角落保持着安静，就象世界的旁观者。浮华的泡沫汹涌过来，却被坚决地阻挡住。一条忠赖皱着眉头，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敲击酒杯。忽然他舒展开来，微笑着答复我：“多谢镰仓殿下与北条大人的厚意，伊予守的职位不是我所能担负的。属下情愿为镰仓殿下镇守京都，压制不平。”他讨要的是京都守护的职位。

我提议发表他为伊予守是一个试探，鱼钩上的饵食并非伊予守职位本身，而是这一职位背后所代表的源氏一门总领。一条忠赖拒绝了这一职位，是他在声明自己并没有挑战源赖朝，取镰仓代之的野心。然后他讨要京都守护职位的含义我也很明白，一条忠赖是以甲斐源氏总代的身份说明他们最终的谋略底线。甲斐源氏希望能够借助镰仓的力量灭亡平家，然后二分天下，各取所得。由镰仓方面仿照平将门故例，占据关东八国，自成一统。甲斐源氏这里则拥戴京都的法皇，割据西国，重开摄关的天下。

这样的格局，如果早几个月上总广常依然把持镰仓的时候，是一定可以在东国引起共识的。现在，已经太迟了，见识源赖朝雷霆手段的关东武门没有办法停下西向的脚步了。

我装作混不在意，给一条忠赖满上酒，笑说：“来，来，一条殿下且请饮酒，这可是特意用甲斐山泉酿制的美酒。说起来你我当初参阵黄濑川以后，就很少有机会回到甲斐去体会那壮美的山国景致了啊。眼见战乱将息，一条殿下何不返转甲斐颐养？”

一条忠赖看着我，很奇怪地笑了起来：“是啊，很久没有回甲斐了。只是，此处又如何离得开。”

我心中有一条微小的细弦紧紧地挣了一下，断开了；与甲斐源氏最后的谈判破裂了。二分天下的格局镰仓殿那里是不可能答应的，一条的实力又是我们所不能小觑。与源范赖和源义经这样的白身不同，一条忠赖有甲斐的根基，有云集追随的虎贲，有过人的谋略，有缜密的心思。如果不及时消灭，平家灭亡之日便是西国征伐中的源氏大军溃散之期。

看他有恃无恐地微笑着饮酒，我心中的杀心顿起。一条忠赖所凭恃的无非就是西国征讨平家的源氏大军还要仰仗甲斐的势力，在平家灭亡之前他判定我们不敢动他。不过，他或许在军事上是个天才，政治布局上终究还是稚嫩了一些。甲斐、信浓那里我派出了巡检的军兵镇压，不怕他作乱。西国讨伐军里面我布置了梶原、三浦等人，应无大碍。并且，有一件事情一条并不了解，甲斐源氏的分家也就是一条的叔父安田义定已经倒向了镰仓一边。这个时候，即使赌上整个西国讨伐军的运命，我也一定要一条忠赖死。过了这个时机，镰仓就只能看着甲斐的势力坐大。

六月十六日，一条忠赖死于镰仓。酒宴之上，天野远景、小山田有重、稻毛重成和榛谷重朝等人合力斩杀醉酒的一条忠赖；一条的随从新平太、武藤与一和山村小太郎三人挥刀冲入筵席，力竭战死。

一条死后，武田信义出家隐居，三子板垣兼信在建久元年（1190）因为小过被流放隐岐岛，四子逸见有义于正治二年（1200）卷入梶原景时的谋反事件而逃亡。只有第五子石和信光韬光养晦，勉强延续了甲斐武田的家门。

至于分家安田义定在宗家衰落的时候独立门户，颇有建树。建久四年（1193）安田义定的嫡子义资获罪镰仓，被判斩首，翌年安田义定因为谋反的罪名被剿灭。

甲斐源氏，作为一个独立的政治存在，自此退出了镰仓年间的历史舞台。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三六）

【逆橹】

四月十六日，朝廷颁旨改寿永三年（1184）为元历元年。镰仓殿源赖朝因为帅师伐乱，讨灭源义仲的功劳叙封从四位下的官阶。六月，镰仓表授源范赖为三河守，源广纲为骏河守，平贺义信为武藏守。这源广纲乃是追随以仁王举兵反抗平家的源赖政后人，代表的是京都源氏的势力；而平贺义信则是甲斐源氏的疏支，与伊豆北条素有交好，其次子平贺朝雅风雅卓绝，才识过人，很得我的赏识。源范赖得官以后返回镰仓谢之，赖朝置酒慰劳。

先前源义经曾经就书赖朝请求奏补一官，赖朝厌恶义经在军中自专妄为的举措，酬谢功勋，分封官位的时候，故意漠视了九郎义经的存在，抑而不奏。可是后白河法皇喜爱源义经，不等镰仓上表便任命义经为检非违使，左卫门少尉。后来又叙封从五位，授大夫判官的职位，明里暗里将义经捧成了仅次于源赖朝的武家第二人。九郎判官拜官之后，派使者驰书告知赖朝，自陈曰：“朝廷所赐，不可以辞。”源赖朝怀疑义经是自行求官，心中不悦；尤其九郎判官源义经又是未经赖朝允可擅自接受朝廷的分封，这更加引发了源赖朝的猜忌。正巧伊贺的平田家继、平信兼兴兵作乱，源赖朝派出义经前去讨伐，把他留在了京畿附近镇压叛乱。

八月时镰仓表源范赖为追讨使，总督西海九州军事，统领大军西去，同行的知名大将有伊豆北条的嫡子北条义时，甲斐的逸见有义，千叶常胤、三浦义澄、比企能员、和田义盛等人，军容严整。源氏大军在京都从后白河法皇那里讨得征伐平家的院宣以后继续西行。

十月，大军进入长门，想要进击九州，渡海的舟楫却早已被平家搜罗一空；思欲退保周防，后路又被平家切断，士卒疲敝，粮草不足，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平家因为得到了濑户内海中海贼众的支持，在西国海域上往来如飞；而源氏军中多是东国的武士，只知道骑马射箭，不擅海战，屡屡在平家的水军手里吃了大亏。逗留多时以后，诸军兵皆有怨言。西征讨伐军中回师东归的呼吁日益高涨，其中的主张者不乏和田义盛这样位高权重的知名御家人。与骄纵专断的源义经不同，源范赖为人宽厚，自知能力有限，用兵决策时常与属下知兵的千叶、三浦等人多有商量。但现在诸将也是分歧对立的时候，就不免显得优柔寡断，逡巡犹疑了。

元历二年（1185）正月，源范赖派遣的使者赶到镰仓告急：“粮草乏绝，舟船不济，士卒思归，进取无术。”赖朝恨他无用，手书回曰：“卿为追讨使，无尺寸功而还，何颜面见人。”严辞拒绝回师的请求，命令范赖直取西海（九州岛）。好在周防、丰后两国的豪族眼见平家倾颓，无可依附，便倒向了源氏的阵营，给源范赖送来救命的粮草与战船。源范赖气势稍振，督军渡海而过，登陆九州丰后国，一举击破当地的平家军兵，斩获丰厚。只是平家在九州岛也颇有经营，范赖很快便陷入了对手的缠斗。

接到九州的战报，明白西征军势不能久，源赖朝只得派出源义经将兵攻略南海（四国岛），以解范赖的后顾之忧。二月，源义经与梶原景时二人治水师于摄津国渡边地方，准备奔袭平家在四国的据点屋岛。义经的南海征讨军不习水战，身为监军的梶原景时请求在舟船设立逆橹，言曰：“舟师进易退难，唯有设立逆橹之后才能进退从心。”

梶原说的是老成持重的意见，如果是知人善任的源赖朝一定会欣然接受，就是源范赖也会听取这样有益的建议。可是源义经向来是个年少气盛，讲求锐意进击的先锋勇将，对于尚未开战首先顾虑退后的逆橹之提议嗤之以鼻。梶原劝曰：“只知进攻，不考虑退后的是无谋的猪武者，自取灭亡而已。”

源义经不耐烦地大喝：“野猪也好，鹿麋也好，遇敌之后只有抱着必死的决心奋勇向前，才有可能取得胜利。如果爱惜性命，不如在后阵观战。”梶原也是东国有名的果敢武士，又是源赖朝的心腹之人，受到义经这般奚落，勃然大怒，自此跟九郎判官生出怨艾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