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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镰仓纪事 -- 重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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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3 and 44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四三)

【刺客土佐坊(中)】

悠悠醒转,土佐坊昌俊只觉得后脑一阵一阵地痛,想伸手去抚摸,又惊觉自己被紧紧绑缚,动弹不得。奋身睁开眼来,身周围着的全是明执刀刃的官兵;四下观察,自己分明是在一处敞亮的官厅,八成就是京都负责治安、民政的检非违使厅了。

“落到敌手了么。”土佐坊的脑袋也格外痛了起来。

“卿是何人?”见他醒来,有人开口问话。土佐坊勉力抬起头来,眯着眼细看,当面这人坐在一张木凳上,撑着手正在仔细打量他。问话的人细眉白面,锦衣宝刀,可不就是名动天下的九郎判官源义经。

自己明明是联络伊豆北条的黑衣社而来,怎么会轻易就落到了源义经的手里,土佐坊可是一点都想不明白。而今也只有先含糊答话了:“山僧乃是四处游方的野人,名叫土佐坊昌俊。”

源义经再问:“卿有何事前来京都?”

土佐坊佯装痴迷,答曰:“昌俊乃是南都奈良的僧人,平生有访谒七大寺的宿愿,所以前来京都拜山。”

源义经微微嗤笑:“汝并非拜谒七大寺而来,汝乃是遵奉了二位殿(源赖朝此时官拜从二位)令旨,潜来京都阴谋图余。”

土佐坊原本心中暗惊,自以为事端败露,听九郎义经这么说,才稍有安心,原来源义经也只是有所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于是连连陈情绝无此事,大呼冤枉。

源义经把脸一沉:“这厮汉顽固,左右按住痛打。”周围的官兵听令一把按翻土佐坊,将他身上的衣衫撕掳开,露出背臀来,着着实实打了二十几下背花大棍。

再问话时,土佐坊满口咬定一无所知,只是在那里赌咒发誓,喊叫冤枉。源义经也无奈,只得叫他自书誓词,焚而饮之,然后吩咐身边随从武士:“安达,此人既无嫌疑,你便将他送出去吧。”

那被称作安达的武士拽起懵懵懂懂被打了个七荤八素的土佐坊,踉踉跄跄地步出检非违使厅;上了一辆马车,也不问土佐坊的去向,自顾自赶着马车疾驰起来。

土佐坊把身体蜷作一团将养伤口,心中不由暗暗警惕。这名叫安达的武士表现得有些奇怪了。

马车在这京都城中不知兜转了几合,直叫对京都道路颇为陌生的土佐坊晕头转向。停住下车时土佐坊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自己又来到了五条宣风坊的济善堂药局。

安达下车,不容土佐坊发问,拖着他一路穿堂入室,径自闯入药局的后堂。这一次后堂中绝无围捕的官兵,只有十几个黑衣打扮的精壮男子。

土佐坊大为讶异,看着安达无话可说。安达极为抱歉地向他拱拱手:“告罪,告罪,某乃是黑衣社京都局行动小组的组长安达清经,这些都是京都局的组员。”

土佐坊没有想到黑衣社的势力居然渗透到了源义经的身边,下意识地回了一礼,自己却恍惚有如梦中。安达接着说道:“某等已经接获北条殿下的命令,定当全力协助法师讨伐叛逆。”

土佐坊忽然打了个激灵:“我潜伏京都极为机密,怎么会刚到你们这里就被官兵捕捉,莫不是你们......”

安达清经略笑了一下,万分抱歉地说道:“不错,确实是我们故意将法师潜入京都欲有所为的消息通报给检非违使厅,为的只是要试探一下法师的心志。兹事体大,不得不谨慎从事,实在是多有得罪了。”

土佐坊眨眨眼睛,心说北条殿下是将黑衣社交给我来指挥使用,结果居然在黑衣社手里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还真是冤哉枉哉。只是对方如此诚挚地致歉,这抱怨地话也就说不出口了。

安达清经招呼土佐坊和其他黑衣社组员齐聚桌前,长桌上正摊着两张精细的军图。一张是京都的地形略图,另一张是源行家居馆的布局草图。安达手指军图,一一分派指使,行动组诸人或前驱,或后备,任务指派皆井井有条,极成章法。一旁听从讲解的土佐坊昌俊也十分赞赏,当安达最后极为谦逊地询问他意见的时候,土佐坊摆手却让,先前心中那一点不快已经烟消云散。

“那么,”安达清经收起军图,神情严肃地说道,“行动时机就在今晚三更。诸位,请奋身用命,一切为了镰仓!”

那些黑衣劲装的武士一起握紧右拳,横在胸前行礼,低沉地齐喝:“为了镰仓!”

土佐坊不习惯地学着他们也握紧拳头行礼,口中嘀咕了一句:“为了镰仓。”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四四)

【刺客土佐坊(下)】

夜三更,杀人夜。

土佐坊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味甑汤,扎紧贴身的黑色夜行衣,将短刀束在腰间,又检查了一遍怀里的三棱镖、迷弹之类的小道具。他缓步走到庭院中,背上的棍伤还是有些痛,不自觉的伸手扶了一下腰背,好在敷了黑衣社送的上好疗伤圣药以后动作已经不妨事了。

土佐坊闭上眼睛,在心中再次默演了一遍白天记下的军图,蓦然睁开眼睛,一纵身上了屋脊。

深沉寂寞的静谧,低垂的云染了墨汁一样迟滞徘徊。人在屋脊上奔,就象踩在云中飞舞的仙人。土佐坊醉心于这种自由的感觉,这才是他这样第一流杀手所应有的表现。

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不沾片尘全身而却。高楼低阁在脚下飞掠而过,土佐坊心中的杀意渐渐凌厉起来,整个人也弥漫成了一件绝世锋芒的大杀器。

行至军图上标注的源行家居馆附近,土佐坊略一了望,好悬没有一头从屋顶撞死到地上。

只见五六十个黑衣社的好汉三五一伙聚在居馆门前,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拿着长刀,闹闹哄哄大声叫嚷。那动静,别说是全心戒备的源家武士,就是死人只怕也要被吆喝起来了。

太不专业了,太没技术含量了。土佐坊心中恨恨地想,这哪里是来搞暗杀的刺客,干脆就是明火执仗来抢劫的山贼么。只当黑衣社都是一些高手中的高高手,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些废物蛋子。

没奈何土佐坊从隐身处跳了出来,一名黑衣社的成员见到他来,又高兴又兴奋地高声大喊:“好了,好了,首领到了,大伙一起杀进去喝酒吃肉,抢钱抢粮抢女人啊。”

当先的几个壮汉应和了一声,鼓噪着合伙抱起一口海碗粗细的树干奋力冲撞居馆的大门,其悍勇的吼声,震耳欲聋。土佐坊见到此等蛮劣的行动,忍不住要吐血,心中一直在叫苦。

即将洞开的时候,居馆内部射出一排羽箭来。冲撞大门的壮汉们一齐撇了巨树,满地葫芦一样滚倒一片。然后大门忽然打开,冲出来四五名盔甲鲜明的武士挥刀乱砍。黑衣社的好汉原本看着彪悍无比,敌方的武士迎面杀来,好汉们的身法刀意却变得笨拙如熊,每每大喝一声就扔了长刀滚倒在地,任由这四五名武士将几十名好汉跟赶兔子一样杀得落花流水。

土佐坊一面暗中痛骂黑衣社的人是废物点心,一面不得不挺身上前,拔刀驾住最凶猛的两名敌方武士。毕竟是第一流的刺客,土佐坊的短刀自常人无法理解的一个角度递进去,振刀如风,两下放倒了当面的武士。抢先一步,土佐坊赶到大门门口,他已经决意不再理睬黑衣社那些束手束脚的帮手,独自一人杀进居馆去取源行家的首级。听居馆里面的动静,顽抗的敌方武士不会超过十人,土佐坊有信心仅靠自己的实力达成任务。

偶一抬头,土佐坊望见居馆大门上的门牌,上面端正写着“堀河”二字。这里是六条堀河馆么?土佐坊惊疑不定,止住了脚步。虽然在京都是路痴,好歹他还是知道六条堀河馆乃是九郎判官源义经的居馆,自己怎么会杀到这里来了?

正迟疑间,身后一声哨响,远处尘烟滚滚,无数骑马武士疾驰而来。眼见合围将成,黑衣社那些滚地乱爬的葫芦好汉们突然起身,灵巧无比地扔出飞索,钩住四面的屋檐一起翻身跃上屋脊,齐齐消失不见。只一瞬间,喧嚣吵闹的沙场就只剩下土佐坊一人。

土佐坊愣怔了好一会,终于省悟过来这次的任务算是彻底办砸了。关键时刻旁人果然靠不住,好在自己一技傍身,有恃无恐。土佐坊抛下短刀,甩出一把三棱镖逼退当面的敌手,矮身运气,我飞我飞我飞飞飞......没飞起来。

真气运至后背竟然滞住,土佐坊只觉得腰背一阵剧痛,一个踉跄翻了一跤,跌倒在地。再想起来,源家的武士已经云集而来,扑倒在他身上,将他死死压住。

堀河馆大门洞开,群英簇拥中出来的果然是面如满月的九郎义经。源义经看着拼命挣扎的土佐坊,冷冷责备说:“早知汝心怀叵测,居然违背誓词,可见神罚有眼。”

土佐坊满头大汗,只是想不明白快刀第一、耐性第一、审慎第一、眼光第一的自己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么一个地步;口中还是忍不住回说:“我唯奉二位殿之命,何神罚之有。”詈骂不已。

源义经冷言问道:“汝欲还鐮仓乎?”

土佐坊还在那里大言曰:“我自从离开镰仓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为了镰仓,就算打死我也不会说的。”

源义经于是下令:“那就把他打死了再说。”

一员随身武士快步趋前,一只手掩住土佐坊的嘴,一只手拔出短刀搁在他的脖颈边上。然后伏低身子在土佐坊耳边低声说道:“请安心上路。”土佐坊睁眼细看,可不就是安达清经。

安达右手用力,迅速割开土佐坊脖颈上的气管血脉,大片的鲜血喷涌而出。土佐坊愣愣地瞪着安达,心里大声嘶喊:“你这黑衣社的混帐汉误我!”

可惜,他只发出一阵混浊含糊的声音,倒头便摔倒在地上。临死还听到源义经慨然对左右说道:“人为其主者宜如是。”

东国第一流的刺客土佐坊昌俊就这样送掉了性命。

象一只卑微的蝼蚁。

毫无价值地,

死掉了。

(待续)

关键词(Tags): #镰仓#源平#北条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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