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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三九）

【坛浦日落（上）】

六波罗这个名词出自佛家的梵语，所谓波罗蜜多就是“完成修行，到达彼岸”的意思。为了实现波罗蜜多，必须经历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六种修行，其中最要紧的乃是梵语称作“般若”的智慧修行，是以佛家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平安时期高僧空也上人在京都东郊开山“六波罗蜜寺”，香火鼎盛，寺庙规模逐年扩大，附近一带由此也被命名为六波罗。

入道相国得势的时候，在六波罗一带兴建政厅“六波罗第”，伊势平氏纷纷在此营建宅邸，所以六波罗一词也被用来称呼执掌朝权的平家一族。时至今日，煊赫的平氏满门了悟自己修行达成，即将登临彼岸，往生极乐，心中都抱持了以身殉灭的决断。

此时源范赖的西海征讨大军奋战北九州，长门、周防一带也有他的布防，遮断了平家北上山阳道或是南下西海道的去路。屋岛一战苦心经营的南海道也被尽数放弃，六波罗平家孤悬于彦岛尺寸之地，进退无据。也有激愤的子弟大声呼吁尊奉安德天皇西去三韩与契丹，宁可做个老死海外的弃民。平家大多数人终究放不下，誓死也要将血肉骨骸抛洒在这故土家园之上。

退出京都的时候，一同被平家带走的还有象征日本皇室的三样神器草薙剑、八咫镜和八坂琼曲玉，即是后世所称的“剑、镜、玺”三样世代流传的宝物。后鸟羽天皇即位的时候三神器一样也不在手中，总有一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寻常百姓眼中只怕还是握有神器的安德天皇更加正统。因此源范赖和源义经在出师西征的时候，后白河法皇与镰仓殿源赖朝都格外关照他们要取回三样神器，以免落入贼人的手中。义经于是派出使者劝说平家归降，平宗盛对曰：“神器者，皇统之征也，不可须臾离陛下御体。”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源氏的劝降。累代宿怨的源平两家今日便要分出胜负来，获胜的登堂入殿，平步青云；落败的就只能零落成泥，化骨为灰了。

三月二十四日，长门国关门海域的坛之浦，六波罗平家迎来了最终的决战。

平家这里先锋的是北九州筑前国的山鹿水军三百艘，中坚为肥前国著名的水师松浦党一百艘，最后由平家水师一百艘押阵，总大将为平宗盛的弟弟平知盛。

源氏这里源范赖三万骑的西海征讨大军在关门海峡南北两岸布阵，掐住平家的退路，并挑选弓矢娴熟的武士远远在岸边放箭以做支援。主力海战的乃是源义经与梶原景时率领的南海征讨军，包括刚刚降服的摄津国渡边水军、伊予国的河野水军以及纪伊国的熊野水军总共八百四十艘。源氏的水师第一次在数量上压倒了平家的水师。

清晨，源义经带领云集的艨艟斗舰从集结的千珠、满珠二岛出发，直奔彦岛而来。平知盛闻报以后，全军迎击。源平两家的水师众在坛之浦一带相持，日本有史以来最大的海战开始了。

擅长海战，熟悉关门水域潮流状况的平家将正式开战的时机特意选在了正午时分。此刻海潮自西而东，浩浩荡荡。源氏水师逆水行舟，蹒跚前行；平家的水师则顺风顺水，势如破竹。平家的武士排立在船头，接连放箭，如蝗的飞矢落在源氏的船阵，中箭之人纷纷落水。源氏有心回击，因为海风潮流阻隔，射出去的羽箭飞行一段距离，都柔弱无力地落到海中去了。源氏船阵大乱，渐次后撤。

平氏军心振奋，舍命向前。武勇的能登守平教经带领敢战的手下不等箭阵射完，驱驰战船直迫源氏中军而去，希望能够擒获敌方大将源义经，一举奠定此战的结局。源义经周围的士卒被平家的箭雨射得左支右拙，狼狈不堪。平教经等到战船直撞上九郎义经的船只以后，飞将军一样跃上义经的船只挥刀砍杀，当者披靡，义经的亲卫或者在他刀下送掉性命，或者被如龙飞舞的刀柄撞入海中成为波臣。

九郎义经见不能抵挡，更换战袍换上另一艘战船企图逃脱。平教经不肯舍弃，奋身追击；义经连续更换了八艘战船，平教经便以一己之力追击砍杀了八艘战船，杀得九郎判官源义经惶惶然有如丧家之犬。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四十）

【坛浦日落（下）】

平家水师猛力冲撞之下，源氏军兵渐渐后撤，退至清晨出发的千珠、满珠二岛附近。源范赖麾下的和田义盛见事态紧急，纵马自岸上跃入海中，力挽强弓，于二百步之外一箭射中平知盛的船舷。和田得意自夸，叫喊让平家的武士将此远箭射回。平知盛命令新居亲清回射，新居一箭射回，擦过和田的甲胄，将他身后一员源氏武士的手臂贯穿；海陆两侧的源平武士见到以后一齐喝采，大呼快意。

新居亲清只道东国的箭道不过如此，发矢射向九郎义经的船只。义经叫来甲斐国的浅利义远回射，义远嫌这羽箭过于柔弱，取出自己专用的长箭，弓似满月，箭如流星，洞穿新居亲清胸口之后余势不衰，飞出三十余步方才落入海中，平家军兵大为惊骇。这浅利义远乃是甲斐武田信义的幼弟，又名浅利余一，为人勇毅而擅长骑射。

源平混战，九郎义经的队伍略为气沮。恰在此时，空中有云气如白旗，垂现在义经的船上；又有两只白鸟，飞停在旗杆之上。义经以为乃有神助，盥漱以后叩首祭拜，众多源家武士受此鼓舞，气势有所振作。为扭转不利的局面，源义经下令以敌方船上的舵手和划手为目标放箭进行攻击。这样在海战中利用飞行武器直接攻击对方非战斗人员的做法在当时是一种不义的行为，违反了战斗双方一致遵循的道德规范，为自持身份的东国武士所不齿。梶原景时当即对此提出异议，义经以主帅的地位压制了梶原，率先挽弓放箭射杀平家船上的水手。平家促不及防，当先的几艘战船立刻被瘫痪了行动能力，只能在原地打转，随波逐流，动弹不得，源氏的武士们乘机靠过去，以优势的兵力自船头杀到船尾，将之屠戮殆尽。

此刻已是下午三时左右，海潮的流向发生逆转，源氏船只顺风顺水，平家的船只反倒是逆水行舟，尺寸难进。那些奋勇的平家武士努力向前，却因为源氏的攻击而失去了操控船只的水手，进而被源氏分割包围，尽数剿灭；部分船只被海流推向岸边，又遭到源范赖队伍的强攻，悉数战死。

眼见局势渐渐不可收拾，阿波国的豪族田口成良动了首鼠的心思。源义经平定南海道的时候，田口成良的嫡子田口成直正在伊予国征讨与平家敌对的河野氏。平家放弃南海道，田口成直孤立无援，顺势便投靠了源氏的一方。天下大势有如日月星辰，气运兴亡好比潮起潮落。田口成良明白平家已是将倒的大树，倾颓的高山，自忖没有与之偕亡的勇气，便偷偷传信给源义经表示有意倒戈。

田口成良及其麾下的船阵接到源义经的回复以后降下代表平家的赤旗，竖起份属源氏的白旗，跟源氏的战船一起返身猛攻昔日袍泽。平家的战阵本来就已是在苦苦支撑，乍逢大变，诸兵船乱作一团，仓惶不知所措。看战败已成定居，原本奋战中的松浦党也自海战脱出，飘然离去。

前方战船且战且退，渐不能支，后方的平氏宗族明了自身最期将近，已是离开这污秽人世，登临极乐彼岸的大好时机。二位禅尼（平清盛的妻子）盛装准备，抱起年幼的外孙安德天皇起身离开船舱。幼帝惊惶地问曰：“何往？”禅尼答曰：“贼矢将及御座，故迁他船也。”走到船舷边，禅尼凄然笑曰：“大浪之下亦有皇都。”口颂佛号，纵身一跃，与幼帝一起溺死在这坛浦的风涛急浪。安德天皇时年八岁。

追随殉死的臣从宫人甚众，仿佛西天极乐就在面前，一一含笑蹈海而亡。安德天皇的母亲建礼门院见到幼帝溺亡，放声大哭：“所以忍辱负重，放不下的就是平家这一点骨血，如今万事皆休，何所留恋。”奋身投海，被追击而来的源氏武士用桡钩钩取上来以后俘虏。三位中将平重衡的妻子大纳言典侍怀抱装有神器八咫镜的唐柜将要投海，被抢上船来的源氏武士阻止，神镜落入了源氏的手中。之后漂浮在海面上的神玺八坂琼曲玉也被发现，三样神器中只有草薙剑就此遗失，遍寻不着了。

宗室百官杀获溺没，殆无孑遗，前面奋战的平家武士也自知必亡，或者战死沙场，或者投海自沉。能登守平教经一心要找到九郎义经对决，出出入入反复追寻不可得，于是挟持着源氏一方的安艺兄弟二人大笑大笑还大笑，跳海而去。其他平知盛、平教盛、平经盛、平资盛、平行盛等平氏宗族尽皆葬身滔滔海波，他们的阖族妻小郎党不愿落到源氏手中忍辱偷生，互相挽着手一起慨然赴海。平宗盛父子和大纳言平时忠则被源氏俘虏。

滚滚大海上落日如血，十万貔貅猛将，十万忠臣义士，伏尸海涛，齐赴西天，壮烈的景象连源家的武士们也不由得伤心垂泪，极为钦佩。

这样的场景或许可以用后世明人的一首诗歌来加以描述。

伤心欲写崖山事，惟看东流去不回。

草木暗随忠魄吊，江淮长为节臣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