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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四一）

【腰越状】

六波罗平家的灭亡是日本千年以来的重大事件。已故入道相国所建立的六波罗是第一个以武士阶层作为基础的政权机构，然而也是一个不自信的政权，其虽然具有睥睨天下的武力支持，却如秋藤一样依附于京都的朝权贵族而存在。六波罗平家没有意识到的是他们所依附着的皇室贵族在千百年的传承以后，已经腐朽不堪，失去了统治四海的天命。六波罗凭恃皇室的院政统治与贵族的摄关政治之间的争执冲突而成功上位，努力攀附到了大树的顶端，望见了那无限风光的景致。可是，支持六波罗平家的那株大树却早就被众多的白蚁蛀空，再无法支持风中独舞的六波罗政权。入道相国平清盛一死，区区四年的功夫这株空心的大树便轰然倒下，成为一片废墟。

废墟之中，崛起的乃是生机勃勃的关东武门，这些飞鹰走马，漫山呼喝的武士终于认清了自身的力量所在，京都那些发出腐臭气息的宫廷权力从此再没有被这些武士们放在眼中。或许后来还有这样那样的人物希望借助朝廷的力量，但无一能够成功，因为柔弱的公卿贵戚们连自己的路都走不稳，又怎么能够扶助刀光血海中杀出来的骁狼。

坛浦海战结束以后，源范赖自惭无功，上表请解三河守，镰仓方面不许，令范赖留丰后，镇抚筑紫九国，徐徐平定九州一带的对立势力；又令源义经以俘获还京都。源义经灭亡平家，功高过天，一路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大纳言平时忠感谢义经的看顾，回到京都后将其尚未出阁的次女嫁给义经作为侧室，源义经竟也笑纳之，与昔日不共戴天的仇雠结成了亲家。

镰仓殿源赖朝原本就不满九郎义经没有得到他的允可擅自接受朝廷封赏的行为，又接报说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取回的三样神器只拿回了镜玺两样，最要紧的草薙剑遗落不见，心中尤其不快。此时追随源义经征战的心腹梶原景时快马上书来说：“义经矜功擅威，将士各怀危惧。”又说：“之前一之谷战役中，判官只俘获了平重衡，其他诸平都被蒲殿下（源范赖）俘获。判官恼怒蒲殿因人成事，颇有怨艾，致有纷争。幸有臣与土肥实平调解。臣观判官之举措，终非立于下风之人。”赖朝闻报大怒，暗生戒心，私下送信给梶原景时与田代信纲，密令义经麾下诸将士不必遵循义经的号令，就此架空了源义经。

五月十五日，九郎义经押解平氏囚人到达酒匂驿，我尊奉着镰仓殿的命令前往迎接。办完俘囚的交接，我向义经传达说：“镰仓殿下听闻征西将士不经镰仓奏请，拜受朝廷卫府诸司封赏颇多，所以下令诸将士各值禁庭，不许东归。”我看着眼前久经风雨侵袭，略显憔悴的九郎义经，心中明镜似的。源赖朝的命令针对的显然就是擅自接受后白河法皇官位封赏的九郎义经，是用禁止进入镰仓来作为对义经的惩戒。

源义经对这样的结果想必也早有风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惊诧失色，只是冲着我拱手示意，便带领亲随郎党黯然离去。义经返转腰越驿，派出使者反复向赖朝陈情，皆被赖朝拒绝。

二十四日，九郎判官源义经于腰越驿写下书状送镰仓公文所别当大江广元处，披肝沥胆，以明心志。大江广元将其书状转交赖朝，说义经言词哀哀，赤诚可悯，镰仓殿下略有心动。

坛浦战役中俘虏的平氏诸人被送至镰仓以后，曾被世人称作“平关白”的大纳言平时忠被判流放能登，却在源义经的保护下迁延在京都，直到义经谋叛镰仓退出京都之后方才被押解送往流配之所，于焉终老。平时忠的嫡子平时实被判流放周防，同样是在义经退出京都后方才被流放到上总国，文治五年（1189）召回京都。

至于高望王流的武家平氏则只有斩草除根，尽数剿灭了。平家一门总领平宗盛在镰仓面见源赖朝的时候卑躬屈膝，但求自保，结果还是在送还京都的路途中于篠原和其嫡子平清宗一起被斩首。

（待续）

附录：《腰越状》

义经乃奉法皇圣旨，拜为钦使，讨伐逆臣，卒雪会稽之耻，本当论功褒赏，无奈横被谗谤，殊令人痛心疾首耳。谗言之实否不察，镰仓之晋见被拒，披陈肝胆由当此时也，吾兄尊颜不得叩见，骨肉同胞情断义绝。嗟呼，是乃今生之宿命欤，亦或前生之孽根欤，悲哉，亡父尊灵不得重生，何人为我一申悲叹，何人为我一垂哀怜！故特再次上书，略述所怀。

义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行年未几，而先君见背，沦为孤儿，从无片刻安宁，虽得苟延岁月，惟京都难以安身，只得远遁边鄙之地。所幸者，突兀之时运转时来，为讨伐平家一族奉旨进京。军兴之际，削除木曾义仲，之后为彻底诛灭平家，时而挥鞭跃马与峨峨高岩之间，置性命于不顾，时而冒风行舟于惊涛骇浪之中，几葬身于鲸鲵之腹，非但如此，我之所以以枕胄甲，宿露野者，端在雪洗先君会稽之耻，别无他求。

谨以诸神社诸寺院之最大护符，书明我之素无野心，敬向全国之大小神佛，表明我之赤胆忠心，惟可仰赖者，吾兄之广大慈悲耳。愿得风便之际，得达兄长玉聪，苟能略加体谅，辨明无辜，恕我无罪。书不尽言，略述一二。

义经惶恐谨启

元历二年六月五日

源义经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四二）

【刺客土佐坊（上）】

土佐坊昌俊是名第一流的刺客。

土佐坊的刀很快，深山修行的时候他就一刀斩落了横行甲斐十余年之怪盗酒吞童子的首级。土佐坊很有耐性，为了刺探军情他把自己伪装成大石巨木潜伏了十几个时辰也没有被发觉。土佐坊也很谨慎，独自出任务的时候他从来不会饮酒宴乐，宁可持戒过苦修的生活。

最要紧的，土佐坊的眼光很准，早在六波罗平家退出京都的时候他就看出了平家将灭、源氏将兴的时代潮流，及时投入了镰仓殿源赖朝的门下。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有把自己依附在命定的王者身上，才能换取相值当的富贵荣华，土佐坊对自己的想法很有信心。

所以，当镰仓殿派他去京都刺杀源行家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元历二年（1185）五月，九郎义经未能进入镰仓朝觐，黯然回到京都。听闻源氏兄弟失和，兴高采烈的人可不在少数。头一个不甘寂寞的便是后白河法皇。因为讨灭平家的功勋，后白河敕封源赖朝为从二位，期望镰仓方面能够退还历年战乱中朝廷被侵夺抄没的庄园官物；没料想源赖朝任命土肥实平、梶原景时为近畿总追捕使，手下官吏欺凌朝权贵戚反而变本加厉，尤为侵暴。后白河愤懑不已，任命九郎义经为伊予守，兼院厩别当。源赖朝于是在伊予一国设置地头，明令义经不得统领国务。

稍后源义仲败亡之后隐伏纪伊的叔父源行家也潜匿到了京都，为源义经所托庇厚待。源赖朝听说后派出梶原景季前往京都，传谕义经缚杀行家。九郎义经托病不见，强辞回绝。赖朝大怒，尝谓义经、行家已成一党，梶原景时乘机构陷，落井下石。

“到京都去，把新宫行家的首级带回来，不要惊动九郎。”源赖朝的命令是这样的，到了现在这样的田地，赖朝还是想维护住自己和义经之间那一点兄弟血亲。

领得命令退出以后，镰仓的能者北条时政召见了土佐坊。北条时政是来提供帮助的，他担心土佐坊只身赶赴京都难以完成任务，特别将手下的黑衣社拨给土佐坊使用。

黑衣社原是甲斐一条忠赖豢养的一些奇能异士，惯能高飞低走，武艺高强。一条死后，这些人便落到了伊豆北条的手中，成为北条氏的强兵。土佐坊明白北条时政是好心，恐怕还有额外监视的含意，当下就拜谢辞出。

十月十七日，土佐坊昌俊已经悄然潜入京都。果然是千年以垂的帝都，物宝天华，穷奢极侈，往来之街衢通达，闾阎万千。九市九坊，异国南洋的奇珍玩物堆积如山；红尘四合，公侯仕女悠游辗转不能旋踵。这样的繁华蜃景，叫久居西国山野的土佐坊目眩神迷，不知所以。

此刻土佐坊便化身为游方的山僧打坐在五条宣风坊附近的济善堂药局对面；明里是在诵经化缘，实质里还是在仔细观察对面的药局。这里便是北条殿下通知他的黑衣社联络地点。

自晨至午，土佐坊探察了好几个时辰，全没有看出破绽，药局出出入入的人员都是一些普通的百姓。土佐坊还特意雇了一名小孩进药局去买几味草药，也很顺利地买了回来。土佐坊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审慎了呢。

午膳时分，药局渐渐空了下来，土佐坊慢慢踱步进去，口中兀自诵经不止。正在伏案恹恹欲睡的掌柜见他进来，连忙来迎：“敢问法师可是要抓药？”

土佐坊向他施了一礼：“不错，山僧正是来要抓几味要紧的草药。”手中却悄悄比拟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这是北条殿下传授给他特别的联络方式。

掌柜见到他的手势，神色大变，冲到门口打量了一下周遭的情形，将门板依落，挂上歇业休息的木牌，然后回身冷冷地扫视土佐坊。“法师自何而来，去往何处？”这么说着，掌柜回了一个手势。

土佐坊又稽首曰：“山僧是游方人，自东西南北而来，去往四面八方。”

掌柜恍然，上前迎住土佐坊，说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请至后堂。”两人相拥着直入后室。

后堂昏黑，了无寸光，土佐坊迈步入内，只见屋内人影憧憧，形迹模糊。心中正疑惑，只听脑后风声袭过，砰然重击，当时便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