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镰仓纪事 -- 重舟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三三）

【夺取福原】

仓惶西走的平家武士收束了西国的叛乱，整军十万东来，重新占据福原旧都，与魂梦牵萦的京都故地咫尺相望，人人都是心怀感奋，志气高昂。眼见得源义仲败亡，平宗盛估摸着镰仓方面多少需要休养生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在福原四面排兵扼守，坐等镰仓内部兴出动乱来，平家便可寻机重返京都。按照平宗盛的布置，平知盛、平重衡守卫东面的生田口，平通盛、平教经守卫北面的梦野口，平忠度守卫西面的一之谷，平资盛守卫西北的三草山。诸军兵凭恃险要，福原城直如铁桶一般，固若金汤。

出乎平家的意料，镰仓方面讨得后白河法皇院宣，在讨取源义仲性命后不几天便开拔出京都分两路杀奔福原而来。主路由源范赖、武田信义将兵五万自播磨路进击生田口的平知盛，列阵于昆阳野。搦手路由源义经、安田义定将兵两万走丹波路进击福原。

二月五日，源义经到达三草山与平资盛对阵。平资盛虽然兵少，但是占据地形的优势，并无惧意，照例安眠高睡，只等天明以后双方列阵逐队厮杀，一决高下。然而九郎义经却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当即率领军队漏夜奔袭。中途夜黑路险，人马不能前进时，义经还叫武藏坊弁庆将道路两旁的民居良舍纵火焚烧，把道路映射得灯火通明；一路上不知多少愚夫野人于此一夕之间举家破亡，劫数难逃。说起来源平以前的战争，除了与陆奥夷狄的国战，武士间一般还是遵循春秋义战这样的古礼。所谓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君子是也。象九郎义经这样不择手段依仗夜袭，肆意将平民卷入战争伤害的做法是非常违背武士道义，许多自持身份的东国长者甚是不齿义经的作为，秉性方正的梶原景时便因此和义经交恶。不过义经的做法常常能够收到奇效，一举而击破敌军，是以很得一些年轻武士们的拥戴。这一次睡梦懵懂的平资盛就被源义经杀到大败，丢弃了三草山乘船逃往赞岐屋岛而去。

越过三草山之后，源义经几次分兵，令安田义定直击福原北面的梦野口，土肥实平迂回攻击一之谷西面的盐屋口，自己只带领少数亲卫效仿偷渡阴平的邓艾专往峭壁绝境而去，希冀能够寻出路来从背面强袭一之谷，一举切断福原平家军队的后路。九郎义经到底是个热血青年，专爱将千人用奇策破大军成就不世功名。不过这一军的统帅将全军大部交给手下指挥，自己带领绝少的精锐去做先锋敢死的工作，落在梶原这样老成的军将眼中，只怕一个轻率妄为的考语是跑不掉的。

也是天意，在山中猎户的帮助下，居然让源义经寻到一处麋鹿行走的野路，逡巡前行，于二月七日清晨迂回来到一之谷后方的山间高地。此刻谷中平家军兵在盐屋口附近与土肥实平的队伍混战，你来我往，箭矢如雨，正难解难分之际。源义经见时机正好，带领亲卫自山后奔袭而下，直接冲入平家连营放火焚烧。促不及防的平家军队在源义经与土肥实平夹击之下立即崩溃，四散窜逃，守将平忠度被当场斩杀。溃退的乱兵席卷而去，又将在梦野口与安田义定队伍对峙中的平家阵形冲散，平教经败逃，平通盛战死。

福原城中平家总领平宗盛闻报落胆，唯恐被源义经截断后路，带着安德天皇与一族郎党坐船退出福原逃往屋岛。扼守生田口的平知盛与平重衡撤退不及，被源义经、源范赖大军团团围住，全军覆灭。平知盛奋力杀出重围，仅以身免；平重衡则被生俘，后来在京都斩首示众，送掉了性命。六波罗平家苦心积攒的十万大军灰飞烟灭，重归京都的美梦也转眼成空。

追击败逃的平家郎党时，熊谷直实擒获了一员盛装的武士，掀开头盔才发觉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清纯少年，其年龄正与直实的嫡子直家相仿佛。熊谷直实有心放他一条生路，少年但求一死。眼见源氏军兵四面围来，平家少年已无生路，熊谷于是含泪取下少年首级，又带走其随身携带的笛子小枝。这名少年便是修理大夫平经盛之子平敦盛，素性风雅，死后时人颇为叹惜。

非独敦盛，此战中多名平家子弟殒命沙场，零落成泥，其他俘获战死的知名武士也是不可计数。义经、范赖将获取的首级送往京师，朝廷计议说：“公卿首级，不宜徇路。”源义经执意再三，法皇不得已只好在京都各地巡回展示平氏诸人的首级。昔日高贵的殿上人，如今落到这般下场，过往之人无不感慨。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三四）

【魔术师谢幕（上）】

先前源义仲因为收留源行家与志田义广而和源赖朝大起冲突时曾献上自己的嫡子清水冠者源义高作为质子，如此方才和镰仓达成谅解。源赖朝喜爱义高，允诺时局稍定之后将女儿大姬许配与他为妻。

义仲败亡的消息传到镰仓，源义高惶惶不安。四月二十一日，大姬探知镰仓有意斩草除根，急忙通知义高。源义高安排侍从海野幸氏装扮成替身，自己则男扮女装潜出镰仓。事情败露以后，被激怒的赖朝派出堀亲家带队追捕，二十六日将逃入武藏国的源义高杀害，义高的亲随郎党遁入甲斐、信浓各地。得知源义高死讯后大姬深受打击，因此辗转病榻。

源义仲骤起骤灭，信浓、北陆各地同情支持他的乡党不在少数，京都战役后义仲如果有机会返回根基深厚的北陆，集结队伍再起，未尝不能实现三分的局面。所以我很担心源义高的残党在甲信之间兴出事端，倘若酿成燎原之火，西征大业恐成泡影。向赖朝建言以后，源赖朝也深以为然，派出足利义兼、小笠原长清巡检甲斐，小山朝政、宇都宫朝纲巡检信浓，其他近畿各地，亦有军兵弹压，剿灭支持源义仲的势力。五月，在伊势搜获背反镰仓的志田义广，杀之。

这样大面积的镇压搜捕，我也有特别的心思在里面。甲信两地是武田一族的根基所在，虽说其主要的军力已经编入西向讨伐平家的源氏大军，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些老弱农兵，我终究还是有一些隐约的担忧。毕竟甲斐的势力哽在镰仓与西国讨伐军之间，一旦有变，仓促中镰仓就是他人刀俎下的鱼腩。

各方的侦骑探子回报以后，我得到了许多有趣的信息。有消息说源义仲所以能够疾风烈火一样杀入京都，明里暗里得到甲斐源氏颇多助力。驱逐平家以后，安田义定接受了法皇远江守的任命，叙从五位下，而此时镰仓殿源赖朝尚未洗脱朝敌的身份。义仲败亡，甲斐源氏不经镰仓允可接纳了众多降服的北陆武士；源义高残党隐没甲信作乱，背后或多或少也有甲斐源氏隐约的暗影。甲斐势力不遵号令，尾大不掉，已成直面镰仓的最大威胁。

甲斐军势强盛，是西征的主力，不可尽数剿灭；非常事用非常手段，而今之计只有拿正在镰仓叙职的一条忠赖下手。我还是那个主意：一条去则武田去，武田去则甲斐源氏皆去之。

季夏之月，镰仓备宴，召集诸位宿老名将赐酒。西征战事顺利，席间欢歌笑饮，尽皆畅怀。镰仓殿下源赖朝尤其高兴，用扇子打着节拍亲自唱了一段催马乐。其神采绰约的翩翩身姿有如樱花山水，浅吟低回的曼妙歌喉恰似佛国仙音，这样绝美的景致令到众多武人也感动得流下泪来。

我刻意把自己安排在一条忠赖的座位旁边，看他面上微露笑容，兴致大好，于是凑上去敬酒：“一条殿下见礼。”一条笑着一口饮干杯中的酒液，急忙回礼。

我替自己和一条满上美酒，悄声说道：“此次击败北陆，甲斐殊功居伟。镰仓殿下有意奏请朝廷，将你父亲武田信义发表为骏州的国守，将你叔父安田义定发表为远江的国守。至于你么......”我故意停了一下，一条忠赖目光炯炯地对视着我，却丝毫看不出悲喜的感觉，“镰仓殿下称赞你年轻有为，功勋卓著，称得上是源氏的才俊，打算发表你为南海道的伊予守。”

这其实是一个陷阱。前九年战役结束时，源赖义因为平定陆奥安倍氏叛乱的功勋，获任伊予守一职。此后这区区从五位下伊予国守的职位就成为代代河内源氏一门总领才能够持有的官位。信浓源义仲刚入京城的时候，后白河法皇原本将其封为越后守；义仲反复陈情之后，法皇将其转任伊予守一职，等若是承认了源义仲统领河内源氏一门的大义名分，连镰仓源赖朝对此也要俯首臣从。消息传到镰仓，源赖朝当时大怒，讨灭北陆的决断由此而定。

望着眼前皱眉思索的年轻人，我不由好奇，他会如何答复这个带饵的鱼钩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