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镰仓纪事 -- 重舟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三一）

【宇治川争渡】

诛灭上总广常，镰仓殿源赖朝整肃了内部坚持关东独立的异己势力，去除后顾之忧；交通京都，又获得了后白河法皇颁下的十月院宣，赖朝得以自由处分关东一地的人事与所领，秉持朝权皇族赋予的大义名分，镰仓殿终于能够以天下人的姿态眄睨窃据京都的源义仲与仓惶西走的六波罗平家。

寿永三年（1184）正月，镰仓发兵六万，主军大将源范赖，副将武田信义，走势多一路；搦手军大将源义经，副将安田义定，走宇治一路，两路军兵直趋京都，讨伐幽闭法皇，祸乱朝政的源义仲。

此刻北陆的霸者源义仲已经是穷途末路，四面楚歌了。西走的六波罗平家集结了山阴山阳两道的亲近武士，卷土重来，占据了福原旧都。东面的镰仓大军转瞬将至，势不可挡。就连昔日势孤来投的叔父源行家也背弃了他，远走和泉而去。派去讨伐源行家的樋口兼光五万骑听闻京都危急，星夜赶回，一路士卒逃散，回到京都只剩下千余忠心不贰之人。

正月十日，源义仲用被他挟持的后白河法皇名义自封为征夷大将军，此举是将割据东国的镰仓殿下目为夷狄之属，誓言讨伐吧。之后义仲再以将军身份传书给福原的平家求和，平宗盛有意与义仲联合共抗镰仓，弟弟平知盛阻曰：“不可，此正两虎相争之时，不如从伤者而刺之。”平知盛取的乃是项庄刺虎的策略，却没有想到赤壁时孙刘两家若不联手，曹瞒吞灭南北易如反掌；身处弱势的北陆与平家如果合兵一处，或许还能与镰仓一战，否则就只能被一一击破了。平家虽然拒绝了源义仲的邀约，但还是止步于福原观望，任由义仲将京都西面布防的军兵尽数撤回抵挡东兵。

悖逆朝廷，幽闭法皇的源义仲已经沦丧了支持他席卷北陆，讨伐平家时所拥有的大义名分。北陆、近畿前来依附的武士眼见义仲大势已去，有如冰雪消融，纷纷离散，最终依然追随着义仲的只剩下信浓起兵时的千余亲卫老兵。

二十日，镰仓大军列阵宇治川，振臂高呼，如虎狼咆哮；对岸整军防守的，不过根井行亲、楯亲忠所率区区三百骑北陆兵。北兵弓矢虽然严密，终有穷尽，阻碍镰仓军队过河的反倒是春水暴涨的宇治川自身。由于源头处比良山、志贺山积雪融化，往日柔顺的河流中白浪汹涌，惊涛如雷。北兵事先拆除了过河的木桥，又在河水中用木桩粗绳布下众多栅栏，意图阻挡。

众将士正踟蹰试水的时候，梶原景时嫡子梶原景季与石桥山元从老将佐佐木高纲二人驱马入水，大声呼喝着泅水争渡。离开镰仓前几日，景季向源赖朝跪求名马“生食”，赖朝以此马决不赏赐他人为由拒绝，赐予他另一匹名马“摺墨”。出征之后景季却惊异地发觉佐佐木高纲所骑的正是名马“生食”。景季大怒，意欲与高纲决斗，高纲却解释道此马是他冒死偷盗而来。两人虽不再纠葛此事，但都暗暗立下决心，要在讨伐源义仲的战斗中确立不二武勋，以便与自己的宝刀名马相映衬。

见二人奋勇抢渡，热血沸腾的坂东武士纷纷跟上，畠山重忠、下河边政义、结城朝光各率郎党，劈波斩浪，渡天堑如闲庭。过河之后一番肉搏，北陆兵毕竟人数太少，士气衰微，根井行亲战死沙场，楯亲忠率领残军退却。

源义仲听闻宇治川被突破，自知不敌，率亲卫三百骑抵达法皇行在六条第，意欲裹胁后白河法皇与后鸟羽天皇退往北陆。卫士闭门不纳，源义仲大怒，拔刀大喝，促请移驾，宫中众人股皆颤栗，惶惶不安。正此时源义经指挥全军奔袭京都，远远追击而来。义仲眼见镰仓军兵旗帜弥天，杀声动地，慨然长叹，劝谕身周诸将士散去。诸人俱皆抱臂，请以生死相从。源义仲于是带队杀入敌阵，纵横冲突，七入七出的壮勇英姿恰如九里山之项羽，虽百万兵来袭，自提三尺剑破之。

往复再三，楯亲忠战死，士卒凋零，残兵仅七骑。眼见东国之兵如蚁附骨，弥山满野，源义仲于是拨马东走，希冀与正在濑田抵御源范赖的今井兼平汇合。

击退义仲，源义经参诣六条第。宫中男女只当北兵复至，惊怖失色。义经下马曰：“臣是源赖朝弟义经，新破贼兵，前来卫护，请速开门。”后白河法皇大喜，开御中门迎之，记下源义经姓名年龄，赞曰：“真英士也。”敕令源义经宿卫宫中。

九郎义经年轻俊美，英气勃发，又立下这护卫法皇的奇功，宫中之人对义经交口称赞，恩宠不绝。只是日后山高海深的恩宠却断送了义经的性命，这就是身在局中的人们所无法知晓的了。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三二）

【霸王的最期】

霸王项羽被困垓下的时候，连营楚歌，兵孤粮尽，随侍的虞姬怆然做剑舞，舞罢自刎，成就项王最后一丝挂念。旭将军源义仲终章之时，身边追随不辍的也有一员宠妾巴御前。巴御前是今井兼平的妹妹，貌美轻盈，武艺高强，跟着义仲苦战不息，惟死后已。六条第与源义经的东军缠斗时，畠山重忠意欲生擒巴御前，迫近后强攥住了她的甲袖。畠山是东国有名的武勇之人，巴御前急鞭打马，奋力挣扎，怒马高踹，奔跃而走，生生将甲袖挣断。畠山再去追赶，义仲前来救援，畠山不敌退走。

且战且走至粟津地方，攻略势多的源范赖军已经席卷而来，先锋内田家吉一马当先，直取源义仲；巴御前拍马向前，只一合便斩内田首级。源义仲慨然说：“骁勇如斯，今乃授首于妇人，不知我的大好头颅终落何人手也。”劝巴御前离去，言曰：“战阵之中，携妾赴死，只恐会被人编排耻笑呢。”巴御前泣涕诀别，挥刀斩杀数名东国军兵，单骑破围而出，不知去向。

与巴御前分别之后，源义仲遇到了自濑田败退下来的今井兼平。先前“义仲四天王”中的樋口兼光于京都防卫时被源义经的队伍俘虏，根井行亲死于宇治川之战，楯亲忠死于六条第之战，信浓举兵时意气风发的友人至此仅剩今井一人。源义仲对今井兼平说：“本欲战死京都，念念不能忘的便是你了，如今崎岖再见，无复遗憾。”兼平说：“公宜努力，而今平氏在西，镰仓在东，公宜走北国而存三分。”便在当地竖起征夷大将军的烈烈战旗，汇集溃兵百余，冲着迎面的甲斐源氏军冲杀而去。追随之北陆武士自知必死，势如龙虎，当者披靡，一击竟贯穿一条忠赖军阵。

源义仲与今井兼平身边尚有二十余骑，源范赖调集数千骑围之，十面堵截，水泄不通。义仲奋勇再战，身周亲卫迭加散亡，最终只剩下今井兼平。二人来到粟津附近一处名叫松原的地方，巨木成林，郁郁森森，正是赴西天享极乐的好所在。今井兼平犹自不甘，执刃挡住东军，劝源义仲自林间匿走。

此时天已薄暮，雾霭迷离，源义仲打马前行，不意竟失陷在林间泥沼之中，骓不逝兮可奈何。两名东国的杂兵绕道潜入松林，一箭射中义仲前额，随后便取了首级而去。松林之外今井兼平挽长弓，落日月，连发八矢，射毙镰仓八骑；忽然听到敌军阵中欢声雷动，知道义仲已死，于是微微笑曰：“吾事毕也。”下马之后手执长刀自贯咽喉而死。

京都溃兵作乱，反复数日以后渐渐平复。源义仲等人的首级被送入洛中巡游，发髻间以大字书帛标明“贼义仲”三字，昔日叱咤万人的风云儿落到这么一个凄凄惨惨的地步，情何以堪。随行一同示众的还有被俘获的樋口兼光，源义经爱他武艺，有心回护，怎奈朝中贵戚深恨北兵，最终还是斩首了事。

旭将军源义仲信浓举兵，疾风骤雨一般倏忽而起，倏忽而灭，后世人每多叹息，当时之人却只有切齿。义仲奉北陆宫而从众望，质爱子以定镰仓，其谋略自有过人之处。而后鞭马西向，破阵拔旗，如风催槁，不及百日驱平氏于西海，镇京洛而顾盼，自恃功高勋厚，以为乾坤局棋，只在反掌之间。

洋洋得意中源义仲困顿京城，堕温柔乡不思进取，任平氏西国喘息再起；放纵军兵剽掠，失却天下人望。最要命的，源义仲因北陆宫而成事，又因北陆宫而得罪法皇，以人臣身份干涉君王身后事，踩到了后白河的痛脚。值此佛法衰微，皇权失意的末世，法皇虽然没有可以直接依靠的武力后盾，但在大义道理上还是有着号召人心的能力。源义仲有意学六波罗操纵朝政，却不能象平清盛一样徐徐布局，慢慢图之；操切过急，与法皇决裂到不两立的地步，终至功败垂成，身死名灭。正可谓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这后面一点尤其叫镰仓殿下源赖朝为之警惕，赖朝能够关东起事，靠的是祖辈根植于武门中的恩义，他个人的威信其实颇为浅鲜。虽然诛杀了桀骜不逊的上总一门，其他如甲斐源氏、千叶、三浦、畠山这些有力的御家人，无一不是势力雄厚，郎党众多。是以在后面的岁月中，源赖朝着意结纳宫廷，希望借朝廷的权威来压制武家内部的野心人士。但是这一方面让关东武门因为些许的疏离而平生怨气，另一方面也让后白河法皇有了超越其实力依靠的错误优越感，误以为朝权贵族从此可以轻松玩弄武家于股掌。后来一系列的悲剧便是由此而发生。

世事如棋局，环环扣环环，站在孑遗者的高度回望过往，我常常无由惊异原来一切的发端就在那青萍微末之上蜻翎轻轻地一振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