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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二九）

【镰仓屋敷杀人事件（上）】

天方破晓，雾霭迷离。被前来通报的侍卫叫醒以后，我十万火急的起身着装，赶往事发地点。

负责御家人事务的和田义盛带领侍所的武士群集在那里，见到我来，和田顾不上行礼，急忙过来说：“我已下令将此处隔离，闲杂人等一律摒退。北条殿下，这件事情相当地棘手啊。”和田仿佛害了牙疼一样地苦着脸，周围匆匆来往的武士们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问道：“死者何人，现在情况如何？”

和田领着我穿过庭院，直入内室：“死者是上总介和他的嫡子能常以及几位侍从，现场尚未清理，颇为凌乱。”内室中灯火幽明，漂浮着一层淡薄的瑞脑香气，掩不住的却是那刺鼻的血腥味道。上总广常倒伏在双陆（古时一种博弈游戏）桌台上，棋子投骰散落一地，广常一脸愕然，手中拿着的却是几根算筹。

两名随侍伏在上总广常身旁，刀半出鞘，一人伏地一人仰面。广常的嫡子能常依坐在房间角落，胸口插着一把胁差，脸上绝望无助；看他的手势，却是切腹自杀。

和田用手挡着口鼻，跟着我小声解释着：“我仔细检查过，除了能常，其他几人都是一刀致命，伤口垂直，象是国光短刀所为。以我的判断，凶手当时正与上总介在打双陆，猝然发难，一刀致上总介于死地。上总介的侍卫未及拔刀，便被凶手斩杀。”我拨开地上尸体的伤口，果然是短刀留下的刃伤，刀锋锐利，切开了颈部重要的血脉，地上鲜血横溢，极是惨烈。

和田续道：“奇怪的是，上总介的嫡子能常居然完全没有给父亲报仇的意思，就这么自杀身亡，这就有点无法理解了。”

我直起身来，和田犹豫了片刻，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道：“我怀疑凶手是上总介的熟人，并且武艺高强，能常自知不敌，只能以身殉之。”

我细细一想，心中极为震撼，赶忙挥手让左右退下，只留下和田义盛一人，“你意思是房总平氏的内斗，怀疑是千叶常胤做的么？房总千叶氏与上总氏虽然都是坂东枭雄平忠常的后人，但是上总介为人刻薄，屡屡以房总平氏总领的身份欺压千叶。千叶常胤按耐不住，杀上总介以谋夺一族总领，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啊。”

和田摇摇头：“千叶常胤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不至于有这么激烈的举动。我倒是怀疑冈崎义实与三浦义澄。之前镰仓殿下巡幸三浦氏时，冈崎义实求赐镰仓殿身上的水干（平安时代一种男子外衣），上总广常横刀夺取，并辱骂冈崎不过一介老朽，差点引发殿前殴击。后来虽然被强压下去，冈崎、三浦跟上总介之间也反目成仇了。”

“上总介秉性跋扈，几乎和所有的镰仓御家人都有不睦，何况镰仓殿巡幸三浦乃今年六月的事情，若是仇杀何必等到现在。”我又提了一处可能，“莫不是甲斐源氏做的。上总介身为镰仓第二人，一向看不起甲斐源氏，称他们做山国的野猴子，甚至有当面侮辱武田信义的举动。甲斐的一条忠赖豢养了颇多精于技击的奇能异士，取上总介的性命易如反掌。”

“这么一说，也有可能是京都派来的刺客吧。”和田义盛是越扯越远了，“镰仓殿现下正与京都的法皇商议着上洛讨伐源义仲的事项，上总介自命为关东武门的总代，屡次加以阻挠，坚决反对镰仓殿交通京都里面的公卿皇族，一心只想着效仿平将门的故例，割据关东八国，自成一统。京都那里想必是因为等不到镰仓的回应，于是将上总介刺杀，以去阻碍。”

“也未必是京都，或许就是......”我忽然噤住声，说不出话来，一丝寒意慢慢弥漫开来。对面的和田义盛脸色惨白，冲着我点了点头，转头向窗外望去。

窗外长街尽头，目光所及，是一处巍峨雄迈的豪宅，那里便是镰仓殿下源赖朝的御所了。远处的山峦间，朝日仿佛一轮冷艳的圆盘，浮沉在厚重的黑云中，几缕晨曦洒落下来，铺垫在屋顶飞角的残雪之上，衬托出的却是一片茫然的血色。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三十）

【镰仓屋敷杀人事件（下）】

寂寞十二月的相模镰仓，白茫茫的雪围拥着孤泠泠的屋敷，远山上有纯白的源氏大旗在劲风里飘呀飘。

鱼儿在海一样咸的河水中穿巡，山鹰在云端自豪地舞蹈，烟色的灰飞呀飞，落满了我的肩。我眼见得山鹰凄厉地尖叫了一声，箭一般地掠过山峦消失不见。我们的镰仓殿下，已经象山鹰一样飞远了，我们还能追随上他的步伐吗？我有些害怕起来了。

扬鞭打马，我把和田义盛撇在发生命案的上总宅邸，直奔镰仓殿下源赖朝的御所而去。

御所门半开，洒扫的侍从已经做完了工作，正在收束。通报以后，出来迎接的乃是镰仓殿下的心腹人梶原景时。梶原氏出自恒武平氏的平良文流，与大庭氏乃是同族。石桥山战役中，梶原景时参阵大庭景亲的平家军，与镰仓殿对仗。镰仓殿一战落败，几不能免，幸有梶原略施援手，这才方能脱身离去。

房总再举后，镰仓殿的大军压制武藏、相模，坂东武士纷纷响应，梶原景时于是带领一族郎党投奔至赖朝的麾下。镰仓殿感念昔日梶原在石桥山的恩义，对他封赏优渥，还让他担当了侍所所司（次官），命他与和田义盛一起负责镰仓御家人的事务。或许因为梶原是从对立阵营反复而来，其人个性又不象处境类似的畠山重忠那么豪迈直爽，而是有些孤峻自赏，梶原与其他御家人之间的关系总是淡漠得很。也正因此，他反倒被镰仓殿下格外赏识，引为心腹。所谓君子不党，象梶原这样，可未必会有好下场呢。

梶原行礼之后，带我入内，别无二话。我有心与他寒暄几句，却被他一两个字就挡了回来，仿佛一面冰墙。我无聊地四下打量，忽然立定，说道：“梶原殿可否将佩刀予我一观。”他腰间所配的正是镰仓武士惯喜的国光短刀。

梶原也停住身形，大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解下佩刀交给我。抽刀出鞘，寒光四溢，我不由赞道：“好刀，吹毛断水。”刀已被清洗，但那噬血后的杀意却是怎么也洗不掉的。一抖手腕，刀如游龙，择人而食。

接回佩刀，梶原轻轻哼了一声，再不回头，领着我快步趋内。

内堂之中，镰仓殿源赖朝已经用完早餐，正在更衣。见我参觐，赖朝披散了一件白色的狩衣微笑着体态优雅地端坐下来。到底是京都养成的贵公子，这份闲适的姿容就是坂东赳赳武夫所无法模摹的呢。

见礼完毕，我缓缓开口：“臣下方从上总宅邸而来，上总介被人弑杀，上总能常自害。事发突然，是以前来回报镰仓殿。”

赖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手里拿着一个茶事用的香盒在无意识的把玩。静待一会，赖朝眼望着墙上的挂轴，全无感情地细细说道：“昨日白天我亲往上总宅邸，带去京都送来的贵重礼物，请他再次考虑接受法皇令旨，举兵讨伐源义仲的事。”

“一如既往，上总介坚决地拒绝了。他劝我不要理会西国的纷扰，专心经营关东，独善其身。”赖朝言词轻缓，若有所思。

“其实，上总介的想法也并不错呢。”我伏低了身子回道。上总介虽然叫人厌烦，他的心思倒是关东武门一致的想法。

赖朝看了我一眼，冷冷地笑了起来：“不错么，关东经营，经营谁的关东？我清和源氏的关东，还是他平广常的关东？没有京都法皇的认可，我源赖朝如何能让关东服膺。”

“当日镰仓草创，御所未成的时候，我源赖朝一家居住在上总宅邸，你可知是为什么？”赖朝向我探过身形，附在我耳边悄声问道。

我汗出如浆，已经濡湿了内衫，“莫非是向上总一门宣示镰仓殿的恩宠？”

赖朝冷峭的笑声如有刀割：“因为，在那里我才觉得安全呢，上总介总不会在他自己的宅邸谋害于我吧。”

我全没有料到赖朝对上总广常的猜忌竟已到如此地步，想了一下，急忙又说道：“事已至此，房总平氏恐怕会有不稳。房总军兵为关东之首，若没有对应的处置，镰仓危殆。”

“这倒无妨，我已下令将上总一门羁押，没收其领地，交给和田义盛与千叶常胤共有。房总平氏总领的位置由千叶氏承继，这会千叶常胤已经在房总军中弹压了。”

我再无话，躬身行礼以后告退出来。送我出府的依然是那位关东有名的武者梶原景时。

不久以后镰仓军议上西征讨伐源义仲的议案无人否决，诸大将尽皆拜服镰仓殿下的专断。

那只稚弱的山鹰，已经振翅翱翔于天际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