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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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沦陷(19)

          (19)

          民国三十一年三月一个无比美好的仲春之夜,老伍再次与老郭相遇,发生激战,事后因伤下了何家湾地瓜窨子的老伍对传仕说,那天首次听到老郭有了迫击炮,且很富裕,砸过来的炮弹在十六七发上。

          老伍带两个小队五六十号人摸黑光顾了铁道警察所,战事不利,被马司令和叶子壮给缠绕上了,周旋一日甩脱不得,且战且退奔老山里去。知道那里有友军老郭惹不起,小心躲避着,但还是中了埋伏。

          早有细作来报老伍被咬住了,正忙于肃反的老郭顿时觉到了检验肃反成果的时候,便将肃反后剩下的一百多人纠集起来,老郭站上大碾盘做战前动员,告知子弟兵说老伍是个狗娘肏的,不积极抗日专搞磨擦,屠杀爱国抗日干部群众,这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这老伍借游走山外之便利,把民国政府发下的粮饷吞个屌蛋净光,这边战士们吃喝不上,那边他拿上钱进城肏高丽娘们。“同志们,他这回又来了,引来了大股伪军,妄图一举消灭我们铲除抗日政权,同志们说,对这样的人我们该咋办?”

          毕竟老蒋北伐嫌土豆党在后方瞎闹腾,有了个“清党”在先,两股人结出了深仇,现有了民族大义,相逢时不好再“分外眼红”,可十年深仇呀,挡不住心底里燃个毒焰。也曾有过“嘻嘻”笑对的几天,“嘻嘻”中老伍被老郭耍弄一下,遭城里马司令打个人仰马翻,惶惶带三五人逃离战地。老伍跟老郭不干,辗转上报省上,也不知信送达没。勾心斗角次数频来,烦了驻扎蒙阴莱芜一线的一员霹雳大将秦启荣,拍马火泼泼赶到淄川与博山,来跟土豆党扭打。接下来少不了要麻烦住重庆防空洞的人出面,与陕北住窑洞的人协调,结果重提以团结为主,于是再团结,双方翻着白眼在你死我活中闹团结。两股人相遇往往相隔一条沟叫阵,起首老郭嫌老伍白吞了国家奉禄,国难当头自当率兵打仗,其中苦累活该受着,老伍便觉理上亏了三分,想即便老郭也归了国民政府,可自己个毕竟又与之不同,地瓜党摆土豆党前,联俄容共十多年当老大哥,要焦土抗战说不得走前,理一亏便少了话,话少时要找出事来做,靠本家人马再去出生入死一遭,一遭下来,子弟兵又丢了一些,而看沟对面,兵马更壮实了。

          国不知有民,则民不知有国,到这里还得说土豆党给老百姓三亩地的诱惑力大,怎奈循规蹈矩的蒋委员长看不透最好糊弄的还是农民大众,就不授权老伍把个国给私分了,你那怕假分,过上三五年待大势安定时变脸,立个合作化名堂再把土地收回去,并搞个城乡二元把他们钉死,到千钧一发之际了,还念那不咸不淡的三民主义经、“平均地权、节制资本”,难怪大家不尿你,你念半天经不及土豆党一句话。

          老郭的人教黄口小儿讥笑地瓜军,孩子们在四下传唱他们不抗日,唱“天昏昏地昏昏遍地起遭殃军,放了鬼子他不打,专门遭蹋庄户人”。相比于这次,前些又不算啥了,前头老伍毕竟没冒领了弟兄们的钱去城里肏高丽女人,毕竟没把城里的老马引带过来,与他们扭打。

          “打他狗日的!”碾盘下黑压压的人群高呼。

          “就是,打他狗日的,消灭伍岳顽军,扩大根据地!”

          好,士气高昂众志成城,那就出发上前线!

          一彪人马呼啸而去,在春来泛青的山野里伏好,冷冰冰的枪口指向老伍来路,可怜老伍两三天里没睡成个囫囵觉,把人睏的想把头摘下来得些轻快。

          枪声大作,伴着炮弹在空气中划出的尖利鸣叫。开头一阵没听到老郭那自制的一摔两三瓣的手榴弹,战士从迫击炮判断遇到了鬼子,慌乱过后老伍的小队长连滚带爬来报,是被老郭挡住了,请县长快喊话告知两天里战士们都打疲了,恳请老郭念一丝旧情放他们过去。老伍感觉这时让老郭罢手很难,但小队长还是趴大石后喊了,五尺高的汉子声未发泪先流,嗓子嘶哑,拼尽气力总算把话传给了对面,告知郭司令老伍是退到了这里,无心觊觎他的地盘,老郭听见了,但用更猛的火力当回复……

          念一丝旧情?二十年里一个要维护稳定一个要全盘西化,双方都急不可待,维护稳定者焦灼在无力弹压北面一个满洲国,而两月后的南方,又冒出提口号“武装保卫苏联”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两下可有旧情?就是前期有过的短暂联合,也得靠个倾向建苏维埃的孙大帅维持,长不了,不过几天,爆出了你在前头北伐打仗我在后方分你田地斗你爹娘的彩头儿。

          那一仗打得惨烈。老伍约略听得老郭阵里搞肃反斧劈刀剐了不少兵将,却不料这剩余一些更辣,敢死队像老鼠尾巴上点着了蘸油棉花,只知向前,竟不借地势之利把火力发扬到顶就冲锋了,嗷嗷的,冲到阵前三十步外扔起手榴蛋胜过扔地瓜蛋。老伍不知,那边人除了要靠杀敌证明自己革命的纯洁性外,还有一股大气,气不过他们一冬里缺衣少食趴冰卧雪,而县太爷却截了民国政府给他们的钱财进城里搂了高丽娘们,清淡寡水的岁月此条更易激发男人血气,叫人不平胜过夺妻,就连那中枪濒死的,也拼出最后一口气叫骂肏老伍的姥姥。

          只要聪明选得准,一点就出战斗力,更况老郭祭出了双法宝。

          可怜老伍,自己个一冬也过得个管头不顾腚,哪里扣饷去夺对面弟兄们的“妻”云雨!

          老伍还有不知,这时还没有一帮文人钻窑洞里撰出一个“白毛女”来,等五六年之后那剧一出,靠它策反的国军够得上几十万。笔杆子与枪杆子,一虚一实,夺取天下靠“两杆子”。

          在这一仗里,老伍腿根被炮击中,伤到了骨头,却因连日里全身摔打麻木了,半晌竟没觉得。

        • 家园 【原创】沦陷(18)

          (18)

          时序转眼进入民国三十一年。

          青柳河清雅端庄,属阴,何家湾却不属阳,至少不是胡子拉茬有着刀砍斧劈般的阳,少了气吞山河铁马冰河的质不见风风火火,青柳河柳冠如云枝如玉臂叶如雾烟,也给了庄子一种疲惫,一种正襟危坐的疲惫,一种劳心过度的疲惫,样子像被蹂躏来去数百年不止的汉民族,坚韧和张力到大清刀下时,已少得可怜,但大清并不嫌其瘦,生生用一柄“文字狱”冷锋把一点残存的热血削净了。

          没了热血却不死,当叫苟活。

          既是苟活自然要唯唯诺诺,因此大清近三百年,大汉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也出不来,满街都是木讷呆滞毫无追求的脸,连孩子的眼神都是苍老的。阿谀奉承之气大清朝盛于大明朝,险些走上极致,好歹那些伏于太和殿下的文武大臣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留了些货底,于是到本朝就有了“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一说,极尽肉麻,肉麻到叫人从读物里再见形容词,能条件反射大生恶心。

          从细剥剥瞅瞅,不难看出传仕生年正逢其时,“五四”青年狠狠敲击了国家一棒子后,汉民族的的确确打了一个浑身透气的机灵,接下的二十年,狭隘闭塞的民族又捡拾一种叫“文化”的东西,朝野胸怀春意多有清明之相,出了不少英姿勃发的人物屹立百年。

          可惜绚丽多姿的一个萌芽来不及茁壮,抗战八年来了,一个民族浴血八年后再相互杀戮三年,“文化”那种东西又不见了,只见纲领和由纲领引发的争斗。也是一种文化,它专“革”文化的命,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堪与秦皇的焚书坑儒一试高下。

          清明之相昙花一现。有养得出“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的民族,是完全可以出百万皇协军的,两者都不假思索。

          传仕找个粗大的洋钉弯钩,拴上线丝没事时就朝河里扔,美其名曰“钓鱼”,一扔又去二三年,于是,河里鱼鳖虾蟹就熟悉了一句人话:“焦——土”、“嚼——土”、“搅——土”、“浇——土”。

          这二三年,日本军人像吞吃了大力神丸,攻城掠地一直打到南亚,为保证太平洋水上交通线安全,连珍珠港也动了,叫一路观战的美国佬着实犯了一回心绞痛。到了中国大陆,他们明显收缩了战线,警觉地注视着打累了的老蒋匀气。

          何家湾大致安宁着,连对马司令支援性的作战也无几次,更别提出击谁个,世面渐渐安定后,学诚眼热过马司令他们的一身好衣裳,想讨些来让子弟兵们穿穿也精神精神,却遭传仕骂个狗血喷头,传仕骂学诚要贪个米粒喝个胀饱。

          老郭那时在老山里的石佛村建政府,风传老郭放下司令架子亲自给石佛人定出身,咋呼过一个长工来问,开口和颜悦色,先叫个老哥,问哪捻子的,是不是受苦人,长工答个当地的,说没见着苦,郭司令很奇怪,把鼻头拧成个圆椒,跟问一句是不是给东家干活,长工说不干个活跟腚瓜上白吃哪好意思,咱是晒得脸黑心可不黑。“那不能不苦呀。老哥,现在解放了,我们来给你做主,有苦直啦呱。”

          “有苦直啦,我没见着苦啦呱哪些,东家待我好好的。”

          “那你是狗腿子了?我们会杀狗腿子的你知不知?”

          “你啦理不啦,我不苦就得让你来杀?”

          “理是跟受苦人啦的,跟不受苦就不啦理——来人,把这狗腿子给我拖坡上,杀了扔地里当羊圈粪!”

          顷刻里尸首两分,一时间大街无人不呼日子过得悲苦,都跟着呼唤起一个苏联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连东家地主也不例外,也成了最苦最苦的受苦人,也呼唤“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不过,老郭真没小觑有多杆快枪的十乡联防,很给传仕的保六旅独立大队几分薄面,再加一年后他在山里弄出了土特产,为贩运为交易,竟把学诚把持的一条出山路买通了,再晒着肚皮平静一年。

          不过铁道与二秀娘桂香吹灯睡觉,传仕就在河边一坐变成灰色岩石。他钓的是鱼,但鱼们全不怕他,不光鱼,还有泥鳅蛤蟆,那蛤蟆就撑着身架大模大样蹲他身侧,看到成群结队的鱼们与独行的泥鳅来来去去旁若无人,大概也替钓者着急,不免嗓眼咕噜一声,吹出两个铃铛泡子挂腮旁,这时传仕有所警醒,便抓土坷垃投向水中,平静水面陡起响声,突兀得很,往往吓过路人一跳,定睛看时只见水中的条条波纹,还是不见投物的人。有时传仕也将土坷垃扔向多嘴的蛤蟆,蛤蟆便非常不乐意起来,要翻着白眼瞥岩石般沉沉的传仕,但传仕并不看它。蛤蟆拿传仕当朋友,因为它的叫声与他的“焦土”音律相去无几。据说蛤蟆这东西已在世间生存亿万年了,它肯定知道几千年前祖上曾见过一位叫姜子牙的老钓者,传说那老头喜欢用直钩钓鱼,很奇妙,妙在“直”里出“钩”。当然,姜老头与传仕又有不同,老头钓之意原在人,人家说了,叫“愿者上钩”,传仕不一样,大洋钉子一扔,钓的就是“水”。

          庄子里的事通常都有学诚出头,学诚经了些历练慢慢老成起来,干了不少出彩的活,帮立足石佛一带的土豆党老郭倒腾买卖,但遇老郭零零星星的人无视十乡联防,也抹脸下手绑过,卖给城里马司令叶子壮换些零碎钱,一天上城回来,手上搭裢装了两只德国造的大匣子,叫传仕声哥,把那小枪换了罢,这年头壮气的枪还得是个装弹多,传仕放下了马司令送的白朗宁使起了德国造。

          何家湾原有快枪十余,抗战之后华老财古来稀等庄子再汇集十几条,剩下一些有学诚张罗,到了今日,明着的没涨,还是三十多条,但暗数攀得上个甲子数,是转子爹告诫不咋呼,免得大墙外的众多司令见财起意。

          学诚也有些脾气,民国二十九年春旱欠收,路上乞讨的见多了,学诚与转子爹去动员靠路的村村口撑锅,有几个大户稍吝,磨磨蹭蹭,把学诚气得拍了枪,指出明道来让他们挑,要么爽麻溜撑锅煮饭救济灾民,说何家湾老辈子就是这么干过来的,是规矩,不撑锅者算自动退出联防等郭麻子来抢无人过问,众皆骇然;事后也怕他们自打小九九,把锅里东西做稀薄了糊弄人眼,学诚特派几名子弟兵巡视。转子爹说学诚真将材也,乱世英雄,得亏有个焦土有个抗战,不然要生生把人给埋没了。

          从这点看去,爱国者后来扣上传仕脑袋的好多所谓坏事,皆有别人出头张罗,传仕没动,可到头来承受贫下中农们的“阶级斗争”铁锄的,却不是别人。

          何家湾老规矩没因了阵营扩大而改变,治大国如烹小鲜,只要记牢一条不变:人尽仁心,无此心时断难成今日之业,民以食为天。自然,这让郭麻子们看来是伪善,剥削阶级的本质不变,于是一些曾得济的民众提高了认识,将感恩之情从心中抹掉了,转而对一个体系举起了枪口。对中国传统的施仁行善,反叛者更愿去从另一个角度诠释,归纳于“剥削阶级认识到民众求而不得易起事端,会变乱,人饿急了不认爹娘与法度”,其实这忽略了对应体系的强大与完善,对应体系强大完善之下,人饿急了还有可能更木讷呆滞认命,毫无反抗意识,对于这点可参看新朝的一九六0年,那是千万人的死亡,超过一个小国的人在啃净树皮吞咽过观音土之后,非常顺从地饿死在了“人民公社”旗下的家里。

          学诚不居功自傲,肯听传仕话,传仕老马恋主,说声只愧对一个伍县长,学诚就收收漫野里抓拢残兵做生意的性子,见了老伍半死的兵卒能拖进牛圈里喊中医整治整治,送走时递上一包窝窝头。

          传仕个子不高,但一戳也算堂堂一条汉子,是汉子却做不出汉子事,明明对着老伍的一身黑衣裳起誓要焦土抗战,可最终惦着舍不得废一个祖传好村落,接见了日本人池边,因那时池边身份已不是从九州来的矿监,而穿上了军服变为了“黄军”,他当之无愧成了汉奸。

          “老何,大家都在抗日,别人用嘴巴你用灵魂。”老伍听过从何家湾回来的伤兵报告,这样对传仕说。

          汉奸传仕险些流泪,连天烽火里,有种注目最暖人心窝子。

          何家湾人依旧没见过多少洋鬼子,多数人一辈子仅是见了池边他们“两个半”。人没多见,但有关他们的传言却跟头轱辘不绝如缕,传言也大多与战事拧搅成一咕噜堆,说他们个子不高鬼精,不像中国人长个屋大山粗是因小心眼儿多被拖拉住了,耽误了长个。他们枪法好,人人可比传仕家的枣核儿,而且比枣核儿还强在打仗欢喜拼刺刀,拼刺前先站定退大枪里的子弹,三五颗黄噔噔的子弹接二连三地弹出来,在半空划出贼亮耀眼的弧线。他们管这做法叫“武士道”——都有“道”了。有“道”了,他们且凶且狠,有时也见了些傻,比如伍岳的人去破路,撤不利索,有四人被围在了铁路边上,看逃脱无望,四人牙一咬围在了炸药上自爆了。小日本真没把零零碎碎的尸骨提到各乡展览,却是在路边挖了个坑,把他们的敌人埋了,拖一条枕木,把一面刨个清平,写上八字叫“自爆支那勇士之墓”——真见了有些“道”。

          新县府立起来了,在日本人治下的模范区里。日本人好像对挖煤更有兴趣一些,仗打得少了,通常是闲看模范区外一伙一伙的爱国抗日武装打个头破血流,这一点更像何家湾新来的校长黎姿。

          何家湾新学校的校长姓黎名姿,从县上请来,据传是国学大师,五十多岁的人戴一副瘸腿眼镜,下巴上留有一缕山羊胡,人看上去果然“国学”。此翁被请来教学,但好狗好猫更好戏,若闻哪地场响锣鼓,便给狗猫们备下些吃食,嘱咐它们要安稳在家静候不许打架吵闹,自个再怀揣几张面饼或是煎饼卷,在腚瓜上拴个板凳儿前往,就把那教学的事甩脑后了,人家演三天他便看三天,等回时,满山窜响他的拿腔做调。

          冬日里农闲,被唤做“大戏”实则规模比以前小得多的戏唱起来,黎翁常常顾不上给孩子们念“之乎者也”,把一些课扔给进士庄和钱家堰来的老师,自个钻着打听哪村又上大戏,谁排前哪个排后?

          庄上新建的学堂气派,与县上大学校比也不落多少寒碜,白墙黛瓦脸对脸两排,中间有供孩子们操练的大操场。学校盖前转子爹就说县上的人讲究,若打算请他们得备下几间屋子,于是学校里就有了一种房子叫“宿舍”。黎翁除去狗猫还有两宝,一到冬夜便离不开,一件是圆瓷温壶一件是陶制尿壶,睡前统统塞棉被窝里,为个上喝下排方便。这天黎翁又去河边找传仕了,传仕说先生有事请讲,黎翁告道:令公子天资聪慧有领袖气质,是到进县上学堂时了,再耽搁怕误了大好前程。传仕这时就明透自个那宝贝儿子又惹祸了。

          黎翁只字不提是那忠魁又带孩子“胡闹台”,居然敢把老先生两宝宝之一的尿壶钻上了小窟窿,黎翁夜里一泡长尿撒得痛快,尿完却感觉被窝多了几分温暖,温暖短暂,转瞬里外冰冰凉,掌灯看时,褥子全透——还纳闷:虽眯眯瞪瞪,却觉得把个夯物塞入了,咋就尿在了壶外?

          黎先生也说忠魁可以上县学堂了,传仕心里活泛起来。老伍旧县府被挤出县城,城里又添新县府,当下的县府比老伍在任时更见热心,也兴修水利也编得了一些教材要教书育人,而且,新学堂还不见日本人插手。传仕应着,想到自个还在校挂了“乡督”名份,不免过问一下学生娃子。老黎说都是好娃子,世上不见不好的学生,只见不好的师长,“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再说,这样出色的校园子全省也没几座,当先生的不劳人催自当勤勉。

          二秀这年给传仕添了个儿子,二秀的娘桂香说不照“忠”字辈往下排了,叫“安平”吧,只求到他大大,地面安平下来,不再见天看到死死活活的。传仕记得那天大大咧咧,对妇人说你也给我生个吧,妇人就笑,软软地骂声坏蛋,说:“二秀是你小老婆,我是你的谁呀给你生?”传仕想想也无奈,感觉有负一个伟大的爱情,算算给妇人点种也不少,却不得几次安逸地点放进“田”里,见月只生欢在妇人“前七后八”的几天安稳上。

          建了所学校又中年得子,还不是传仕成就的全部,因为搁平常日子想做时,这些都得的到,平常时想做都能得的,哪还算的上上喜?传仕有更花哨的东西,司令郭麻子念学诚帮助山区建设民主根据地有功,派两人抬来的一面滑石板,板上镌字“抗日模范乡”,而在此前他已有城里马司令送的锦帛,上绣四字“乡安民乐”,马司令的旗帜为和平建国军,给东洋人扛活东西当有东洋人一半,虽说布片比不得滑石板镌刻流芳百载,但分量毫不见轻。世上好多事就是这样,没有一个物件时不见得少,但等有了一件,便叫人觉得远远不够了,起瘾,从那时起传仕有了天大遗憾,想从老伍那里得个承认,为数不多的几个见面又不好意思张口来要,哪怕拐弯抹角提提,也不曾,这几乎成传仕新心病,相比于老马老郭,伍岳才是真正的县太爷,他手里东西堪与“旨”相提并论,可惜在老伍作战频繁,更兼传仕毕竟来不了自爆于铁道边的壮士那震天撼地荡气回肠,也不怪他未能给何家湾一个满意,不过,现在那人倒闲下来了,带伤钻了老倔头家的地瓜窨子。

          传仕想把这日子过下去,马司令虽不甚可信但还讲些交情,索要钱粮看个时令三五十块也能打发得走,要在意的是郭麻子,郭麻子有纲领,心狠,一手要钱一手要命。

        • 家园 【原创】沦陷(17)

          沦陷(下篇)

          (17)

          民国三十年冬,学诚带一小厮出古家庄走虎峪跋涉四十几里到了老郭的老窝石佛,在这里,碰上了毛蛋儿。

          那老郭军中新添一个小眼薄唇的廖姓政委,政委上上下下打量学诚,赞叹是一条好汉,对老郭说好汉若归进革命队伍,前途怕是不可限量,说到底何传仕不过一地方豪绅,开不了多大宴席,若学诚有心革命有心建树,本军当鼎力相助,精兵粮秣任取任调。学诚笑说罢了吧,每回过来老郭总少不了讨要粮食,却原来这粮从未缺过,能随调随用。这时还得说老郭实在,知道单凭几句空话拿不下学诚,也就不在策反上多费心神,照实说:“山区冬来,缺的还是粮食。”

          除了粮,学诚能倒给老郭的东西很多,只要城里老叶想要钱了,紧缺的西药他也能弄几包,西药加弹药。城里叶子壮率领“本军”四下寻老郭扭打,一年多过去,看看没了啥意思:打他们干嘛?把他们打光了等于老农收了庄稼歇冬,四下里那么清静了,还要个司令干啥使?老叶思想通了,留郭麻子一帮山蹦当药引,他变打仗为泼开了身子发抗战财,他曾跟老郭在一支队伍里颠过,明透那边最短哪些货色,正好,帮华老财淘弄机关枪的马司令手下贾副官,也抱此意,大家一拍即合,再使出些黄白之物,将那马司令的眼晃住,从此城里人只愁苦洋灰大马路上不长西药,长的话也收起来,通过何家湾学诚发往山里,大不了给了再来个扫荡,抢回去。学诚指指桌上大盆里的蒜瓣子肉,说:“那咱们吃的不是驴肉么,驴肉强过水发棒子粒。”

          老郭苦笑,说句有粮时谁肯去动老百姓的驴。

          “好说好说,那边麦子不多可棒子拿得出一些……下次专章议议行不?”

          “学诚老弟,多少个下了,我记得从上年咱们就一直在下着。”

          学诚实言相告,那棒子不是山里特产揣在怀里便能带出去,若只短个一石两石三斗五斗,他背也背了,可一石两石三斗五斗对几百号人来说屁事不管,多要动静就大了,要套骡子吧,要集集驮筐吧……

          有道是“莱阳的梨子河北(黄河北岸)的枣,比不过霜峪的大烟膏”,那地势如簸萁的霜峪沙田居多,春来风少光照足,以前靠种个大沙瓤的西瓜出名,太平军过境时,据说有南方将领吃了一口霜峪西瓜被甜掉了两颗牙,迷恋起来不想再行军打仗,颇有点“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的味道。后来经游方高人点拨一下,霜峪便齐齐地撂下西瓜改种起了大烟,果然长势俊俏,花开一片姹紫嫣红。霜峪膏子除供地方外还销到了扬州南京的温柔富贵乡里。几十年里,霜峪只遭那吴大帅扫荡过,也怨霜峪名大,那写得一手好字的秀才吴大帅过山东有所耳闻,竟特派一彪悍骑来糟蹋了一地疯长的“富寿膏”,扬言明年再见此物,定将霜峪管事的几个就地“正法”,因此霜峪人听不得谁嘴里说出“吴佩孚”三个字,听了便要咬牙切齿跟骂一声“肏杀他老祖”,大家传说,一个难得的正经人物吴佩孚,生生被霜峪人咒死了。

          老伍在县上时,不提“正法”提“改良”,那时大帅韩复榘师法西洋革新,而京城大学堂里的大学问家梁漱溟也进驻了鲁中邹平,搞乡村建设,两下里都想干点实事,一拍即合。老韩不吝,梁潄溟等能一次领到省政府拨付的十万元经费,筹建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老伍心瞅那边,一心等出大成果好取经回来推广,可惜东洋人来了,除了“焦土抗战”顾不上其它,没人约束而放了羊的霜峪,那花儿自然又疯长起来。头一年里,地面上司令多,一轮一轮抢过去,霜峪几乎被抢成了条硕大“青龙”,全身上下光彩全无,仅剩一条肉棍耷拉向地面,近二年安定些了,在石佛立住了脚的老郭一改过去官家放任自流的做法,径自派出了带枪干部,把个庄子完全接管了,于是学诚就与老郭的根据地有了生意可做。

          那天吃过饭出来,学诚就看到了毛蛋儿,此前有烟台儿跑回庄上说毛蛋儿跟人颠了,干革命去了,永辈子不再回何家湾,学诚支使人捆了烟台儿,照准腚瓜抡上好几扁担,烟台儿吃疼不过才放出实话,说与毛蛋儿过铁道赌钱去,输了,毛蛋儿输大发了,欠了六十几块大洋,脱身不得,而这时候,邻桌的客人就造反了,亮出腰里家伙朝屋顶上放两下,喊声“抗战”再喊声“革命”,就“抗战革命”了。问咋才算个抗战革命,烟台儿说拿刀子捅主家一伙人,毛蛋儿也捅了,捅完后在裤腿上擦擦刀子,看着革命的一帮人抢了主家……后来,他就革命去了。

          毛蛋儿叫声诚叔,说那时不革命不行,主家不许走,要扣了烟台儿放他回家取地契,要不咋会被逼到杀人。

          学诚叹:“难怪县上出榜缉凶闹腾仨月。”

          老郭开口哈哈,说干革命了,何唐同志现在是革命战士。

          “跟我回了!”学诚叫。

          “诚叔,我手有血了,不回了,你就拿我当鼻涕擤了罢。”

        • 家园 【原创】沦陷(16)

          (16)

          再到冬上,市面上风传黑豹军叶子壮军长反水,归顺了马司令的和平建国军,帮着“黄军”维持治安了。

          果然,时隔不久叶军长带两个正宗义和拳后人骑马到了何家湾,把脚力拴上,张口还是吩咐要喂它们麻糁豆饼。叶军长不光把毛驴换成了快马,脸膛也见了油亮,黑中泛亮,一看便知肚子没受过几多委屈。两马弁自然不再披剖杀老锛头时的战袍大黑袄,正经八百的黄军装,斜挎的枪盒里露着正经二十响的圆把儿,相比之下传仕着装见了小气,因为他不要马司令除枪之外的配备。传仕抱拳,叫声叶军长久违久违,马弁纠正军长懒得当军长,改当独八团铲地瓜土豆大队司令了,这回是正牌的。

          “哈哈,本军两回撵上了郭麻子,”叶司令洪亮地笑一声,“也不过如此呀,吹胡子瞪眼的劲全没了影,狗屌鸡巴毛,那叫一个一触即潰兵败如山倒……哈哈,倒叫老子险些闪断了老腰。”

          老叶钻过一冬的山沟,凭庄稼人的狡猾,盘算随众人一鼓作气打跑小日本跟老郭要个国,彻底出出当老百姓当出的半辈子鸟气,哪知铁流滚动,打来打去净打中国人自己,打当了皇协军的中国人,打当了土匪的中国人,打啥也不是但手里有枪的中国人,打啥也不是手里也没枪的中国人,打打打杀杀杀……打杀一年了,硬是没见打杀到日本人头上。老马这时派人游说,明摆钻山沟啃雪蛋子与进城啃白面饽饽两种活法孰优孰劣,力陈人生只一世,不敢指望下辈子享受手里有国的日子。有了国怎样?那也是郭麻子的,老郭前头也讲他们土豆党是不要国家的,他们的使命只在帮老农们挣脱身上的锁链,话是那样摆活,可等到把这天下打下来,只怕不够他自个搂抱愉贴的,还肯轻易转让别人?在这里就不提东洋人热心建的大圈子原是个不错的大圈子,只问老郭要盘个国送人,老汪老蒋他们依不依……其内道道与东洋人在不在关系不大,东洋人不在仗也少不了打。这话在理,征伐一年老叶也看到了,那郭麻子招兵买马,逢人便许出一个国去,逢人便许日后让谁当地主当国主,叫“土地主人”叫“国家主人”,遍地主人了到底哪个说了算嘛,谁是正宗?“就是就是,老大不小的人别叫老郭给坑了,能许出国来不正说明他要当窃国大盗么,就凭他?凭两腮帮子麻子大?麻子大也不能这么坑人!”代表马司令谈判的那人最后说:“追打老郭,就是为民保国。”

          为民保国责无旁贷,老叶胸中顿然升起神圣的使命感,其大气与凛然,不亚当初撑起营盘准备迎击东倭。国不能让老郭给抢下来私分掉,大家应联手打掉这心存异志的家伙。早前一帮人感觉自个与国离得老远,现在一看居然如此之近,近得仿佛闻得到郭麻子许愿许出的土豆烧牛肉的味道,大家听过一千遍了,听说那是从苏联——过去叫老毛子——那里传出的味道,老毛子懂个鸟,土豆牛肉?岂不知人间上乘美味非驴肉莫属?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属于国粹民粹,要吃嘛,就吃像模像样的东西。

          传仕当然赞成吃像模像样的东西。讲到底老郭是在召唤一帮长工短工和长工短工两样全不沾的赖子抢国抢地,且不提国只说那地,那地自然有主,依何家湾为例,从大明朝起,何家人就靠点滴积累买地造屋了,一砖一瓦哪样是风刮豆叶?哪样不是得个辛辛苦苦?嚯嚯,见庄子好了,有气象了,你两手空空就上前来抢?轮不到,若讲抢,传仕挨得最近,靠手里的枪把大石墙里边的人一一驱赶出来行不?传仕也没,传仕也懂一个千古道义,有了枪也是贴着石墙盖间自个的屋,没闯进里边横霸。

          对打郭麻子,传仕与叶子壮一拍即合,老叶跟老郭一起混过,颇熟对面道道,稍一用心便摸着了两回腚瓜子,只可惜那老郭也不白给,钻山沟钻精了,且战且退两回都能钻个不见形影,叫老叶一连数天大呼有拂上天美意。老叶虽莽,这当口也该动动脑筋,照规律老郭该流动西南了,树叶落尽时他是哪里草深哪里扎营,自然与传仕近了。老叶跑何家湾,邀约传仕爱国,建震天奇功,讲若哪天在大野里见到他们踪影,传仕不可使快枪一通猛轰,有两三杆掺杂其内为妙,诱他动心,老郭不怕土制铁砂枪不怕火铳,听见了少量快枪定眼馋得挪不动腿,老叶只求传仕沾紧老郭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他的别动队定能赶到。

          “两个时辰准到!”老叶手拿把攥。

          打老郭没二话,可待说到了打老伍,传仕显得走神。老叶依旧豪迈,告诉一个整日蒙在庄上的人,说伍岳完了,自地瓜土豆两党交恶老伍那边每况愈下,若进城镇还有几人认他,到了乡村没星点咒念,凡是老郭盘过的地场,都下足了蛆,放言老伍是“顽军”,不打日本专搞磨擦,比汉奸更坏千百分,人人可得而诛之,老伍眼下是被好几路人马追打,被打得恨不能找蚂蚁洞藏身;毕竟老伍四处贩卖的三民主义干不过老郭减租减息和日后让老百姓当地主国主,有今日在所难免。

          “狗屌鸡巴毛,真他娘的叫一个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老何,千载难逢的好时光呵,就叫你我给碰上了,哈哈……”

          两壶茶过,传仕感慨真真屈杀一个老锛头,想那时老叶英雄之气甚于眼下,挖何家湾“贼地瓜”不依不饶。老叶呵呵,坦诚相告,杀老锛头只算杀着玩儿,当着众人试试他话能不能当话,再无他意,要讲那挖“贼地瓜”,可不是他老叶的主意,他也想不到那么高远,当时好多人都听了郭麻子名为“宣传”的挑唆,话说到底还是让传仕怀抱的好枪给闹的,大家眼热嘛!

          传仕想到老伍挂在树枝上的制服,那制服可代表一面旗子,传仕冲制服起誓也就是对旗子起誓,老伍有话,制服是国家给的。传仕想老叶十分有可能冲老伍制服起过誓,老叶不掖着藏着,直言国家毁只毁在老伍他们这些官老子手里,老伍没说他吃的粮食也是国家给的,粮食化变为大粪还能不能代表国家?也能!老伍比别的官家好些,只好在没当场拉一个屎橛子,指着对人说它代表国家,大家冲屎起誓团结起来去跟洋鬼子拼命。

          老叶说明白过来想想后怕,脊梁上要走一道冷气直逼脚丫子而去:当小民的拼完了命死光了,这国家还是老伍他们一帮官人的,到时候少不了会坐下来和东洋人谈谈如何分!

          望着老叶带马弁一晃三摇走上石板路,传仕淡淡地问身旁亲随,有无把握赶在他们掏枪前撂倒三人里的两个,枣核儿看看传仕,再扫一眼两箭地外行走的人,就从肩上摘枪随手顶了火,传仕说别别,“我只是问问,要打也不能打在庄前,怕几个王八蛋脏了我的地……也不知咱们一顿枪打倒这几个爱国英雄,算不算抗日……”

          改弦更张的老叶来趟何家湾不易,所挂心的又是与传仕一起建大功业,可干坐半晌,竟不见传仕兜些货色出来让他带回喂喂脚力,打谱要清茶一顿管个水饱。这时老叶要起身找点儿话说,撂下茶盅拾阶走上大墙,刚巧就见了新添一条土围,初看它是寻常土围,再看便得万千气象,请教传仕大土墙南北西三面用坯独独对了铁道和城里一面却用石,到风水一课上咋讲?自谦是粗人,粗瞅上去,猜它多是防备马司令的。传仕陪声呵呵,不提防河发大水蔓延过来,只说紫气东来,何家湾庄浅只怕受用不起好多,福大冲寿。再说庄里的事他过问少了些,打墙用料由学诚拿主意。老叶贺喜传仕一腚坐到太上皇的位子,提醒若想坐稳太上皇,就不可给马司令还有皇军一个巨石冷脸,马司令行伍出身粗将一员,若见过这阵势,不能不想有人冲他设防……惹恼马司令时他们是不管风水不风水的。传仕听出话中阴风,明透了这又是一轮沦陷,一路呵呵要仰仗老叶在马司令面前多多美言,再吩咐腚后随着的枣核儿跑家一趟,找转子爹开开账房匀个茶钱。

          遭正牌贼人明讹而憋了一肚子邪火的何家湾枪没响,这一夜银子峪那边却打个不停,枪响得华丽铺张,像富人家贪玩的孩子过年放鞭。

          何家湾警觉了一宿,黑洞洞的枪口一会指指南一会指指北一会是东一会是西,谁也不知该对哪边警戒恰当,如被捂上了眼围磨盘瞎转了三天三夜的驴。日头爬上河沿老桑树,大地早静,学诚说传仕“哥你去睡了吧,看样子没啥大事”,传仕就裹裹羊皮坎肩下哨门,回家路上不觉打了两个喷嚏,跟着鼻涕就流了下来。

          传仕还喝着姜汤暖着身,身裹一股喜色的学诚带了华老财古来稀一干人抢进了门,华老财的随班怀抱一挺机关枪!

          这一惊差点要让传仕大叫出来!

          事情就是这么邪怪,传仕从大清铁疙瘩始,玩枪炮若干年,见机关枪也没几多回,更别说摸着搂着抱着,马司令那里有捷克造,但他手紧,几百个光洋撒过去,换不来个嘴巴许诺,偏偏,盘了重武器的人却不与枪结缘。

          华老财进门连叫大兄弟。

          华老财倾半生积蓄从马司令手里换到这挺捷克造,在城里,马司令手下贾副官问他想要啥样的,他叫不出名堂只要好样的管用的,只会说大兄弟帮着长个眼力给一些,家里乱啊,走兵走得比刮风还见频,不得不防啊。说起来这副官也不远,论谱挂得上老婆那边的亲戚,仗打出了缘分,没仗时谁也不知谁在哪里啃窝窝头。贾副官再问他有几个兵,老华说眼下兵还没几个,只有兄弟侄儿一堆。还是一包银洋元宝管用,贾副官出主意让他讨要一挺机枪,兵不是短缺着嘛,拿火力补,一挺机关枪放起来顶一两个班的人手,还不多费煎饼卷子白面饽饽。

          拿些棉布包巴包巴,其外再裹上麦秸,华老财就这样把又管用又不占人手的私货悄悄搬回了家。

          黑夜里的枪就是老华掺和里面打的,真是放机关枪,没使洋油桶子鼓捣鞭炮吓唬人。老华叫苦,说憋着憋着没憋几天,还是有人把他藏机关枪事给走露了,夜里有人来收,两只黑狗被沾了药的白面饼子毒死,他听到了人翻墙进院轻揭瓦片的声响。

          传仕再听了个惊炸,差点又要大叫出来——老华说他听来抢机关枪的人不下几十号,乒乒乓乓打了一宿,居然没伤着老华家叔侄半根毫毛,莫非外边的人全拿打狗棍子?还是这机关枪放起来即可打人又可防别人的枪打?

          哪也不是!不提这些华老财还能讲些连贯话,一提坏了,老头又哆嗦不止,老头的机枪阵地建在正厅大窗上,前头用撬来的碾盘挡住,朝外开火通过碾盘中间碗口大的眼子,根本不看人,一宿里听见人叫“缴枪”就给一通,听见猫叫也给一通,天亮后静下来,老头战战颤颤出门看,大院里除了两条死狗剩下的只有被打成麻脸的碾盘了!

          老华携枪投奔,只求传仕分兵将银子峪也把守了。

          那抗日英雄古来稀不能学华老财直呼传仕一个大兄弟,却不知该呼保六旅独立大队长,还是十乡维持会长,还是旧时县上委任的二十八组司令,在一旁憋上半晌,自降一级,直通通喊声“爷们”,说“爷们,起个头吧,学水浒曾头市,咱们来个几村联防吧——全靠爷们了!”

          华老财把心肝宝贝搬来了,言明等于献出了一个班。

          那天传仕忘掉了伤风流涕,只把机关枪支撑在了红木八仙桌上看。

          爱国者在不停歇地爱过来爱过去,忙活着“日你”与“抗你日”,东洋人却不陪你消磨光阴,他们跑中国来不玩“日”与“抗日”,他们万众一心干正经事,而且效率极高。等有一天人们过铁路,会忽地诧异一下,看到早先西洋德国人铺就的钢铁枕木飞了,飞到日本国,而脚下一条条,则全变成了从东北运来的木头。

          (上篇完)

        • 家园 【原创】沦陷(15)

          (15)

          何家湾招集了三乡五村的人拉土院墙拉半年了。

          照合计规划,靠铁路一面用青石,另外三面石头做底土坯到顶。

          事关自身安危自然是何家湾出人手最多,学诚也不吝,叫给自家跑趟的何老大停了赶脚的活,专管开土这一块。干活的人里,岁数最小的得算老锛头十五岁的孙子何福,孩子头回扎进人堆,做起事来不惜力,等消停下来时,总跟见多识广的何老大腚上听他讲话皮子。何老大这时免不了摆活大得不着边际的话,不讲话皮子,单说碰上的几次马虎狼,说一日给东家赶趟累草鸡了,眼皮沉重,拐过山坳倒地就迷糊过去,梦里觉得脸上发烫,还寻思在家睡了有女人的床,懵懂懂睁眼瞅时,却见一只母狼在舔他腮帮子,原来那东西不稀罕死球货,见有人不当不央横路边上,舔几下试试还活不活,活才吃。被舔醒的汉子猛喝一声天摇地动,把老母狼吓尿了,掉头就颠,汉子哪肯轻放,随手抓过枣木点棍全力投出,棍子直直飞行,不偏不倚,正巧就楔上了老母狼的阴门,老母狼不敢停顿,硬是夹了棍子跑,累他再上山下堰边吼着边撵,朝个狼屄讨要点棍……

          大家笑得活也做不下去了。

          笑着,再各自施展想象力展望个结果,说甭撵,那老母狼挂了点棍子不敢直直朝家颠,得找地方把物件卸下,怕只怕进了家门老公狼见了不依,还以为老婆出门给自己挣回了个绿帽子,老母狼到这会哪里还说道得清。

          一般而言,老百姓到了这里才见聪明,能随“一”之后“接二连三”。中国人聪明,但中国人永辈子聪明不到正地方,所有的,也不过想象一些荤段子,其内原因还在探讨别的朝廷不许,朝廷每日所做的工作,说到底是在砍伐你的聪明度,不许说话开口犯忌,正好大家顺民也当习惯了,明透祖祖辈辈有嘴不是讲理辩论用的。大家想到民国了,大概松缓一些,你三民主义五民主义讲个天花乱坠,至少要做得比大清亮堂,后来看也不见得,好不见得,糟的地方更糟,有了碰不得的“关键敏感”词句,张贴起了“莫谈国事”……哪朝哪代吧,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说一回事行另一回事,只许当官的肏俊男美女左牵黄右擎苍,民众一开口抱怨便危及到了国家安全;国家就像整日虾着腰害着痨病,遇风便倒,国家都弱不禁风至此了,它要倒谁又能扶得住?——这是事实但你只能想不能讲,讲了便获杀头之罪。人所共知,伍县长的开明,堪比六十年后网络上一些进步论坛的版主,能战战兢兢放你就世道孬好评道几句,但怕你失口,列出架子随时要准备猛扑上前捂你嘴巴,瞧瞧,多厚道的人!可他老人家厚道,也只表现在许可大家论道柴米油盐,不许论道国事,国家的事有政府操着心,就不再有劳国民了,你只管按期缴税上粮,国民职责尽含其内。这么着,一个国家荤段子兴盛起来,谁肚里不装个三五箩筐,出门都不好意思跟熟人打招呼。

          老天爷在上有知,这时也许百姓说道些荤话了,你不能生生让人憋死!

          何家湾大致安宁着,大石门前雕着花纹的上马石以它的光滑见证村子冷落,几百年里,它一直被来来去去的人踩踏着,而今不同,来人少了,骑马的更少,它的功能在悄然发生演变,变做闲人座椅,把个面子打磨得干净发亮,透出了青石秋水般深冷的原色。马司令清野肃乡来过几趟,也请传仕过铁路来城里高就,传仕说乡野之人闲散惯了,受不了新式军规束缚了,但县上要指使尽可开口,何家湾是懂情理的。马司令说老子在前头打个血头血脸,净打给你们享受了,等哪天太平下来,也要回家弄出这样一个庄子,过过神仙瘾。

          马司令的神仙日子传仕没见着,只见过了他的血头血脸。

          那天午后村西南数里外猛暴枪声,村里人搬来梯子爬上高处看,距得过远,依稀见得袅袅青烟,一个时辰里摸不清又是哪个惹恼了哪个。传仕的子弟兵架枪上弹戒备着,一个时辰后有马司令的两个人跌跌撞撞跑来,说他们遭遇埋伏请何大队长快快支援。马司令的兵急着过铁路打电话搬“黄军”小队,借马认镫一路绝尘,传仕竟没问出他们遭了谁家埋伏仗打成了啥光景,冲个样子估摸马司令碰了钉子。两头不明的仗传仕哪敢轻动,他有二三十号人,与马司令的和平建国军不同,是清一色三乡五里子弟兵,贸然而出填进去,换一条峪里老婆哭孩子叫不说,何家湾从此告空,直变成山里光棍们的安乐窝了,代价大得没了个边。

          可六里外,马司令吃不住劲了,命令下达不上也不行。

          学诚铁青着脸把转子爹牵来了,几人围成个圈,听着远方稀一阵密一阵的枪声,商量这阵咋上才好。大家听出来了,那边势成胶着,何家湾把住时机突然出现,扳动了战局平衡功劳最大;同理,这时上去风险也最大——谁知哪一方在运气待援,为下一波攻打做了啥样准备?转子爹也觉得不好说,若马司令败阵下来,何家湾出手当算救援,把人接应进村四门紧闭即可,不败当然更好,这边人马上去,算给马司令虎上添翼,两军乘势直追三亭五里,回头何家湾不伤筋动骨坐渔战利……偏偏就打成了胶着,并且,这仗还不知是与谁打!

          “上是要上的,”传仕沉沉地望着西南,明透此刻冷落了马司令,何家湾将来也不保,“说说咋个上法吧!”

          “不直赶,走后沟吧,闪了正面,”转子爹想过三国再想西游,拿出个主意,“走后沟绕道,把劲赶在路上,咱们赶到时仗也分了胜负,就是马司令败阵下来,也不好恼火,咱付了辛苦帮他抄敌后路去了,兵法当叫出奇制胜……嘿嘿,等绕过去仗打不完天也快黑了,黑黑天里容易鼓捣文章,那时哪个看得见哪个?”

          “好。走后沟,现在就走,赶到了趴后沟里等天黑。”事不敢久拖,传仕让学诚把人马集起来,也不忘留几条好枪盘住庄上制高点看家护院防备偷拳。

          传仕的队伍出动,一个个闪出石门悄无声息潜下河道,从后沟猫腰磕磕绊绊往西南插去。

          赶到三里上碰个拐角,正撞伍县长带几个随从疾行,上边的人顺了堰脊滑落下来,两下不防备刹时里碰个满怀,眼珠子一下对上了眼珠子,猛一挨近也都发了愣,居然忘了把家伙什指向对方。伍县长厉声喝问传仕是来帮他还是来绑他,一句话提醒了枣核儿,上前下伍县长随从手中物件。传仕说慢着,看看老伍身后并无追兵紧贴,急急拉他闪去一旁,拧了鼻子问咋就打成这屌熊样,也问带下来的两人可不可靠,别回头拿他换了煎饼卷。伍县长早忘当初深挖“贼地瓜”一说,称他们和传仕一样,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

          不见伍县长有一年了,传仕这时看他更比来“焦土”时落魄,那时他好歹还有件破损不大的制服,可以挂让传仕起誓用,而今只剩了露着棉花的黑袄,颧骨高高撑起,那硬硬的胡子长出个四仰八叉,浑身上下透出这大半年里没吃过饱饭。传仕无师自通,曾指挥一干人“游击”了几回,倍尝风餐露宿,那天饱了,对胸前横杆大枪的学诚咋呼往后指望跑山才能活,那他就不想活了。传仕想不到老伍文诌诌一个人,卷入了战争机器后能钻山钻得像狸猫,可见他发誓焦土不是讲着玩的,但也有不解,那马司令几月里不住地扫荡山沟,哪回不带百十号人以上?老伍实力根本难以与之为敌,老伍疯了,这回要硬碰硬?

          传仕一咬牙,说全放你们走,“我上来就是看看能不能捡几支好枪。”

          “快跑吧,这回他们人多,他们在等一个日本小队。”传仕说。

          “肏他娘,轻易不养汉,养汉就碰上了两叉屌,讲好了与渤海独立营协同作战打掉老马一截胳膊,谁知他们人到哪了!”打过几仗的伍县长开口也见粗了。

          “跑吧!贴沟底,这天说话就黑,好藏。”

          “走了。”伍县长仓慌中不忘冲传仕抱抱拳。

          伍县长一仗败北,带来的人四散逃离,阵地上蜷着仰着死了六七个,一股冲天的血腥和焦土味。何家湾人还没从堰脊下冒上头去,听到了零零散散的补枪声,枪声补过,大地宁静下来。

          马司令十分不满传仕迟到,大匣子顶一下大帽檐子,咋呼这打仗是挣命的事,不是老婆蛋子们赶大集,大家脑袋全提手上呢。传仕三辨,说明透是挣命,可自个的人没经了大阵,若带上正面明显帮不上大忙,因此他率队开拔打迂回,一打果真打对了。

          伍县长冲出险地三天里收拢不起队伍,第四天见有零星人员回来,讲述那天正撒丫子狂颠,被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部队拦截了,深草里蹦出来把人摁个狗趴,只为扒衣抢枪弹。被扒光了脊梁缴了枪可以顺顺利利走?还不行,下一个山梁又被截了,定名乱匪要遭正法,除非愿意跟着他们走就能得一条命,他是上墙爬屋费了老鼻子劲才见到了县长。伍县长就骂郭大麻子,说打日本时连他们个人影寻不见,老子吃不住打撤了,你又出来下绊马索,哪个不告到省上哪个是乌龟王八蛋养的!

          自此,两家里仇恨更见深厚,但非常时期得不到省上传话,还得装出兄弟的样闹团结,哪天不巧碰个对脸,夹枪带棒的话却拿不上台面,隔沟相望,谁瞅谁都是上不了正堂的妾婢小媳妇,相互指责起来如戏班走台唱戏,照例从个民族大义入手,那一会两边战士们还都干着急插不上口,等过了民族大义一条“影壁墙”,登了正堂见了肉身不再冠冕堂皇了,大家个个都能插上三言两语了,一沟为界,两边跳脚,从肏祖宗老屄一直肏到对方家里没长牙的妮子——只用嘴巴“肏”,却本着“团结抗战”而没让手里的铁家伙什窜了火,毕竟刚才还在咋呼民族大义嘛,毕竟是“友军”嘛;一把瘾过过,两队人马双赢,谁也没败,各自收队回营吃饭。

          老伍这边有人献策,想起任家楼的刁婆子最能骂也最会骂,有骂到庄稼叶子耷拉头的本领,老伍便喜,便吩咐下回与老郭遭遇,别忘拿几个铜板去搬请老太。

          老郭那边也有人献策,说起任家楼的刁婆,有诸葛亮骂死王朗的本事,有她在岂惧一个区区伍岳,老郭闻言大喜,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便谋划下回与老伍对垒,定使人将那刁婆拽来,让她为爱国抗战建功立业。

          戏没唱上几出,地瓜土豆换了唱本,变文戏为武打,双方动了真,这日蒙阴国军秦启荣霹雳火起,赶过博山攻击了土豆党山东第三游击支队,山东焦土抗战岁月里的内战全面爆发。

          三个月后秦部又在淄川太河与土豆党拉开了大锯,消息传到大围墙竣工的何家湾,传仕咧着腮帮子笑了,说这下爽利了,都不是好东西,谁也别捏住半截装紧屄了。

        • 家园 【原创】沦陷(14)

          (14)

          多少年之后改朝换代,一帮喜气洋洋的翻身农民用乱锄砸死了热血汉子传仕,那时他挂罪名是勾引日本人烧杀奸淫,话听上去好像世无何传仕,日本人就会老实呆在山海关外。别处的人懵懂着就甭说道了,何家湾人在这里是明白的,知道一个叫池边的洋鬼子着了啥邪似的喜欢庄子,那人一不是传仕招来的,二没跑进来烧杀奸淫,他只是喜欢这个清静雅致的村落,喜欢坐山腰巨石上看青烟缥缈的老屋,听从老屋角落传出的狗嘶猫咬。打死传仕更大一个原因,是谁也不肯讲到明处的——大家气不过此人抓秧子拎窝地瓜提葫芦瓢似的,几年里娶了三个好看的女人进家门。

          其实传仕早年里还常走铁路那边的窑子,并且,在全民族极端困苦的抗战岁月里,闹了一出乱伦。

          可惜命只有一条,乱锄打死就省除了泄愤的抽筋剥皮。

          大白日里传仕就带枣核儿来赵家了,远远看到妇人坐老柳树下,看场院里两个小厮晒粮。

          妇人见了传仕羞羞的不愿抬头,听他问咋不见洪嫂来看场院,说洪嫂告了半天假回家收粮去了,说:“走,家里喝水。”

          传仕扭头对枣核儿:“别家喝水了,把枪放下去场院找些活。”枣核儿就默默摘脖上挂的大枪,传仕接了。

          传仕等妇人关好大门进了正屋,急火火地上来搂抱她,大白日里妇人红透了脸,推推汉子,咋呼大秋头上有些乏,但手上并不下狠劲把人推开,闭了眼,从汉子亲上嘴巴一直到扒净全身,那眼再也没睁开。

          传仕把长裤带花裤衩一把薅了,用力拉出一个丰满的腚瓜子,耳畔听到了花裤衩带子崩断的声响。他抓她两坨令人迷恋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的白肉,她有了撒娇般的一“哼”,说要死,看这光光的大白日头!

          汉子啥话也不听了,上床掀妇人个脸面朝下,压她身上急三火四去劈腿,当胯子压上一对翘翘的美臀,感觉奇妙极了,有卯与榫接触的严丝合缝的奇妙和自如。他想接下来的收获要远远大于前日的初合。他心急得无暇细辨美缝在哪,像漫荒里单凭感觉朝家走,送夯货频频朝大致部位一次次撞去,精致的妇人无助地将白白的臂展开,低低叫“不呀……她哥……”他抓住了白臂,手指扣手指深深亲住她脖后,这时,物件也探准了去处,不等全开便插入了。异物粗暴嵌入的一刹,妇人发出痛苦的一声吟叫,“啊”了半句,戛然而止。

          传仕觉得是身下妇人在维系他半死不活的命,满怀荒芜中只有想到她,他心胸才能涌起条条涟漪。

          随他说一句“想你”,美妇深深埋下了脸,语无伦次了,说:“不要了不要了,顾不上要这半辈子好名声……汉子,你骂桂香是个贱女人……娘呀,桂香这是咋啦,没白没黑地盼着汉子来……”

          两个花生党尽情释放几日里的焦渴,传仕勇猛突刺。妇人长喘着蹬着叫着:“啊呀……捣杀人……”

          直到把她弄了个披头散发张扬了好一阵,累个上气不接下气了,两人才停顿下来。汉子抱了妇人一个娇柔的身,不停说着人间最温暖的绵绵情话,怀里女人缓过一口,低低应声,是女人认可并顺从了男人的那种床笫特有的应声,乖巧柔和拴人紧紧,问想他了么?她说想了,想得厉害,只怕一大早忍不住要急去他身边,却怕二丫还有一大家人笑她是老没正经的花生党。

          “我也想个话皮子样的姐姐,想得拿了白盐当白糖吃。”

          不管哪个女人,都愿听抱她的汉子摆活这些,她情愿给汉子当话皮子,抿抿嘴,愉贴地笑了。

          问前头那回好孬,妇人埋下了头趴他胸前愉贴地笑,悄声讲个好受,说不会讲也不知那个好到底该咋讲,只感觉到了好畅快,只感到心飞了脑浆子也飞出来了。接着,话更低了,咬着他的耳朵,说他的“它”像一条新鲜光滑的长茄子,是大炮,把“那地方”撑破了打冒了烟,她有被毁灭了的极端舒畅,说活这么多年,只有经了那夜才知做强悍男人的女人多么好,让人心醉难忘。一番话把传仕说得意起来,乞求亲亲那里,她腿扭动了,闪躲着说:“别,脏呀,不干净!”

          传仕望着娇羞的妇人,呆呆的有了些愣神——在老伍他们眼里,他才是不干净的,论脏,目下又哪个脏得过他?

          关键是世上哪见比她干净的物件?经了一年焦土抗战的传仕看遍天穹之下,竟无一物!早前可有?也不见得,那时节他没背个汉奸脏名他还没脏,但县上老伍不干净,老伍能容忍日本人在眼皮底下开矿,就是汉奸。老伍一旦汉奸成立,那国民政府就是汉奸。国民政府前是德国人霸着山东,大清国又逃不脱一个脏——大清国不必负此责难,它不是汉人的天下,那时所有的汉人都在有滋有味给大清国当着汉奸,当出了一身咒骂吴三桂汉奸的火爆脾气。传仕看到天底下也真难找个干净东西,若讲干净,只有他匆匆赶路的马蹄声和当下怀里的人用心收藏的女体,而马蹄声虽干净却看不见摸不着随风而去,看得见摸得着的,只剩怀中妇人了。

          世上的脏东西永辈子也不沾老百姓的边,比方说这叫人抬不起头的汉奸,是跟非还不全在朝廷政府嘴巴里?他们跟沙俄跟日本偷偷凑成团谈卖国,若把个国卖成了是不许大家犯急不干的,大家一旦不许他们卖国,便变成了刁民暴民,朝廷政府要搬枪搬炮打人,但当买卖攒不成好价难成交易时,少不了要把与国无关的老百姓推上来挡大刀片子,这时你死慢了便是汉奸,在它之前,谁想过要跟老百姓商量一下?好一帮阴毒无耻的脏贱之人,但凡你们长点出息,能把好好一个大国弄成这样,看遍天下,孤家寡人一个朋友也没有?

          连东洋人池边都咂摸清了,中国的百姓有心背起一个汉奸脏名也难,因为起先就没人拿你当人看,你只是个一下生就给官家纳税的爬虫,你得养着一群尸位素餐的家伙,生老病死从无人问,以前这群家伙大言不惭称自个为“天子”、“父母官”,民国了,天子父母官不符时代潮流,他们摇身一变改当爬虫仆人,叫“公仆”,虽口中说自个是仆人,但爬虫们养不起时想辞掉哪个却做不到,得不辞艰难一辈子驮着他们——事实如此,除非你不顾明摆着的四六不靠自己来抬举自己。

          传仕大口含住了干净的妇人,把那嘴巴张到极限一口包裹起来,妇人抽搐中抓紧了枕,长叹一声,把人的魂都叫飞了:“俺娘哦——亲娘——”

          妇人含含混混地不停絮叨着:“疯过了今日你别再来……”

          日头西沉,一对花生党才生离死别般分离身子,相距三尺远,怅怅的,身上如同缠满了地瓜秧子,移挪不动,而这时天晴无雨一碧如洗,总留不住人。妇人光了身去拾掇头,草草地将沉甸甸的黑发散开理顺,再盘成圆髻罩起来,一脸愁苦地穿衣,还是那一句:“疯过了今日别再来了……苦恼杀人!”

          送传仕到大门,妇人却不开门闩了,白白的臂高高挂在那里想了又想,传仕不催,一手提了枣核儿大枪一手攥了马缰。妇人催他“快走罢”,停停再说,她给了洪嫂一些钱,洪嫂要等秋收过了把粮晒晒才回。传仕明透了,说一句:“我明后天黑夜里来,好好住一宿。”

          听过这话,妇人把闩子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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