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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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 家园 是,成四枚了,但从哪说是意外获得?

              是,通宝成四枚了,但从哪说是意外获得?

              而且,家园里说它有特殊用处,它将会"特"在哪里?呵呵,来了有些日子,却还没能熟悉起来.汗!

        • 家园 【原创】沦陷(13)

          (13)

          秋头,启全爹回何家湾收崖上八分旱田,路上遭殃了,明晃晃的刺刀对着赶路爷仨,兵们见启旺还小拖不动镐头,放过了,但不放长到了十七岁的全子,全子爹想拼老命,耳听一片三八大盖上栓响声,瘫了。

          传仕曾苦笑一声,说启全爹的地是不坏,可这年岁命能保不保还没人知,要地留给哪个?还是紧紧手多想渡难关吧,可启全爹并不这样看,哪个年头都不乏赌命的汉子,困顿比陈疴更难熬,眼一闭也就不管喝的是良药还是毒酒了。

          打死转子爹和传仕也想不到,原来全子爹看事比谁都明,他哪信跑黄河能安生,是听了家里三舅传出的话,黄河那边穷汉们乱起来了,狂杀地主了,大的乱锄砸死小的摔死,好多人分到了好地,一时光景里,地根本不值几个大钱,十块银洋买亩半,碰上不置家业喜好酒色的一些,又恰当手头紧,三五块钱也拿得下一亩——反正来的也易。全子爹要把握个好时候折腾折腾,等世面安宁下来再卖个好价,反复一倒倒成个东家好好当当,只愁手里没钱,亩半河边地可不就忍痛割舍了嘛。割舍亩半水浇地,他尚存小一亩的旱田,顶顶不济时也有个把窝头啃啃。

          全子爹失算在那边的地一层层冒着白碱,你纵有百亩又咋样,除当个跑马场,别的不太中用。

          丢上亩半好地,不足一年又丢个刚刚顶个人使的儿子,全子爹从此一蹶不振。同为借助抗日,一些人意气风发起来了,全子爹一路萎了下去。传仕仁义,讲过等安宁下来全子爹想要回亩半地只管拿钱,那是几十块光洋,全子爹看看,想凑够一个整数少不了打卖了启旺的谱,老天爷,那他可真就利索胜过庙和尚了。

          那天收完了北坡,忠魁娘叫厨房里蒸出了白面饽饽,开饭再端上半簸箩花椒面腌制的萝卜条咸菜,大伙吃得那叫一个高兴。

          这天学诚来,忠魁娘叫一声,说学诚小嫂几天里想婶子做的豆豉呢,学诚笑笑,说家里有,一会腾个手去盛一青碗来,吃两个集空子。二秀说等啥,正好饭食头上。学诚就应个不等,接个青碗转去,功夫不大端来冒尖一碗,忠魁娘替二秀接了,二秀伸上鼻子闻闻,像被香熏个了个不分南北,待那流进脑髓里的香气散尽,看看忠魁娘,问学诚也不知婶子那李家神腌菜是咋弄成的,她试了不下五回了,回回不是弄得稀糊浆就是弄个臭破天,只做不出个想要的酸辣脆来。忠魁娘叫声傻瓜子老婆,细讲见学诚家大婶子做过,人家腌泡上整日价守着晾晒,哪像她,摁成了一盆就三五天不管。想想又补充,说二秀那搅菜方法也不中用,听婶子讲那是要使桃木棒子搅,没桃木棒子也得有条竹枇子。学诚笑着接话也不麻烦,等腾个空儿也给小嫂子送过些来吃,“嫂,也不是桃木棒子,使花椒竿子最好,花椒竿子不称手才使竹枇——手是动不得的,手上有汗,汗手一动再也不神了。”

          两个女人说声“看人有多脏吧”,笑成了一团。

          学诚问传仕哥没出了门吧,忠魁娘说没呢,在后院葫芦架下跟转子爹闲啦呱,学诚告声找哥有紧要事,便去了西墙过道。

          传仕进了后院葫芦架下,对转子爹念叨看出兵荒马乱了,收秋的少了好几个脸熟的人,这几天怕只怕天不争气刮风下雨,转子爹应和,可不是咋的,东西炮楼也得占能颠能跑的人,下地的怎能不见少,怕只怕西树林那边的地瓜要冻地里,正说着,就见学诚抹着一门头子汗赶来了,他听风传马司令那边又有打算了,要在南北山顶修盖大炮楼子,当出山头一哨,跟十乡联防捆绑,形成个战略预警体系,一边少说也配备两个班,催促各乡捐捐派派,趁棒子收完人好调配就干起来。传仕只叫一声苦,请来了虎赶饿狼,二三十口子呢,个个不是啃石头蛋的,学诚嘟囔一句“那有啥法子。”

          转子爹说再说看势头民国至少要丢给日本人两百年,伍县长也罢土豆党也罢,他们都拿不了天下,说惨点伍县长最末了还不如土豆党能成事。学诚听过这话连擤鼻子都懒了,倒是传仕越来越觉得账房先生有些先知先觉,比如这话,明眼人都见得老伍正统,国虽丢了可省政府县政府一样不落还满世界游走着,军队也算整齐,那满山狼蹿吃过上顿不见下顿的土豆党有啥?光趴山沟细瞅谁家屋子盖得有气象一心准备抢了就跑了。转子爹不紧不慢,先咳一口痨痰缓缓气,接说人急了只求这股子劲,那伍县长给国民一个三民主义,听着天花乱坠要命是看不见摸不着,哪里比土豆党来得脆麻溜?他们只对你说给你条枪跟我走吧,趁着乱世打出十亩水浇地自个当地主,有了这话长工还有个思量?还不跟了就走?学诚问长工们打下了十亩水浇地呢,等当上地主人心还不照样散?转子爹就笑,说理还没变,等你打出十亩水浇地他们还是这话:你好好拿稳枪跟着我打仗,把这十亩水浇地世世代代保住。

          “真是明抢!”

          “可不明抢咋的。”

          传仕心疼水浇地了,他的水浇地不是抢来的夺来的风豆叶子刮来的,是在县队上靠为官家卖命挣几个钱置办下的,置办下地弄上枪为的就是把好日子护住,原来这想法人人都抱一个。传仕发恨,说就接马司令几个班吧,只当是多养了几条狗。

          转子爹也叹,几个班到了居高临下,也把何家湾盯住了,马司令讨钱要物征粮,比前头方便更多了。学诚依旧嘟囔那一句“有啥法子!”

          地面有了些相对的平静,好像大家闹累了要坐下喘上一口,山荒过一阵又见了青绿,青绿之后见金黄。山里老伍还蹦跶着,老伍们手上没得一挺打不了连发的歪把子,因此他得蹦跶,老郭抽了个冷子得到了,于是老郭的战略方针有了变化,不轻易兴兵了——一挺因故障打不了连发的歪把子得之不易,他要为革命把它守护稳当。

          令传仕惊奇的是华老财一日跑何家湾提起了个人物,介绍自个庄对面古家庄叫古来稀的一夜功成,拐过冬回村,带了高高矮矮十几名子弟兵,回村腚瓜没坐热先买屋子置地,一把火将自个住了半辈子的草堂烧掉了,拍出几根金条要全村最大最好的屋。傻瓜也明透他钱从哪来,跑山那会他们绑了好几多票呢,那时打的旗号是为抗战筹资,掏得出钱的苦主是好人,掏不出钱的按狗汉奸论。老古踢蹬一番得到了一腰金银,到这会不愿再带子弟兵为劳苦大众求解放了,看遍山里山外,觉得还是老华他们可交,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钱时说不得要朝老华的正统堆里滚,老华他们平静年月里积聚了声望,是民国里的曾国藩李中堂,而今他也有钱了,临近正统了,大家讲话对等方便。做成地主前古来稀要抢别人,等做成地主自然反过来了,变为时时防备别人来抢,见了老华门前打起日本旗,说遇事求救东洋人得颠过铁路去,紧要时刻远水缓不了近咳嗽,他是干过爱国抗日队伍的,知道他们来无踪去无影看准你时绑上就走——少不了要靠自个呀,靠自个联防一呼百应。

          爱国贼们的画皮揭开就容易对号了,没个三分利谁起早五更?只是到这会,身为保六旅独立大队长兼十乡维持会长的传仕,心意懒懒,竟不想出面去接一帮传奇人物,闭眼不愿去看一国里汪主席地瓜党还有土豆党各念各的经,不愿去看人间天翻地覆了。

          传仕遇马司令便伸张不能,不免颓废,想着一个好女人,顿生退意,要从此退出人间纷争,说学诚“秋后你来当这个司令吧,我只想歇歇”,学诚实诚,问“哥不当司令当啥”,传仕说不管零碎事,只管学诚这个当司令的。

          原来传仕也是有个党的,“花生党”,当“花生党”清静,没有人窝着别的心思去窥察你祖上有无当汉奸的苗子。颓废的传仕精神着实一震,看到了人间残存的一缕光辉。

          转子爹说东家是累了,“就把来来往往的琐事交学诚跑腿,你好好歇一阵子。”

          “那我替哥受累吧,谁叫我是当兄弟的。”学诚应承下来。

          等两座大炮楼一弄好,地面将安稳一些,到时再把庄上几个哨门看严一些,更听不见外边鸡叫狗咬。传仕意思利用安稳下来的时间办些正事,废一间私塾立所大一些的学校,上县请像模像样的先生,招邻村孩子都来上书房,说到底还是上过书房的孩子能长出息,生而不教等于养狼,人家蒋委员长也懂这理,早前进“皇家铺”军校当过校长,传仕也想当校长,只管教孩子们长大争气。

          “嗯,”转子爹说,“这是个正经营生。”

          谈起上县请名先生,转子爹记得焦土前县书房里的先生月清月结,名先生要跟县上要二三十个光洋呢,见传仕牙疼似的眉头紧攢,再讲碰眼下这世道也未必了,大家用心捐捐,兴许十个八个的能让人抢破了头。传仕叹世道不济也真可怜了当先生当名先生的。

          传仕给学诚司令交代任务,若见山梁有老伍的地瓜党过,要丢几包地瓜干让他们顺手拎去嚼咕,若是明抢的土豆党老郭,甭二话,见影子就搂火。

          红了的高梁穗子收个差不多,二秀惦念娘家那边地还种了一些,这几年里靠洪嫂出去雇几个工赶活,也是心系儿吊着怕天不好,传仕应着抽空过去看。

        • 家园 【原创】沦陷(12.)

          (12)

          那夜,月盘儿亮得如同挂在了人眼睫毛上,田野涌动烈烈秋香,心怀强烈爱情的传仕,好似成熟在大秋里的一粒饱胀果子,顶着凉习习的风赶路,马蹄敲击着周周正正的青石板,“巴哒巴哒”的声传出好远。

          传仕敲赵家门应不到寅时,他想该有洪嫂来开门,心里还盘算编个事项儿圆圆一个冒失失的夜奔,不料开门的正是赵汪氏。

          清滑月光里,门外一个门内一个,两人默站了半袋烟工夫,妇人扭头回了,低低说一句:“进来把门关了吧。”

          传仕也抢步赶进了屋里,妇人并不点灯,好月儿被薄薄一层窗户纸滤一下,屋内的人见了朦胧。传仕听到妇人一声受了委屈般的喘息,不由两腿一软,当堂跪下去了,直直跪着不吭声。

          等上半柱香的空,妇人才叹一句“不知叫人说啥才好”,伸出手来拉汉子了。

          传仕起身把妇人箍了个紧,抱起头亲嘴,一直亲到妇人盘在脑后的髻乱了,才把口中一条软舌擒住,传仕咂巴着妇人度来的香舌,将手腾出火烧火燎抓白凌凌的绸缎裤里两瓣令他魂系梦牵的腚瓜,这时,他感觉妇人两腮火刺刺的烫。“你知我今黑夜里来?”传仕百忙里偷闲,盯着妇人白净脸盘儿问一句,妇人说他白日眼里看她那光,像饿极了的大虫要一口把人吞掉呢。传仕大咧咧要找媒人再来赵家提亲,他要娶妇人进何家门,妇人说真是傻瓜子话,哪见有送上了闺女再搭一个娘的。

          传仕凑近试着叫一声姐,妇人闻出了话中勃勃的肉欲气息,掩面不应。

          把妇人横抱起来进了里屋,妇人说点盏灯吧,洪嫂管牲口睡后边的院,睡着了前边打雷也不醒。

          他感觉燥热无比,一条被外界断为“动则流汤”的物件直直高昂。

          传仕没去点灯,一刻里他觉得去找那小小的洋火棍子,比大海捞针还费心神,他在黑暗中俯身,捞起妇人小脚,脱去绣鞋快速解除一条长长裹布,放肆地亲,她抖得更加厉害了,微轻说句“别,别!”言罢自己缩紧了。传仕将她抱上大炕,心急手松,让妇人落地猛了,她瞬间失声低“呀”着,声似夜莺。

          后来妇人对传仕说,“呀”那一声,是无意碰到了他腿间的巨物,看他身体不那么屋大山粗,做梦想不到却长着极端雄壮的物件,手背瞬间一碰,她瘫软了,也怀巨大恐惧,怕粗壮惊人的夯货不懂惜香怜玉。妇人不知传仕被人窃嘲不中用、身不爽利老久了,传仕松松垮垮着,心境好个悲戚。

          这时节传仕看自己个,身高十丈体宽十丈,就一个字:壮。他不给妇人阻拦的空,哪怕是那象征性的阻拦,一把捧起了那令他思想好几个时辰的大白腚瓜。妇人浑身颤抖一下,手松活了。剥起她最后的一道遮掩,如同剥春天里灌浆的柳条。

          “别……不呀……”她哼着。

          浑身鼓胀如秋果的传仕,这会只剩下了摆活车轱辘话:“脱光净了睏……”

          这个初夜传仕炫耀与征服的欲望更大更强,几乎忽略了妇人绵绵的爱,他感觉到了妇人有着梦般柔嫩滑腻,他得到了体贴温润的包裹。她发出了极其含混却非常动听的一声,像“啊”也像“哦”。

          传仕瞬间里僵直,接着一股顶天立地的豪气贯穿了全身,平地里把人激出一个哆嗦,记得自从要沦陷,他变得不再是条汉子了。是,他不是一条汉子,因为他保不下一个口无遮拦的老锛头,眼睁睁看着老汉遭抗日英雄开了膛掏了肠,他战颤在“民族大义”上,不管愿不愿意得随了众英雄深挖“贼地瓜飞地瓜”拖拉全村人过一遍堂,他横不下心听令焦土让一庄子人流落无归处……日本人来了,更不视他为汉子,懒得多派些人来与他撕打……他只有抽大烟泡子,甩脱忠魁娘的拦挡,托人上县买来几坨,备齐一套家伙什,偎上大炕头从烟中得些飘摇。

          下不了决心焦土的传仕自个把自个挂上了耻辱架,两口烟抽下找个洋钉子弯上钩拿线拴了,借个钓鱼之名上河滩把自个变成灰色石头。

          “她哥,求你,轻一些……”她央告着。

          汉子直直一问:“姐……看我还梆梆硬么?”

          女人一把搂住了他无助地吟道:“梆梆硬,好硬好硬的……我这是……在干啥呀!”

          他努力向前,着迷地挺努着叫着,语无伦次:“你知我觉不觉得自个还活?你知我觉不觉得自个还活……”

          女人不回话,那一连串的“哦哦”从她鼻孔里传出来,把人激得愈加斗志昂扬。传仕看到秋来了,但他还没萎下去,身子里还有饱胀的汁浆——啥也甭说了。

          他忘掉了时辰,但知道不过两袋烟,怯怯的女人再也挡不住身子的需要,伴着汉子横扫研磨不可扼制的扭曲,间或伴一声毫无美感的长喘,他结结实实地忙碌,边撩开了她遮羞的被单,见身下美妇随他顶入与拔出,青发翻飞,瓷实的白奶子颤巍巍东摇西晃。两个劫后余生的人放下了身外万物投入进了欢畅里,这一刻没有羞耻也没有了荣辱,东洋人不存在,天与地也不存在。汉子拿开她捂眼的手让她看他一眼,问她觉得好不,她的头在枕上左右剧摇,说出的话像叹息:“哦……呀——好……撑胀得慌!”他高喊着“姐呀”用力顶了几十下,她手顾不上遮体,使劲揪了床上单子,身子紧绷“哦哦”吟叫,腰肢撑起来,身子挺成了一张弓。

          她奶子起伏如波涛中的小舟,胸腔里拉出一个哭音,他感觉夯货不堪滑润羞处的挤拧吞噬,要长泄了。妇人扬起的调调拖拽柔弱的哭腔,让人听了久久兴奋不已:“……丢杀人了!坏种,你叫我丢杀人了……”

          女人抖个不停地攀上爱情的第一高峰,披头散发支撑着身长长的挺过半晌,颓然垮塌。

          后来她告诉他,那一阵“好”好得她想在他怀里死掉,汉子慢吞吞拔出一条物件,她感觉体内没有了撑胀的一种空荡荡,好似生命挪到了尽头头。

          初秋夏末,两人身上满了汗水,汗水淌满妇人梦一般细腻的身子,流向圆圆的肚脐,汇成汪汪一窝。

          传仕抱了妇人一双小脚,听妇人说她叫桂香,整整比传仕大了一岁半。

          • 家园 18禁
            • 18禁
              家园 失误

              应该的,可惜只注明了“很黄很暴力”,忽略了一句“重口味,18岁禁”。

              好在篇幅不大,小毒。

              欢迎jack 兄光临!

        • 家园 【原创】沦陷(11)

          (11)

          次年收秋前,传仕从铁路那边娶来了十七岁的赵家二丫头二秀,传仕三十五岁,二秀娘赵汪氏三十七岁。

          青柳河夏日欢快秋冬没精打采,它只知一年四季绿了坡黄了山,对来来往往的热血汉子热血事熟视无睹。

          传仕打算动些土木加道院墙关了门朝天过,又顾虑做法显出了心虚,显出他和一个大庄上上下下齐截截地不中用了,他还得证明自己个中用,不是外边人传浑身上下没个发硬地方,动则流汤。传仕要纳二房。先对媒婆声明再也不要十五岁的闺女,出忠魁娘一个足够让他苦一辈子,反正差个“正”字号,是不是黄花大闺女也可略去不计,只求一个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女人。媒人边四处奔忙边数手指头,数着数着就把赵家二秀纳入了眼界,鉴于东家有言在先,一咬牙便给丫头加了两年虚岁,说那边孩子爹没了,娘舍不得嫁女,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九,着急了,满世界打探,你想,女过二十可有人敢要?

          三日回门,胸挂红花的传仕照礼数要走在驴前,为开脸梳起了妇人鬏鬏的二秀牵驴,驴尾巴后头还是驴,由脖上吊了大枪的枣核儿牵,驴背上一左一右驮了两只朱红色的礼盒。清晨凉嗖嗖的石板路上响着黑驴“巴哒巴哒”的蹄子声。

          深幽的山峪里响着布谷,涧溪边此时更见茅草饱满,绿得仿佛要把那饱胀的汁浆滴落下来。果然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魂无魂都明透个来日无多,来日无多便更有心挣个爆烈烈一现。

          野峪里也有拾掇秋的汉子在歌,声调儿高一句低一句呼得出奇,那歌唱道:“半身不遂呀嗨百会先,绝骨肝俞呀嗨阳陵泉,环跳昆仑呀嗨足三里,地仓颊车呀嗨独占全……”

          再唱:“乌黑的天乌黑的地,乌黑的天地摸家里。搂住嫂子做了个嘴,嗐!又当你是俺那二姑娘哩。”

          打头一段传仕听出下地汉子在家从医,当个郎中,想也不差,乡下里能被人尊为先生的,除去教书房的一个就剩郎中了,郎中先生。又断断续续听了下一曲儿,改想这是个啥也明透一些的风趣活宝了,守了几分保命地家里有个热炕头,过的是平平淡淡的百姓日子,才不管满世界打出花来。

          传仕向往这活法了,嫌焦土来焦土去累杀人。池边曾问传仕讲得出讲不出国民政府怎丢了国都,说打城的“黄军”只有十几个联队,换为支那军编制不过十几个团,而守卫南京的唐生智长官却带了十几个师,就算“黄军”去了几架战机助战,可唐长官有经营了多年的国防工事层层布防,而且十几个师里有超过日本的德国装备,那么为何打不赢?传仕自然想不通,只知那姓唐的若带十几个营,打不赢时脸还有地场儿搁,不丢人。池边还说,早年贵国北洋水师为亚洲一流,有火力强大的英国战舰,水师一动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可黄海一战又如何落北?传仕不服,但嘴巴硬不行,池边跟你不紧不慢摆事实,世间唯有这种人最可恨,能把你气得浑身发绿打冷摆子,但你没话可摆活,面对一片混沌,你只是浑身发绿打冷摆子而已。池边后来说答案了,那话就如同转子爹放了个屁臭气走了两条裤管一样:一茬茬的中国人在中国连奴隶都算不上,从根上看就不知这仗为谁打!

          传仕清清嗓子亮了一句“乌黑的天乌黑的地……”却记不起下句了,咧开了嘴巴笑笑。

          传仕能唱几句转子爹教的战歌,转子爹尊它为国歌,但有一天池边听忠魁唱那歌,就给纠偏了,指出黄龙帝国不存在了,眼下是民国。池边教忠魁新歌,歌曰:

          于斯万年,东亚大民国。

          山岳纵横独立帜,江河漫延文明波;

          ……

          扬我五色民国徽,唱我民国歌。

          听了池边这般教唱,大家看转子爹,那眼色是问他与日本人哪个对错,调调儿都一样,池边这边歌里却不见有金钟罩铁布衫,唱起来不见力量。可是,你要咋呼池边没弄对也不行,两下里一比,日本人教得更靠谱。

          中国的歌,却是日本人教得更靠谱,世界就是这么不着四六。

          这半年里传仕脸上总不见笑,冬春里闲下来拉围墙,学诚有事找传仕,三五遍问转子爹他去了哪里,转子爹三五遍说是去河道钓鱼了,学诚再找,沿河走数趟仍不见人——那时身裹件棉袄死气沉沉坐河边的传仕已不是人了,变为了河岸灰色石头。转子爹对学诚说叫东家分分心,等两年过去顺过了一股子劲,日本人和汪主席治下的大中国与大清国就差不多了,那时传仕才能不惦曾应允老伍的焦土而没焦。

          传仕也不是颓废个不分轻重全放弃,明透有样东西得紧紧把牢。那时节要进大墙当兵吃粮的人多,何家湾几推不去,就地精选,参照民国二十二年实施的征兵制“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十亩地在前八亩地为后”改建一队子弟兵。

          走前传仕就说见了二秀娘没法叫娘,二秀说那你叫啥,传仕嘿嘿一个,拿捏不出叫啥,只觉对着一个大不他几岁的女人叫娘是启不开口的,也想回过了一次门再也不登那赵家,叫不叫啥都是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到时看了再说。

          传仕没想到这一回门对他一生产生了重大影响,引出了二十世纪里最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的爱情故事。自然,照习惯按部就班的国人而言,传仕这时成了邪恶化身,成了“花生党”,会被一撇子走顺的民众唾弃,会成为反面教材被世人引用几千年,问题是传仕有枪,谁也奈何不了他,而且零碎舌头根子嚼多了,难讲被人传为佳话的可能。譬如抗日少帅张学良,日本人没见打了多少,他不放过的是下属的妻女姐妹。大汉民族看事物通常没有明确是非观,佛讲佛道讲道,一切取决于看我能不能弄残你,弄不残时便改为最大程度的依顺,可变伤风败俗为风流雅事,推开耻辱架就立封神榜。

          赵汪氏和家里帮活的洪嫂早早候着二丫头回门,这是一个极干净利索的妇人,穿了皂色斜襟褂,腕上挂了翠绿镯,下身是白凌凌的绸缎裤,黑绑腿一绑,就显出了一双周正典雅的小尖脚,鞋面绣着牡丹红花叶绿。传仕见了面带喜色的一个年轻妇人,真就叫不出一声娘来,只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句,神仙下凡也听不出这是句啥。传仕不欠别的礼数,一口气鞠到了六七个躬上,听旁边洪嫂子笑着说行啦够啦,没完没了丈母娘还怕你闪了腰。

          早晨屋外的日头也毒起来了,可一进正房情形大不一样,清清凉凉的,透着一种不经男人染污的闺气。想必那在赵府过了多年的洪嫂也是精细之人,把屋里青花春瓶粉彩罐罐清理得一尘不染。洪嫂上前接了传仕礼帽放到帽筒上。传仕想回去后再谢一次大媒,不为讨二房讨到了穿旗袍过门的黄花大闺女,只凭眼界里看到的一股清爽气,还有另种说不出的但却沁人心脾的快意,尤其一年多焦土来焦土去,腥风血雨,更叫人觉得有出世悠然。

          没几句话说过,妇人眼里就有了泪,叹一声说嫁了闺女泼出了水,她两盆水这下算全泼净了,而且大丫头头春里也生了,等去找死老头子她心也安顿了。传仕早知自己那年纪不大的老泰山死了快两年了,是半夜里遭人闯进家里拖走的,等再见人时已被砸碎了脑袋扔进了地瓜沟里。传仕宽慰都怨那该死的日本鬼子,妇人不同意了,嘴一撇从鼻孔里发出一个轻笑,说就别往日本人头上扣屎盆子了,日本人坏那时可得有?人家还没来呢。怪只怪死老头子心疼家里两杆破枪,叫拉队伍的人眼馋,没白没黑惦着睡不着,好言求不去就来狠的,给你定个汉奸名弄出去砸死。

          妇人去找洪嫂吩咐些啥,走动起来娉娉袅袅,传仕看得有些发呆,一时竟想当初转子他爹托媒,咋不把这家人说个明透?相比二秀的青涩,她的娘可真是一个熟透的香甜果子。传仕想想还有一比,可比二秀是九月里旺鲜的地瓜花,花盘赛碗口大过牡丹几倍红过牡丹几倍,可就是任你一头扎进花堆里,也闻不见星点香气,茉莉不大,只要有一个花骨嘟在,足让满屋香透了。

          晌饭时洪嫂烫好酒端来了炖鸡,满满的两大海碗,洪嫂笑说人家丈母娘疼女婿是一顿一只老母鸡,这可好,今日一炖两只,你放开了肚子吃。传仕看年轻丈母娘,妇人也觉得已成事实的称谓滑稽得很,羞红了脸抿着嘴笑。

          妇人说饭多吃一些酒少喝,铁路这边的酒烈,伤身,口里讲着,轻轻挽一挽袖口把镯子往上抹一下,给传仕卸来一条肥肥鸡腿。温存话语把传仕心泡得软软的,拿眼寻声望去,却见妇人慌慌张张躲避了,无来由地去呼闺女二丫了。

          午后传仕感觉昏沉,身子躺上媳妇的炕,六分睡四分醒地眯瞪着,他染大烟已有了日子,闷闷时或饭后困倦习惯了来几口,眼下不是地方,一份特别的清静叫人舍不得打破。布帘外有妇人和媳妇轻曼的对话隐隐荡过来,妇人问媳妇这两天里还好,媳妇低低说好,妇人再问见过大娘了,是咋样的一个女人,媳妇说见了,时候短,也不知她是啥样一个女人,不过他们那叫忠魁的小孩子挺好玩,嘴也乖巧,开口闭口二娘二娘地叫,大娘说再等两年忠魁大大就叫他上县书房,不学他爹,一辈子走不出何家湾的男人才没出息。妇人听罢称许一句“是个懂情理的人”。

          媳妇也觉得困倦,对娘说想上娘炕上歪歪身,妇人就嗔闺女一句没见过这样的,当了别人媳妇了还离不开娘,接着两人嘻笑一声。

          妇人安顿了闺女,再晾好一碗茶给传仕端来,见传仕还睡着,轻轻放木几上后退,到帘前时又想拉一下被子给睡着的人盖盖脚,这一动传仕就醒透了,冒失失盯住了她身段子看,看到妇人面庞红红的。

          妇人远远坐下,说些兵荒马乱年间里的事,不知从哪听来谁的枪走火打断了自个胳膊,提醒传仕仔细枪呀刀的,收个严实,虽说都是自个物件,但铁疙瘩们毕竟是凉的,不像狗那样还认个自家主人。说家里前头的两杆枪全被她砸毁塞进炉膛烧了,没了枪的家安生,早些儿把门闭了也就挡住了外边邪气,相反倒是有火枪时更多不清静,外边的人还寻思家里藏着金山银山,要不然你还使得枪来防护?脸上略略挂些哀愁的妇人话到这里微微现笑,有了些历尽沧桑后的超然,说一些理只怕反过来想,一反想就全想通了。

          传仕呆呆地说:“我常过来走动走动,转转看看。”

          妇人说倒也不用,他家大业大,操心的事多,这边有洪嫂陪着。

          “要不你也搬了过去,搬过去一家人见面时候多些。”

          妇人红着脸捂嘴,说那倒好,等她年老挪不动腿脚了,去那边养老,说:“怕到那会你该嫌哪里来的老太婆了。”

          “哪会……请怕请不到,哪会嫌……”传仕心不在焉的越发狠了。

          • 家园 欢迎大家

            欢迎大家!

          • 家园 ...........

            一茬茬的中国人在中国连奴隶都算不上

            大汉民族看事物通常没有明确是非观,佛讲佛道讲道,一切取决于看我能不能弄残你,弄不残时便改为最大程度的依顺,可变伤风败俗为风流雅事,推开耻辱架就立封神榜。

        • 家园 【原创】沦陷(10)

          (10)

          未久,战端开了,一彪号称“黑虎军”的,在李家庄山后被老伍的山东纵队和老郭先遣独立营围上,事过多年三区五县还不忘那仗打得妙,妙只妙在马司令坐镇外围,在日本人眼皮底下三管齐下把黑虎军打了个人仰马翻,独立营这一仗还出了英雄,一人刀劈七颗脑袋,上了史册,大概史册也怕羞,只字不提劈死了谁,笼统打了一竿子——敌人。初冬一场小雪后,满眼只见冻得硬梆梆的尸首和一摊摊的黑血。人死灯灭,地上多了些被遗弃的“木橛子”。

          敌人,敌人,敌人……不一伙便是敌人,纲领各异也是敌人,瞅你不顺眼看你不乖巧还是敌人,中华人多千人千性,谁看谁不是敌人呢?我杀倒了你算你倒霉,你杀倒了我你当功臣,血泊中只见朝廷后宫笑不拢嘴,一切本与小民无关,但连点微小发言权也得不到的小民,千古不变相互杀戮着,顺带替大小朝廷高兴着,口中念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念叨“位卑未敢忘忧国”。

          ——翻遍志史,堂堂一县除去一个乱纷纷的开头,八年里几股抗日武装谁也没对日打出像样的仗,见诸文字的大战役,是志史党派自撰曾于四五年秋消灭过一个日本小队,而战斗进行时间是在日军投降前还是投降后,语焉不详——指出了战斗发生地却不指明打响的具体时间,如何免除他人之惑疑?降前叫战斗,降后便是屠杀——所余伤亡过百的几次仗,必与日伪军交火伪军占多,说穿了仍为中国人打中国人,或者来更干脆的国共杀戮,双方被杀倒了一片司令。

          还是中国人整治起中国人来下得了狠手。

          西安张少帅的警卫营长孙铭九当属中华第一热血好汉,丙子“双十二”,把黑洞洞枪口顶老蒋脑门上要他下令联共抗日,据传兵谏了个声泪俱下。善良的国人谁也不会想到,就这第一热血之人,几年后当上了东洋人治下的山东保安司令,一日“荣升”,一班参与事变的所谓少壮英雄随后陆续来投,一时间齐鲁大地群贤毕至群英荟萃堪称壮观。还有国军吴化文,先降日寇后归国军再投共,卖地东洋于前献济南城池于后,转了一圈来个大团圆——率新整合为三十五军的原班国军打开了国都南京,把蒋总统赶上了海岛。

          ——还是在山东,日本人投降两年后,一支军队一下子就把三万美械装备的一个王牌军围在了叫孟良崮的地方,全打掉了。次年,秋,大队人马去围省城,首开(唤做“解放战争”)攻坚壮举,一口气打掉了美械装备的守军十几万,打那可以并开四辆卡车的城墙如履平地!两年多,没人知道两年之前这些猛士都藏在哪里,哪怕一次聚歼三五千东洋人也好,恰恰,两处打掉的俘获的还是抗日名将。

          县志明显把当时国家的拥有者国民政府排斥了,因此说它是十分残缺的,不能称之为史,等哪一天见得上面从容镌录国军抗战作为,便是这民族真实复兴的发轫。

          黑虎军遭分而食之,侥幸不死者被群狼堵截,身份变为地瓜党革命军汪家政府军土豆党军或狗猫杂碎军若干。那会,凡听到风声的,都能赶来叼块带血的肉,或剔了骨头砸出骨髓,最迅速最有效地充实扩大着本伙。消息传到何家湾,传仕看到缺个营盘的黑豹军大概也快完了,黑豹之后约摸该轮上二十八组,传仕品到了唇亡齿寒的味道,几天下去苍老了许多,有一段时候只喜欢晒初冬的太阳,失魂落魄地呆坐半晌,然后立起,晃晃悠悠去爬高坡,看一地没精打采的麦苗。

          寒冷,阴暗,圈套,欺诈,恐吓,困顿,无奈,死亡……一个大国千年里独一色调,人们总有充足的理由挑动仇杀,谁也没有坐下来谈谈的耐心,曾经出现过的一次“谈谈”为鸿门宴,热脸背后藏冷刀。谈话要求人对人,华夏无人,只有朝廷政府与虫,而朝廷政府大员由虫转换,何来起色?

          “拉一道院墙吧,东西两外边修炮楼子。”传仕找了学诚,吩咐,“让他们自个和自个焦土去吧,咱们关上门过自个的日子。”

          • 家园 小说写得不错

            不过建议多读一读历史,打仗要枪、要弹,打掉这个王牌师的枪弹从哪里来的?运输队大队长功不可没啊!要是抗日战争的时候,大队长按嫡系军的标准给某党补给的话,山东、华北的日军早就被打跑啦!

            • 家园 呵,凑趣之物

              呵,凑趣之物,不必认真.

              当时怕是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再说,照国人内斗习性与品行,老蒋大概也怕拿出东西来却喂了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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