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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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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18)

(18)

时序转眼进入民国三十一年。

青柳河清雅端庄,属阴,何家湾却不属阳,至少不是胡子拉茬有着刀砍斧劈般的阳,少了气吞山河铁马冰河的质不见风风火火,青柳河柳冠如云枝如玉臂叶如雾烟,也给了庄子一种疲惫,一种正襟危坐的疲惫,一种劳心过度的疲惫,样子像被蹂躏来去数百年不止的汉民族,坚韧和张力到大清刀下时,已少得可怜,但大清并不嫌其瘦,生生用一柄“文字狱”冷锋把一点残存的热血削净了。

没了热血却不死,当叫苟活。

既是苟活自然要唯唯诺诺,因此大清近三百年,大汉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也出不来,满街都是木讷呆滞毫无追求的脸,连孩子的眼神都是苍老的。阿谀奉承之气大清朝盛于大明朝,险些走上极致,好歹那些伏于太和殿下的文武大臣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留了些货底,于是到本朝就有了“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一说,极尽肉麻,肉麻到叫人从读物里再见形容词,能条件反射大生恶心。

从细剥剥瞅瞅,不难看出传仕生年正逢其时,“五四”青年狠狠敲击了国家一棒子后,汉民族的的确确打了一个浑身透气的机灵,接下的二十年,狭隘闭塞的民族又捡拾一种叫“文化”的东西,朝野胸怀春意多有清明之相,出了不少英姿勃发的人物屹立百年。

可惜绚丽多姿的一个萌芽来不及茁壮,抗战八年来了,一个民族浴血八年后再相互杀戮三年,“文化”那种东西又不见了,只见纲领和由纲领引发的争斗。也是一种文化,它专“革”文化的命,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堪与秦皇的焚书坑儒一试高下。

清明之相昙花一现。有养得出“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的民族,是完全可以出百万皇协军的,两者都不假思索。

传仕找个粗大的洋钉弯钩,拴上线丝没事时就朝河里扔,美其名曰“钓鱼”,一扔又去二三年,于是,河里鱼鳖虾蟹就熟悉了一句人话:“焦——土”、“嚼——土”、“搅——土”、“浇——土”。

这二三年,日本军人像吞吃了大力神丸,攻城掠地一直打到南亚,为保证太平洋水上交通线安全,连珍珠港也动了,叫一路观战的美国佬着实犯了一回心绞痛。到了中国大陆,他们明显收缩了战线,警觉地注视着打累了的老蒋匀气。

何家湾大致安宁着,连对马司令支援性的作战也无几次,更别提出击谁个,世面渐渐安定后,学诚眼热过马司令他们的一身好衣裳,想讨些来让子弟兵们穿穿也精神精神,却遭传仕骂个狗血喷头,传仕骂学诚要贪个米粒喝个胀饱。

老郭那时在老山里的石佛村建政府,风传老郭放下司令架子亲自给石佛人定出身,咋呼过一个长工来问,开口和颜悦色,先叫个老哥,问哪捻子的,是不是受苦人,长工答个当地的,说没见着苦,郭司令很奇怪,把鼻头拧成个圆椒,跟问一句是不是给东家干活,长工说不干个活跟腚瓜上白吃哪好意思,咱是晒得脸黑心可不黑。“那不能不苦呀。老哥,现在解放了,我们来给你做主,有苦直啦呱。”

“有苦直啦,我没见着苦啦呱哪些,东家待我好好的。”

“那你是狗腿子了?我们会杀狗腿子的你知不知?”

“你啦理不啦,我不苦就得让你来杀?”

“理是跟受苦人啦的,跟不受苦就不啦理——来人,把这狗腿子给我拖坡上,杀了扔地里当羊圈粪!”

顷刻里尸首两分,一时间大街无人不呼日子过得悲苦,都跟着呼唤起一个苏联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连东家地主也不例外,也成了最苦最苦的受苦人,也呼唤“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不过,老郭真没小觑有多杆快枪的十乡联防,很给传仕的保六旅独立大队几分薄面,再加一年后他在山里弄出了土特产,为贩运为交易,竟把学诚把持的一条出山路买通了,再晒着肚皮平静一年。

不过铁道与二秀娘桂香吹灯睡觉,传仕就在河边一坐变成灰色岩石。他钓的是鱼,但鱼们全不怕他,不光鱼,还有泥鳅蛤蟆,那蛤蟆就撑着身架大模大样蹲他身侧,看到成群结队的鱼们与独行的泥鳅来来去去旁若无人,大概也替钓者着急,不免嗓眼咕噜一声,吹出两个铃铛泡子挂腮旁,这时传仕有所警醒,便抓土坷垃投向水中,平静水面陡起响声,突兀得很,往往吓过路人一跳,定睛看时只见水中的条条波纹,还是不见投物的人。有时传仕也将土坷垃扔向多嘴的蛤蟆,蛤蟆便非常不乐意起来,要翻着白眼瞥岩石般沉沉的传仕,但传仕并不看它。蛤蟆拿传仕当朋友,因为它的叫声与他的“焦土”音律相去无几。据说蛤蟆这东西已在世间生存亿万年了,它肯定知道几千年前祖上曾见过一位叫姜子牙的老钓者,传说那老头喜欢用直钩钓鱼,很奇妙,妙在“直”里出“钩”。当然,姜老头与传仕又有不同,老头钓之意原在人,人家说了,叫“愿者上钩”,传仕不一样,大洋钉子一扔,钓的就是“水”。

庄子里的事通常都有学诚出头,学诚经了些历练慢慢老成起来,干了不少出彩的活,帮立足石佛一带的土豆党老郭倒腾买卖,但遇老郭零零星星的人无视十乡联防,也抹脸下手绑过,卖给城里马司令叶子壮换些零碎钱,一天上城回来,手上搭裢装了两只德国造的大匣子,叫传仕声哥,把那小枪换了罢,这年头壮气的枪还得是个装弹多,传仕放下了马司令送的白朗宁使起了德国造。

何家湾原有快枪十余,抗战之后华老财古来稀等庄子再汇集十几条,剩下一些有学诚张罗,到了今日,明着的没涨,还是三十多条,但暗数攀得上个甲子数,是转子爹告诫不咋呼,免得大墙外的众多司令见财起意。

学诚也有些脾气,民国二十九年春旱欠收,路上乞讨的见多了,学诚与转子爹去动员靠路的村村口撑锅,有几个大户稍吝,磨磨蹭蹭,把学诚气得拍了枪,指出明道来让他们挑,要么爽麻溜撑锅煮饭救济灾民,说何家湾老辈子就是这么干过来的,是规矩,不撑锅者算自动退出联防等郭麻子来抢无人过问,众皆骇然;事后也怕他们自打小九九,把锅里东西做稀薄了糊弄人眼,学诚特派几名子弟兵巡视。转子爹说学诚真将材也,乱世英雄,得亏有个焦土有个抗战,不然要生生把人给埋没了。

从这点看去,爱国者后来扣上传仕脑袋的好多所谓坏事,皆有别人出头张罗,传仕没动,可到头来承受贫下中农们的“阶级斗争”铁锄的,却不是别人。

何家湾老规矩没因了阵营扩大而改变,治大国如烹小鲜,只要记牢一条不变:人尽仁心,无此心时断难成今日之业,民以食为天。自然,这让郭麻子们看来是伪善,剥削阶级的本质不变,于是一些曾得济的民众提高了认识,将感恩之情从心中抹掉了,转而对一个体系举起了枪口。对中国传统的施仁行善,反叛者更愿去从另一个角度诠释,归纳于“剥削阶级认识到民众求而不得易起事端,会变乱,人饿急了不认爹娘与法度”,其实这忽略了对应体系的强大与完善,对应体系强大完善之下,人饿急了还有可能更木讷呆滞认命,毫无反抗意识,对于这点可参看新朝的一九六0年,那是千万人的死亡,超过一个小国的人在啃净树皮吞咽过观音土之后,非常顺从地饿死在了“人民公社”旗下的家里。

学诚不居功自傲,肯听传仕话,传仕老马恋主,说声只愧对一个伍县长,学诚就收收漫野里抓拢残兵做生意的性子,见了老伍半死的兵卒能拖进牛圈里喊中医整治整治,送走时递上一包窝窝头。

传仕个子不高,但一戳也算堂堂一条汉子,是汉子却做不出汉子事,明明对着老伍的一身黑衣裳起誓要焦土抗战,可最终惦着舍不得废一个祖传好村落,接见了日本人池边,因那时池边身份已不是从九州来的矿监,而穿上了军服变为了“黄军”,他当之无愧成了汉奸。

“老何,大家都在抗日,别人用嘴巴你用灵魂。”老伍听过从何家湾回来的伤兵报告,这样对传仕说。

汉奸传仕险些流泪,连天烽火里,有种注目最暖人心窝子。

何家湾人依旧没见过多少洋鬼子,多数人一辈子仅是见了池边他们“两个半”。人没多见,但有关他们的传言却跟头轱辘不绝如缕,传言也大多与战事拧搅成一咕噜堆,说他们个子不高鬼精,不像中国人长个屋大山粗是因小心眼儿多被拖拉住了,耽误了长个。他们枪法好,人人可比传仕家的枣核儿,而且比枣核儿还强在打仗欢喜拼刺刀,拼刺前先站定退大枪里的子弹,三五颗黄噔噔的子弹接二连三地弹出来,在半空划出贼亮耀眼的弧线。他们管这做法叫“武士道”——都有“道”了。有“道”了,他们且凶且狠,有时也见了些傻,比如伍岳的人去破路,撤不利索,有四人被围在了铁路边上,看逃脱无望,四人牙一咬围在了炸药上自爆了。小日本真没把零零碎碎的尸骨提到各乡展览,却是在路边挖了个坑,把他们的敌人埋了,拖一条枕木,把一面刨个清平,写上八字叫“自爆支那勇士之墓”——真见了有些“道”。

新县府立起来了,在日本人治下的模范区里。日本人好像对挖煤更有兴趣一些,仗打得少了,通常是闲看模范区外一伙一伙的爱国抗日武装打个头破血流,这一点更像何家湾新来的校长黎姿。

何家湾新学校的校长姓黎名姿,从县上请来,据传是国学大师,五十多岁的人戴一副瘸腿眼镜,下巴上留有一缕山羊胡,人看上去果然“国学”。此翁被请来教学,但好狗好猫更好戏,若闻哪地场响锣鼓,便给狗猫们备下些吃食,嘱咐它们要安稳在家静候不许打架吵闹,自个再怀揣几张面饼或是煎饼卷,在腚瓜上拴个板凳儿前往,就把那教学的事甩脑后了,人家演三天他便看三天,等回时,满山窜响他的拿腔做调。

冬日里农闲,被唤做“大戏”实则规模比以前小得多的戏唱起来,黎翁常常顾不上给孩子们念“之乎者也”,把一些课扔给进士庄和钱家堰来的老师,自个钻着打听哪村又上大戏,谁排前哪个排后?

庄上新建的学堂气派,与县上大学校比也不落多少寒碜,白墙黛瓦脸对脸两排,中间有供孩子们操练的大操场。学校盖前转子爹就说县上的人讲究,若打算请他们得备下几间屋子,于是学校里就有了一种房子叫“宿舍”。黎翁除去狗猫还有两宝,一到冬夜便离不开,一件是圆瓷温壶一件是陶制尿壶,睡前统统塞棉被窝里,为个上喝下排方便。这天黎翁又去河边找传仕了,传仕说先生有事请讲,黎翁告道:令公子天资聪慧有领袖气质,是到进县上学堂时了,再耽搁怕误了大好前程。传仕这时就明透自个那宝贝儿子又惹祸了。

黎翁只字不提是那忠魁又带孩子“胡闹台”,居然敢把老先生两宝宝之一的尿壶钻上了小窟窿,黎翁夜里一泡长尿撒得痛快,尿完却感觉被窝多了几分温暖,温暖短暂,转瞬里外冰冰凉,掌灯看时,褥子全透——还纳闷:虽眯眯瞪瞪,却觉得把个夯物塞入了,咋就尿在了壶外?

黎先生也说忠魁可以上县学堂了,传仕心里活泛起来。老伍旧县府被挤出县城,城里又添新县府,当下的县府比老伍在任时更见热心,也兴修水利也编得了一些教材要教书育人,而且,新学堂还不见日本人插手。传仕应着,想到自个还在校挂了“乡督”名份,不免过问一下学生娃子。老黎说都是好娃子,世上不见不好的学生,只见不好的师长,“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再说,这样出色的校园子全省也没几座,当先生的不劳人催自当勤勉。

二秀这年给传仕添了个儿子,二秀的娘桂香说不照“忠”字辈往下排了,叫“安平”吧,只求到他大大,地面安平下来,不再见天看到死死活活的。传仕记得那天大大咧咧,对妇人说你也给我生个吧,妇人就笑,软软地骂声坏蛋,说:“二秀是你小老婆,我是你的谁呀给你生?”传仕想想也无奈,感觉有负一个伟大的爱情,算算给妇人点种也不少,却不得几次安逸地点放进“田”里,见月只生欢在妇人“前七后八”的几天安稳上。

建了所学校又中年得子,还不是传仕成就的全部,因为搁平常日子想做时,这些都得的到,平常时想做都能得的,哪还算的上上喜?传仕有更花哨的东西,司令郭麻子念学诚帮助山区建设民主根据地有功,派两人抬来的一面滑石板,板上镌字“抗日模范乡”,而在此前他已有城里马司令送的锦帛,上绣四字“乡安民乐”,马司令的旗帜为和平建国军,给东洋人扛活东西当有东洋人一半,虽说布片比不得滑石板镌刻流芳百载,但分量毫不见轻。世上好多事就是这样,没有一个物件时不见得少,但等有了一件,便叫人觉得远远不够了,起瘾,从那时起传仕有了天大遗憾,想从老伍那里得个承认,为数不多的几个见面又不好意思张口来要,哪怕拐弯抹角提提,也不曾,这几乎成传仕新心病,相比于老马老郭,伍岳才是真正的县太爷,他手里东西堪与“旨”相提并论,可惜在老伍作战频繁,更兼传仕毕竟来不了自爆于铁道边的壮士那震天撼地荡气回肠,也不怪他未能给何家湾一个满意,不过,现在那人倒闲下来了,带伤钻了老倔头家的地瓜窨子。

传仕想把这日子过下去,马司令虽不甚可信但还讲些交情,索要钱粮看个时令三五十块也能打发得走,要在意的是郭麻子,郭麻子有纲领,心狠,一手要钱一手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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