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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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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20)

(20)

东洋人池边到来,总能给何家湾孩子们带些欢笑,池边口袋里有乡下罕见的糖块,糖块一撒散,融融气氛就有了。

但这日池边就没在河岔上看到几个孩子们。日常里乡下罕见热闹,能有的一个只是从外边来个十来人或二十来人的戏班子,战争开始后戏班子又稀罕了,有一年多几乎不见一个,平静之后再来,规模已大缩降,冒个全省老一的牌子,实不过七八个人,有时三两个人也坐下吹拉弹唱两天,没新词,照旧唱个《二姑娘》,孩子们也闹不明透二姑娘成天价盘在炕头想啥,却都要凑到半夜里,图个人声鼎沸。没戏班子时乡村公事便成了顶顶好的热闹,谁家娶个媳妇谁家老(死)个娘,都招得满大街的人看。这日前些时,银子峪华老财老了。

混在保六旅独立大队的老战士华老财是自然死亡,就着炖豆芽喝小米粥,手一软碗就掉到了地上,应了一句老话:人生七十古来稀。

虽说他大门上挂东洋膏药旗全条峪里第一,家还是不常住,不顾老婆骂个没良心,甘心情愿委屈在何老倔那里。说起来叫个客死何家湾。学诚意思得排场排场,好歹老头在大家最难熬的时候贡献过宝贝机关枪,在子弟兵里大小也占个位置,而今驾鹤西去,何家湾得做个样子给十里八村看看。传仕不愿动,说学诚你看着办,于是学诚招了各村保甲,让他们看着拿拿,多少是个心意,但要说明,头秋里挨了雹子喝粥过年的几村要免,华老财忠厚,到了天国更不乐意看老少爷们难过。大家说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很快,石墙大门口就有了个竹席做的大大的灵堂,有一副硬木大棺,堂口有兵把持。去观里请皂道的也回了,大大小小带来七八个,长着长须及胸执辟邪宝剑,落座一盅清茶后各司其职做法。

席棚两侧有学校黎姿和转子爹个写的挽联,转子爹撰写一副:

迎捻军迎北伐迎东洋阅兵无数;献热汤献马料献机枪忠厚良民。

黎翁与老华不太相熟,一联自是难比转子爹有苍凉又有激昂的高度概括,但一手好字也抢不少风头,挥就:

皮囊游荡西地;先生犹在人间。

偏偏这华老财只有侄子一堆,儿没一个,古来稀问学诚他们那孝竿子哪个来扛,转子爹说按老规矩,哪个擎受了立着的屋子躺着的地哪个来扛。这时池边和个长黑胡子的老鬼子也到,老鬼子站外池边进棚,掏掏口袋除一把糖只有几张零碎票,就全拿出来交公事柜上,大家不过意,池边极其通情说声赶上了嘛,一点心意,说罢就去灵堂那边行礼。池边不是军人了自然不行军礼,冲牌位垂手弯腰鞠上一躬,要说与华桑有这一躬之缘。

古来稀取了那外面包有花纸的糖块,供上摆着蒸米白馍萦绕招魂香的灵案,颇为动情地叫声哥,念道哥有福呀,一辈子见兵,从捻子到太平军到北伐军再到“黄军”还有和平建国军,哪一支来了也少不了周旋,可险阵里走到头,看身上连个疤拉也不落,这就胜过那三国上的赵子龙,上路了还嚼上一把洋糖,甜在口美在心,又强过了早先三皇五帝,哥是大福之人。听这念叨,来看道人做法的一些妇人孩子都笑开了,老古扭了头去看看他们,也觉话有点走板比较的不太对合,也笑一下,跟上一句:“我哪说差了?人家有福嘛。”

又有邻村管事来吊丧,执事把人领进大棚伺候过礼,对伏于谷草上的华老财群侄叫声“道谢”,群侄便再来一阵干嚎:“爷,我爷……”

夜静时传仕来了一趟,添一柱香,逐个拍拍守灵人的肩,道个受累。学诚上来,说全安排妥了,找了十二个棒小子明日抬棺,保证一路到银子峪华家墓田中途不停歇。传仕说好,想当年拉那大清火炮,连驾辕人算上也不过九个,华老财享受了。

“那哥就回吧。”

“嗯,我回……学诚哦,看看华老财真叫人想好多,只怕我辈到头……呵呵,得不上这大排场。”

“哥咋说这些,看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嘛。”

“哦,好好的,好好的……”

传仕转到石墙上。冷月里,一条青石板路默默伸向远处。那路躺了两三百年了,至今规规矩矩毫无破损。有个四海平定的好时节,何家湾大户们做得到这些,能为后人造福把棋盘大的一块块石头凿平码齐排出十几里,眼下就难了,倒不是眼下城里兴使起了省事的洋灰,是没了一个平定时光,也许还得给东洋人一点空把治安区理好。

传仕想个平定,但想到屈身洋人之下心里还是有些不顺畅,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可放眼看看,除一个被打到了地瓜窨里老伍,谁又不是当着汉奸?在老伍下何家湾地瓜窨子之前,传仕愿把一些心事说与学堂黎先生听,有了老伍他就不爱去找黎先生了,他弄不清读书人在想啥,比如你想请黎先生展望一下中国未来,黎先生会大刺刺跟你摆活“崖山之后中国不存”。看,接下来叫你没话,他咋呼了中国不存,你还咬着自己个是中国人不放,那不是抬杠嘛!事实呢,好像正是,因为那池边游游逛逛就过来了,拿庄当了自个家。黎先生由外而来,看事比一辈子嚼一本《三国演义》的转子爹强,黎先生说等哪天东洋人明白过来就不一心忙着建“东亚大圈子”了,会给乡民两亩地的,到那时他们就算把天下坐稳了。东亚大圈子品位太高,像蒋委员长的三民主义,不如来两亩地实在。中国老百姓平庸而卑贱着,平庸卑贱却不掩心底深处的一种欲望,信命,不信天子与君权神授,人人敢以觊觎京城里一个皇位,敢想“我是草包你皇上也是草包”,事实是那个草包做得上你做不上,退而求其次,愿吃着一口饱饭拥护皇帝,这时更贱,可以拥护到被皇帝打死还大声叫好,这叫命,叫死得值。崖山在哪传仕是不清楚的,但谁给了狗一口吃的狗便听谁的,倒是真真,传仕觉得黎先生来乡下大大屈才了,东洋人见识短一截啊,就不知把散在田野里的人精拢起来让他们帮着治国牧民。要命,就这见识……盘中国几百年怕是难了些。

身上感觉有蚂蚁在爬。

可能三百年前汉人遭大清摁住头剃发时,都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剃了也就好了,剃了凉快,凉快起来啥事也忘了。

肚里装一包大学问的黎先生说,一个国家当如鸡蛋,要硬在壳上,壳不硬时准会蛋清蛋黄流一地,连那苍蝇也要来叮一口。我们有没有国呢?黎先生依此举例,八百年看下来,也就大宋像个鸡蛋,硬,能扛五十年的击打,大宋拉倒之后拨拨看吧,扛打五年也稀罕,三个月完活,你说这是不是国?

黎先生到来之初,曾献驱日妙计一条——当“抗”不动时“驱”不失为上策——那时马司令派员出城四处征伕修铁路,环绕各大矿井开拓公路,传仕十乡分配名额二百名,学诚让各村管事上来,造了册子安排出伕。也不是啥军机大事,大家站石门下围了上马石商议。黎先生来了,立一旁听听,说两百人少了,说起来十乡也历经过大场面,不能在这里显出小家子气,趁眼下里没啥农活,就直集三五百人放去。见大家不解一脸饥荒,黎先生把自己个的理掰细了讲,说到底这是个驱日好法子,日本人修路为哪条?想当然是为挖矿,山地里也就有这矿在,才引来了诸多不利爽,没了矿山引诱日本人断无续留之心。看看,好不好明白?最好做法是快快给他们个便利让他们把矿挖完,挖完了他们也就走人了,大家也得平静了不是?

着哇!冷了一会场,大家悟过来了,齐叫。传说黎先生在城时,曾编一部名唤《市趣》的书,果然见解高于众人。但齐叫过后转念也想,地下的炭也看不见,叫不准它有多少,怕多起来那日本人要挖几十年上百年,可咋办?

那就集更多人出伕把活干更快一点,黎先生说问题简单得好比一加一等二。只是……日本人倘真挖百年,怕是各位贤达今辈子见不着个好孬了,但做人嘛,总得有点牺牲精神,只能当为后辈打算了,说不得算苦了一两代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使出劲让子孙过好。大家想想理立得住,一时感觉自己个很崇高,夸黎先生不亏杀是有学问的,见识高远。学诚说黎先生教了书房真真屈才,也是县上不识人,识人时得个参议小菜一碟。黎先生拈髯而笑,觉得学诚又把他小瞧了,并不说。

乱世里一切乱无头绪,这理把传仕也晃点了,也跟着敬服学问家黎先生的见解,自己个吃累受苦当活该了,为百年后孩娃们过个平安日子。众伕出上半月,老婆听得拨朗鼓响,拿倆鸡蛋上街换了个针头线脑,听了妇人们说道自家男人过了铁路,问传仕又咋了,传仕把事讲了,婆子笑个不止,悄悄问这样做了算不算卖国,传仕懵懂。老婆说也只好这样了,反正咱们也没有个国,把炭留下来终究留不到自己个手里么,不是自己个的卖了也就卖了,但愿等几十年上百年后,东洋人别再衷情山上的酸枣,别再因山有酸枣而逗留,还有那个“东亚大圈子”,你到东亚去建别懒在何家湾……

肏他老祖,积极半天又是一个卖国!这事让传仕啥时想来啥时觉得不利爽,再看那黎先生,感觉此人非常之“汉奸”了。

华老财的死,让传仕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更想得老伍一个承认,不为自个为全庄子,是另外一个样子的“青石板路”,等哪天国家复兴把东洋人赶回老家,堂堂何家湾除了驱日还能拿得出抗战之初政府奖的状子,证明做过好多当做的事,那时脸上也见光。转子爹说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但这事得了,了过这事,再无可挂心。

回家进屋,把后腰里的大匣子摸出来搁桌上,忠魁娘也没睡,桌上放了马灯,传仕就知这是出门查看院子才回,逢庄里有事,她总是极小心要看看柴草垛和平日背静地方,把该关的关关该挡的挡挡,操持一个家更见细致。

忠魁娘说见了华家嫂子,照俗传那挂孝女人没进家,离大门几步止了,抹泪再三谢庄上,说都尽心了她看到了,回银子峪操办出不这大排场,单看给没良心的置办的一口硬木大漆棺材,不落不争气的早辈里任何一个,对学诚司令千恩万谢不尽。还说,庄上若嫌弃老没良心的身不清净,她回去就多添几张黄裱,给他说安安稳稳去花,不用半夜里再来庄上道谢,大家都辛苦了……传仕说这老婆子也真会说话。

“你还饥不饥?柜上有公事房里送来的一些炸货,饥了去填巴填巴。”婆子说着,听传仕说一句不想吃了,再跟问:“又有啥事?”

“没个啥……觉得人一辈子……唉!”

老婆就知汉子又想哪些了,劝:“别苦了自个,各人命里摊,碰上了谁也没法子。转子爹那话说得有理,何家湾二三百年基业,一砖一瓦哪样不是靠给大清当汉奸得来?国家是官人们的,百姓都是些蝼蚁苦虫,你管个国朝哪里走!”

老婆说正经事是叫忠魁进县上书房,多学些啥,将来大了也能顺顺当当讨得碗饭。在婆子眼里,不去山野当了流匪就算人子,胳膊扭不过大腿,而今中国毕竟在东洋人治下,你讲名节讲刚烈,解了扎腰带子也能上吊,何苦哭讨皇上赐绫?老婆把灯移到床头箱上,说声世面能安稳着就好,外边云来雾去的叫人刀枪不敢离身,只怕这样的日子长不了“……俺想睡了”,说着,扒去了外衣,穿着小褂去门后背眼处拽出尿盆,蹶腚瓜哗哗撒出一泡长尿,完成了睡前的所有准备。

也许被老婆镇定感染,也许看到自己个真的为不了世面平不平静的主,传仕不愿去想乱七八糟,觉得该享受的尽去享受,比不得华老财的长寿也不缺憾个啥。这样想来身上轻快不少,看老婆一个光光的腚瓜从眼前闪过,不觉去亲上一下。

“不踢蹬呀……我和儿子睡,你快去二秀那边吧,她年青身子热又不怕踢蹬疼……”

脱了半脱的传仕停住,略觉扫兴,想想,说:“那我去了。”

“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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