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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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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沦陷(26)

          (26)

          这天学诚忽来报称县上也发状子了,何家湾一下得了两张,一张表彰兴修水利积极发伕,一张表彰防匪定边小有建树。博种广收的传仕略略整治一壶小酒,让学诚去请老转爹和学校黎姿校长,功劳是大家的,理当请诸人来感受一份荣光。待等几盅地瓜干酒下去,大家欣然于庄上的中兴气象时,就勾起了传仕心事,话中不免见些轻蔑,称两张状子加一起也不过是年三十黑夜打到的一只兔,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接下的话传仕不想摆活了。

          现有的三个表彰里,有两个来自城里的人民政府一个来自山里的抗日民主联合政府,传仕还缺,缺顶顶重要的一个,那就是国民政府的,他是被人视为汉奸的人,而现有三样表彰是不是出自汉奸之手,有待三百年后论,这时,就更需有老伍的一个承认,有了老伍所代表的民国政府承认,他才不再是汉奸,而是响当当的中华好汉。

          大家再说蚂蚱再小也是肉,有兔强过没兔。黎先生这回没再提“崖山之后”的玄学,话更靠谱了,言早有之“四为”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今看何家湾,处于乱世里,更难得有了一个善始善终。

          中兴气象?懵懂之际得的褒奖传仕自个也不愿当真,加上县府两张,而今看上去真的齐活了,不应再觉孤独,但终究心有不甘。老伍钻了地瓜窨子,却不妨碍正宗之身。且不说打仗前传仕鞍前马后跟老伍转,单想一个民国某某年的咋呼法,郭麻子马司令叶子壮个顶个的捋,谁人又能更改得了?就如蒋委员长离了南京去了重庆而民国不变,钻了窨子的老伍离了县府还是县府,县府等于国家,如有可能,传仕愿拿前头得的一古噜堆功劳,来换老伍一份。

          喧闹中的孤独最苦。

          伍岳被抬到何家湾时,大腿肿得比腰还粗,据送他过来的几个亲兵说,当厉害时那腿亮得如猪尿泡儿,从烂肉上面挑得下肥蛆来,而那时老伍处于昏睡状。

          毕竟四十几岁人的身上还有活力,调养没用上半年,见了大好。身体见好起来,但窨子却出不去,外头至少有不下三股人马在寻摸他,日本人马司令加扛了青天白日旗穿了“国民革命军”外衣的郭麻子,谁见了都会要他的命,连老伍想奔潍县的念头也压下来了,昔日堂堂县令而今拜爱国抗日所赐,只能屈曲于地瓜窨子,旧部一切音讯只指望一个老交通传递,不知啥个因由,老交通四十天里不出现了。

          老伍排遣苦闷指望从村庄里听个新闻,听谁家的鸡一直下着双黄的蛋,听谁家的磨盘着了邪半夜里自转,也听了转子爹为华老财撰写的华丽挽联,没像以往一笑了之,却大叫数声不可能不可能,说擤了罢,那华老财七十而殁,上推去,不等出生捻子与太平军早闪过去了,他在娘肚里迎他们?可传仕牙也硬,咬紧说乡里就这样流传着,也有若干年了,大家都信,十有八九是真。老伍是不信的,讲科学的话差两者差去十几年,只怕老华的娘也成不了人,但在乡下,科学往往娇贵,斗不过盛传,老伍改弦更张,把听村庄新闻一条擤去了,要传仕过铁道时别忘带回些报纸,于是地窨里断断续续多了人丹广告,也有含了烟卷的旗袍美女,那旗袍开衩开到腚瓜上,露出的大腿也比腰粗。传仕怀抱着赵家姐姐的一对精巧尖尖脚,说老伍八成想女人了,妇人仁和理智地笑,说县长也是人,一人呆在窨里一呆小半年,想个女人也在情在理。妇人出主意叫传仕去窑里找个姐儿送过去,给县太爷败败火,传仕大呼万使不得,老伍的头上顶着三五百光洋呢,窑姐儿怎信得过,还怕露了风头给庄上带来大麻烦。

          孤独的传仕避开杂眼去看老伍,寒喧过后对着脸抽烟,传仕面皮儿薄,竟不敢开口跟县府要一份功劳。

          来后还是老伍说话,还是劝着传仕抗日。窨里楔着几个木橛子,木橛子上挂灯也挂一个装饭小包袱,灯光照着两个人的脸,也照着窨壁密密麻麻光滑如鱼鳞的锹印子。老伍对国家大势看得比传仕明透,说日本人不该去捅美利坚那个马蜂窝,一步错输全盘,别看美国当下被打得有些发懵,待定心下来准会给东洋人一个好看。老伍说中国抗战希望就在于此。

          “我救下你难道还不算抗日?我打退伤你的郭麻子,难道还不是抗战打汉奸?”传仕觉得老伍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样,只是眼下身上没了一套官服不能挂上树枝让他对着它起誓,但根本上的“焦土”并没变,老伍也知几年下来那东洋人不曾把大队人马开进何家湾,何家湾是安定的,妨碍人们日常劳作的却是来来回回的一股股言必称“抗战”的爱国武装,风一样旋着,不定哪天全庄子就得爬上石墙准备迎敌——慢,说起来日本人也常来,是一个叫池边的,就不知中了啥邪,偏偏得空来溜溜,找坡堰坐下唱些东洋歌,无酒也醉,直把何家湾当自家了。

          “救我和打郭麻子打老六团当算抗日……还不够呀老何,你也看到了,地瓜党整整齐齐的队伍都拼差不多了,眼瞅在山东呆不下去,我将来命归何处也难料,等抗战胜利那天到来,谁出面作证你在战争期间有过作为?”

          “那是多远的事,怕咱们这辈撵不上,只想想罢了……听转子爹讲起来,这小东洋怕要在中国呆个两三百年,就如大清国统一了中原……”

          “才不是讲了!他们眼光很刁盘算得也不差,打中国也找好了机会,若单顾一个中国时,使使劲当能做个差不离,可他们不该打疯了去动那美利坚国,你知那美利坚——我就没法跟你讲那美利坚国体有多强,他们可不像蒋委员长费老鼻子劲也难把个国拢成团……信了我这次,老何,你是好人,穷汉上山还得有条棍子,好人得靠好事撑一把才能立得起立得稳——你得抗日,免得将来一天蒋委员长怪罪!”

          “你看这架式……老蒋能打回来?”

          “看这架式能。报上总提皇军飞机炸重庆了南方又报捷了,这里边有毛病,咱们是打仗的人,当知道仗不能总在一个地方打胜,胜就一回,天天胜就是天天打不动天天打不下来。”老伍真就把着油灯把传仕从城里淘弄来的一些报纸抠透了。

          肏他老祖!传仕叫,可不就是这理嘛,你胜了就去找地方偷笑,要咋呼一遍也够,哪里用得着整日价满世上嚷嚷?“就是说我们手里的大城市还有一大嘟噜,成编制的正规国军还有一大嘟噜,这几年里他们一直在苦苦支撑?”

          “正是。”

          传仕感动了,身虽在狭小得掉腚瓜也费劲的地窨子里,挡不住觉得有青天白日旗猎猎招展在眼前,挡不住看到旗下直立一群顶天立地的中华汉子。

          老伍又说,将来有一天美利坚国会帮中国的,这就如受同一家人欺负的乡邻,只要缓过了手,明里暗里都会出些力。这力也分谁出,你指个才断奶的孩子帮打野猪也叫出力,毕竟是个应景的人场,来了叫壮势,而有屋大山粗的汉子帮忙却又另说,况且这汉子不光有身俊功夫,还带着一套套打野猪的好家伙什——说野猪不恰当,老伍记得看过李宗仁长官的一本抗日册子,那上边讲东洋人就是那掉入火阵的野牛,劲再大也有个使完……说来传仕不知,国民政府里讲美国话的大员远比讲日本话的多,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样尽占,灵光得很。传仕问日本人的飞机老美也有?得答有,日本人能有会造飞机这一天,全仰仗从老美那里学,在老早之前,那日本人同中国人一样不长劲,也是没事时晒着太阳摸自个裤裆里的蛋蛋玩,可有一天他们看到海面上开来了一艘冒烟的美国黑船,从此就把一个玩自个蛋蛋的毛病改了——不改也得改,因为那黑船跑来是玩他们蛋蛋的,他们把自个蛋蛋让给黑船玩了,知耻后勇,学造黑船,日后去玩别人的蛋蛋。

          传仕联想愈加丰富,像感觉有手来侵了,不觉要把那猎猎招展的旗子往一旁推推先护护挡里,以免被人玩了蛋蛋。这时再看老伍,就下得结论此人该去做算命先生,是熊货怂蛋到哪都是熊货怂蛋,而是能人到哪都是能人,哪怕你伤了腿根钻了四壁光秃秃的地瓜窨子,伤的是腿根,脑瓜蛋子却越发灵光好使。

          “你得抗日,老何。”

          “你说我也趁个黑找老马摸一下他的蛋蛋?”

          “老何,摸老马的蛋蛋你只能得三分棋,不如找空子直摸东洋人,借他们在治安区大意的空找分散的小股,摸了就跑。”

          传仕不敢久留,觉得被老伍看透了心思他是想来讨张状子,顺势给他指出了拿状子的路径。传仕害羞,心中多了不安,可在老伍眼里的明路转到他眼里,就是死胡同,传说他大名鼎鼎的伍县长抽了冷子带全伙人马扑上去,最出色的战绩不过打掉了掺在老马队中的几名小鬼子,那么分散的小股得是多少?他何传仕能撼得动么?

          “我估摸着,要不了几个月这边能看出来动静来了……真闹起来他们得收缩治安区的兵力——费解了,该出点动静了。”老伍兀自言语。

          传仕爬出窨子。

          何家湾的夜幕里流动着香甜味,从初秋到末,只要不刮大风,空气里总是飘浮着香甜味,把那河的泥腥也压下了。炒豆发香炒新鲜棒子香中带甜,两股味弥混在一起,这便是秋。秋味很叫人恋乡,很叫人难下一个壮士断腕的决心。“摸了就跑”,传仕想着老伍的战斗动员,好歹不是当初的焦土了,讲究起了战术,可是上哪摸去?摸谁?东洋人都在城里,那城敢去淌么?传仕是俗人,来不了吹毛变猴撒豆成兵。

          几年抗战下来,传仕惊讶地看到自己个与何家湾竟无仇人,老伍自不必多言,东洋人没见过几个,老马老叶是些钱虱子,带兵走过一趟有个三五十块光洋也打发得了;剩下一个老郭,前后打过两次庄子。传仕想老郭穷疯了,早两年里老郭有言只要何家湾能给几口饭,他是不来乱搞政策搞减租减息的,算传仕为合法的爱国乡绅,老郭一张嘴两边说,吃不上时就要放下最大理想不提解放全人类,就要与人和睦相处,严格而论也不算仇人,人穷了嘛,饿急了是会人吃人的。那么,没有仇人也得打仗,说好听了是老伍与你商量去摸蛋蛋,说不好听这就是县上的调度。

          传仕闷闷走到石墙门下,听上面有声问哪一个,就叫学诚,答一句“是我”,学诚下来了,靠近传仕。传仕闻到学诚口中有酒味飘荡,学诚说才送走了大炮楼上的李猛子排长,传仕问这么晚了过来有事么,学诚说有,李排长的人不把守炮楼了,赶明要扎巴扎巴被褥搬回城里去享福,南北两炮楼都走,问地方上等他们走后那炮楼是派人上去把了还是拆掉。传仕忽惊,毛骨悚然通体发凉,觉得地瓜窨子里的老伍不太像人,是神,那“收缩治安区兵力”的话刚落地嘛,这边就做了,放弃了当初当“战略预警体系”而建的大堡垒,两边像串通好了一样!

          “咋啦哥?”学诚看传仕呆着,不放心地往前靠靠。

          “不咋……学诚,不咋不咋。我们不守那炮楼,给李排长回话炸了吧,免得留了空屋瓤子招妖……”

        • 家园 【原创】沦陷(25)

          (25)

          秋头上,山花烂漫着,山花烂漫时节能想到“爱情”的却不止老刁一个,司令郭麻子也是人,看名叫东方的女学生鼓鼓的胸还有额上的粉刺疙瘩,也热血沸腾。

          攻何家湾不克,稍加休整,老郭再鼓动老六团奔袭打量有日的邻县村堡,又未果,一时间大家情绪低落下来,部队不满老郭净揽啃不动的骨头,为几头骡子拖老六团把脸面与威风丢尽,老郭委屈,暗骂肏你老祖,一帮子右倾分子,那枪与钱是没得到,若得时少不了是同你们均分,再说骡子驴的山区也急需,也不是他自个用来宰了腌肉干。老六团枪口还是转了,转对老伍的“顽固派”残部打游匪扩军,坚决不再打消耗甚巨收获单薄之攻坚。

          转过几个月部队回归建制,老郭再想来大些动作变得不可能了,这不免叫人越发郁闷,于是便想起了撂了一段时日的肃反,肃反成了他唯一消遣。

          在何家湾初杀老锛头是为抗战祭刀。抗战嘛,毕竟是大事,通常百姓兴些家事也要宰杀头猪,顶顶不济也杀只鸡,何况抗战。刀祭过后的杀人,名为肃反,标准大致参照看谁顺不顺眼。老伍属正规门派,再加身为民国官员,做起事来要顾些党国颜面,但郭麻子则不受其累,很楞,长于即兴发挥,就算发挥过了边沿,还有正统的老伍出来顶缸。

          也是随手杀习惯了,也是中国农民对外对上懦弱对内对下凶残的本性使然,将老伍他们一帮打到了台湾后,这股劲也断断续续不绝。“镇反”、“一打三反”、“三反五反”、“反右”、“文革”……毕竟是大事,通常百姓兴些家事也要宰杀头猪的,顶顶不济也杀只鸡,何况反右与文革。那时有了一个不是衙门的衙门叫“贫下中农最高法院”,人员由支部书记与基干民兵组成,杀人手法与前头毫无二致,对“地富反坏右”,对“贫下中农”自家,刀杀,沉水,活埋,绳勒,乱棒及将年幼者摔死,一个县两个月,可以消灭数千人,把一块土地染得红红的,剩下的全成了京城某某人的好战士了……毕竟见得鲁西南“湖西肃反”的影子。

          幸而京城里的某某人没能“万岁”,否则,好战士又会被更好的战士残酷消灭更好的战士被更更好的战士残酷消灭。这就是历史,是中华民族的文明史。

          联想到十来斤炸药炸不开一堵破墙,老郭得考虑是否有人在配药上做过手脚,就得把眼盯在爆破组上。

          一查三天没查出什么,却有意外斩获——那老刁原是个机会主义动摇分子,公然瓦解策反起了抗日先锋队妇女救国会!

          看这东西就不是东西。

          于是老刁便被特别行动队如鹰擒小鸡一样擒住,吊到了磨棚的梁上,脚踝拴上两个提篮,一战士往提篮里添石头蛋,此举名唤“拉牛皮筋”。

          “拉出了啥来?”两天后老郭问小队长何唐。

          “没呢。娘的,小白脸牙还挺硬。”

          “现拉哪一骨节?”

          “拉他从北平跑出来的几天,他说没跟地瓜党和东洋特务在一起,火车上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一个也不认识……是认识不敢讲吧……有拉头呀我说何唐同志。”

          “嗯,有拉头。”

          “那就去拉吧还愣在司令部里干哪样?”

          何唐前脚走后脚来了东方,她随政委老婆串乡去了两天,刚回来就听说恩师成了反革命。

          在老郭眼里除政委外整个队伍也不见几个可信的,最次最次也是一帮野心家,所谓战斗力强坚决革命的战士,你若不把革命成功后的利益放前头加以引诱,都有反水之可能。比如说大家盼望革命成功,只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和顿顿啃热呼窝窝头,都他娘的不懂革命的真谛。革命是什么?是生存状态,真正的革命者根本不在乎结果,不在乎啃热窝窝头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社会会发展,等发展到了那个电灯电话阶段,一切自然会有,这是科学,它与革命无关。革命就是革命,是过程也是结果。老郭除了革命对别的无甚兴致,不会也不愿学会,而看看队伍里,这样人又有几个?整编后的流匪里没有,前来投靠的游民里也没有,更不提一些被拉入队伍的庄稼人,他们只想政府快去雇人代替耕种那分得的两亩山地,伟大的革命在他们眼里难比家圈里一头母猪。看到这些,老郭纯洁革命队伍的兴头就又起来了。

          但人总是有苦闷时的,想当初传仕未能依老伍之计焦土而当上了汉奸,也曾苦闷,苦闷时就想纳小,得了二秀也得了二秀年轻貌美的娘桂香,演绎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一对“花生党”。

          老郭也苦闷,感觉除纯洁革命队伍外还有种豪情在胸怀氤氲,大凡真豪杰没几个能忍受得了长时间的清汤寡水,既然革命是过程也是结果,那就毋须等待成功之后,不妨现在就让生活变得曲径通幽起来。

          爱情!想到把女子搂抱上大炕剥出白白一个身子,老郭下身一个部位便长些“骨头”,“骨头”一刺楞,便叫人生些头撞南墙也不回的昂然之气。更主要还在,它也是革命一部分,但它叫爱情,爱情不受惩罚,不会像发句牢骚或偷偷进城镇抽大烟回来要被镇反枪毙。老郭把女子从妇救会抽调上来干了两天司令部,先给一本《井冈山的斗争》让她抄写多份下发,站一旁呆呆看上两天,看到“红军每到一地,群众冷冷清清。我们深深感觉寂寞,我们时刻盼望这种寂寞生活的终了”几句,感觉这话说到了心坎。但就这样把人摁椅子上收了不叫爱情,正寻思东方是不是那种“宁做英雄妾不当庸人妻”的烈女,就见那姓刁的家伙拎个灰桶抽空到司令部门前探头探脑,把女子勾得魂不守舍——你看哪些?莫不是要拿我司令部当了小资产阶级的后花园?

          没过几天,廖政委来谈防奸防谍,说到了刁同志想离开石佛的事,是听老婆讲的,老婆听东方同志说,那刁同志与东方发生“爱情”了,想约她一起去胶东。老廖同意对这姓刁的做进一步审查,但又听说老刁曾在北平组织学生乱过国民政府,对革命有功,杀头一定要慎重考虑。

          东方说老刁不是反革命,老郭叫声亲爱的同志,何以见得那老刁不是反革命,东方说他要去的地方是胶东,若是反革命时,他应回他的县城去教书或直接当伪军去升官发财。

          “我也不愿看到他是反革命,”老郭说,“可他没法证明从北平出来是逃还是带了谁的任务。”

          女子眼里急出了泪,听这些话分明是“莫须有”,但这“莫须有”是革命的,为了纯洁队伍,再说前头石佛也真清查出不少内奸,一顿棍棒下去内奸就出来了,有内奸已当上了连长,都被绑上拉村外杀掉了。可是,刁老师在学生中做工作是她亲眼看到的,只是学生们的觉悟不到,才有她一人跟了出来——伪装积极要花那么的本钱么?

          还有……若刁老师是反革命时,随他出来的她又是什么,要不要吊起来?

          老郭一时竟答不上。

          老刁让人从碾棚梁上放下来了,只从梁上放下来,关还是少不了的,找一个场院屋子锁进去。东方对何唐说连我也锁了吧,何唐叫声姐,脸见为难。东方执意要进黑屋子陪老刁了,因为在石佛,知道老刁是真正革命者的,只她一个,而且,他遭的罪也与她有关,她不该将他要去胶东干革命的事传出来,更不该传他想带她一起走。

          “在北平大学堂里为啥没想拿起武器暴力革命?”

          “三堂会审”里有这样一问。

          老刁要说受上级命令所局限。虽受命令局限,但所起的作用不亚拿起武器暴力革命,学生本身就是个倍受关注的群体,学生一上长安街全国瞩目,民国政府拿学生没有办法只能安抚,学生们要做成的事是,把民国政府闹得腾不出心思去想抗战,而抗战慢了又遭全国民众诟病,越得不到人心,我们在他们的焦头烂额中发展壮大;学运被我党所重视,因它有着极大的战略意义。

          但这样的“战略意义”山里人不懂,只看你有没脱去长衫拿起枪来对敌人开火,号称愤怒青年,国难当头之际为何不涌出校门战斗到抗日火线上来?

          夜里冷起来,月明晃晃的,投射过粗木窗棂照在石壁上。那屋子里到处是血迹,也见得蘸血写上墙的字叫“革命到底”,可以看出曾关过不少奸细投降派,这些奸细投降派最终去了哪里不用问。革命是冲击巴士底狱是枪决白俄贵族,一句话:革命就是杀人的。几十天里得了革命真谛的东方居然很镇静,相比之下倒是革命最坚定的刁老师脸上见了惴惴不安,叫声东方表白自己绝不是反革命,东方说我知老师不是反革命。

          冷,石屋里的人相靠由很近到很紧,墙也是冰冰凉的,浸过薄薄衣裳侵遍全背。

          “学生对不起老师。”

          “别这么说,我理解郭司令,他是从革命的角度出发。”

          “老师,你真是我敬佩的革命家”

          “东方,叫我哥吧。”

          “哥!”

          “东方!”老刁热眼巴巴望着一个女人,鼓鼓劲儿,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是革命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哥中意你喜欢你,爱你……哥想捧了你奶子!”

          “哥!”何东方涨红着脸闭着眼喃喃,“是哥的东西了……哥做主!”

          一袋烟的空过去,有哨游动过来,透过粗木窗棂看到了黑屋里惊杀人的一幕——两个抗日战士没了,地上换成了光光两具肉蛋,拧绞着喘息着。游动哨是个半大孩子,山里孩子一眼看不明白地上的男女唱哪一出,只寻思准不是啥好事,大叫一声回跑,进司令部张口气喘报告了看到的西洋景,果然如他所判,不是好事,把个郭司令恼得要一蹿上屋脊,一拍桌子下令:“枪毙!拉出去崩——两个都崩!”

          “那个受了苦的呢……也崩?”半大孩子分明听到男人身下的女子发出了痛苦呻吟。

          “这时候还有受苦的?都他娘的赛过活神仙了——把两个小资产阶级都给我崩了!”

        • 家园 【原创】沦陷(24)

          (24)

          民国三十一年,何家湾何老倔闺女静淑县国高毕业,不久,跟老师刁贤良进山了,为表示与封建家庭一刀两断,年前改名叫何东方。那刁老师原是北平激进学生,北地沦陷流落出来,自是不去南方的,在济南下火车将长衫换了,躲回老家摸了些日子的锄把子,总难把麦种撒进垄沟,自知不是那庄户人的料,花钱托人举荐进了县上学堂。刁老师曾在一暑期见过老郭,说明自己正宗来路,老郭半信半疑,留话说外边战事紧,除对知识分子的天然警觉,也怕老刁吃不了爬山苦,不如留在城里发展:你当真是咱的人,就该把带的一班学生齐截截弄到游击区,国难当头还上哪门子学?若不是,嘿嘿,小子,也好让我省心整日价派人盯着你。

          太平洋战争爆发,老刁隐隐觉得形势将起大变,日本人势头不减以往,但同时也宣告即将拼尽体力了,月圆则亏,天象也……也是这时,他若迟疑不做出决定,已出落成大姑娘的学生何东方将要离校归去,说道起来是暂时回封建家庭落脚心依旧为红,可一去谁又知是几年,几年后哪个又知红与黑?那些日子老刁脑海里总漂浮着何东方两条黑粗的辫子。老刁把几个平日瞧着顺眼的招齐,把几年前的一番话再搬出来晾,不外要说“同学们,城外在打仗,同学们,华北虽大但已安不下一张书桌!对比流血的将士们,同学,你怎么又能坐得安稳?”可最顺眼的一个这会却打起秃噜,言称家里太爷在催着尽快完婚,游击区解放区怕是去不成的,如果没个可恶老太爷时,莫说进山,火海刀山又何惧哉……直把老刁的眼珠子气爆。

          城外在打仗,已打若干年了,大家都知道,城外的将士们在抗日,然东洋人却稳坐城里,而且不过区区一个中队百八十号人,有时大家不禁暗自生疑,好像这东洋人与日本人不是一拨着,外边抗日呼啸来去打得血头血脸,而城里却一片太平盛世。

          叫了东方的静淑是要抗日的,与大家相比她更明透这日本人来的不地道,曾几何时把那几百年平平稳稳的何家湾闹了个天翻地覆,要跑山要焦土,而去何家湾者,加一个东北人在内也不过三个。

          虽要抗日要做霹雳军人,东方身上也抖不干净从何家湾带出的钟灵毓秀,见了生人话未开口脸腮先红。

          一个头秋,东方随了老刁跳过封锁线进山了,步行两个半时辰走四十里,到了老郭大本营石佛村。

          这时山里还处处弥漫肃反余韵,那老郭与政委打量起老刁来,目光见得意味深长,手握一起尚不短热情,政委照例要说从郭司令口中听刁同志也不止一两次、革命军队热切欢迎知识分子若干,老刁感受到了热忱,觉得抗战大营里有个副官位子空在那里等他了,不免踌躇满志,稍有后悔便是来的过于晚,让同志们受累久等。

          东方在这里也见到了自家庄上的毛蛋儿,现改名叫何唐的特别行动队小队长,虽是戴一顶西瓜皮一样的破毡帽,但眼光亮亮英气勃勃。何小队长叫一声姐,两人拉手亲热地啦呱了半晌,姐问弟出来后回过家么,问完也觉不当,那是敌占区,弟又怎回去得了,却听弟说不久前回过一趟,打到家门口了没拿下来,款子筹不到,反伤亡几个同志白费了几筐弹药。

          这时何小队长面带愧羞。

          东方那天沿条山道一个人默默走出了好远,她看到,自己个真真站到了何家湾老爹还有传仕婶他们的对立面了,不免心生几分凄然,何唐的愧来自没能打开那个坚固的村落,而一旦打开呢?自然少不了一场抢掠杀戮,她所熟悉的一个个活人便会变成尸体留高高的青石阶上,幽静村落要冒出一团血腥。原来抗战是这样子的,还以为在九天云外殊不知它就发生在身边。她不敢自问有一天也打回去杀何家湾人么?她想起温良敦厚的传仕婶子,想起婶对她讲过的“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一些,有了些思乡之意。天高云淡,碧空下的女子一时对前途有了茫然。

          那时节老刁刚提上石灰桶刷标语,抽冷子也开导一下带出来的姑娘,说何家湾已不在团结范围之内了,成了民族解放的拦路虎,政委也说到今天地主武装已比顽军比伪军更难斗,成为了革命路上最凶恶的敌人,爱国抗日包括剿灭反动势力。

          革命的道理就是这样:你嫌东洋人来了,来逼着大家跑山焦土,你有气不服,奋起抗争,那好,那就到革命队伍里来。来到了革命队伍会看到革命现实,却是你的家乡不积极革命,别说焦土与减租减息援助前线的大进步,连起码的铜板也不愿拿出几块,革命队伍借道抗日,何家湾亮枪炮伺候,很明显嘛,是占到了东洋人一边。怎么办?革命这时再告诉你答案:你的何家湾和老爹何老倔叔叔何传仕就是革命的最大敌人!

          老刁在往石头墙上刷标语,刷“要干革命赶快进来,不干革命立马滚远”,刷“防奸防谍”,刷“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人民的残暴”,以为这是当副官的必经之路,他是自愿来干革命,以自身条件要个副官可不是狮子大开口。只是,老刁有所不知,抗战初始要司令当也很容易,山谷里铁路旁冒出的抗日大军有几十支之多,其中自有地瓜党与土豆党本家,也有许多自创门派,“全军总司令”、“前敌总司令”一类名堂,只要想捡弯腰就捡,但经了一番腥风血雨的撕杀,再加这“司令”适时招抚引诱那“司令”,一两年过去地面见了些干净,大家基本已把“司令”的位子盘占到了,“司令”一成稀罕物自然也副官跟着少,不少起五更的都赶了晚集,更甭提一个新来书生。

          等二十几天标语刷过去还不见副官任命下来,老刁退而求其次,想弄个参谋也说得过去,就又干二十几天,二十几天过去参谋也不见影,抗战热情高涨的老刁同志不免要消沉起来,要对东方讲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后悔投错了门了,至少也不该进眼下里的一支,中国这么大,全中国都在抗战嘛。小六十天呀,若当皇帝或许过起来不会感觉多么漫长,那漫墙刷标语与当皇帝没法同日而语。

          老刁不知石佛有个“杨参谋事件”,不知石佛的参谋不可当,尤其他有个从城里来的身份。

          郁郁不得志时叫人忍不住动动心思换个门庭,老刁想到了“爱情”。

          这时东方的革命决心已在渐渐坚定,加上进山前就没个当副官的打算,很高兴做零零碎碎,跟了当妇救会长的廖政委老婆四处搜集布条镘起鞋底子,将零七碎八的布条展平,镘上面糊粘贴成煎饼大的一张叫“裹被”的晾晒,晒干收起,照脚大小裁开,分发到户纳成鞋底。

          这日东方和一个叫穗儿的姑娘在塘前高挽袖口沤蔴,见老刁一路寻觅走来,东方和穗儿拿席片将水里白蔴盖好,找些石块均匀压上,直立起来,笑吟吟看越走越近的老刁。军装有点小,老刁周身被扎得紧巴巴的。

          说起来何家湾也是山村,但何家湾何老倔家的闺女十几年真没到大野去过几次,印象中所谓秋来,也是自家院里一地地瓜花盛开,那花开得艳丽无比,艳得让人生厌,鲜红的花盘大如碗口,却毫无芬芳之气,它开在地瓜成熟时节,故名地瓜花。在革命圣地石佛,她看到了姹紫嫣红的大秋,却认不出几样,穗儿边笑她白上了大学堂,边指点说出带秧与着杆的花花草草。

          从村头池旁,二人漫步到了山梁,找块平草地坐下来,看漫野远远近近的庄稼人忙活。东方挽了裤腿给老师看搓蔴线搓红的小腿,说一些天里就在跟房东大嫂学习这些,那房东大嫂是个小地主婆,人很善,农家事项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叫东方的闺女让老师和战友老刁看了一截白生生的小腿,老刁的爱情之火燃得更加猛烈起来。地主婆是从本心愿意搓蔴线纳鞋底支援主力么?老刁问东方,东方说是,这些活是该妇救会和分到了土地的佃户做,但地主婆也得做不做不行,不做要被人当汉奸再批斗,只有做了,才算支援了主力去抗日打汉奸,东方说了个新鲜名词:抗日民族统一阵线。

          这时主力老六团两个连已经走了,不叫撤退叫“转外线作战”,但留下的支前任务不变。

          东方红着脸说政委嫂子要让她给纳鞋底的妇女们编歌呢,她编不来,求刁老师同志没事时也去场院或老百姓家里看看,看那鞋底子纳的,一锥子穿出个眼,小针引蔴,头一把拉长,第二把短,第三把才出一个疤蚯子……看着能编出歌来。

          老刁说来之前听说他们去何家湾借路抗日,但没拿下来,若拿下了大家就不用这么辛苦,何家湾有的是钱物,而且根据地也扩大到了铁道附近,说不定咱们这里的人都去那边工作了。东方说是呀,打垮十乡联防,解放区一下又扩大一倍,是个多么令人欣喜的局面……不想,就碰上了何传仕那个老顽固派,革命的道路真的还很崎岖坎坷漫长……东方微微有了遗憾,她想得最灿烂的局面是何家湾伪子弟兵变成真正工农子弟兵,但不同意老刁说的“不用辛苦”,干革命嘛,哪能不辛苦?她愿去动员传仕婶子她们,大家一起欢欢喜喜搓蔴线纳鞋底子。

          可老刁想走了,走五天三夜,去胶东,说那里革命搞得更热火朝天一些,相比之下石佛毕竟小了。

          昔日老师刁贤良表达“爱情”了,对学生表达出了“我爱你”,想与心爱的人一起去投身更大更光荣的革命,而丢下心爱的人一个人去,那更大更光荣就打了折扣,革命的最终目地还是过幸福生活,这幸福生活除了有苏联式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要有伟大纯洁的爱情。

          “爱情”、“伉俪”、“革命伴侣”、“烽火连理”……女子慌乱在了一片华丽的词藻里。

          原来刁老师是那么渴望活着活到胜利之日到来,他理想中的抗日并不包括牺牲,牺牲是别人的事,由他去指导别人牺牲,而他要活着活到胜利,享受和平的蓝天享受爱情,过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 家园 反动反动,传仕外没有正面的人物?
            • 家园 传仕外没有正面的人物?

              正面的高大全?

              没有高大全,但我看他们都是正面人物,只是更喜欢也擅长内斗,无心其它进取.

              底韵如此,至今没变多少,耳听得我们无所不能,但不与外国合作,却连几瓶优质洗发水也制造不出来,甚至剃须刀片,不与吉利合作是弄不好的,这点男人最清楚.

              中国人的热情全使在了内斗和准备内斗上,千年不变.若从这意义上说,就没有正面人物.

              • 家园 兄弟别急

                高大全我不爱看。

                如果爱看高大全,也不会沦陷每篇必花了。

                当年齐鲁大地,也还是有真抗日的爷们的。能写写他们吗?

                • 家园 谢花,有不少真汉子

                  一下午加一晚上上不来,只要等明天更新了.

                  谢花,问候!

                  山东有不少真汉子,胶东国军有支部队在青岛崂山一带坚持到了45年...但资料十分难凑.

                  其实书中老伍是真汉子了.真汉子不等于一拍胸膛能滋火星子.印象中县级官员亡于一线的有几个,台儿庄时与腾县共存亡的不止一个王铭章,依稀记得有县府官员,还记得国军将领阵亡名单上,有齐河那边的少将县长...资料很残碎,朝廷只宣传<小兵张嘎>.

                  他们已有很多人在写抗日英雄了,这里还是挖疮吧.

                  其实写本篇也是受了刺激,前头点到了,有个晚上老人讲过去,讲三个日本人到了,轰赶了一条大峪多个村庄的人跑山...我相信这种真实.我在一个临山的大好村庄里度过了少年时,见了很多批斗28组的群众大会听说了很多事,知道那时很多人手里有枪,经常争斗,我觉得去探讨他们的争斗,更有意思.

        • 家园 沦陷(23)

          (23)

          二秀娘桂香早等传仕了。她把使了洋油的头盘个周正,在脑后颈上打出圆圆发髻,拿黑色头网罩住,利利索索地露出一张秀丽的脸盘。她总在不声不响为汉子也为自己做着初嫁新婚的样子,也使用了洋膏,把嘴巴抹个红红,拿钱给洪嫂,特意嘱咐别嫌远,一定要敲开酒家老朱门打他的酒,多打些,洪嫂应着去了。她看看镜里的自己,再问一仗打胜心气当高的汉子:“好看不?”一种别样的气息扑面而来,汉子心醉坍了。

          酒盅晶莹,夜空飘着知了舒缓的夜曲,清幽的气氛足足。

          传仕说又“抗”了一回战。

          “嗯,好。”妇人的脸颊发烧,只要不是到了那一会的极端舒畅时,女人的话永远是那么少,她会用最少的话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

          女人原来是能喝一些酒的,或者说这个夜晚使她感觉好了前所未有美好,她从内心放松了。

          内心放松的她让汉子知道了啥叫女人之媚,颦笑里闪烁着妖冶的光。

          传仕过铁路,总要用个进城的名堂挡人眼,忠魁娘心疑,传仕便让她去问枣核儿,忠魁娘就笑,说句“你们早把瞎话串通好了我能问出啥个来”,心里想传仕还惦早先的窑姐儿,十有八九偷腥去了,免不了要正色告诫汉子地面静了嫌闷走走行,但家还是要顾的,有个小的不能冷了。传仕借坡下驴跟一句“也不是见天出门嘛”。

          早在两年前一个秋后,桂香姐就推传仕去后院把洪嫂要了,传仕不想,说守着个美妇人真的没了别的兴头,妇人却说都是该付的利息钱,她试过别的路途,认了妹妹给钱给布给假等,过后心总不宁,总觉得被人抓着一个把柄,觉也睡不踏实,看样子也只剩这一个方子了,“去呀,她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看样子是愿意,听姐话,去收了她。”那天去了后院传仕才知道,这粗娘们跟老爷们是一个走形,布带子一解,一条大裤顺腿掉到脚踝上,有冲天一股臊哄哄的味,干着时还不觉甚,末了就嫌难闻了,叫人作摆过一遭不想二回。

          回来后叫声姐,传仕不想说话了。妇人笑,说看看呀,咱还委屈着你了。

          妇人提来清水,搓上两手洋胰子,一遍遍给汉子洗,洗着诉说着她是两头费劲,为买通洪嫂把天底下的好话说尽,临了还惹来汉子个不舒心,妇人笑着,睫毛上挂了泪。空旷的房里两人默默对视。后来她没再说话,默默将手里胀大起来的夯货握了。夯货在她手心跳跃着。她撩撩头发捧起高昂的它贴上腮,抱怨一句“还不都是为了堵她的口,让咱有更长些的好日子。”

          妇人把这边障碍扫清,就提醒夜来叫人不放心,他想要她时白日里尽管过来。传仕说白日里事多,庄上说起来也叫交学诚了,可没了他坐那里,学诚做事也不踏实,再说,还是黑黑夜里搂了睡觉安逸。妇人想想,说句随了你。

          两人喝交杯酒前先为一场抗战胜利碰盅子。是不是抗战胜利,传仕定不出个正调调,得下地瓜窨子去问老伍,老伍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因为仗打完老叶也派人赶到了,赶上何家湾刚煮出来的猪腮猪蹄。这回老伍说是了,没含糊,一口咬定是抗战,传仕欢喜了,爬出窨子给两个挂花的子弟兵添些赏钱,再让大户们拿拿,弄大锅全羊让大家吃两天,学诚咧着大嘴笑呵呵随在身旁,叫哥,说小山蹦们还想放枪呢,传仕许了,说放吧。

          “这就是爱国抗战了,从今咱就不再背个汉奸名份了。”

          “我也不知,那一会只顾不让郭麻子进来抢庄子砍大伙儿的头……听县上的,县上说是就是。”

          “唉,乱腾腾一个世道。这抗战……打好几年了,谁个见过东洋鬼子在哪!”

          “说抗战呐,管东洋鬼子啥事?抗战是抗战,打东洋鬼子是打东洋鬼子——抗战,姐明不明——抗日战争!啥叫‘日’?‘日’就是‘肏’,抗日战争就是抗别人来肏的战争。”

          “成啥话了,难听杀人!”

          “理是这理……我前头也不明,头回听华老财这么说,更多寻思抗战是焦土是打日本人,后来看看一个局面就想通了……世上的事,怕琢磨,一琢磨就出来味了。”

          睡了凉炕的傻小子冷暖自知,传仕看清抗战之妙了,看到渔抗战之利者,不单是土豆党郭麻子一个,还有日本人有马司令有老叶和他传仕,抗战让赤手空拳的郭麻子有了大块地盘,让日本人有矿山煤炭可挖有钢铁枕木可拆,让宰了半辈子羊的农民叶子壮有兵可带,让古来稀有财可发……而且从细看去,也不亏他传仕,他得了爱情,凭空里得一个桂香姐姐,成了愉贴安逸的花生党,因此说抗战是对得起好多人,大家都出头了,应高兴快活才是正理。当然,世道轮回,也有人倒霉,比如被老郭骂做汉奸的地瓜党老伍,把好端端一个县府给抗没了,把自己个给抗到了地瓜窨子里。

          “还想喝么?”妇人望着兴头上的汉子,说,“我有点醉……你说还喝我陪你。”

          “喝交杯子酒吧姐,喝了交杯子酒上床睏觉。”

          “哦,和亲亲的坏蛋蛋喝交杯子酒!”

          他们是面对面坐的,交杯时汉子抱了柔若无骨的妇人。喝过两杯不尽兴,说再加两杯吧,她也同意。他们轻轻碰杯,他说就这样一辈子,她“嗯”一声。他们交叉过臂,凝视对方一饮而尽。再坐下时她就靠紧了他,沾过酒的身子宛如柳条。

          传仕摸着妇人脸叫一声婆子,她“嗯”着,颤微微叫他一声“小哥哥”。他说我要把你霸起来霸到抗战完了过好日子。妇人的脸发烫,喘的很粗很热,说就愿意让他把她霸起来,只是不知这抗战到哪天才能算个完。传仕又有了些悲气,他想当下就完事,但看上去这抗战不听他的。传仕忽冒一句要不你把屋子卖卖住县城去吧,县城的抗战是完了。

          “你呢?你也带了家里的嫂和二秀去县城?”

          传仕说不能,他还有一个庄子得顾,除了一个庄子还有顶顶重要一件事,要从老伍手里领张爱国抗战奖状。妇人说你说傻话呀,那不离你更远了,你想霸姐时要走大半天的路,咋就算上过了好日子?

          “当霸这会儿就霸。”妇人叫了。

          他们不停喝着交杯酒,交过杯再唇对着唇,欢欢喜喜一次次把醇醇的酒喂进对方口中。她看他抱他亲他,把他舌头都吸疼了。

          她后来伏在他身上哭了,攥他手说:“别管……姐这是喜呢。”

        • 家园 【原创】沦陷(22)

          (22)

          少年忠魁也被搅裹在战争之中,但转瞬即至的战争仅仅影响到了他的生活,使得他不能如往常轻松上坡,两天后在何家湾,也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叫“风箱”的,被战争取走了性命。

          两天后的过晌,街上多了外地生人。

          钉马掌的一老一少在上马石旁铺开摊子,有人陆陆续续牵了骡子驴来。生意上来,年岁大些的从嘴上拔下烟袋,照青石上磕磕烟袋锅,整整大青围裙招呼小帮手风箱上手。风箱这时只管捋驴脖子,挡了驴头不使它回眼看刀,老的便将一个后蹄搬起来搁自个膝盖上,背对驴头拿铲刀用肩顶着下压,铲刀便切割下去,一刀出活,再清理驴蹄周边,点火烧碳抡锤,“叮叮当当”一通,把备好的铁掌拾掇周正了,套上驴蹄。大家看得眼花缭乱,赞掌柜师傅手艺,可去城里澡堂子接人的脚巴丫子修理,他便得意,借风箱吹火的空,坐下把那烟袋点起来,称这活足足做够二十年了。

          家里,传仕就着一碟毛豆喝掺了小米的棒子粥,忽想起啥来,端个碗到二门找上枣核儿,问窨子里的人可好,听得一字说“好”,放心了,端个碗慢吞吞挪出大门,看着远处街头上马石旁的一攒人想窨子里的老伍,老伍挂花,伤在腿根子上,打趣说险些要把一个球蛋子给削了,老天有眼,给他保留下来了,等国家光复之日回家,也对得起老婆。

          论起何家湾窨子,最像个样子的当属何老倔屋后的一孔,像井,为存提山药地瓜便当,轳辘把也架了,下边南北两向的空,算给老伍备好了起居处,住在北洞里,南就当了茅厕。何老倔那正屋也开过堂门,套了一个有着东西北三屋的四方小院,小院西北余条三尺宽过道,窨子藏那边。有个轳辘把儿好,天清亮时枣核儿可把老伍搬上一个圆条子篓,慢悠悠摇上县太爷来让他见见光照解个大手,老伍爱整洁,要讨把剪子铰铰指甲和胡茬子,也纳闷,对一个不善言语的小伙子说说“这指甲不就是骨头么,人伤了却见骨头长得更旺了……邪怪……你说邪不邪怪?”枣核儿就想邪怪的是县官老爷,八成在窨里闷迷糊了,讲话倒三不着两。

          古来稀去庄东炮楼上摸上两把牌,接班的两人来,牌友下哨他也跟下来回了街上,从钉马掌的两人身边走过,隐隐想起些什么,叫住随身的问这对师徒熟不熟,听了“不太”倆字,再吩咐去翻查一下,提醒现时光不敢比从前,万事要留个心眼,那二人应了,他径自去找学诚。

          传仕院里,忠魁娘与孩子说秋后叫他上县学的事,忠魁感觉上县学不如跟枣核儿学打一手好枪,把缘由讲出来吓杀个人,说一辈子县学上下来,最出息不过校长黎姿那样,道理一堆一堆的,但没个人听,而学好了枪又不同,靠枪说话能省不少口舌,有时直就把口舌省了,又干脆又利索。忠魁娘就叹:“你何家的人,唉……楞看不明透,说到底枪还得有懂事人来使不是。”

          “娘不是何家人么?……你不是那我也不是。”“你何家的人”一句令忠魁好生纳闷。忠魁娘笑点一下儿的头,叫咋就养了这样一个儿子,生生要蠢钝出一身热疙瘩来——她是何家人咋不像儿子一样姓何?

          传仕也笑。

          传仕喝过粥看看没事,就去拾掇钓竿鱼线,当个正经事认认真真弄着,边给院里的娘倆讲个见闻,讲“仙”与“卦”能信不能信,说晌饭前见进士庄的瞎半仙去银子峪,过南坡地一滑堕了堰,探路棍子丢了,脚悬空,两手紧扒住几棵黄蒿大叫救命救命,因看那人那脚虽乱蹬一气但离地不过一拳,传仕也不吭气,稳坐河沿,很快,半仙手里那黄蒿被拉松了,离了土,半仙落地了。好笑在半仙也觉出不远处有人在默视,落地之后整整蓝布大褂子,嘴巴再硬一下,咋呼“算着不深嘛,真就不深。”院里人都笑起来。

          这时转子爹手拎个白布包,跌跌撞撞转过影壁墙,拉了传仕朝偏屋里去避人眼,也没等得进了门,还走在过道上,憋不住讲庄上钻来了探子,一老一少,老的属鹅鸭,吃过学诚他们的几十扁担还嘴巴硬着,可那小的见老的被打变了形状,吓尿一裤裆,招认。转子爹打开了包,叫传仕看四颗手榴弹。传仕拿起了老郭兵工厂造的铁疙瘩,两年来他还是头回见这玩意,但听的话不少了,据曾与老郭几度交火的老伍介绍,这玩意不甚可怕,大多一崩两三瓣,你不知是炸药在起作用还是靠力大摔破的。

          “问出啥话了?”传仕问。

          “没说准,只说老郭这两天要合了老六团来破庄子,他们到时躲碾道做内应,听外边响枪就摸到大门扔手榴弹放火……许是小的真不知底,讲不出老郭哪天哪个时辰动手,老古还在打一个老的。”

          “请叶子壮吧。”转子爹说。

          传仕摆手叫个等等,本部兵马先上墙上炮楼盯着些,等学诚古来稀把老家伙嘴巴撬开。

          这样又过半时辰,还不见学诚来报,传仕忽想学诚他们是问不出详情了,老家伙怕也两眼乌黑讲不出哪个时辰,这就是老郭的游击习性,只说近日出门却不定时,见天要麻拉黑了,打发烟台儿的出门报信去了。

          学诚过来时真带一脑门子懵懂,眼中要急出火星子来。从婊子养的毛蛋儿反水一走,庄子就没消停稳妥过!学诚一刻里想到被老郭弄去的一个毛蛋儿,一过去真变得了不得,当上了小队长,手里兵马有十几号,但也听说,毛蛋也不全为贪图个小队长,据奸细招供,那人怀抱了大想法,老郭承诺有一日成大势打下何家湾来,毛蛋儿就是新的主人,角色可比当下的传仕;那还有不干?——这狗屌肏杨树棵子生的!学诚恨恨地再骂。

          “别打了,老家伙也不知几时打响,”传仕说,“都上墙,这两天枕戈待旦了。”

          于是,何家湾参照民国二十二年实施的征兵制“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十亩地在前八亩地为后”组成的子弟兵纷纷上墙。

          传仕招转子爹预测战事。四门里东西两个能得自家炮楼拱卫,还不太悬,让人不放心的是南北两头,虽说南北头正对山上马司令的大炮楼,可路途稍远火力支援不到,那老郭八成要从南头顺河而来,河道有水不便,但草木也高,更易藏人,二人商议好枪得先尽着南头使。另外家家户户都要动起来,对大伙讲清老郭要来抢粮牵骡子的,不能参战的一些该抱了家当朝石墙里集集……还有个情急捐,各家各户多烙葱油白面饼子,子弟兵要吃马司令人马到了也要吃……

          街巷里人呼马叫。学诚依令,北放十条快枪,东西门各放五条,南为重点,常备三十几条,机枪和从古来稀那里集来的一队人,立传仕司令部预备着随时奔四下援救,对操机枪叫三楞的说到时全看他的,许诺三楞若过不了这两日,定给敲敲当当响的柏木棺材,三楞果然见楞,只补还要个洋灰做的坟,学诚也应承下来。学诚做完这些,再打发古来稀看钉马掌老家伙还有没有气,脆麻溜打发掉得个清静,古来稀去了,喊个帮手肩搭绳子,把人拖到北门外,找了眼废枯井给塞到了里边,再砸进些石块杂草土坷垃,就算完了。

          招了供的小帮手风箱叫学诚何大爷,表示叫回去也不回了,那边内斗正紧四下里挖找反革命,回去也是个死,愿意今后跟着何大爷吃。学诚一时拿不住留不留,见了古来稀打发掉老家伙回来坐青石阶上喝茶,要他找地方先把孩子锁紧阴干着。古来稀应着放下茶壶,想想竟敢不知把人锁到谁家才好,大战将至,阴干着是个祸根,占用把锁也占用了个人来盯,不如脆麻溜一咕嚕堆里打发了。

          古来稀接了叫风箱的孩子起身,这会天已过了麻拉黑,四下里见暗,不是出庄好时候,可又不能把人宰在庄里头,大家嘀咕了,南门面临战事,他只能再朝北走一趟。

          打风箱的那一枪响,传仕正要去何老倔家窨子找老伍请教守庄之事,听枪响起一个愣神,接着从老倔家朝外赶,没挪出几寸,已听得外边枪声大作。

          枪声大作,流弹打得墙冒火花。

          就那一枪,把刚赶到北门外土堰藏下身来的老郭和老六团惊着了,一次计划周密的奔袭急匆匆打响。

          在路上老郭还要借鉴东洋人战法,找堰伏下等天见些亮时动手,对参与支援性作战的许排长说那一会岗哨最乏,睡成死猪,许排长不干,看看带着的三十来号战士外加老郭的上百口子,说拂晓打响太迟,一旦打不开局面这么多人撤不利索,奔袭何家湾是虎口拔牙,天一亮山上炮楼的火力会把人压制在漫坡里,漫坡里人抬不起头来,净等人家援兵从城里赶来。说到底是正规精锐不放心老郭一班乌合之众,身披夕阳出山,正规军路上见老郭的人马摔跟头,是精神过度紧张所致,气得老郭要威严一下:凡前进路上腿脚打过颤的,打下何家湾一律不准吃头锅大全羊,这话管用,队伍慢慢见走整齐了。你瞧瞧,强过流匪多少?

          老郭想想也是,从了许排长,粗定子夜前后发起总攻。

          有分歧也有共识,与传仕与转子爹的推断相反,老郭和许排长两人全想到了甩开南门强突北边,下山奔袭已然玩了回悬,索性玩它个悬而又悬赌它个意料不到,舍南坡地一块上好战场。因静悄悄绕了西炮楼一个圈子,战士们心系子早提得老高,万事就那么凑巧,刚刚在熟黍棵子里趴好就听见了枪响,傻瓜也猜出情况大变,那先遣内应出事了,对方早有防备。

          “开火!”许排长把头顶上的草帽子一掀,发令,这时,老郭的人早已推顶第二颗子弹。一顿枪把古来稀打了个连滚带爬,险些回不了何家湾大门。

          北门果然防御薄弱,十余枪迎得零零碎碎。负责开门接应的人眼见指望不上,只能使第二方案爆破大墙,满怀豪情的毛蛋儿咋呼爆破队起身,战士们立起撩开两腿前扑,却被东西炮楼斜射过来的枪弹一下压住。一鼓而不起再分兵压制,一圈走完,大好时光溜出了边沿,墙上已把一个防御大阵布牢靠了。捋捋爆响一片的枪声,大墙还听得见老郭在喊叫,像他头两年初打何家湾,咋呼三营从左四营从右,墙上不示弱,也喊,咋呼一大队顶住头二大队抄腚瓜子……

          “何传仕,你吹他娘的大牛屄,还顶头抄腚瓜子,谁不知道你手下不到五十个人?……国民革命第八路军猛虎下山蛟龙出水全军到此,借路出山抗日,我命令你停止一切抵抗!”

          “啊呀——呸!”你有了“蛟龙出水”我就结结实实给你一“呸”,战场上的对话如同戏台对戏,古人阵前讲究个“来将通名——大将某某——你是何人——俺乃谁谁”,热兵器生生把个是打仗又更像唱戏的面对面给毁了,两军交战少了特殊亲近,招呼不打先开火了。好在山峪尚余古风,一边开火也不耽误把情绪展现个淋漓尽致做个阵上不输理上不输。传仕一“呸”过后转入正题,叫:“我肏你郭麻子的老祖,离了瓦盆你就不撒尿不走何家湾你就出不了山?”

          “老何,你个汉奸,你知不知被包围了?缴枪是你的唯一出路。”

          “老郭,你个汉奸,等着瞧哪个被哪个包围,何家湾有的是好东西吃,不怕咯牙就上吧!”

          “狗咬吕洞宾不认真假人——老何你骂哪个是汉奸?你不在等老马来给你解围么,天下人谁不知那老马随了汪精卫和东洋人蹬一条裤腿,谁指望老马来解围谁就是汉奸。”

          “猪八戒轮兵器你倒打一耙——老伍的国民革命军暂编十二梯队不就是让你给抗散了架么,别再糊弄瞎子上吊了!”

          “打呀!”

          “杀!”

          ——过影壁墙进正门了,不见赢者何喜不见输者何悲的热兵器较量转瞬到了高潮。

          老郭事后怎也想不通一包炸药咋就没能炸开何家湾土墙,没打算打破庄中之庄的石墙,只破了土墙搂些东西即不虚此行,娘的,竟不能够!他有点相信庄上有妖气了。

          何家湾妖气到文革时期尚存,说道起来大白天里也令人头皮发麻,比如这年五队老北镇的女婿来送面粉,老北镇见女婿胡子拉茬上下不利索,就要求他不管多忙也得拾掇拾掇脸面事,出个门时把自个弄得像个人样。说罢老北镇出去忙自个事了,待再转回来女婿已辞别走到了庄头上,老北镇看那脸上,果然利索了好多。女婿说他用了老岳父的刀架,不愧一件新东西,快得很呢。老北镇应着,再嘱咐一些日常话,二人分行各走各的。进家后老头拿了女婿使过的刀架看,见上边没刀片,问老伴那婊子儿是不是出去买了张刀片用过又带走了,老伴说女婿连门没出哪得空去买过刀片?老北镇奇了,一蹦老高,说他没买女婿也没买,刀架上没刀片咋就能把胡子剃干净?心憋一件事老长时候忘不掉,还是认定女婿事做过了,一张刀片也舍不得留下,就对闺女抱怨,可闺女回去再问,得答复说真不曾注意到没装刀片,只知快得很,好用得很!怪了。

          庄里人说老郭一包炸药没炸开土墙,缘由在与老郭誓不两立的老战士华老财英灵做怪,华老财西去,何家湾给了他那么多,关键时刻他能不显显嘛!

          没炸开墙也冲锋,墙上一波枪打来,冲锋的被打倒了好几个,连带着打折了迎风摇曳的熟黍子秸,空气中飘扬火药味也飘扬草腥,在“杀敌……立功劳……为人民”的叫喊鼓动下,一些兵卒冲到了大门二十几步外,一下立住,一声呐喊,把手榴弹投得如同往秋场院里卸棒子,卸完这一驮筐还有一驮筐;有柴草垛苫草架被打着了,满庄鸡叫狗咬。

          这是冲锋冲离庄子最接近的一次,从高的石墙低的土墙射下来的枪弹把一张网织得细密,虽说那边枪弹也有几阵泼得像雨点,但黍秸杆子毕竟只能藏身不能护身,偷袭不成心先怠,一攻不下野地里就有了伤兵惨叫。

          等西门也响起爆枪学诚有点急了,叫大哥,说开了南门让不能打仗的人趁黑跑山吧,传仕大骂肏你老祖学诚,到这会还提跑山,不能打仗的人跑净光了,能打仗的弟兄还为谁守?“西门有西炮楼压着,那是佯攻,别慌,都钉在这边拼命!”

          一个叫桂香的白净妇人伏在传仕胸怀里,称赞敢摆布大清火炮的他是敢泼命的汉子,他敞开心怀对她讲出积存多年的真话,说全是运,他怕死,可那会就被逼住了,当下里人有几个,但凡有一个靠前半步点药芯子,他就远远退了,不是没这么一个嘛。传仕也怕事,他比人强,只强在到紧要一刻里,别人比他更沉不住气。大家说,学诚一顺几年建树多多,心下里自信心发涨,曾一度想让传仕把肩上的担子卸给他来挑,传仕从此只当太上皇,嘛闲事不问不管,但吃过这回骂,他踏实当起了十庄联防二掌柜,再也心无杂念。

          “给顶住了,”学诚把古来稀一部分往西边帮忙助阵,再对三楞他们喊叫,“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战死的发丧三天给硬木棺材,一敲当当响的啊!”

          “再组织冲一次,冲进去就杀冲不开就撤。”北坡地里,许排长听南北大炮楼也四下乱放枪了,下令。

          “撤?西哨门被点着了,用不了两小时准烧开……打下这一仗,根据地老百姓就不会再为支援抗战饿个嗷嗷叫了!”

          “老郭,你那内应呢?他们有准备看到了么?你那内应怕早开瓤了……我说过打土顽比打正规顽军更劳神,要求多派部队,可你报他们只有二三十条枪三五十个人,我们下山是三打一个,这下可好,看里边足够三百人……恐怕用不了两小时,铁路上增援也到了——准备停火吧!”

          枪声稀落下来,庄上初听老郭咋呼不打了,不敢当真,但从上面看下去,火光里真有几人站立起来,摆手,这是要歇了。这回老郭没再舞件沾满臭胳肢味的白褂,却像得胜将军,掐腰屹立阵前。墙上一拉溜的眼珠子瞪得比星星还亮。老郭打哈哈,依旧是说借道出山抗日,不方便开门可以早说嘛,同胞兄弟何致刀兵相见,说误会了,等哪天送头猪来陪个礼。传仕冷冷回个“不必”。

          何家湾再响枪时,已不是打仗,是大伙儿欢喜。传仕长松一口气,想起白日里的话,再说一遍:“算着不深嘛,真就不深!”

        • 家园 【原创】沦陷(21)

          (21)

          老六团过来之前,何家湾一直安稳着,不安稳的是老郭的石佛,本来也能安稳,怎奈老郭天性不安稳,于是石佛也就得不到安稳了。

          老六团过来之前,石佛出了“杨参谋事件”。

          没事时接着肃反,老郭就把司令部杨参谋一条隐藏极深的大虫给“肃”了出来,吊梁上打三天,把身上的肉打飞不少,杨参谋就承认自己是城里马司令派来的了,场面皆大欢喜。接下来一出是唱处决。因杨参谋尊贵在司令部里,影响较大,老郭这次要公审公判,把事做大了给人看。杨参谋肉被打飞了不少,单靠个人已不能站立,公审会上少不了要有两个战士左右搀架一下,就没捆紧。麻烦来了,公审判决后要执行,松懈的两战士顺势拖人上刑场,背后随着手提蓝瓦瓦的大刀片的刽子手,再后边有看砍头的乡民若干,快到地场了,大家谁也没想到被打没了人形的杨参谋还有能耐把左右两个战士撂倒,他夺取了一支长枪,转瞬间将枪口对准了大家。

          乡民惊叫一声散开,跑出几步没听枪响也没感觉自己中弹,忍不住回头张望,便看到了两点新奇,一是杨参谋并不开枪,二是枪口下,平日里最威风的刽子手也会发抖,看来这死真够怕人的,说不怕那是没轮到自己。

          杨参谋一条枪指指点点瞄了数人的头,他并不要打他们,也知道自己只有开一枪的机会,一枪过后来不及二度顶火,已被剁成肉馅了。没有枪响的一刻最难熬,就是这一枪,大家不知会落谁头上,因此脸色皆灰。杨参谋呲起尚见些齐整的白牙花子惨笑,笑罢大叫,声嘶力竭表白他不是叛徒,他扛不住大刑了屈打成招,他要说自己不怕死,但求死个明白:“我不是奸细叛徒,我是投军抗战的!”……杨参谋对着众人连问几声“你们听清了么听清了么听清了么”,问罢再笑两声,也不等众人回话听清了没,把那枪一倒,在一双双眼睛傻愣着的当口,脚趾钩住扳枪口顶上了下巴。

          枪响了。

          大家被惊吓了一下,谁也不痛快,凛凛中觉得不能让这汉子暴尸于野,拖了尸体就近找土堰,靠堰放了。村里听见枪响,有人赶出来探问缘何不使刀劈,见此情景也有感慨,说理当埋掉,于是大家七手八脚从堰上拼些土下来,把人草埋了。回的路上只有刽子手想说些话,只管自己个念叨平日里最不愿杀软蛋,最愿杀这样的汉子,痛快,刀一下去那血能直喷出三丈远,心里有气嘛,人活一口气活一腔子血。

          可是,根据地里怎净杀这样的汉子?

          针对疑虑,老郭发话了,告诉全军上下这是革命,湖西那边正风起云涌着,革命要求革命者纯洁再纯洁,有任何一点私心杂念都可视为对革命的背叛。大家都没话了,杨参谋说自个投军只为抗战,千真万确没说是为干革命,抗战简单革命复杂,抗战属阳是水里火里闯,革命属阴是云里雾里绕,杨参谋都闹不清爽里边的关系,下边普通一兵又从哪去理顺?可几天里大家还是感觉杀杨参谋杀错了,因另一端有完备的理论体系摆着,大家又看不出老郭错在了哪里,一时石佛陷入迷惘。

          石佛的肃反有点陷入低谷。低谷的积极意义让后来来的老刁苟延下来,没被公审掉。

          但老郭他们的革命并没就此结束,战争环境要求他们把革命推延一下,切实把统一战线搞搞,等再“革”起来时,已是立朝之后,腾出手了,转锋而内向,规模相对见大,大到了整个大陆,把七八亿草民给推了进去,为“主义”而让“思想”与“灵魂”斗争,让夫妻转而见仇父子顷刻反目。先把有些见识有些影响力的人划为“右派”打倒了,接着就有了饿得人吃土人吃人的“三面红旗”,几年后再树一个叫雷锋的兵卒,加工出一套精美的、朗朗上口的“日记”,全国便照着他“读某某人的书,听某某人的话,做某某人的好战士”与“对敌人秋风扫落叶般冷酷无情”学起来,两年后底子打好了,就有了“十年动乱”,华夏大地处处见血。

          也正因规模见大不留死角,前头说了,三十年后的一天,两个自称来自北京的人到何家湾搞外调,查“叛徒内奸军阀”郭大麻子当年打土豪,是否使用过从日本人那里借来的毒气弹,北京人身后随了不少红卫兵小将,小将们个个手拎军用皮带。瓦罐不离井台破,调查过后,“肃”了半辈子“反”的老郭,生死不明。

          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一个自诩有着五千年文明的民族更常见残暴、虚伪、欺骗、堕落,从有黄帝始,四五千年里除了来来去去无休无止的杀戮,始终摸不出一条该走的路!

          闷热了两天,接着下雨,淅淅沥沥下了五六日,前后十来天过去,杨参谋撒在岗上的血就彻底渗尽了,天又恢复了妖媚的清澈。

          山里来了老八路,该八路为正规编制,人数两个连一百八九十口子,传说名叫“老六团”,其内有不少人从山西那边过来,老早以前就明透枪杆子里边出土地,出一个名堂叫“当家作主”,出一种心情叫“扬眉吐气”,打仗很凶猛,当然,他们中间无人知道活泼泼拿命赌出去,日后只能当三五年“土地主人”,三五年后被剥个赤条条,所有一切全归了新朝旗下的人民公社,他们只能欢天喜地的加入,再以后更落得干净,国家只管与开发商捆绑建房卖房,当年的兵卒及他们的后代在这块土地上,只有暂住的份了,上街不带暂住证会遭人抓进收容所活活打死。日本人也让百姓办证,叫“良民证”,但日本人不为敛财而为,只图世面清净。同样的纸片到新朝时却索价数十数百金,国家养着两千年来最大的一支公人队伍,浩浩荡荡,这些早期叫“公仆”叫“人民服务员”后来改名唤“公务员”的公人之使命,除坐空调厅里制定“政策”然后依照“政策”强取豪夺外,只剩教导草民要走正路别当汉奸别让外人盘剥,一生只任“国家”盘剥,还要心悦诚服。

          老六团一身好功夫,它的开手师傅叫彭德怀,更早些的时候在南国平江起事,后来随潰军流动两万五千里到陕北,缓过了一口气再进昼伏夜行东进,一个个瘦如干草却压不住斗志昂扬。他们在山东周旋数年,日本人投降后挥棹跨海北上黑吉辽,打成了林彪麾下五虎之首,后又去朝鲜,初遇黑肤色军人被吓一大跳,知耻后勇靠铁血意志再打出一个名堂叫“万岁军”。“万岁军”几十年一直斗志昂扬着,对谁都可以开火。这是后话。

          来一个老六团一下添个小两百口子,郭司令成了好一阵子大气,硬气起来了,四处放风他有老六团两个营五六百口子,感觉不光可以不尿县太爷老伍和他的残兵败将,还可以动一动昔日县上战友(叫袍泽)老何的地主武装了。

          大家冷眼打量了一夏。

          老六团今早这谷明夜那沟地转着圈看传仕十乡联防,十乡联防则抖擞精神状如群狼盯一只饿虎,随夏消秋至,传仕估摸给过他一面“抗日模范乡”滑石碑的老郭,也该来把利息收收了,再等下去地里庄稼发黄,青纱帐一倒人马要光光暴露在大野里,凭老郭精明才不耍那种光棍。再说,从石佛那边出山的人也带出了话,说郭司令找了截三丈高的崖,在率领全伙扎梯练攻坚呢。传仕头前不担心何家湾遭殃,只对古来稀一边犯难,庄子外围有马司令的几个班,老郭要动得先扫山上的炮楼,那马司令敢戳在山上自有戳的胆量,三五时辰里打不趴,而三五时辰后铁路那边的马军便能赶来帮忙了,二三年里传仕看透了老郭,专找打得下的人交火重点放在缴获上以期发展,赔本的卖买断断不做,因此古来稀最险。但有老六团后老郭胃口就不敢估了,连他也觉得这时再动古来稀,就寡滋淡味了。

          这天学诚来河沿,挨传仕蹲下,呆呆看他钓鱼。传仕听着学诚喘得粗,开口一声“有啥事就咋呼嘛”,学诚听去南坡打猪草的妇人回庄,说见了不三不四的人,跟腚瓜上叫嫂,打探联防和古来稀那边,看样子他们真在打算老古,说不得还要多添几个人过去,好歹老古不倒也就是何家湾一个支撑,立木顶千斤。

          传仕瞥瞥学诚,再看水,半晌慢吞吞说立木顶千斤……说到底不就一个橛子么,“你要是有正主意的人,膀子又不乏大力气,你只会想拔个拴牛的橛子?瞎费心血嘛。”

          “哥是……说他敢抽个冷子来趟何家湾直直牵牛?”

          “抽个冷子来趟何家湾,够他回山舒舒服服活个半年六月——叫我我会想想咋办办哪头才有账算。”

          传仕不愿打仗,但理解老郭愿打仗,将心比心,若没个上好庄子拴了神,他怕也要四下里找着缠谁打仗。老郭来过何家湾,几年前的事。现在看看,当初他与转子爹在石墙上摆活的打仗,是多么捻不开,话音未落老郭就来了,说打汉奸的,但打误会了,双方一笑。后来有一个西南部最高军事长官会议,会议开罢便杀了个叫老锛头的犟汉子,因为那老锛头不爱国不抗战,一心只等有人来管,不论“黄军”“蓝军”,谁管也听套,这就为中华好汉们所不容了,杀他算为中华民族的大抗战祭刀,从此,大家奔忙去了,一去二三年——兔子满山转,最终惦老窝!

          这个午后,学诚对古家庄掌柜古来稀说风紧,大庄怕要沦陷,等后晌天黑拨十来人赶过那边去加强戒备,古来稀叫兄弟,说小河有水大河满,古家庄银子峪也怕沦陷,那边可是老六团两个营五六百口子,大旗一展遮天蔽日。学诚再说那两个营是郭麻子瞎屌吹,抗战之初他建渤海独立营那阵子,对外号称兵马两万火炮千门,你信了那些岂不要把十五过成年?有老六团,但不会超过一个连,他有两个营早敢来打炮楼了……大河有水小河满,这时何家湾不能分兵,一分更容易被各个击破,有了何家湾才会有他古来稀,若没了何家湾时,大家屌毛灰也没了。

          学诚把主力拉走了。主力一走,古来稀头皮发凉,尽管学诚纠正过那老六团也就有个百八十口远远不是两个营,但架不住来者真的会打仗,不像老郭率领的一帮庄稼汉,钻山沟的本领更强一些。坐竹椅上想了一会,镇定不下来,便起身去收拢残余,招呼叫碾子叫三狗的一些,向何家湾靠拢过来,家里摆了一座空城。

          谁也不想老古不动身则已,一动身便立了盖天大功。

          学诚来找传仕回话,叫声嫂子问我哥还没回,忠魁娘就骂,说不见天黑黑时不见回,钓不到鱼怕是要等天黑黑给家里钓些星星,说俺一家老小都端着碗等吃他钓来的天物呢。二秀这时也抱了安平出来,风声倏地见紧,小妇人心里总有不实,一双美目只见茫然惶惶。忠魁娘就上前来,并不对小媳妇说宽心话,只去逗个孩儿,蹭一下小鼻子自个先笑,说一声安平看你娘比你还小呢,没见过事,那天塌了不是还有大个顶么,再叫忠魁:“待会去河沿看看你爹,他给咱们钓星星呢,钓多兜不过来,你去帮着提两个呀……”

          学诚也笑,说忠魁别动了,我去河摊上,顺路套头带驮的驴,星星月亮,有啥也给装来了,说着去了。

          学诚出门不久忠魁也下了石门来到了土门,要上坡,却被门哨烟台儿咋呼住了,烟台儿说诚叔把令下了,没个正经营生时,谁也不许再出门进坡,坡里现在不光有大马虎和皮子,还来了八路。忠魁说是正经营生,把那正经一讲,险些引的门哨也随了。忠魁说夏天里在几条堰上见了大个头的赤梨子,嘠白嘎白了只差一个红起来,怕让别人看先给摘了,就刨土连枝叶一咕嚕堆儿埋了,七月十五随爹上坟没动,只等处暑一过。那埋了还长么?烟台儿不知不觉就伸长了脑袋。“长,转子爹说的,枝埋了脉不断,在土里长呢……去不去?”忠魁煽动。那烟台儿想去了,但又怕离了哨赤梨子吃不上,反吃诚叔的扁担打腚瓜,好像最好主意是谁也不去落个大家都没有,这得渲染山里耍横的老郭,说那些人见了何家湾孩子要摁地上锯头,风声这么紧,谁不怕心肝让他们给扒出来炖了吃谁就上坡,果然,忠魁感觉背上发凉了。

          一团云彩过来,没头没脑地撒了阵雨点,雨点落过太阳又出来了,照着河两岸高高低低的树,树被雨洗一把,绿得仿佛要滴下油来。一切都很清亮雅致,看不出要打仗的样子。

          “狗屌肏的郭大麻子!”出不了庄的少年暗骂。

        • 家园 【原创】沦陷(20)

          (20)

          东洋人池边到来,总能给何家湾孩子们带些欢笑,池边口袋里有乡下罕见的糖块,糖块一撒散,融融气氛就有了。

          但这日池边就没在河岔上看到几个孩子们。日常里乡下罕见热闹,能有的一个只是从外边来个十来人或二十来人的戏班子,战争开始后戏班子又稀罕了,有一年多几乎不见一个,平静之后再来,规模已大缩降,冒个全省老一的牌子,实不过七八个人,有时三两个人也坐下吹拉弹唱两天,没新词,照旧唱个《二姑娘》,孩子们也闹不明透二姑娘成天价盘在炕头想啥,却都要凑到半夜里,图个人声鼎沸。没戏班子时乡村公事便成了顶顶好的热闹,谁家娶个媳妇谁家老(死)个娘,都招得满大街的人看。这日前些时,银子峪华老财老了。

          混在保六旅独立大队的老战士华老财是自然死亡,就着炖豆芽喝小米粥,手一软碗就掉到了地上,应了一句老话:人生七十古来稀。

          虽说他大门上挂东洋膏药旗全条峪里第一,家还是不常住,不顾老婆骂个没良心,甘心情愿委屈在何老倔那里。说起来叫个客死何家湾。学诚意思得排场排场,好歹老头在大家最难熬的时候贡献过宝贝机关枪,在子弟兵里大小也占个位置,而今驾鹤西去,何家湾得做个样子给十里八村看看。传仕不愿动,说学诚你看着办,于是学诚招了各村保甲,让他们看着拿拿,多少是个心意,但要说明,头秋里挨了雹子喝粥过年的几村要免,华老财忠厚,到了天国更不乐意看老少爷们难过。大家说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很快,石墙大门口就有了个竹席做的大大的灵堂,有一副硬木大棺,堂口有兵把持。去观里请皂道的也回了,大大小小带来七八个,长着长须及胸执辟邪宝剑,落座一盅清茶后各司其职做法。

          席棚两侧有学校黎姿和转子爹个写的挽联,转子爹撰写一副:

          迎捻军迎北伐迎东洋阅兵无数;献热汤献马料献机枪忠厚良民。

          黎翁与老华不太相熟,一联自是难比转子爹有苍凉又有激昂的高度概括,但一手好字也抢不少风头,挥就:

          皮囊游荡西地;先生犹在人间。

          偏偏这华老财只有侄子一堆,儿没一个,古来稀问学诚他们那孝竿子哪个来扛,转子爹说按老规矩,哪个擎受了立着的屋子躺着的地哪个来扛。这时池边和个长黑胡子的老鬼子也到,老鬼子站外池边进棚,掏掏口袋除一把糖只有几张零碎票,就全拿出来交公事柜上,大家不过意,池边极其通情说声赶上了嘛,一点心意,说罢就去灵堂那边行礼。池边不是军人了自然不行军礼,冲牌位垂手弯腰鞠上一躬,要说与华桑有这一躬之缘。

          古来稀取了那外面包有花纸的糖块,供上摆着蒸米白馍萦绕招魂香的灵案,颇为动情地叫声哥,念道哥有福呀,一辈子见兵,从捻子到太平军到北伐军再到“黄军”还有和平建国军,哪一支来了也少不了周旋,可险阵里走到头,看身上连个疤拉也不落,这就胜过那三国上的赵子龙,上路了还嚼上一把洋糖,甜在口美在心,又强过了早先三皇五帝,哥是大福之人。听这念叨,来看道人做法的一些妇人孩子都笑开了,老古扭了头去看看他们,也觉话有点走板比较的不太对合,也笑一下,跟上一句:“我哪说差了?人家有福嘛。”

          又有邻村管事来吊丧,执事把人领进大棚伺候过礼,对伏于谷草上的华老财群侄叫声“道谢”,群侄便再来一阵干嚎:“爷,我爷……”

          夜静时传仕来了一趟,添一柱香,逐个拍拍守灵人的肩,道个受累。学诚上来,说全安排妥了,找了十二个棒小子明日抬棺,保证一路到银子峪华家墓田中途不停歇。传仕说好,想当年拉那大清火炮,连驾辕人算上也不过九个,华老财享受了。

          “那哥就回吧。”

          “嗯,我回……学诚哦,看看华老财真叫人想好多,只怕我辈到头……呵呵,得不上这大排场。”

          “哥咋说这些,看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嘛。”

          “哦,好好的,好好的……”

          传仕转到石墙上。冷月里,一条青石板路默默伸向远处。那路躺了两三百年了,至今规规矩矩毫无破损。有个四海平定的好时节,何家湾大户们做得到这些,能为后人造福把棋盘大的一块块石头凿平码齐排出十几里,眼下就难了,倒不是眼下城里兴使起了省事的洋灰,是没了一个平定时光,也许还得给东洋人一点空把治安区理好。

          传仕想个平定,但想到屈身洋人之下心里还是有些不顺畅,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可放眼看看,除一个被打到了地瓜窨里老伍,谁又不是当着汉奸?在老伍下何家湾地瓜窨子之前,传仕愿把一些心事说与学堂黎先生听,有了老伍他就不爱去找黎先生了,他弄不清读书人在想啥,比如你想请黎先生展望一下中国未来,黎先生会大刺刺跟你摆活“崖山之后中国不存”。看,接下来叫你没话,他咋呼了中国不存,你还咬着自己个是中国人不放,那不是抬杠嘛!事实呢,好像正是,因为那池边游游逛逛就过来了,拿庄当了自个家。黎先生由外而来,看事比一辈子嚼一本《三国演义》的转子爹强,黎先生说等哪天东洋人明白过来就不一心忙着建“东亚大圈子”了,会给乡民两亩地的,到那时他们就算把天下坐稳了。东亚大圈子品位太高,像蒋委员长的三民主义,不如来两亩地实在。中国老百姓平庸而卑贱着,平庸卑贱却不掩心底深处的一种欲望,信命,不信天子与君权神授,人人敢以觊觎京城里一个皇位,敢想“我是草包你皇上也是草包”,事实是那个草包做得上你做不上,退而求其次,愿吃着一口饱饭拥护皇帝,这时更贱,可以拥护到被皇帝打死还大声叫好,这叫命,叫死得值。崖山在哪传仕是不清楚的,但谁给了狗一口吃的狗便听谁的,倒是真真,传仕觉得黎先生来乡下大大屈才了,东洋人见识短一截啊,就不知把散在田野里的人精拢起来让他们帮着治国牧民。要命,就这见识……盘中国几百年怕是难了些。

          身上感觉有蚂蚁在爬。

          可能三百年前汉人遭大清摁住头剃发时,都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剃了也就好了,剃了凉快,凉快起来啥事也忘了。

          肚里装一包大学问的黎先生说,一个国家当如鸡蛋,要硬在壳上,壳不硬时准会蛋清蛋黄流一地,连那苍蝇也要来叮一口。我们有没有国呢?黎先生依此举例,八百年看下来,也就大宋像个鸡蛋,硬,能扛五十年的击打,大宋拉倒之后拨拨看吧,扛打五年也稀罕,三个月完活,你说这是不是国?

          黎先生到来之初,曾献驱日妙计一条——当“抗”不动时“驱”不失为上策——那时马司令派员出城四处征伕修铁路,环绕各大矿井开拓公路,传仕十乡分配名额二百名,学诚让各村管事上来,造了册子安排出伕。也不是啥军机大事,大家站石门下围了上马石商议。黎先生来了,立一旁听听,说两百人少了,说起来十乡也历经过大场面,不能在这里显出小家子气,趁眼下里没啥农活,就直集三五百人放去。见大家不解一脸饥荒,黎先生把自己个的理掰细了讲,说到底这是个驱日好法子,日本人修路为哪条?想当然是为挖矿,山地里也就有这矿在,才引来了诸多不利爽,没了矿山引诱日本人断无续留之心。看看,好不好明白?最好做法是快快给他们个便利让他们把矿挖完,挖完了他们也就走人了,大家也得平静了不是?

          着哇!冷了一会场,大家悟过来了,齐叫。传说黎先生在城时,曾编一部名唤《市趣》的书,果然见解高于众人。但齐叫过后转念也想,地下的炭也看不见,叫不准它有多少,怕多起来那日本人要挖几十年上百年,可咋办?

          那就集更多人出伕把活干更快一点,黎先生说问题简单得好比一加一等二。只是……日本人倘真挖百年,怕是各位贤达今辈子见不着个好孬了,但做人嘛,总得有点牺牲精神,只能当为后辈打算了,说不得算苦了一两代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使出劲让子孙过好。大家想想理立得住,一时感觉自己个很崇高,夸黎先生不亏杀是有学问的,见识高远。学诚说黎先生教了书房真真屈才,也是县上不识人,识人时得个参议小菜一碟。黎先生拈髯而笑,觉得学诚又把他小瞧了,并不说。

          乱世里一切乱无头绪,这理把传仕也晃点了,也跟着敬服学问家黎先生的见解,自己个吃累受苦当活该了,为百年后孩娃们过个平安日子。众伕出上半月,老婆听得拨朗鼓响,拿倆鸡蛋上街换了个针头线脑,听了妇人们说道自家男人过了铁路,问传仕又咋了,传仕把事讲了,婆子笑个不止,悄悄问这样做了算不算卖国,传仕懵懂。老婆说也只好这样了,反正咱们也没有个国,把炭留下来终究留不到自己个手里么,不是自己个的卖了也就卖了,但愿等几十年上百年后,东洋人别再衷情山上的酸枣,别再因山有酸枣而逗留,还有那个“东亚大圈子”,你到东亚去建别懒在何家湾……

          肏他老祖,积极半天又是一个卖国!这事让传仕啥时想来啥时觉得不利爽,再看那黎先生,感觉此人非常之“汉奸”了。

          华老财的死,让传仕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更想得老伍一个承认,不为自个为全庄子,是另外一个样子的“青石板路”,等哪天国家复兴把东洋人赶回老家,堂堂何家湾除了驱日还能拿得出抗战之初政府奖的状子,证明做过好多当做的事,那时脸上也见光。转子爹说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但这事得了,了过这事,再无可挂心。

          回家进屋,把后腰里的大匣子摸出来搁桌上,忠魁娘也没睡,桌上放了马灯,传仕就知这是出门查看院子才回,逢庄里有事,她总是极小心要看看柴草垛和平日背静地方,把该关的关关该挡的挡挡,操持一个家更见细致。

          忠魁娘说见了华家嫂子,照俗传那挂孝女人没进家,离大门几步止了,抹泪再三谢庄上,说都尽心了她看到了,回银子峪操办出不这大排场,单看给没良心的置办的一口硬木大漆棺材,不落不争气的早辈里任何一个,对学诚司令千恩万谢不尽。还说,庄上若嫌弃老没良心的身不清净,她回去就多添几张黄裱,给他说安安稳稳去花,不用半夜里再来庄上道谢,大家都辛苦了……传仕说这老婆子也真会说话。

          “你还饥不饥?柜上有公事房里送来的一些炸货,饥了去填巴填巴。”婆子说着,听传仕说一句不想吃了,再跟问:“又有啥事?”

          “没个啥……觉得人一辈子……唉!”

          老婆就知汉子又想哪些了,劝:“别苦了自个,各人命里摊,碰上了谁也没法子。转子爹那话说得有理,何家湾二三百年基业,一砖一瓦哪样不是靠给大清当汉奸得来?国家是官人们的,百姓都是些蝼蚁苦虫,你管个国朝哪里走!”

          老婆说正经事是叫忠魁进县上书房,多学些啥,将来大了也能顺顺当当讨得碗饭。在婆子眼里,不去山野当了流匪就算人子,胳膊扭不过大腿,而今中国毕竟在东洋人治下,你讲名节讲刚烈,解了扎腰带子也能上吊,何苦哭讨皇上赐绫?老婆把灯移到床头箱上,说声世面能安稳着就好,外边云来雾去的叫人刀枪不敢离身,只怕这样的日子长不了“……俺想睡了”,说着,扒去了外衣,穿着小褂去门后背眼处拽出尿盆,蹶腚瓜哗哗撒出一泡长尿,完成了睡前的所有准备。

          也许被老婆镇定感染,也许看到自己个真的为不了世面平不平静的主,传仕不愿去想乱七八糟,觉得该享受的尽去享受,比不得华老财的长寿也不缺憾个啥。这样想来身上轻快不少,看老婆一个光光的腚瓜从眼前闪过,不觉去亲上一下。

          “不踢蹬呀……我和儿子睡,你快去二秀那边吧,她年青身子热又不怕踢蹬疼……”

          脱了半脱的传仕停住,略觉扫兴,想想,说:“那我去了。”

          “快去吧。”

          • 家园 哈哈,地雷响了,炸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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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得不错,不过有点太右了,有点以偏盖全。不过写的东西都靠读者去理解,右与左在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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