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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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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25)

(25)

秋头上,山花烂漫着,山花烂漫时节能想到“爱情”的却不止老刁一个,司令郭麻子也是人,看名叫东方的女学生鼓鼓的胸还有额上的粉刺疙瘩,也热血沸腾。

攻何家湾不克,稍加休整,老郭再鼓动老六团奔袭打量有日的邻县村堡,又未果,一时间大家情绪低落下来,部队不满老郭净揽啃不动的骨头,为几头骡子拖老六团把脸面与威风丢尽,老郭委屈,暗骂肏你老祖,一帮子右倾分子,那枪与钱是没得到,若得时少不了是同你们均分,再说骡子驴的山区也急需,也不是他自个用来宰了腌肉干。老六团枪口还是转了,转对老伍的“顽固派”残部打游匪扩军,坚决不再打消耗甚巨收获单薄之攻坚。

转过几个月部队回归建制,老郭再想来大些动作变得不可能了,这不免叫人越发郁闷,于是便想起了撂了一段时日的肃反,肃反成了他唯一消遣。

在何家湾初杀老锛头是为抗战祭刀。抗战嘛,毕竟是大事,通常百姓兴些家事也要宰杀头猪,顶顶不济也杀只鸡,何况抗战。刀祭过后的杀人,名为肃反,标准大致参照看谁顺不顺眼。老伍属正规门派,再加身为民国官员,做起事来要顾些党国颜面,但郭麻子则不受其累,很楞,长于即兴发挥,就算发挥过了边沿,还有正统的老伍出来顶缸。

也是随手杀习惯了,也是中国农民对外对上懦弱对内对下凶残的本性使然,将老伍他们一帮打到了台湾后,这股劲也断断续续不绝。“镇反”、“一打三反”、“三反五反”、“反右”、“文革”……毕竟是大事,通常百姓兴些家事也要宰杀头猪的,顶顶不济也杀只鸡,何况反右与文革。那时有了一个不是衙门的衙门叫“贫下中农最高法院”,人员由支部书记与基干民兵组成,杀人手法与前头毫无二致,对“地富反坏右”,对“贫下中农”自家,刀杀,沉水,活埋,绳勒,乱棒及将年幼者摔死,一个县两个月,可以消灭数千人,把一块土地染得红红的,剩下的全成了京城某某人的好战士了……毕竟见得鲁西南“湖西肃反”的影子。

幸而京城里的某某人没能“万岁”,否则,好战士又会被更好的战士残酷消灭更好的战士被更更好的战士残酷消灭。这就是历史,是中华民族的文明史。

联想到十来斤炸药炸不开一堵破墙,老郭得考虑是否有人在配药上做过手脚,就得把眼盯在爆破组上。

一查三天没查出什么,却有意外斩获——那老刁原是个机会主义动摇分子,公然瓦解策反起了抗日先锋队妇女救国会!

看这东西就不是东西。

于是老刁便被特别行动队如鹰擒小鸡一样擒住,吊到了磨棚的梁上,脚踝拴上两个提篮,一战士往提篮里添石头蛋,此举名唤“拉牛皮筋”。

“拉出了啥来?”两天后老郭问小队长何唐。

“没呢。娘的,小白脸牙还挺硬。”

“现拉哪一骨节?”

“拉他从北平跑出来的几天,他说没跟地瓜党和东洋特务在一起,火车上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一个也不认识……是认识不敢讲吧……有拉头呀我说何唐同志。”

“嗯,有拉头。”

“那就去拉吧还愣在司令部里干哪样?”

何唐前脚走后脚来了东方,她随政委老婆串乡去了两天,刚回来就听说恩师成了反革命。

在老郭眼里除政委外整个队伍也不见几个可信的,最次最次也是一帮野心家,所谓战斗力强坚决革命的战士,你若不把革命成功后的利益放前头加以引诱,都有反水之可能。比如说大家盼望革命成功,只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和顿顿啃热呼窝窝头,都他娘的不懂革命的真谛。革命是什么?是生存状态,真正的革命者根本不在乎结果,不在乎啃热窝窝头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社会会发展,等发展到了那个电灯电话阶段,一切自然会有,这是科学,它与革命无关。革命就是革命,是过程也是结果。老郭除了革命对别的无甚兴致,不会也不愿学会,而看看队伍里,这样人又有几个?整编后的流匪里没有,前来投靠的游民里也没有,更不提一些被拉入队伍的庄稼人,他们只想政府快去雇人代替耕种那分得的两亩山地,伟大的革命在他们眼里难比家圈里一头母猪。看到这些,老郭纯洁革命队伍的兴头就又起来了。

但人总是有苦闷时的,想当初传仕未能依老伍之计焦土而当上了汉奸,也曾苦闷,苦闷时就想纳小,得了二秀也得了二秀年轻貌美的娘桂香,演绎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一对“花生党”。

老郭也苦闷,感觉除纯洁革命队伍外还有种豪情在胸怀氤氲,大凡真豪杰没几个能忍受得了长时间的清汤寡水,既然革命是过程也是结果,那就毋须等待成功之后,不妨现在就让生活变得曲径通幽起来。

爱情!想到把女子搂抱上大炕剥出白白一个身子,老郭下身一个部位便长些“骨头”,“骨头”一刺楞,便叫人生些头撞南墙也不回的昂然之气。更主要还在,它也是革命一部分,但它叫爱情,爱情不受惩罚,不会像发句牢骚或偷偷进城镇抽大烟回来要被镇反枪毙。老郭把女子从妇救会抽调上来干了两天司令部,先给一本《井冈山的斗争》让她抄写多份下发,站一旁呆呆看上两天,看到“红军每到一地,群众冷冷清清。我们深深感觉寂寞,我们时刻盼望这种寂寞生活的终了”几句,感觉这话说到了心坎。但就这样把人摁椅子上收了不叫爱情,正寻思东方是不是那种“宁做英雄妾不当庸人妻”的烈女,就见那姓刁的家伙拎个灰桶抽空到司令部门前探头探脑,把女子勾得魂不守舍——你看哪些?莫不是要拿我司令部当了小资产阶级的后花园?

没过几天,廖政委来谈防奸防谍,说到了刁同志想离开石佛的事,是听老婆讲的,老婆听东方同志说,那刁同志与东方发生“爱情”了,想约她一起去胶东。老廖同意对这姓刁的做进一步审查,但又听说老刁曾在北平组织学生乱过国民政府,对革命有功,杀头一定要慎重考虑。

东方说老刁不是反革命,老郭叫声亲爱的同志,何以见得那老刁不是反革命,东方说他要去的地方是胶东,若是反革命时,他应回他的县城去教书或直接当伪军去升官发财。

“我也不愿看到他是反革命,”老郭说,“可他没法证明从北平出来是逃还是带了谁的任务。”

女子眼里急出了泪,听这些话分明是“莫须有”,但这“莫须有”是革命的,为了纯洁队伍,再说前头石佛也真清查出不少内奸,一顿棍棒下去内奸就出来了,有内奸已当上了连长,都被绑上拉村外杀掉了。可是,刁老师在学生中做工作是她亲眼看到的,只是学生们的觉悟不到,才有她一人跟了出来——伪装积极要花那么的本钱么?

还有……若刁老师是反革命时,随他出来的她又是什么,要不要吊起来?

老郭一时竟答不上。

老刁让人从碾棚梁上放下来了,只从梁上放下来,关还是少不了的,找一个场院屋子锁进去。东方对何唐说连我也锁了吧,何唐叫声姐,脸见为难。东方执意要进黑屋子陪老刁了,因为在石佛,知道老刁是真正革命者的,只她一个,而且,他遭的罪也与她有关,她不该将他要去胶东干革命的事传出来,更不该传他想带她一起走。

“在北平大学堂里为啥没想拿起武器暴力革命?”

“三堂会审”里有这样一问。

老刁要说受上级命令所局限。虽受命令局限,但所起的作用不亚拿起武器暴力革命,学生本身就是个倍受关注的群体,学生一上长安街全国瞩目,民国政府拿学生没有办法只能安抚,学生们要做成的事是,把民国政府闹得腾不出心思去想抗战,而抗战慢了又遭全国民众诟病,越得不到人心,我们在他们的焦头烂额中发展壮大;学运被我党所重视,因它有着极大的战略意义。

但这样的“战略意义”山里人不懂,只看你有没脱去长衫拿起枪来对敌人开火,号称愤怒青年,国难当头之际为何不涌出校门战斗到抗日火线上来?

夜里冷起来,月明晃晃的,投射过粗木窗棂照在石壁上。那屋子里到处是血迹,也见得蘸血写上墙的字叫“革命到底”,可以看出曾关过不少奸细投降派,这些奸细投降派最终去了哪里不用问。革命是冲击巴士底狱是枪决白俄贵族,一句话:革命就是杀人的。几十天里得了革命真谛的东方居然很镇静,相比之下倒是革命最坚定的刁老师脸上见了惴惴不安,叫声东方表白自己绝不是反革命,东方说我知老师不是反革命。

冷,石屋里的人相靠由很近到很紧,墙也是冰冰凉的,浸过薄薄衣裳侵遍全背。

“学生对不起老师。”

“别这么说,我理解郭司令,他是从革命的角度出发。”

“老师,你真是我敬佩的革命家”

“东方,叫我哥吧。”

“哥!”

“东方!”老刁热眼巴巴望着一个女人,鼓鼓劲儿,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是革命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哥中意你喜欢你,爱你……哥想捧了你奶子!”

“哥!”何东方涨红着脸闭着眼喃喃,“是哥的东西了……哥做主!”

一袋烟的空过去,有哨游动过来,透过粗木窗棂看到了黑屋里惊杀人的一幕——两个抗日战士没了,地上换成了光光两具肉蛋,拧绞着喘息着。游动哨是个半大孩子,山里孩子一眼看不明白地上的男女唱哪一出,只寻思准不是啥好事,大叫一声回跑,进司令部张口气喘报告了看到的西洋景,果然如他所判,不是好事,把个郭司令恼得要一蹿上屋脊,一拍桌子下令:“枪毙!拉出去崩——两个都崩!”

“那个受了苦的呢……也崩?”半大孩子分明听到男人身下的女子发出了痛苦呻吟。

“这时候还有受苦的?都他娘的赛过活神仙了——把两个小资产阶级都给我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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