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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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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24)

(24)

民国三十一年,何家湾何老倔闺女静淑县国高毕业,不久,跟老师刁贤良进山了,为表示与封建家庭一刀两断,年前改名叫何东方。那刁老师原是北平激进学生,北地沦陷流落出来,自是不去南方的,在济南下火车将长衫换了,躲回老家摸了些日子的锄把子,总难把麦种撒进垄沟,自知不是那庄户人的料,花钱托人举荐进了县上学堂。刁老师曾在一暑期见过老郭,说明自己正宗来路,老郭半信半疑,留话说外边战事紧,除对知识分子的天然警觉,也怕老刁吃不了爬山苦,不如留在城里发展:你当真是咱的人,就该把带的一班学生齐截截弄到游击区,国难当头还上哪门子学?若不是,嘿嘿,小子,也好让我省心整日价派人盯着你。

太平洋战争爆发,老刁隐隐觉得形势将起大变,日本人势头不减以往,但同时也宣告即将拼尽体力了,月圆则亏,天象也……也是这时,他若迟疑不做出决定,已出落成大姑娘的学生何东方将要离校归去,说道起来是暂时回封建家庭落脚心依旧为红,可一去谁又知是几年,几年后哪个又知红与黑?那些日子老刁脑海里总漂浮着何东方两条黑粗的辫子。老刁把几个平日瞧着顺眼的招齐,把几年前的一番话再搬出来晾,不外要说“同学们,城外在打仗,同学们,华北虽大但已安不下一张书桌!对比流血的将士们,同学,你怎么又能坐得安稳?”可最顺眼的一个这会却打起秃噜,言称家里太爷在催着尽快完婚,游击区解放区怕是去不成的,如果没个可恶老太爷时,莫说进山,火海刀山又何惧哉……直把老刁的眼珠子气爆。

城外在打仗,已打若干年了,大家都知道,城外的将士们在抗日,然东洋人却稳坐城里,而且不过区区一个中队百八十号人,有时大家不禁暗自生疑,好像这东洋人与日本人不是一拨着,外边抗日呼啸来去打得血头血脸,而城里却一片太平盛世。

叫了东方的静淑是要抗日的,与大家相比她更明透这日本人来的不地道,曾几何时把那几百年平平稳稳的何家湾闹了个天翻地覆,要跑山要焦土,而去何家湾者,加一个东北人在内也不过三个。

虽要抗日要做霹雳军人,东方身上也抖不干净从何家湾带出的钟灵毓秀,见了生人话未开口脸腮先红。

一个头秋,东方随了老刁跳过封锁线进山了,步行两个半时辰走四十里,到了老郭大本营石佛村。

这时山里还处处弥漫肃反余韵,那老郭与政委打量起老刁来,目光见得意味深长,手握一起尚不短热情,政委照例要说从郭司令口中听刁同志也不止一两次、革命军队热切欢迎知识分子若干,老刁感受到了热忱,觉得抗战大营里有个副官位子空在那里等他了,不免踌躇满志,稍有后悔便是来的过于晚,让同志们受累久等。

东方在这里也见到了自家庄上的毛蛋儿,现改名叫何唐的特别行动队小队长,虽是戴一顶西瓜皮一样的破毡帽,但眼光亮亮英气勃勃。何小队长叫一声姐,两人拉手亲热地啦呱了半晌,姐问弟出来后回过家么,问完也觉不当,那是敌占区,弟又怎回去得了,却听弟说不久前回过一趟,打到家门口了没拿下来,款子筹不到,反伤亡几个同志白费了几筐弹药。

这时何小队长面带愧羞。

东方那天沿条山道一个人默默走出了好远,她看到,自己个真真站到了何家湾老爹还有传仕婶他们的对立面了,不免心生几分凄然,何唐的愧来自没能打开那个坚固的村落,而一旦打开呢?自然少不了一场抢掠杀戮,她所熟悉的一个个活人便会变成尸体留高高的青石阶上,幽静村落要冒出一团血腥。原来抗战是这样子的,还以为在九天云外殊不知它就发生在身边。她不敢自问有一天也打回去杀何家湾人么?她想起温良敦厚的传仕婶子,想起婶对她讲过的“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一些,有了些思乡之意。天高云淡,碧空下的女子一时对前途有了茫然。

那时节老刁刚提上石灰桶刷标语,抽冷子也开导一下带出来的姑娘,说何家湾已不在团结范围之内了,成了民族解放的拦路虎,政委也说到今天地主武装已比顽军比伪军更难斗,成为了革命路上最凶恶的敌人,爱国抗日包括剿灭反动势力。

革命的道理就是这样:你嫌东洋人来了,来逼着大家跑山焦土,你有气不服,奋起抗争,那好,那就到革命队伍里来。来到了革命队伍会看到革命现实,却是你的家乡不积极革命,别说焦土与减租减息援助前线的大进步,连起码的铜板也不愿拿出几块,革命队伍借道抗日,何家湾亮枪炮伺候,很明显嘛,是占到了东洋人一边。怎么办?革命这时再告诉你答案:你的何家湾和老爹何老倔叔叔何传仕就是革命的最大敌人!

老刁在往石头墙上刷标语,刷“要干革命赶快进来,不干革命立马滚远”,刷“防奸防谍”,刷“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人民的残暴”,以为这是当副官的必经之路,他是自愿来干革命,以自身条件要个副官可不是狮子大开口。只是,老刁有所不知,抗战初始要司令当也很容易,山谷里铁路旁冒出的抗日大军有几十支之多,其中自有地瓜党与土豆党本家,也有许多自创门派,“全军总司令”、“前敌总司令”一类名堂,只要想捡弯腰就捡,但经了一番腥风血雨的撕杀,再加这“司令”适时招抚引诱那“司令”,一两年过去地面见了些干净,大家基本已把“司令”的位子盘占到了,“司令”一成稀罕物自然也副官跟着少,不少起五更的都赶了晚集,更甭提一个新来书生。

等二十几天标语刷过去还不见副官任命下来,老刁退而求其次,想弄个参谋也说得过去,就又干二十几天,二十几天过去参谋也不见影,抗战热情高涨的老刁同志不免要消沉起来,要对东方讲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后悔投错了门了,至少也不该进眼下里的一支,中国这么大,全中国都在抗战嘛。小六十天呀,若当皇帝或许过起来不会感觉多么漫长,那漫墙刷标语与当皇帝没法同日而语。

老刁不知石佛有个“杨参谋事件”,不知石佛的参谋不可当,尤其他有个从城里来的身份。

郁郁不得志时叫人忍不住动动心思换个门庭,老刁想到了“爱情”。

这时东方的革命决心已在渐渐坚定,加上进山前就没个当副官的打算,很高兴做零零碎碎,跟了当妇救会长的廖政委老婆四处搜集布条镘起鞋底子,将零七碎八的布条展平,镘上面糊粘贴成煎饼大的一张叫“裹被”的晾晒,晒干收起,照脚大小裁开,分发到户纳成鞋底。

这日东方和一个叫穗儿的姑娘在塘前高挽袖口沤蔴,见老刁一路寻觅走来,东方和穗儿拿席片将水里白蔴盖好,找些石块均匀压上,直立起来,笑吟吟看越走越近的老刁。军装有点小,老刁周身被扎得紧巴巴的。

说起来何家湾也是山村,但何家湾何老倔家的闺女十几年真没到大野去过几次,印象中所谓秋来,也是自家院里一地地瓜花盛开,那花开得艳丽无比,艳得让人生厌,鲜红的花盘大如碗口,却毫无芬芳之气,它开在地瓜成熟时节,故名地瓜花。在革命圣地石佛,她看到了姹紫嫣红的大秋,却认不出几样,穗儿边笑她白上了大学堂,边指点说出带秧与着杆的花花草草。

从村头池旁,二人漫步到了山梁,找块平草地坐下来,看漫野远远近近的庄稼人忙活。东方挽了裤腿给老师看搓蔴线搓红的小腿,说一些天里就在跟房东大嫂学习这些,那房东大嫂是个小地主婆,人很善,农家事项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叫东方的闺女让老师和战友老刁看了一截白生生的小腿,老刁的爱情之火燃得更加猛烈起来。地主婆是从本心愿意搓蔴线纳鞋底支援主力么?老刁问东方,东方说是,这些活是该妇救会和分到了土地的佃户做,但地主婆也得做不做不行,不做要被人当汉奸再批斗,只有做了,才算支援了主力去抗日打汉奸,东方说了个新鲜名词:抗日民族统一阵线。

这时主力老六团两个连已经走了,不叫撤退叫“转外线作战”,但留下的支前任务不变。

东方红着脸说政委嫂子要让她给纳鞋底的妇女们编歌呢,她编不来,求刁老师同志没事时也去场院或老百姓家里看看,看那鞋底子纳的,一锥子穿出个眼,小针引蔴,头一把拉长,第二把短,第三把才出一个疤蚯子……看着能编出歌来。

老刁说来之前听说他们去何家湾借路抗日,但没拿下来,若拿下了大家就不用这么辛苦,何家湾有的是钱物,而且根据地也扩大到了铁道附近,说不定咱们这里的人都去那边工作了。东方说是呀,打垮十乡联防,解放区一下又扩大一倍,是个多么令人欣喜的局面……不想,就碰上了何传仕那个老顽固派,革命的道路真的还很崎岖坎坷漫长……东方微微有了遗憾,她想得最灿烂的局面是何家湾伪子弟兵变成真正工农子弟兵,但不同意老刁说的“不用辛苦”,干革命嘛,哪能不辛苦?她愿去动员传仕婶子她们,大家一起欢欢喜喜搓蔴线纳鞋底子。

可老刁想走了,走五天三夜,去胶东,说那里革命搞得更热火朝天一些,相比之下石佛毕竟小了。

昔日老师刁贤良表达“爱情”了,对学生表达出了“我爱你”,想与心爱的人一起去投身更大更光荣的革命,而丢下心爱的人一个人去,那更大更光荣就打了折扣,革命的最终目地还是过幸福生活,这幸福生活除了有苏联式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要有伟大纯洁的爱情。

“爱情”、“伉俪”、“革命伴侣”、“烽火连理”……女子慌乱在了一片华丽的词藻里。

原来刁老师是那么渴望活着活到胜利之日到来,他理想中的抗日并不包括牺牲,牺牲是别人的事,由他去指导别人牺牲,而他要活着活到胜利,享受和平的蓝天享受爱情,过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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