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沦陷(上篇)
(1)
往常伍县长过来,骑一头形如苫草架子的瘦小毛驴,驴不撑眼,加上山路再空旷些,远远看他拐过坳来,仿佛看一颗成精的黑豆滚动,这点难比传仕,传仕有一匹蒙古马,个头大得能把叫驴套了,传仕身子又小,一旦奔驰起来大家要笑说看那马又疯了。看那马疯了,却不提人,只因人小看不到。
今回莅临何家湾,伍县长座骑也变驴为马了,没了从前的一份从容雅致,连进村喝盅茶也免掉了,站坡上土岗看闻讯来迎的传仕及跟班小厮枣核儿,说该收收的物件收收吧,日本人要来了。
话很平静,像看云的汉子仰面观察一个晌午,扭头对着媳妇说雨上来了,收了晾晒的衣裳吧。
伍县长一如既往平静着,舌头在口中一顺一抖,“焦土”两个字便轻滑出来,滋溜一下钻进了传仕耳朵,传仕感觉耳朵被按摩了,舒服,接着少不了要神往一下县太爷的优质口条。
老伍说战端一开焦土抗日,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老何,大家都立誓了,你在县里也算有名乡绅,立一个吧,表示愿意服从政府政令精诚团结焦土抗日。传仕还在暗暗照老伍吐字样子拿捏舌头“焦土焦土”不停,因“土”字落地沉重胜过石夯砸坯不及县长顺畅自然,就恨不得把舌揪出来捋捋直直,这当口忽听“焦土”缠上了自己个,警觉起来,眼就见了幽蓝的亮光,不能不想接下来县上要下指标搞摊派,苦起脸求县上拿他当鼻涕擤了,老伍说擤不得,头里讲过了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因焦土不力,堂堂韩主席也在年初被委员长从济南拖到开封再拖到武昌正法了,自古乱世用重典,何况背个失地之责?传仕感觉国家失地与否跟他个小老百姓关联不大,国家的地是韩主席伍县长他们的,平日里两手把持个牢牢,到见有人来抢了,才想起脚底下还踩着一堆黎民,他不是弄了一大堆老婆的韩主席,“焦土”之前他在哪里吃得上吃不上饭国家管过问过么?
再说……日本人不是早到了么,当年德国人前脚一走他们随后就到了……传仕不拿日本人要来当事,原因还在于此。
传仕这时要吃县长一瞪了。县长瞪眼并不说话,但意思到了,在说早到不算到,早到了一边呆着凉快。吃过县长一瞪传仕服贴,明了日本人早到的年间,县上和省府只当他们走亲串门,眼下不了,两厢里人不对眼话不对板,拍翻桌子了。他正视问题存在了,要把右臂举过额去指天发誓。
县长说别对天别对天,对天听着虚,这年头对人都不敢信了还敢信天?那对啥个?嗯哪,我看你就对着我的制服吧,制服是国家给的,代表国家。传仕嘀咕,新生活运动后老伍穿起了四兜黑褂,往常黑褂子上见别个青天白日圆牌牌,而今有了焦火味的风大,不知把牌牌吹落哪方了。“要不我再加上一顶帽子,加上了帽子就齐了,就凑成了国家。老何,我把它挂树杈上你对它起誓。”说做就做,伍县长三下五除二,一会便把扒出一副好骨头架子晾在了萧瑟秋风里,把手里制服挂上树杈,单叫一个“凑前”,传仕叫声“风硬了”,见老伍一脸肃杀地候着,知道这回躲不过去得玩真的,面孔也肃静了些,凑前冲制服站直,对它起誓,表示忠于代表着国家的县长的黑褂子和帽子,不惜焦了何家湾。
“焦——土——”起过誓,传仕再学县太爷,一种温婉顺畅滑溜,便接近了六七分。
“唉,本县无能啊,叫百姓遭此涂炭。”伍县长眼扫气度不凡的何家湾再远望层层山峦,“看看,多好的河山!”
传仕看没了帽子的县太爷双鬓添霜,果然是有了愁肠,四十来岁的人未老先衰。
“县上这回得发些家伙什下来吧?”传仕把事想得更严峻一些,打定主意与其等县府来抢我不如我先抢你,谁都知道光靠一张嘴巴子焦土,到头来只怕焦光了自己个的眉毛胡子,打仗还离不开硬家伙。
“县里也不凑手呀,打算找你献两条快枪出来,你倒跟我玩的实在……我也难呀老兄,”伍县长瞥一眼立传仕不远身背一杆德国毛瑟的枣核儿,一时颓废得厉害,“看我堂堂一县之长,要打仗了,数数手里竟没几条顶事家伙,愧对庙里的关老爷呀!”
“先说头里,”传仕黑暗里看到一线生机,“没得枪炮我焦不了土抗不了日——横竖不能拿指甲挠拿牙咬。”
“有有有,”老伍猴子手里不掉枣,“先焦起来抗起来再说,我想法子我想法子……你先抗起来再说。”
伍县长介绍眼下的大好形势,一罹兵祸满地界里旌旗招展,大小伙队冒出了不下二三十支,自然,大家口口声声咋呼要打日本,不为抢钱抢枪抢地盘。传仕知道了,伍县长盘着的地瓜党要成立一支人马叫山东纵队,从胶东那边开来的土豆党叫渤海游击先遣独立营,山里另有几支人数过三十的也各有名头,竖起的旗子像奶孩子的女人晾的尿布,真没差了一句老话:乱世出英雄。传仕请示县上,看他要不要也挑一片布条,伍县长说竖个名头好一些,等光复之日论功行赏有个照册。传仕听得这话,眼珠子大放异彩:娘的,是得先焦起来抗起来再说,还有个光复之日呢,马前一揖赛过马后磕仨头!
传仕想想,看好叫个“山东抗敌铁血独立旅”,伍县长叫声好,但一想,依稀感觉名堂耳熟,好像有人赶到前头了。听是这样,传仕也不拧磨,大度地笑一个,不丢一分从容,再想,快马加鞭,看好一个“齐鲁决死大刀会”,县长摇头不行,还是晚了,这门脸子也有人霸前了,队伍多嘛,自然名堂也多,连黑虎黑豹也省省吧,全被人占。传仕一时没话了,对县上迟到一步抱了怨气,导致他一杆抗日大旗竖不及时。伍县长最后说简单一点吧,拉得出拉不出屎不看有没有金子垒的茅房,到时枪响,能立得住不尿裤子的才是好汉。于是传仕还是叫过去护矿时的“二十八组”,但他不再是组长,要抗日了得正规起来,改叫司令。
传仕有枪,不算铁砂枪光拿得出手的好枪就有十多条,有越洋过来的德国造也有西面河南弄出的中正式,但这些枪不是秋上豆叶被风刮来的,穷了人多年心血。有枪很壮人胆,有零星乱匪过谷沟,何家湾敢开门去追一追剿一剿。对付乱民也行,传仕记得头几年夏县上多收了大家几个铜板,几个有血气的庄抗议摊派了,数百号人集上了县府门前场地,黑压压一片一连几日不退,最后逼着县府命令传仕警队开枪了,当场打死不少,枪响之后再抓一些关一些,余下的作鸟兽散,打那以后几年里安安稳稳,再也没人敢对国家大事公与不公多嘴多舌。只是从开枪后人心更散,乡民谁也不再信谁,更不信县上的花言巧语,乡村风气恶了,有光棍当街奸女,围观者过百当花生党闲看,无人挺身制止,而这些,传仕可以不管了。
何家湾座落在一条狭长山峪里,许家崖银子峪还在它里边,村子若出门看得见上县的大道和铁路,也不成奇了,恰恰大道一旁有了进士庄,像影壁墙,一下挡蔽了何家湾的万千气象。不张不扬的何家湾几百年里不停地改良打扮着自己,取舍粗放近乎不分良莠,大有一座座气度不凡的庭院,往小了看,可见做工精细的自鸣钟鸦片锅儿鼻烟壶,如果心细还能找得到不少西药丸子和西洋美人张贴,一切尽被一道夯实的青石墙严严围裹,兵匪流寇通常奈何它不得,民国三十一年,郭麻子邀约正规军老六团一部奔袭何家湾,作战目的不过打开一道土围捞点粗物,突破石墙提取细软,压根不列计划。何家湾人处世理事比别处人沉稳,这是大家公认,同样座落在了山峪里,外乡人很少有骂何家湾是山精的,由此可见世人势利:你纵从老鼠洞里爬出,只要成了气候不愁得不到认可,汉子韩信入胯如何?
后来青石大墙渐渐走向反面,功能变防备外患为滞塞内心,老死之气浓了。
受何家湾影响,整条山峪对外边的事表现出了集体漠然,这时外边在不知不觉中演绎着二十世纪最活泼的思维,党派林立各抒己见,大的如源于南方的国民党共产党,对国计民生得天下兴趣大一些,小的如土生土长的“爱伊”党,由学生和大家子弟们把持,只单一反传统只关心能不能自由自在抱个摩登女郎做个嘴儿。人们称国民党为地瓜党,称共产党为土豆,好像全无来由,细细琢磨才知地瓜个头要比土豆大不少,且土豆由异邦传入,来的比地瓜要晚,即新且小屈居老二,至于“爱伊”之类,送个“花生党”名更见言简意赅,花生本来成对,是一个被窝里睡着的两个红仁,若还讲不明透干脆只盯紧一个“花”字,在中国,只有这字最意味深长,几乎想让它是啥它就能是啥。
这仗说打就要打了?立誓焦土的何司令心里没着没落。
说话间有爆炸声从远方隐隐传来,像夏日里的闷雷,那是军队在炸矿,老伍说为免资敌,他们奉省政府令把竖着躺着的物件收拾收拾。
“趁天没黑我再多跑几个地方……老何,担子搁你身上了,回去把村民招齐咋呼咋呼。”
“还咋呼咋呼么——焦土?”
“咋呼咋呼吧——焦土!”
“嗯,那就咋呼咋呼!”
糊里糊涂当了司令的传仕回村咋呼了,老老小小一庄子人默默听着,听完大眼瞪了半天小眼,忽地乱起来,各人奔了自个家,收拾坛坛罐罐尥蹶子跑山。传仕发号施令了,呼叫青壮年上石墙垒护身垛子码枪眼子,也不知哪来的传言,说小日本打枪子弹带眼,撵人撵进藏身的碾洞炕道,这样以来墙上不添个护身垛子哪行?
大家爬上高墙看得远了,看到了山外的天瓦瓦的蓝,蓝得妖媚,透出些要起大事的征兆。
(未完待续)
(2)
乡民们可没县长念叨“焦土”时的稳当,那些天里大家总在跑山,闻风而动,那风自是从靠近大道和铁路的进士庄刮来,今说鬼子开来了一个团明说开来了一个师团,在铁路上卸火车,坦克开路头前开路,骡子拉了大炮腚瓜上跟,于是秋后空荡荡的田野里就多了一攅一攅的黑棉袄蠕动,匆忙得胜过大雨临近前的蚂蚁搬家,男人们只顾拉着猪呀驴的,把脸抹锅灰怀抱鸡鸭的老婆媳妇撇个千蹦远,老婆媳妇们挪移竹笋小脚紧跟,边骂,骂得苍凉无奈,说看出来了,到紧要时这女人不如三斤地瓜值钱,不如一头猪一头叫驴!男人们回头吼一嗓子真像叫驴了,言来话去怕只怕跑慢一步被小日本拴了去关外,他被拴走了,让谁来给老婆当汉子?
南京失陷,外边传说大队大队的城里人被小日本拉上火车运到东北下窑开荒,不从者二话不说“嘶啦”给一刀,因此乡民皆胆寒,怕东北的冰天雪地更怕那“嘶啦”一刀。
趴在山坡上过两天,听听下边也没个大动静,有人就想回家搬个锅灶了,念及日后的日子会艰难起来,也念起早前扔门后的一双破布鞋,盘算凑合着再穿半年六个月,也该下山找找藏藏,免得叫小日本拿到了东洋。而这时,家里没双破布鞋的人就想鬼子若来就脆麻溜的,庄里有传仕和他的一些人马还有那个老锛头不算,只想看他们碰上搬灶藏鞋的人,是不是就地“嘶啦”开膛或来个更省劲的枪崩,或是拴了拖走。
历朝历代的官家总想方设法把老百姓弄成绵羊,为一己之利不惜阉割一个煌煌民族的锐意,时序走到二十世纪上半叶,百姓的绵羊精神又有了一次总爆发,血性汉子少了,懦弱的乡野山川唯见风声鹤唳。
日本人碰上传仕,定是会“嘶啦”开膛或拴了走的,因为传仕抗日。大家尽知,少东家传仕没借着打游击战之名跑山。何家湾子弟兵用以鼓舞士气的,是传仕的账房先生转子爹教的一支歌,转子爹害痨病,没两人左右架扶一把,气就直匀不起来,因此,那十分爱国的唱词儿,就教的不是十分明透,大家囫囵吞枣听了囫囵吞枣唱,一唱几月,愣没看出它有毛病,只觉还行,吼的身子热呼呼的。转子爹说嘴挂这唱词儿上阵,刀枪不入,大家齐笑了。歌曰:
于斯万年东亚帝国。
山岳纵横江河漫漫。
四百兆民金钟罩,有我地大物博。
扬我黄龙威,唱我呼呼帝国歌。
传仕无师自通,指挥一干人“游击”了两回,几尝风餐露宿,这天饱了,对胸前横杆大枪的学诚咋呼往后指望跑山才能活,那他就不想活了。
但停顿下来不“游击”,就离汉奸近了。
接踵而至的凶险远不止这些。那天传仕听到炸矿动静当口,老伍就在身前,道出此举为免资敌。要焦土,老伍这时并没指令传仕把何家湾毁掉,但传仕可以自己个琢磨,不焦何家湾,日后会让东洋人唾手得利,而献大好庄子者,除他一个何传仕,却再也难找别人。
转子爹捏算日本人是冲着山东的矿来,日本国小缺炭,跑山东抢来了。传仕不太挂心这个,也知转子爹是闷极了没话找话,民国三年,德国人前脚走小日本后脚跟,到民国十年上,早把矿山霸去了好几家,莫非采掘够不上他们全国烧?再说,日本人缺炭就来到了山东,那他们打山西呢又为啥个?为抢山西的老陈醋?那山西炭也多呀,咋就不连炭带醋一古噜堆收着?传仕只关心不跑山又不打仗又没被日本人绑到了关外或杀掉,是不是就算汉奸了。他曾想过打,一心等着县上发些好使的家伙什下来,何家湾有人有坚硬石墙,哪怕搂搂火引来几个炮弹,也算是焦土抗了一回战,对得起列祖列宗,可说来把人活活气杀,风紧时县里来人了,肩扛两支老套筒怀揣一封信,伍县长信上讲县里拉起了好几路土豆党,县上鼎鼎有名的郭大麻子在里边当二支队司令,国共联合他们也要钱和枪,能匀出两杆实在不易极了,若不够时还靠自个想法子。传仕掂着手里物件悲愤地拧拧鼻子,说真是好家伙什,强过烧火棍不少呢!
“不被鬼子杀掉就是汉奸?这是哪话说的?”账房先生蹙眉了,不解一个武断结论,这几百年里中国人不是三或五的就给外族占了么?早麻木了。“东家你那时小,咱可是当过半辈子汉奸的,给大清国当汉奸,一直当到孙大帅在南边鼓捣事废了个大清朝廷,你说这又该咋算?”
“他们咋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那是手里没个天下的人在咋呼。东家是匹夫么?上街听哪个叫你一声匹夫你想不想给他两鞭子?都是官家唱本上的花腔腔,平日里他们福享尽威使绝,看世面有事了才记起脚下一片黎民百姓,拉上人上前挡飞来的大刀片子——东家,老话在说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
“知了。”
“东家,你也看瞅见了,焦土抗战到今,日本人影没见一个,倒是抗日的人来来去去的走马灯,样子叫人看着心惶惶地不踏实。说你是汉奸的人可得防着了,那是他们惦上了庄上几杆快枪,想收快枪得先给立个罪名,就有了汉奸一说。咱稳稳的把枪冲他们架好谁也不尿,抢到了枪他们想擤你便擤你,抢不到时也就改口了,你好我好大家好都是亲兄弟。”
“知了。”传仕明透,指望自个的几件家伙什挡日本人坦克是挡不住,硬挡必死无疑,可要换成挡墙外流匪,几年验证下来却是绰绰有余,于是何家湾与所有的“山里钻”都差不多是亲兄弟,几年里他们只一次次请求何家湾兄弟高抬贵手彼此不添麻烦。
山上,忠魁娘裹床绸面被子望着山下发愣,被子鲜亮着脸却不见鲜亮,脑后一个发髻也没了过去的周正,倒像挂了一团染黑的棉絮,再加个偎在背风石岩后,上上下下,哪里还见不到三十岁的大家女人的风韵!她旁边立着小忠魁和传仕壮实的亲兵枣核儿,枣核儿身上横着那杆才擦过洋油的快枪。女人眼瞅山下村落,再看看枣核儿,就对儿子抱怨紧要时他爹不在身边,也是无奈,说一句“你爹作蹬死,不看皇历挑日子。”
大家向下看,乡村静悄悄的,没了鸡叫狗咬和炊烟的乡村其实十分不像乡村,围墙里,一座座黑瓦庭院冷冷躺在蓝天下,庄子似个揭了天棚的棺材铺,秋风在不停地往上镀着寒气,叫人看了心头更添几分凄悲。
倒是坡上没了人收的山楂柿树,叶落过半褪去了遮掩,静谧中裸显出了爆爆烈烈的红,红得叫人看上一眼要害头疼。
“来了吧?——还没?”一片死寂中老锛头一嗓子突兀响起,住在大墙外的老头照例要怀揣一个菜窝头提上小杌晒太阳,扫一眼大墙内空旷了的胡同,话中听不出是焦躁是期盼还是其它别的。头些天里有人搭腔问一声锛爷当真不怕东洋鬼子,老头只答一声呵呵,他与小山蹦们没共同语言,自顾捻手里的窝头,捻成棒子粒大小一小把,吞下,等转子爹也过来劝一句“该跑山还得跑山”,才正目一视,先问一句“来了没——还没?”再说苦岁月里折腾了一辈子,绿军蓝军见过不少,只是还没看了“黄军”,谁知好坏?就算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坏得过眼下一个烂世道?于是,大家也都没话。
“来了!”这天石墙垛上的人大叫一声:“东坡沟里有一队人影晃荡!”
大家一下乱起来了,跟头把式跑着找村里的当家人,喊声干燥直直,一嗓子出去窜满满一条空胡同。学诚随着传仕赶上前,传仕要喊一嗓子“稳住”,嘴没张先听见了枪响——如果传仕垄断了宣传工具,厚厚脸面大书起来,当然可把这一枪说成是大家胸怀怒火抗日心切、何家湾人如何如何仇恨侵略者等等,妙笔生花出若干大无畏,让一茬一茬的后来人忘掉乱得像没头苍蝇的真实过去,沉醉于“犯汉必诛”、“唯我独尊”的陈年老梦里——但当时情形实为稳不住了,手一哆嗦枪就走了火,打发那热呼辣的弹丸直奔东坡沟而去。果然是来了,这边枪一响,那边旋即有了反应,“嗵嗵”砸来了两炮,紧跟着是一阵密集的闷枪。
“机关枪机关枪!”石墙再发大乱,战士中有见过机关枪的,一听连发一片惊呼。
“来了!来了!”角落里,手捧菜团子晒着太阳的老锛头自言自语。
听有机关枪,传仕也惊骇不已,腮帮子不觉一下变蜡黄,掐算当面伏着的,往少里说也有一个营的兵,与一营兵卒扭打是他早前想也没想过的。原来从生到死不过两拃远近!没说的,明年今日该当是祭日了,他这回要在炮火中碧血染黄土。喊出三声镇定大家稳住了,传仕看到子弟兵们真没纷纷逃下石墙钻了碾洞,只是一个个缩紧了脖。他拿透着蛇样凉气的眼光照他们,说到这会有心跑山也晚了三秋,跑不跑都少不了一个死,不如死出个样子来,也叫对面几百号人瞧瞧景色。
一番话激得大家心横起来,胆壮了,敢伸头朝外看了,想哪怕是个死,也要看清被谁打死,看打中国势如破竹的小日本是不是比中国人多长个头。大家朝下看。娘的也怪了,枪声密疾,那子弹该跟下雨一样泼过来,咋光听枪响却不见把树枝打下半截更不见把人打穿?学诚凑传仕一旁,他也听出小鬼子是唬人呢,搬了洋油桶子放炮仗硬当机关枪。“哥,你好好听听你好好听听……”
我肏你小日本八辈祖宗,洋油桶的把戏你们也玩得出?险些叫人稳不住了呢!传仕这会再从细琢磨那前头几炮,也觉得可疑起来,他靠放大清火炮起家,细分辨那动静竟连大清铁疙瘩也不如,声响发闷,像盐吃多齁了嗓子,别是拿柳树筒子弄出的声吧?
传仕下令喊打,这是他当上司令后传出的头道作战命令,接着,石墙上又一阵排子枪压下去,眼瞅把东坡沟打得尘土飞扬。练了几天阵地战,大家军事素质见长,真压住火了没把子弹送到天上,而看人,也没被枪托强大的后座力顶出屎尿来。
几阵枪过,东破沟里挑了白旗。
东坡沟挑起的白旗是件大白褂子,因距离稍远看不清是细洋布还是老粗布,只见它撑在朝阳花竿子上来回招摇。
枪停了。头顶蓝瓦瓦的烟散去了,露出了蓝瓦瓦的天,天蓝了但空气仍旧利爽不出来,郭司令那件挂上朝阳花杆的白大褂不停招摇,把积存于腋窝的陈积几十年的狐味全散出来了,散在了剑拔弩张的两军阵前。
石墙上人全愣神了。白旗大家还是认得的,对面阵里白旗一摇,乍愣愣的没人敢去揣想仗打完了,听人传当年捻子与大帅僧格林沁对垒,那是见了地上滚人头的,谁也想不到原来这焦土抗战是这等“焦”法,太过容易,易得叫人憋不住想一鼓作气直“焦”到日本国去。“防备诈降!”转子爹不顾身患肺痨也奔上了前沿,仗着平日里看三国也看西游,明事,及时对大家发出警告。“奶奶的,花花肠子真不少呢,连诈降也懂?”石墙上人骂。
接着,就有人闻到了气味不对劲,惊呼:毒气!
若干年过去,经过争执妥协再争执再妥协如此反复千百遍之后,何家湾尊重当上了地区专员的郭大麻子胳肢窝夹了迥异凡俗的狐臭这一事实,不再咬住他“攻打何家湾时手里拎了毒气弹”一点不放。照理为尊者讳,领导人有狐臭也不该提,但到这里,到狐臭和毒气弹你必须领取一样旁身时,前者便变得令人向往了。尊重事实是应当的,但何家湾人也知道,在诡异变态的中国,尊重事实往往要付出代价。还是因郭麻子的臭胳肢窝,三十年后的一天,两个自称来自北京的人到何家湾搞外调,查“叛徒内奸军阀”郭大麻子当年打土豪,是否使用过从日本人那里借来的毒气弹,北京人点点三十年岁月“筛”下的一些,把他们招集在了大队部里,白灰划线一个个框住等待答话,四周走动从公社中学赶来助阵的红卫兵小将,小将们手里拎了革命的武装带。沾那几天上头提倡“要文斗”的光,白框里的人们没挨皮带,学生们只把皮带拎在手,没打,因为当时市面流行开了“文斗”。
“文斗”,坐椅子上的北京人吆喝“谁回想起来谁出框子回家”,大家都不动。
在这国家,你今天是“叛徒内奸军阀”,明天有可能命丧黄泉,也有可能咸鱼翻身,翻得让你自己都掐算不出将是啥货色,好歹何家湾也与中华万民一道被这国家“运动”了几十年,遭罪受难经了不少,不能不长记性,于是大家都不肯指证当年郭大麻子攻打何家湾时带了毒气弹,尽管众人清楚那姓郭的也不是好东西。一个头午还好,白灰框里蹲着的一地人中间只出一个尿裤子的,下午情况有点糟,出现了比尿裤子更难启齿更不好见人的,有了屎橛子顶到了腚门口上。这时人有两种选择,一为接茬坚持真理,心念个流行口号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别说区区屎橛子,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啦——那好,那就准备为真理献出两条裤管和将来的面子。另一选择也直白,捋着北京人划出的道道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近可保全裤子远可保全面子。这位好,情急之下真就顾不得害怕老郭哪天成势再来个反攻倒算,站出揭发当日是带了毒气弹,不多不少,整整一褡裢。
“还有人看到了么?”北京人把记录做好,抬眼扫着大家问。白框里又有人举手了,只一会功夫,前头去茅房一个系着腰带出来,傻眼了——院内白灰框框里没了人影,清净了。你不能怪老百姓处世没个原则性,是权势不许你守原则,你要坚持守,就得准备拉一裤屎橛子。最先觉悟者上个茅房的空,何家湾形势一片大好了,最后那位怕背个落后分子名堂,要把事讲详尽一些,记起毒气弹的形状来,居然忘了上茅房的人前头说了老郭把弹装褡裢里,把它描绘得无限大,说模样像公社农科站推广的中看不中吃的越南黄瓜。
再过几多年,京城里有了使耳朵闻味脚巴丫断字的高人,照搬报章的话,叫“特异功能”,这时何家湾人想起老郭鼓捣的胜过毒气弹的臭胳肢窝,疑惑他属不属特异功能。但找老郭已无处寻,更无从界定那附带的一些,一生精于“整风”“肃反”的郭大麻子,早被组织给“肃”了,成了与日伪军一伙的汉奸。
且说那天。
弄清对方没放毒气,传仕就从碾道的石洞里往外扒拉人,握住脚脖子拉一个骂一句,一条平日塞不下三只死狗的石洞,这下东一个道士西一个和尚,竟足足挤了六人。
学诚也拿根杆子捅秫秸垛找人。
其实也没几个人闻到了毒气,世事怪跷,紧张之中一群人里只要有一个觉出哪不对味,大家就会一起感觉不对付,怕了可不就钻碾道嘛!
一会双方稳住了劲,东坡沟里郭司令定定神朝前走来,两臂大张着现出“十”字形,以显他空身没带家伙什。郭司令想与何司令谈谈。传仕这时恶心起了自个刚刚才差一点儿被吓尿了裤裆,说那枪炮可疑嘛,原来是碰上了抗日游击队!你啦呱就直说啦呱,还他娘的“谈谈”。郭司令单身向前走着,走着走着像忽而想起了啥,再大声喊叫一连二连和炮队听着,没他命令谁也不许搂火弄响,跟着,东坡沟里乱纷纷答应“得令”、“知了”、“明透”、“放了心罢”,一个赛一个嗓门大……传仕打发学诚把人迎了,自己个把短枪别上后背回转,心里想着若谈就先让郭司令赔他今次耗费的百粒子弹。
两个人早餐前同在县上警队里摸马勺,传仕看老郭一别两年也没啥大变化,鼻梁上几颗大麻子依然健在,眼里发的光还有早前一股子“打也来骂也来不给钱不来”的拧劲儿,不过,看老郭一身草灰染的军装和腰间武装带,传仕快信他带了几个连过来了,联系到前头两炮,分明有见面礼的味道,横楞得紧。
传仕当司令,家自然也就成了司令部,只是司令部看上去乱一些,红木长条几上的缠枝莲花纹赏瓶也歪着,地下纷落不少想拿拿不动想丢舍不得的零碎;八仙大桌还立屋子当央,椅子不齐备时有瓷的木的坐墩,可以“谈谈”。
老郭进门拉把椅子坐下,抢理,居高临下义正词严,连问一串这内战的第一枪是哪个先放的,谁要放了好人不做抢个民族罪人当当?传仕想想石墙走火,好汉做事好汉当地说是我放了又咋样?连个招呼不打谁知门外来的是哪个!你们敢讲没想打么?你们没想打好,这边枪一响大炮就压过来了,准备比我严密多了。老郭说我们打了那也叫自卫还击,是正义的。
“汉奸才打第一枪!”郭司令拍了桌子,桌上一只空茶盅跳上几跳。
“汉奸才搬大炮打老百姓!”传仕也不示弱,跟着拍一巴掌,桌上茶盅再跳几跳。
“你就是汉奸!”
“我是汉奸今怎不要了你这不是汉奸的人的命?”
硬来不行,老郭先软,说好好好,在座的都不是汉奸,邻村王老五才是。老郭软下来了传仕也不再耍横,眼里见喜色了,表示同意,呼人敬茶尽地主之谊,说王老五和孙老六都是,是老资格汉奸,日本人还没到中国他们就是了,全国只有他和郭司令两人不是。
屋里几人都笑了,沉沉的笑,呲出鬼魅般的白牙,以示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老郭品上口三炮台,抿抿嘴巴,要明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趟过来只为借钱借几件家伙什,是抗日捐。老郭讲要抗日了,凡是中国人全变成了亲亲热热一家子——汉奸除外——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本师旅兵多将广,全军誓师与本县共存亡,战斗决心嗷嗷的,只是……手里短了几条能拿得出手的家什……”
传仕懒懒地嘘溜着一盅茶,先贺老郭个结队成军,但要说何家湾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光见祖上传下了个壳子,驴屎蛋子外边光,扒开来看空空荡荡。郭司令说驴屎蛋子里边也不空空荡荡,扒开了看,也见些草棒,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蝈蚤比不得虱子肥,趴在东坡沟的子弟兵们不是连一个空壳也没的?传仕说你们是没有,你们哪个有这空壳时,只怕不趴东坡沟了,泡县上酒馆,一口气踢蹬净光也说不定;就说这抗日捐名堂耀眼,可土豆党手上没县上地瓜党一纸公文,要与不要全凭上下嘴唇碰撞,和明抢有啥两样?许明抢的话咱们抢汉奸去!老郭说早前先讲过了,一抗日凡是中国人全变成了一家子,他是土豆党,他也是地瓜党。
“嚯!你……一个人盘住了两个党?”传仕听着新奇。
“盘住了两个党!”郭司令口气像双手按在了钱袋子上,“焦土抗战嘛,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大丈夫只看是不是做有利与人民的事。本部前不久集体加入地瓜党,全军上下听伍县长支使。”
听说是伍县长许了郭司令来何家湾敛捐,传仕要问他手上可有县上的关防大印?兵荒马乱的年头空口摆活是不敢信。郭司令说走得急了些,没顾上上县拜领一纸公文,但强调要钱要枪抗日没假,未雨绸缪,那小鬼子说到就到,危急时刻甲胄在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当略三拜九叩时直略。传仕就知他没有,老伍手里不宽裕,到底还分拨给了两杆老套筒,可见县上指望何家湾国难之际有所作为,有这种事嘛,前头给了一把草,后头把牛牵了走?
传仕续过两次水,没话找话对身旁学诚讲些老郭当年在县之英武,学诚认认真真地听着认认真真惊叹,一会一个“啊呀”。老郭脸上见了些受用,两只大手不时拧搅一下,看看天色不早子弟兵还趴沟里,也提醒谈些正经吧谈些正经吧。传仕说谈得都是正经。传仕在等,等瞭哨的有个来回信,那边的炮是被排子枪压住了,可墙上的人也看见对方来了不少,咋放过两炮加几挂鞭,再没了别的声响?
再续过两回茶,好歹等到转子爹夹个算盘拿个账簿悄没声进了屋,转到学诚身后,像往常给传仕报账,不紧不慢念叨:“嗯哪,趴了三十几个,快枪一杆不见,有两把匣子五六支兔子枪……铳……嗯,两门柳树炮……三十几个人里有进士庄周家哥仨,空手,只等一天跑下来后晌拿一块大洋三人分……”
何家湾第一仗这时算彻底打完,学诚和转子爹双双送被揭亮了家底跑了底气的郭司令出门,郭司令瞅着转子爹亲热地笑,说老东西,别不知死活耍山精,山不转水转,得个儿子不易,等哪天被人抱走了,可别寻思是我老郭锄奸!
(3)
沦陷前的鲁中处处充斥着恐慌胆怯、无奈与麻木,呆滞的表象里也有一丝狡黠一丝狰狞。
狡黠与狰狞看似猥猥琐琐难登台面,实为立命之本,若尽剩恐慌胆怯无奈麻木时,这个民族断不能在天灾与人祸挤压下走过漫漫几千年。
(未完待续)
欢迎宁静致远光临!
不能不说,在西西河发帖程序是最繁琐的,也不能不说,尽管繁琐还是发成了。庆幸进了门,剩下的还在摸索,呵呵,应了那话叫“学无止境”。
(4)
传仕派小厮上山接忠魁娘,诳娘儿倆仗打完了,从此天下太平,大家接着过稳当日子。山上的人约略听枪炮爆响过了,就信日本人被传仕一伙打回了老家,老婆战战兢兢回村,夜里上大炕,人还在抖,这时传仕明透她不是怕东洋鬼子,改成怕他一条黑黑夯货了。
忠魁娘十五岁上进了何家,人还没发育完全,小奶子才见了些鼓,阴毛也是稀稀落落刚出几根,洞房之夜遭了传仕顶入,感觉被五马分了尸。尽管后来的日子里传仕每逢想了,要把好话堆成座山,但总也打消不去女人由来已久的恐惧。令传仕百思不得其解还在,合过后女人总是拉呀吐呀折腾不止,要吐个摸进了庙门摸不着佛头。头两年里老东家听信,窃喜,寻思怀上了,传仕不信,沾过之后回回一副走形,若算怀上时,怕该生出整齐一支保安队了。也是头些年,女人夜间要把被子裹个紧紧,只怕家里掌柜的爬上身求欢,再三哀告传仕“哥你饶了我,除了这个俺啥也听你的!”偏偏传仕除了这个啥也不须她听,男人胯凸女人胯凹有缝有楔,老天爷不就是这样排划世间事嘛,除了这个他还心憋哪个?
传仕发迹只仗早年里为县上贡献了两门炮,那炮原架于何家湾石墙正门两侧,它从哪来好像没人记得清了,就是年长的一些论道起来,也摸不着个子丑寅卯,也是记得打小便见一对夯笨家伙左右鼎立虎视眈眈。那时县上警备大队军火装备奇缺,向像样的庄子派捐,传仕套上驴车把它送去了,拿砂石打磨拿洋油擦,几天后真见了火炮模样。有了炮不能没炮手,传仕能把物件鼓捣出来自当比别人更懂它的事,自然而然被安排负责将它弄响,传仕也怕这炮响不出个好响,无奈怕也脱不了身回不了头,壮起胆子填药装芯试验开天第一响,就这么着,名不见经传的小个子传仕出山便当了炮手兼炮长,手下排出二十几条能轻松抬拉火炮出征的壮汉。
若干年后,一个叫桂香的白净妇人伏在他胸怀里,称赞他是敢泼命的汉子,他敞开心怀对她讲出积存多年的真话,说全是运,他怕死,可那会就被逼住了,当下里人有几个,但凡有一个靠前半步点药芯子,他就远远退了,不是没这么一个嘛,他成了矬子里面的大将军。
二十几人不全抬拉火炮,照大清兵制顺延下来,一门炮连同驾辕人算上也不过九人伺候,只是到这里还不是个头,得有几人管理火炮的吃喝拉撒,兵书叫“辎重”,后来称“后勤保障”,总之没有他们就不称完备。就是说,传仕的炮长当得实打实,没吃多少空饷。
穷小子传仕为国服务,从炮长当到县立矿山分区保安队长,待到山东国军扩充,把保安队编入预备军二十八组,传仕顺延兼任组长,一步步走来,他有底气紧贴有着万千气象的石墙,造起一个大院落娶上一个好媳妇。
女人怕成了习惯,有时汉子挺一条黑粗夯货握上她脚踝,还不待进入,先听得一声哀嚎“看着你把我活活弄杀!”由于心揪过了边沿,传仕做摆半天也不见女人体内渗出一星水液,一下下蹿动更像干拉风箱,两人谁也不觉得趣。女人生忠魁前后,传仕真不能再在家胡捅弄,颠铁路一边的窑子多了,有时得趣尽不完兴,带上一个回家住了,弄出些响声炫耀似的给老婆听听,老婆也真不急不躁,站厢房外的窗户听进去,听见烛下嘻笑,顶多叹一句“填不满的烟花胡同”完事。后来回趟娘家得了嫂子真传,便与传仕商量了,说只管这样不算好人家行事,喜欢了就纳进门来,也算添人进口,逢秋过麦家里多个帮手。
当然,本着对一个大家负责原则,忠魁娘还是先劝掌柜的保一保精气神。
不明就里的转子爹闻见了女主人的大度,不免赞叹太太是何家湾千古第一人。
只可惜那时传仕老爹还健在,粗咧咧只骂一句“看你石猴子要烧成啥样!”传仕就收敛了,纳妾动静过大,不如悄悄钻窑子胡同方便稳当。
“焦——土”、“嚼——土”、“搅——土”、“浇——土”……坡上面对老伍制服起誓后经一番苦练,传仕舌头在口中一顺一抖,也能把“焦土”两个字轻送出来了,虽是轻送,不似以前那样话音落地的沉重胜过石夯砸坯,但仍与那婉转韵律不沾边,也无从谈“耳朵被按摩”的愉贴,他有点自暴自弃,叹服自己个真长不出一条官家舌头,于是,对老伍愈加敬仰。
大敌当前按理说传仕应当少些踢蹬,可这夜也怪,抱了一个温热女人就是撒不开手了,足足忙活了半宿。女人没像以前那样发出哀叫,理解乱世里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不知还能活蹦乱跳几天,只紧紧抓了汉子手臂,牢牢抓着久久不放,承受得悲壮慷慨;事毕还是吐了,歪在炕沿干吐几口黄水。
女人吐过一阵子再斜靠着身呆呆看黑黢黢的窗棂,到汉子催了又一遍“睡了”,才缩一下将身藏进被窝里,说一句只怕日本人趁黑夜里围来,说着,不免贴近了汉子。
“照县上的话……焦了土,人还存得住?”女人透出了怕底。
“人和土都焦了的多。”
“咱不焦不行么?”
“县上说焦,县上说是南京说焦,不焦咋行?”
“想想法子。那土也焦了人也焦了,最后不还是日本得便宜,净落得个国家?”
“净落就净落,老百姓自古只管倒霉,你焦没了没人问,若不焦就有人管,哪个不焦哪个是汉奸,焦了是好老百姓。”
“唉!活这世上我都不指望有个下一辈子了。”
女人一生也不明白,这个国家曾经有过的好与坏跟他们这老百姓一点关系也没有,好时见不到朝廷和政府给过他们哪些,坏时所有歹运一下赶上来了。她想说,一帮狗男女盘了个国家只管将它废着,骄奢淫逸花天酒地着,老百姓可从中讨得一点好?不光得不到一点好,反过来人人一落世就欠上了它的,吃糠咽菜长大,还它的债还一辈子,生老病死没了人问。男人只会凭一时血勇说焦了自家就焦了自家,焦完了那官家还不是照样偷笑他们是些个傻瓜蛋子?有本事官家把国家弄好,黎民不啼饥号寒,自己强壮紧了谁又谁个敢惹你?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在这国家自生自灭着,替你卖命慢了就是汉奸。
女人跑山时与墙外的启全爹跑到了一起,女人对传仕讲全子爹想往黄河那边呢,求传仕接了他近河的亩半地,搁太平年月里那地少说也值百十来个光洋,年岁不济啥也不咋呼了,东家看着给些,都是乡亲不怕传仕亏待。黑暗里传仕苦苦地笑一声,说地不坏,可这年岁命能保不保还没人知,接了地来留给哪个?还是紧紧手多想咋渡难关吧。女人又是一声叹息。
踢蹬过了一番,传仕有些困倦,听罢女人怕起东洋人黑夜里围来,联想到了密密麻麻的蚂蚁,不觉打个寒战,竟不敢死睡了,一轱轳爬起,要喊枣核儿去大墙上看看派的岗别叫他们眯瞪过去,别到时被人割头,也不知自个咋个上的西天。要喊时又想,枣核儿跟家里的跑山一天也累了个贼趴,还是亲自上大墙走走更觉踏实,就抓大褂子往身上套,对女人说句“你睡了,我走走瞅瞅”,下了炕头,摸黑握上凉凉的枪,再在昔日里盛花生果子和瓜子的小箩里多捏些子弹,拉门出院。
大墙上有头戴破毡帽的小厮毛蛋儿值更,没眯瞪过去,手上拄着大枪身子前倾像虾米一样看着黑黑的远处,听见走路声,老远问是哪个,传仕回句“我呀”,一切便再静下来。
“没个动静?”
“没个动静。”
“没个动静好——说话天就明了,天明了安心些。”
两人不再说话。
在没个动静的石墙上立一会,传仕觉得倦透了,头沉沉的几乎要扛不住,只想卧上大炕裹上棉被打个山响的鼾。人是苦虫一点不假,每日里只欠有动静多事分心,像被蒙眼套上了碾子的黑驴,只管埋头转。河道里悬着幔帐般的白雾,飘飘摇摇起起伏伏;二遍鸡叫响了,爆爆的声顺着河水远远的流。肏他娘的小日本,莫非不懂这时辰是在家愉愉贴贴搂了女人好睡的时辰?
传仕呵欠一打也传染了毛蛋儿,跟着张开了嘴,大得像要把那嘴角撕裂开咬天一口,停在当央好一会,发出极其愉贴的一声“吽”,揉揉眼睛。毛蛋儿还不太适应呼传仕司令,依旧叫一声传仕大叔,问有了这厚厚石墙可能挡住东洋鬼子。传仕看看身旁一张黑黢黢的脸一对亮晶晶的眼,讲不出诓人的话,实打实说挡不住,是屄毛结成的栅栏门,不管屌事。
“那……咱上山去打游击?”
“咱打了游击把个好好的庄子撇给谁?”
“那……不打游击又守不住庄……”毛蛋儿话过半截不敢问了,再问必与汉奸拉上了套,当战则战不能战则走不能走则降……有来来去去的说书人,说猛张飞说李元霸说岳家军,大家对两军对垒时的各等情形还不陌生。
“愁!净愁的睡不着了。”
说话间两个人听到了石阶上喘,也不去问便知是转子爹到了。转子爹见了传仕,说一句上了年岁觉少,想走走瞜瞜就来了。传仕知他也是心里忐忑放心不下墙上,说来个正好,正和毛蛋儿啦呱打不打游击的话呢。转子爹也是问东家去打了游击,撇下个庄子给让东洋人占了愉贴?那不又当了资敌汉奸嘛!
一阵炸矿响声给传仕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障碍,为这学诚可没少费了口舌,从最干脆是一把火把村庄烧掉说起,早前的人就是这样打仗的嘛,叫破釜沉舟,但那还不算最干净的焦土,你烧了庄子卷上百姓流落他乡,百姓里还有跑不动的妇女老幼呢,当不当间苗?烧了庄间完了苗再跑,才叫爽利。
“那你意思不焦它留一个好庄子等东洋人来占?资敌?”不舍焦了庄子又不甘被人骂为汉奸的传仕,这会只想找齐一点心理平衡,不管对方是何学诚还是沿门行乞的哪个。
学诚说哥只听见了军队炸矿,可听见官家炸平了北平和济南府?传仕摇头。学诚说那还是,“咱们想当汉奸也排不到前头。”学诚意思就留一个好庄子等东洋鬼子来占,到时才有话给子弟兵们讲,摆摆这国,它爱是谁的不是谁的,都可略去不问,但不管咋说这国里还有个家,外人要进来了,为了自个的家也得打打……学诚说这是哀兵计策。
“东家拿不定主意可有好多天了呢。”转子爹百感交织看传仕。
“唉,净发愁睡不着了。”
转子爹也不赞成焦没了村庄焦没了人,最坏最坏不就是一个改朝换代么,换了谁百姓也少不了缴纳钱粮,他看不出拿钱粮喂肥这人与打发那人有啥区别。学诚说传仕显见钻进了焦土的死胡同里,光看到了军队炸矿没看到老伍出县并不把城池烧掉。学诚意思不“游”也不“击”,只守住大墙朝外搂火。当年何家湾没有火枪,捻子不是也没破了大墙嘛。大门外撑起杏黄大旗鼓进锣退地打一打,等东洋人退了何家湾可以体体面面跟抗过日的队伍分功劳。传仕说打得退他们自然是好,可设若打不退他们呢?他们不是当年的捻子,从局势上看打不退的算数要大,因为煌煌一个皇城南京也丢了,一国之主又像那大清女人一样流走去了西边,全军覆没了你还敢去想分抗战功劳?
“东家发愁缘由还是定不出局势,”转子爹把传仕看得透透,撇下个好家不要去吃跑山之苦,换谁也心不甘愿,说到底还是心系把持着个村庄安逸,可传仕也有嘀咕,他吃过县粮,再对着老伍黑褂子立过焦土誓,又有别于其他人等,老安逸着只怕背汉奸之嫌——明知守不住又不烧庄上山,谁信你心底里从没想过当汉奸?“这样吧,咱们尽力守庄——拉屎扒地瓜捎带扑蚂蚱,赶天明也叫枣核儿带几人备些粮草上山,山下的人守不住再点把火撤退……你看?”
“嗯。”传仕咬牙,他其实也在等大家达成一个不焦的共识,他走群众路线采纳众人意见,便能模糊自己个应负的责任,大战一触即发,既抗了东洋又不焦土,到最后体体面面接受国家论功行赏,才是正算。“爱谁的国谁的国,不管疼痒的大话就不讲了,咱们只管钉在庄上看势头,东洋人若打算把庄子占上当自家的,咱们就焦了它上山打游击。”
“定了?”
“定了!”
传仕再吩咐从跑山人里选几个石匠,反正他们趴石窝里啃窝头看山下也没别的事,就做点活吧,挑些条石打磨光净,备着给战死的壮士勒碑立传。
东方在慢慢发白,半个天铺满了云霞,像波浪一层一层。天亮了。
(5)
战事肇始,县长伍岳征来一匹马,没骑几天丢了。老伍不在意丢马,骑马目标大正怕着挨石缝里的冷枪,丢后也就不再用心去寻。他记牢这天,是因当时刚从一个叫杨桥的地方借出驴来,听人咋呼青柳河谷出了大事,何家湾遭到了郭麻子攻击,老郭攻坚除使用枪炮外,还淘弄来了毒气。老伍一下惊得眉毛飞到了后脑勺,疑心毒气由日本人供给——郭麻子降倭了?急急要杨桥乡公所派人去探听,一天过去有回信了,探听的人与他在下一站相聚,报告说那不是毒气,是臭胳肢窝,阵前老郭扒了件褂子拿朝阳花杆挑起来摇晃不止,大家紧张嘛,错把飘来的邪气当成了毒气。
老伍这气——得亏没摇下虱子来,否则满地一爬,大家看了又该说老郭拉来了大队坦克!
伍县长怀里揣把匣子骑驴四下收拢聚集队伍,为避免遭遇奸细和来路不明的武装,身上一套可挂上树枝让传仕起誓用的制服,也早脱掉了,裹件乡野常见的黑袄拿草绳一扎完事。这时县上已与省上失去了联系,县上有部电台,出故障前接到的最后一道命令是让他领人把辖区铁路扒开几截,不让东洋鬼子走得过于顺了,从此再无讯息。各自为战了。宣传抗日的伍岳渴时一捧涧水饿了找几个干枣,踏云穿雾,连日里奔波在齐鲁大地上,拜访大大小小的山头。
黑豹军营盘扎在两山间的百亩空地上,背靠高耸石壁前有鹿砦侧备木栏,石壁之上照例备齐滚木雷石,大营上下旌旗猎猎鼓声隆隆,架势像照搬早年在县上打过仗的人的谋划,学几十年前的捻军对垒僧格林沁,透出威武雄壮的样,而且,领头人叶子壮也淘弄到了一顶白色大檐毡帽,往脑袋上一扣,远看像是来了小李广花荣。可惜此一时彼一时,这已不是咸丰同治年,更不是大宋的水泊梁山,你木栏再多绊马索再密,也挡不住喝过洋油前头喷火尾巴喷烟的坦克车。
老伍跟背挂砍刀腰里插把匣子的黑豹军叶军长说,烧了这营盘吧,跟我走,咱们打游击去。
啥叫游击?游击咋个打法?
游击就是要不得家睡不得热炕头,草地里卧雪地里趴,瞅准小日本不防备给他一下子就跑。
叶军长把眼一瞪,说那也能叫打仗?狗屌鸡巴毛,不见气势呀,他要与东洋人在此决一公母,他手上武器锐利手下猛将如云,队伍上藏着两位当年干过义和拳的,尽管年纪大了些视平整官道为畏途,紧走紧喘慢走慢喘不走也喘,但扶民国灭东洋锐气不减星毫,带出的儿子更是一听灭洋嗷嗷叫,闻战相贺,牛眼一瞪挡都挡不住,叫人着实喜欢不尽,把两人都招在身边当了亲兵。再说了,扎个像样的大营容易嘛,乡下派捐来来去去,扒了乡民八层皮呢!
老伍顿足捶胸,报应,真真是报应!这是堂堂的山东,当别人已经把飞机安排上了军舰时,山东半岛大有民众模仿着三国时代排兵列阵,要指望义和拳刀枪不入的咒法!人咋愚到这程度?开明的老伍这时又想多日里骑在驴背一直在想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又是那样的简单不值多想——他却因为它过于简单才总猜想不透——中国人真比东洋人西洋人笨么?可在大秦中央集权之前咱们就弄出了《孙子兵法》,把打仗说个头头是道,可见一点不愚笨。老伍隐约看到,还是历朝历代的大小皇帝把个国家揽得紧紧的,只给你一套四书五经,只朝你脑子里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却把先进的事物当祸水,怕你被污染调集锦衣卫调集军警守护着你,不许看外头不许思想不许聪明,中国再也出不来老子孙子庄子一干人,大家只剩关心贞女烈妇了。报应来了,风紧时官家把钱一卷跑路,躲到了西安以西躲到了重庆,倒霉净剩下了这些只管要泼一腔子血却不知天外有天的小老百姓,可怜他们还砸锅卖铁立大营盘。
可老伍也没办法,他当下骑驴传播的命令里,还包括着不许评论由公仆组成的政府不许讨论国家大事……等洋洋数百条,只差没列出详尽的关键用词。
酸枣树叶落净了,瑟瑟冷风里,几颗红得发黑干鳖下去的酸枣还在招摇,伍县长摘它们下来,一粒一粒数进嘴里,看着大冷天里亮出黑黑膀子的叶子壮,尽可能给他讲现代战争将会是咋个打法,讲会有飞机盘旋在他们头顶,人在飞机朝下甩炸弹,你就是小旋风柴进,跑起来也没它快。叶军长说到时他要把“飞鸡”射下来炖了喝汤吃肉,伍县长说问题在于它还箭射不透,是铁做的玩意儿。
铁能飞起来?老叶感觉自己和县长两个人中间有一个脑袋不靠谱了——都这样了,你不如直说小日本有本领呼风唤雨。
跟呼风唤雨差不离儿,老伍把怀里的匣子掏出来掂掂,说往后打仗只能靠它,拿山东山山水水当营盘,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你说小鬼子到时会跟本军耍赖不打预备好的营盘仗?”
“他们有坦克车,鹿砦挡不住他们。”
“你说小鬼子到时会跟本军耍赖不打不使坦克车的仗?”
“人家那科学发展到坦克车了,你不让使人家会说是你跟他们耍赖。”
得知真个不行,而且县长又没坦克车派发下来给他使,叶子壮最后同意放弃劳民伤财建立的营盘,但他却不能跟了老伍走,叹息县长晚到一步,前日后晌他在大帐设宴迎老郭,同意进他土豆党,跟老郭一道玩救国救亡。老伍说跟我走吧一点也不矛盾,地瓜党现今与土豆党联合起来了,大家都是抗战,上上下下全听蒋委员长调遣。
“跟了你也行——跟了你你给咱哪些?”
“老郭给你哪些?”
“老郭给了我一个国!老郭不吝有言在先,只要我给他当同志跟他干革命,等打跑小日本抗战胜利让我和我的兄弟们当国家主人,当一个自由光明每天吃土豆和牛肉的国家主人,到时候我说啥算啥。”
“唔,这……兄弟委实做不到给你一个国,蒋委员长没授权兄弟把这国给私分了,只是说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抗战守土之责……分了国家,抱歉,兄弟不敢做主。”
“看看看看,拿我老叶当孩子耍了不是?敢情你家蒋光头光知道叫老百姓替他卖命不知皇帝不差饿肚子的兵?那哪还有前程?不干不干,我还是跟紧了郭麻子吧,你老蒋只要我们卖命啥也舍不得拿出来犒赏,可老郭说我们这些穷光棍顶多失去一条锁链,我们获得的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
“也不是一点没有,地瓜党许诺给老百姓一个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不知够不够叶兄使。”
“那哪够?我国都有了还稀罕你们区区三件?”
“唔,好吧,你尽早撤掉营盘尽早跟上老郭,晚了怕会白白牺牲百十号战士。”
伍岳找来四处寻吃干草的驴,抱拳与叶军长道别。
呵呵,欢迎光临!
凑趣之文,能喜欢便好。坐!请坐!请上坐!
(6)
西南部最高军事长官会议在何家湾举行,日上河口老桑树,大大小小的头领司令们策马的策马驱驴的驱驴赶了个差不多,脚力们全拴在了河道沙滩,老郭对传仕说了,把他的马喂饱喂好算得抗日第一功,要喂麻糁豆饼,别净弄干草柴禾棒填它。黑虎军黑豹军和铁血队司令骑来了驴,驴也不想吃孬的,也要麻糁豆饼,就这么着,战端未开,传仕靠麻糁豆饼,先抢得了一大嘟噜头功。
老伍传达省主席沈鸿烈有关焦土抗战的重要指示,沈主席受命于民族倒悬之际国家危难之时,要励精图治争取打出山东一个大好抗战局面,着重强调肃奸和各部队的战时协调,看重一线作战,也看重敌后战略后方的稳定性。提到了稳定性,老伍不得不说道说道铁血队,指出他们借抗战之名拆卸一个村庄的门板扛到集上卖钱,是违法的,有闹乱有趁火打劫之嫌,铁血队委屈不服自要辨解,他们也是应从了县上有关坚壁清野的传令,是为持久抗战募集军饷,关键在于他们也没卖得几个铜板,兵荒马乱的岁月集上也没几个人,谁还有心买门板修屋打墙?
“假抗战之名渔乡民之利咋讲也不见对头——卖不得几个铜板还拆个起劲?”老伍坚持。
“那照县府意思把门板木窗全焦上才对个头?”铁血队不服。
原来老伍并不提倡自毁村庄。司令官会上的传仕心放大半,但也听出众将官士气昂扬在哪里了,一声窃笑,由那联想郭麻子前次攻打何家湾时随身携带的一个名堂“抗日爱国捐”,看到这“爱国”可让打劫变得合法。何家湾枪快,他不怕有人敢来强拆门板,却怕县上摊派军饷,就坐不住,想躲,吩咐学诚仔细记了,自个转去后院张罗着宰羊煮肉,走上幽长过道,又理解抗日子弟兵强拆百姓的家了,县上亲民自当不提,可铁血队把门板守护下来白白交给东洋鬼子才有理?说到底大家还是不知将来的仗会打成啥个样,也就难定物件该留与否。再说了,老百姓是子弟兵的爹娘,不吃他们吃谁个?何家湾不担心被抢了门板,无论来者是匪还是和匪差不多少的号称抗日的队伍,你敢抢我就敢打,哪怕是偷,你也偷不动,庄上门板巨大,一扇门少了六个壮汉抬不起来。
老伍话里另有话,竟与转子爹说的差不多,是讲把门关紧不焦土也行?
传仕真切看到,他所敬仰的老伍到了现今,也眯瞪了,也不知事咋鼓捣才好了。
煮羊的汉子看传仕转来,笑问可是闻到了香味?说再加几把柴就能起锅,可惜村庄乱,大锅里少了一味豆腐,人传做豆腐的何大水把老婆卖到了许家崖,自个把家门一锁带上儿子走了,奔天津。传仕叫来毛蛋儿,叫他找盆备下,等揭了锅连汤加肉盛了送跑山的人一些,一家老小在家住上两天,到底心不愉贴,又躲上山了,一躲多日见不上热乎饭。传仕撇嘴,问汉子天津就安生了?“败兴的货拿个女人换钱,有能耐他连屋子也卖永辈子不回。”毛蛋儿听出是谈论卖豆腐的大水,找来个青花半盆放胳肢窝夹着,对传仕说外边传着家南静淑的爷何老倔要跑县上,他饱了跑山,觉得上县安生。煮羊汉子就转不动脑子了,不解跑县安生咋县上的商户却挤进了乡下?传仕说大家没碰过战争,在自个闹自个,净瞎琢磨了,像一群没了头的羊。传仕在说“战争”,几个人便更深一层敬服传仕,尽管大家也知传仕半辈子没碰过战争。
传仕又想起启全爹的事,跟毛蛋儿打听可见了转子爹,毛蛋儿说见转子爹照看着河道里司令们的脚力,传仕打发他再去叫叫。
那会转子爹正跟叶子壮亲兵聊得起劲,亲兵穿了对襟大袄,一条牛皮带子揽腰,没有铁扣打上个活结了事。牛皮带子有点不对付但腰后的大刀片子却不含假,锃明瓦亮的,一条红缨子长长耷拉下来,能把腚瓜上沾的土末子扫荡个干净。听转子爹夸叶军长的驴好,大嘴巴一撇说声那是,也不看谁的坐骑!再说这大头驴是他们那边王家财主的命根子,叶军征调还不给呢,死乞白咧拉住不干,把军长隔年老陈火给煽逗起来了,当场定了个汉奸,一顿大巴掌煽个满地找牙——抗日了嘛,别说要你家的驴,就是把你家女人拴上牵了走也是应当的,要不咋叫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正啦呱着,毛蛋儿老远喊叫了。
转子爹不看好全子爹那一亩半沿河地,他看到十几年里那地遭河水泡过几次,当然三五十块光洋买它也不贵,有个顺顺当当的三五季赚得回本,可眼下顺当不了呀,若顺当时哪个会想到倒腾命根子?传仕说定了,庄里乡亲做难了他算给了个救济,不过这兵荒马乱时节比不得平常,启全爹最好找两个人做保才行,找进士庄的人,地搁这里钱他拿走,等太平岁月到了他能活着,还可拿钱把地换回去。转子爹少不了要赞东家一声好人,答应着去办。
学诚替传仕听着,听大家谈各军作战配合问题,听老伍讲精诚团结。郭司令讥笑不久毁过矿山的地瓜军,说是街面上黄口小儿们的歌谣让他听到了,孩子们在骂国军不抗日,唱“天昏昏地昏昏遍地起遭殃军,放了鬼子他不打,专门遭蹋庄户人”。老伍饶有兴趣,问老郭还有哪些还有哪些,都摆活出来听听。老郭说多了,使柳筐抬,他也记不住。老伍说这明显属于破坏统一抗战的言论,是军中奸细所为,就是说战火未发硝烟已起,战争先从内部打响了。
传仕去看大锅全羊谈完事回来,会议已进行到讨论可不可将那些一甘做亡国奴二不对救亡战争给予帮忙的人视为汉奸,必要时加以处置。老叶起兵以来已处置多人了,剁头的剁头裹巴裹巴沉水的沉水,说当年义和拳所到之处靖边为先,要杀先杀看着不顺眼的二鬼子。老郭说纯洁区域十分重要,他们当年搞过AB团,而且蒋委员长也是提倡攘外必须安内,把杂碎弄光了剩下的就是万众一心了。传仕心胸有种被尖利冰冷之器划破的感觉,这感觉十分特别奇妙,仿佛看得见皮肉绽开却不见血流,哦,对了,是没血可流,只有白色的肉连着青色的筋,阡陌纵横。老伍同意严厉处置资敌者,大家讨论结果是以门板为参照,东洋人到后卸门板,凡不拼死阻止者可当资敌论。老伍号召要为抗战节省每一粒子弹,处置内部变节者要让刀斧当家,辅以沉水活埋。
老伍说你老何别四下乱颠,老郭想和你谈谈匀你几杆枪的事,“不白要,拿柳树炮换。”
“不换,柳树炮是郭司令的镇宅之宝,何家湾岂敢掠人之美?”
“老何你有了个固若金汤的庄子,还怕小日本来几队飞机坦克?”老叶接话,“要不咱们换换,狗屌鸡巴毛,本军守庄杀敌只凭大刀片子。”
“你拿啥来换?拿你的大刀片子换我的枪换我的庄?”传仕乜斜叶子壮,“好嘛,抗战来抗战去,东洋人的屌毛没见一根,先把我一个好好的庄子抗没了。”
传仕转对老伍,语调颇为酸楚,说:“‘民闻战则相贺’,老话不虚,在下看诸位果然志在千里,明透明透了。”
“老何别心焦老何别心焦,”伍县长是有心将何家湾视为战略后方的,它藏于进士庄之后有隐蔽条件,更兼老何的武器不属县上配发,舍不得往外拿时谁也没话吆喝,老叶在这里显得无理,有耍光棍的味道,你有啥?分明赤条条嘛!就安慰传仕:“刚刚讲过非常时期要精诚团结——老郭只问匀匀是否可行?”
“我发现老郭自抗战来只一门心思匀别人的家伙什了。”
“这话不假。”老郭冷冷应和,“本军穷嘛,穷则思变。”
“你穷该找县长,你问县上收税派捐都收派到哪去了,这些年不停从下往上敛钱,算算应够给大家每人配备一架飞机了,要打仗了却连杆枪拿不出来。”
大家想想也是,县上为显盛世之壮,曾对大家讲过年内收银达到二十箩筐超过历史最好时期,那钱都流哪了?便看父母官老伍,一双双眼把老伍给看毛了,急急辩白收税派捐的钱虽说每年递增可也没落他手里,他是清白的,县上几年里一没给衙役大提薪水二没一个劲改扩建政府大楼三没胡吃海喝逛了窑子包了女人四没去国外游山玩水……那钱哪去了?老天知道!
其实,传仕想,我们就是这样把战争输掉的,别看爱国者们坐而论道个唾沫星子乱飞,再打一次也会输。
会议又变得僵了,有心要瓜分老何的一些,感觉好像不战而屈人之兵难了些,师出无名呀!
各路司令闷闷之际,下人端上了大锅全羊。
一锅全羊再佐以数只烧鸡烤鹅,一帮高官们个个得了个肚儿圆,也把不快压下了不少,相信来日方长,便各自暂收愁肠,抹抹满嘴的油剔剔牙花子散会,不外喊出要奔赴抗战前线。
传仕送诸公出庄,老远听何福子的爷老锛头连问“来了没来了没”。那一刻大家走下石门阶不远,离着下河道的坡尚有一箭之地,老锛头懒懒地坐在自家屋前的小杌上,手一个劲挠着毡片似的花白头发,挠下的头皮纷纷扬扬如腊月雪飘。传仕这些天里听“来了没”顺了耳,想也不想便答一声“还没”。老郭问过老锛头关心哪个来了没,回头对大家笑,说看看民众这极端高涨的抗战热情,民心可用。传仕心里存火,一路走着发泄,说锛爷才不是把洋鬼子盼过来让諸位剁了建功,他只等着再来一个改朝换代。
“嗯?”黑豹军老叶闻声拧眉,转脸看老头一副木讷表情,倘若紧要时刻里老头能对叶子壮露几分崇敬哪怕仅仅是和善,当不该有接下来的大难,老头一如既往漠然,视大群风云人物为无物,自抗战来,老叶由一介无人问津的草民贵升为军长,治军治民更见严厉,尤其受不了下人轻看,来庄一趟没讨得家伙什于前,再遭轻看不免更添不快,闷闷走出几步,忽想起了“民族大义”一说,停住转对大家,说这不就是一个狗汉奸么,“看我一枪崩了——看我劈了这老杂碎给抗战再祭一回刀!”
“叶头领消消气消消气,”学诚紧忙拦挡,看一眼大无畏的老锛头,对老叶说:“老糊涂了——他,咱君子不跟牛治气。”
“我叶子壮平生最恨汉奸,不杀此物我气难消!”
不挡还好,一挡老叶起劲撒欢,越发眼里不容砂子,而出奇的是老锛头居然不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众人全停下来了,形势急转直下,事情不点也明:传仕庄里藏有汉奸!
“宁贱事东夷而不愿贵附我朝,当死!”众人义愤者甚多,老伍也紧拧眉心。
剖杀何福子爷爷老锛头,传仕与何家湾头领持有异见,传仕眼光较之别个更见狭隘,只觉面子不挂,打狗看主,何况戮杀我村一条生灵?但传仕却不吭气,他碰上要命的“民族大义”,一丝不忿崩溃了,懂民族大义的抗日英雄们本来就血气冲天,再加沾过的几碗烈酒,皇帝老子也不怕。传仕不是吃草长大的,若没些眼力劲短些内秀坐不到现今,眼下风向是,倘若他斜刺里站出不许肃奸,何家湾将立马变为众矢之的,像一群饿虎对一只恶狼,有被参加会议的多路人马缴械的可能,形势严峻——为汉奸讲情者等同汉奸!
那老锛头命当该绝,很快被众英雄带的亲兵警卫一帮年轻汉子给倒提起来,立河沿看,南坡地宽敞可广聚观众,不失为祭刀上佳之所。
囿于战时风紧,一切从简,杀汉奸老锛头为抗战祭刀,几乎没经讨论就一跃形成了决议,本着杀狗汉奸要杀出气势杀出威风以正视听以震民心,少不了要亲兵们多做一些工作,先拖上老锛头全村转转给大家看看,酒足饭饱的抗日英雄们站南坡地等着,威风凛凛。其实这一刻大家都希望看传仕来个坚决不许,无奈传仕闭口不开,不免感觉索然,杀人的兴致低了;兴致虽低但军无戏言开弓不放回头箭,人还是要杀的。
有叶军亲兵居前喝道:“来看杀人。来看杀汉奸。来看杀狗汉奸。来看杀十恶不赦的狗汉奸……”
那老锛头像条木桩被人沿庄拖了一圈后来到了南坡地,这时尾随者已达几十人,其中不乏离村近的跑山人,转子爹也跟来了,看一片肃穆心知刀下夺不出人,叫声老叔只问看还有啥话留下。老锛头果然不怕死,扫一眼众英雄,说这世道就这样了,几百年也变不了,他没话说,也高兴不是窝窝囊囊落在东洋鬼子手里,只舍不得怀里温热的半拉菜窝头,问英雄们能不能高抬贵手让他当个饱死鬼。这时传仕再也不管众人如何看觑,找出个本家人要他快进庄子从残席上挑些下酒物来,老锛头说不劳动人了,他一辈子是吃菜窝头的命,换了口味见不上阎王爷,怕小鬼们不认他。
“杀——”
“杀——”
从南坡地传出的喊声顺河远飘,一会,战士们洗刀洗下的血也流下来了,血水由浓变淡,再变成土色微黄,直至没了颜色。但血腥味还有,在村口弥留了好久好久。
(7)
忠魁的小学生制服里装了满满两口袋山楂,拿出一个就着裤管蹭一下便咬,咬开红皮看见青白的肉,还是被酸了一下,呲了门牙无助地看着枣核儿,枣核儿也看他,浓密卷毛下的一瞥眼神在说:怨谁?又不是我逼你啃的。
这时大家就看到了山上石屋原来垒得精巧,都有想法前头咋没正眼看过它们,也不知它立山上多少年。它们原有放牛羊的一些垒起,上得山闲下无事,预备个挡风避雨地儿。石屋旁证放牛羊的一些,手也不拙,垒起可挤七八人的一间竟不用灰,只用片石外加星点泥土。少量的土上长了不成蓬的茅草,里外都长,外边的经了风扫已枯黄下去,里面一些尚未受到严寒摧残依然见得墨绿,只是身子骨发软,把头耷拉下来了。枣核儿选中一间,将里边乱蓬蓬的陈年灰碳朝外清清,再下山顶来一把黄杨木的太师椅子,相比坐草摊上对着山下扒头瞧眼的一些,这已十分像家了。
忠魁娘对传仕说,抗日英雄们剖杀老锛头那时辰,她在山上打着眯瞪,做梦了,梦见何家湾淌了一地肠子,花花绿绿的。
她也对转子爹说,抗日英雄们剖杀老锛头那时辰,她在山上打着眯瞪,做梦了,梦见何家湾淌了一地肠子,花花绿绿的。
真巧,他们回应也做梦了,一个梦见满山遍野挂肠子,一个梦见天底下尽是肠子,都是花花绿绿的。
接下来的两天大家在山上都嘀咕,眼瞅着通往铁路方向的山下大道,说道花花绿绿的肠子的事,慢慢地,大家好像都看到了,打不打日本谁也说不定,但世道从此要流肠子是明显眼的,说为打日本流肠子行,说为打狗呀猫的流肠子也行,反正世道走到这一刻了,那老锛头原不是人,是老话皮子变的,老了,不中用了,被小话皮子们提起来练了手。老锛头守旧呀,走顺了老路,还觉得不管哪个当家都不碍他过自个的日子,哪里明透世道要变得由不得他自个?他想活就得先跳起来杀人,就得支出耳朵听外边动静,这还不是再下个二三十年,再下个二三十年光听外边动静也不够,还得续个老伴听听她夜里讲了哪些梦话,但有星点不尊圣上,比如老伴梦话里提到一个“猫”字而恰好跟着放个臭屁,他得大义灭亲向专政机关报告,告她个“放屁熏毛”,那时全天下只许他有一个姓“毛”的亲人,他若不想亲这个他不认识的人仍想过自个的日子,也会被无情消灭,到时他不被人抬举为汉奸,而称“现行反革命”。总之,世道开始变了,变得没了人,净剩了一地修炼得会讲人话的话皮子;几千年出不了几回的变天让他撞上了一回,而且怕是最无情最无人道的一回,从这角度讲,他也真真幸运。
杀完老锛头,山下借势刮起深挖“贼地瓜”运动。
“贼地瓜”又名“飞地瓜”,是一窝地瓜里的独行侠,在别的弟兄攒成一团搂抱紧紧时,它另辟蹊径斜刺里扎去,一去多达一两尺远,刨时让人错看只是一条毛毛须,往往忽略不加深究。以老锛头为例,老郭咋呼若忽略这么一个,日后将会对革命造成深远伤害,要深挖细找,从角角落落旮旮旯旯里找,抱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劲头找,找到了就杀,使区域与人心达到空前净化。老伍赞同这意见,重申政府态度,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这一切自然在抗日的名义下进行,无论地瓜党无论土豆党,全是干这个的老手。
一时间何家湾鸡飞狗咬人人过堂。东洋鬼子如黑瘟恶疫随时扑来,但大家兴致全集在了研究脚板鸡眼上,且愈往下研究兴致愈浓,最初研究一排高高矮矮的子弟兵,从那慢慢捻往上层,排查到传仕亲兵枣核儿的历史背景上,枣核儿是传仕捡来的,进何家湾那年才五岁,听大家口风像是得挖挖小厮五岁之前干了些啥,人又是从哪来的,因为民国四年日本人就到山东了嘛,枣核儿身上沾不沾一半个的东洋血统。传仕看到四周有枪棒在朝他逼来,明显眼的,枣核儿出身有问题传仕势必难逃其责,他视枣核儿如嫡出,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只怕搞来搞去最后得结论定他是一半个东洋鬼子的爹,除非他有本领满世界里找到生孩子的娘,让她出面证个明自个从没跟民国四年来山东的东洋人私通。“咱们不玩这些行不?”传仕对大家哀告,大家说不玩这个不行,不玩这个玩哪个?玩打日本?狗屌鸡巴毛,玩打日本有丢性命的危险,只玩这个才无风险才过瘾,自己个立在安全地方,玩的是别人。
“你安了啥心,还要拿酒菜给个老汉奸送行?”叶子壮直直逼向传仕。
“老伍,你看这……”传仕求救县上。若放硬来,传仕个头虽小心还硬朗,并不惧一些黑粗之人,可当下黑粗之人个个手握“斩而不奏”的要命符,它有个水火莫敌百毒不侵的名堂叫“民族大义”,谁挨上谁倒霉。
老伍此刻竟也没话了,局面发展到这里,他有些把握不住,大家讨论过又形成决议,可将那些甘做亡国奴的人视为汉奸,话音刚落嘛,谁想事情就出在了传仕大庄的老锛头身上?
忠魁娘说不跑山了吧,传仕说你还是带忠魁跑山,不避东洋鬼子也得先避避这些人,大家葫芦里各藏各的药,到处憋着找火星子,只求得缘砰地爆一个,爆出个下半辈子安逸待哪天论功行赏,他得一门心思把枪搂紧防备着风吹草动,非常时期顾不得她娘俩。
石屋外的干草地细密如毡,忠魁啃着山楂看怀抱毛瑟枪的枣核儿,问他打兔子是不是真的点左眼就不会打了右眼,枣核儿搓着手,一副受用的样子,笑笑,却不说话。
“整日价这么……沉默,不怕别人当哑巴把你给卖了?”小学生忠魁对能使出“沉默”一词非常满意。
“说啥?”枣核儿给了小他五岁的孩子天大一个面子,竟从嘴里吐了两个字。
“说啥也行呀,想说啥就说啥。”
可枣核儿啥也不想说,还是笑笑。
“那……你教我使枪吧,行不?”
枣核儿笑笑。
石屋里传出忠魁娘的教训,要忠魁好好的呆一旁,“别叫你哥不得安生!”
庄南何老倔的闺女静淑来串“门”了,离着石屋好远先连叫几声婶子,忠魁娘从椅上站起来,应着。
静淑坐了椅柄,一把搂了忠魁娘的脖子,一脸愁苦的样,叹一声说这日子到哪天算是一个头,那东洋人要来就快来,是杀人是放火给个脆麻溜,强似这比死了还难受的活。忠魁娘苦苦一笑,骂个傻丫头,听说那东洋人最坏,到一地专找像静淑这样的中学生闺女糟蹋。静淑脸红了。忠魁娘问起静淑爹想带了一家老小奔县上躲,静淑又叹,说别提了,世面不清朗,邪猫狗碎的事最多,说她爹后晌也招话皮子了,天麻麻黑,走村南坟地一进去就转不出来了,在里面溜溜淌了一宿,等天麻麻亮了才看到净围着大坟头转圈了。
忠魁娘有点惊讶,想想说他那还是好的,强过银子峪的华老财,华老财也咋呼碰话皮子,是舞划大刀片子的话皮子,幸亏路熟爬得快,还被大刀片子剁掉了一层鞋帮子,看看多悬!
“别讲了婶子,好吓人,”静淑再搂搂忠魁娘的肩,“你再说就该有拿枪的话皮子出来了!”
“你寻思没有?有了——拿枪的话皮子!”忠魁娘说。
忠魁娘在等华老财把家里地契送上来,地面上抗日武装一股一股的来回蹿,个个都有刀枪有暴烈脾气,华老财不敢在家放细软了,更不敢自藏地契,想来想去觉得交传仕大庄这边放心些,好歹传仕的墙硬枪也硬,镇得住那些满世界游走的爱国抗日兵将。
山上又有人家点火烧饭了。跑山才开头那会没人敢出烟火,怕把大炮招来,拿出窝窝头默默啃,好的人家就个鸡蛋,差些的拿咸菜疙瘩或者干脆没有咸菜疙瘩。大家咋呼这是过“寒食”呢,天天过寒食。日子就是这样,老不见东洋人露头人就变皮,时候一长敢拿火燎燎窝窝头了,由燎燎到支锅煮煮,不知不觉间再朝前跨一大步。大家也看到了,此时此刻跑山与不跑山区别已不大,但别人在跑山,全村一人动百人应,形同安定时节野地里的忙活,饭时了,一人家走百人都觉得了困饿,都跟了家走;时下除目标反了,别的没变。
华老财提着一粗花小包袱过来了,忠魁娘迎一下,接了头戴瓜皮小帽的小老头手里一个包袱,说声怕只怕放这边也不见得安生,何家湾眼下正挖“飞地瓜”,最后能成啥个样谁也不知呢。说归说,还是把包袱掂掂,递给了枣核儿,看他接了打个花结斜背身上。华老财小眼眯眯,不太放心看小伙子一眼,见忠魁娘点头,就知这抱枪的小厮与别人不一般了,他也有耳闻传仕伙里有个好枪法的,枪膛常压着好几粒子弹,强人抢别个做罢,若打算抢传仕老婆,得备下好几条性命,除非你枪法比这边更好,或者有五六杆七八杆枪背着他来一顿齐射,赶在他有反应前,先把人打成筛子;枪法更好的人难找,而一伙里凑出那么多杆快枪也难,于是大家不如远远闪过,各得清静。
华老财在片石上犁犁不知从哪沾来的一脚厚厚泥巴,看看一个风华正茂的静淑,再看忠魁娘从心底里露出的大气,说何家湾要是破败时别说地契,大家真的命全不保了,到了那时谁也没了话说。华老财讲从老山里听来的事,说那边大洼庄杀人杀邪乎了,有地超过八亩命就难保,斩草除根一家杀个干净——看看学生模样的忠魁和淑静,再说——杀上过书房的人,他们说读过书房的人最愚蠢没读书房的一些最聪明,那些耍光棍成性的全跟着他们干……干的超过领路人,他们看知书达理的人更觉得别扭,杀起来更有劲。
小老头叹息,叹息自个没想前一步买上两杆枪起来爱国抗日,若不然抗到这一骨节上,不说得十亩二十亩的山坡地,也不致叫抗日的“抗”掉了鞋帮子。
“唉——”忠魁娘有了长长一叹,“常听老人讲,以前过匪,是要钱不要命,也不知当今人咋了,横竖摸不到一点章法。”
“古人似兽有大圣德,今人似人兽心难测,”小老头一把白胡子抖得厉害,“妹子,实在不行老哥我得求妹子一件事。”
“你说你说。”
“妹子,老哥求传仕兄弟分给我几个兵——我不亏待他们,保证让他们吃饱饱的,砸锅卖铁让他们吃白面饽饽!”
“县上要传仕抓住人手抗日,只怕他不敢拿人四下分。”
“就是抗日呀妹子,不为抗这些狗娘养的日我日我全家,我借兵干啥使?”
山上松涛阵阵,把一张张人脸刮得越发冷峻。
借不到兵的华老财变变主意,反正回家里不得踏实,便想进何家湾住些日子,一来守守背在枣核儿脊梁上的命根子,二来说不得要跟传仕学些打仗,往后时势难料,不行了等哪天也得招起几个子弟兵来抗抗日,同大伙一样,先不管东洋人在哪,先把该得不该得的一些物件抗到手再说,哪怕是抗掉别人一片鞋帮子,强过丢自己的;风云际会,过了这村没了这店。听过打算,忠魁娘定睛细瞅七十岁的老汉头,说当兵吃粮上墙爬屋,他哪里还挪得动腿?华老财不服,叫声妹子,说挪不动腿那是没见发急,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这人急了胜过它们,跳墙咬人一起来!大家听了苦苦地笑。静淑说她家空荡荡的,几间大屋只剩了爹一个人在打转,“华大爷要去就住俺那破家吧,传仕叔家南一门就是。”忠魁娘也说要不他就去陪何老倔,那人跑饱了山,县城也懒得去了,改成趴家等死。
“就从没记得我一辈子亏待过谁……”老汉憋屈出了老泪,“没法过了,日本人要来就快些来吧!”
(8)
日本人来了。
凶信由福子娘从山下传上来,还为锛爷佩孝的何福子随了,孩子只顾哆嗦不会讲话,大家只听女人比划描述那惊杀人的一幕。福子娘说也怪,她到了村东不知咋的就吊起了心系子,觉着腿乏力头发昏,像白日里招了恼人的话皮子,一个劲想找背人处尿尿,自家门还离得远,只可钻没收割的棒子地,“……你们想,那棒子秸干了叶也扁了,不避人眼,还不得朝大里跑?……”大家催“知了知了……快讲正事”,她讲正事,正事是跑到了棒子地大里,撅了腚瓜“嗞嗞”着尿,听见了远处叽里呱拉咋呼怪话,偷眼细瞅,俺那娘,大路上可不是来了兵咋的,穿黄衣裳枪挑白旗,那刺刀锃明瓦亮;数数,不多不少,整整三个!
整整三个,三人里边还有个奉天的白脸翻译。
传仕事后大骂:肏他娘个屄,太欺负人,三百人打上门还能让我荣耀一下!
这话不吹牛。传仕前头曾无师自通“游击”,也开过枪,道说开枪误打了友军,怎奈响枪大后才知来者真身,起首的确当东洋鬼子搂的火。现在传仕一腔子血泼不出去了,傻愣了。
那些日子大家逢人扫听,话自是越收集越多,最后无人不信鬼子会浩浩荡荡开来三五千,要卸满满几火车。那天三人一过山坳,即被大墙上望风瞭哨的瞭着了,大伙听望风人叫唤,初也一紧,也寻思是尖兵,抱上大枪严阵以待,可左等不见大队相随右等也不见大队相随,等看得清对方鼻眼了,传仕气就瘪下去了,而这时山里山外光他知道的,不下十几支立誓焦土的队伍,少说也有几百号吃饭的,眼下都跑哪去了?人家就明透你就是驴屎蛋子外光中看不中用,别说拿了杆破枪,算你扛炮吧,不过夜走坟地吹口哨——自个给自个壮胆,顶多添些窝里耍横的本钱,就三个,多来一个都算看得起你!
转子爹满地转着,鬼怪得很,一时竟也不喘了,那气匀得畅快,话问得像摇轳辘把子,问传仕打不打打不打,东家一声令下,战士们只管朝外搂火,留不下他们的血也吓出他们的汗。
不怕贼偷只怕贼惦,等贼真来时传仕反坐踏实,看着不喘但有点“筛”的先生,自觉是真汉子了。传令开了门让人进来,转对转子爹:“你瞧阵势是打仗的么?先听听来人讲些啥个吧。”
想起那首“瞄他一个准,打死个翻译官”,都tnnd的对打了,还只顾打“叛逆”
(9)
有人上传仕祖坟上走一遭,说看出他从八辈子之前就露出了当汉奸的苗子,别说当年小日本打过来,哪怕再小的国,小到和棒子粒一般大,打过来,他也会当汉奸;为啥这样讲?只因他家祖坟上露着草鸡的苗子。
有人说那些年传仕算做得不错的,他当汉奸曾经了县长点头,何家湾在地瓜党游击军被挤出山东前,一直不停地补给他们地瓜干。
日本军人来到了庄上,却不打算打仗——注定的,传仕一个悲剧人生开始了。
一直坐视何家湾遭罪的庄子,见过了它并不遭罪,便有话传开,说传仕不中用,浑身上下没个发硬地方,有枪有炮有石头墙咋样,到了流汤时还是个流汤。大家也开始信了,说来就是嘛,别人来杀自家庄上的老锛头,传仕就不敢不应承嘛!那么,传仕遇事流汤浑身上下没个发硬地方,他儿子忠魁又从哪来?——哪来?若说来处当是传仕娘子遭了家里短工点,那娘子一日光身在大树下的凉席上歇晌么,被爬上树杈的短工逮个正着,短工望着女人腿间一抹细缝忍不住要自撸起来,几下便鼓捣出了浑水,浑水便顺树叶枝杈流下去,偏偏巧就有一滴滴进细缝当央——事就这么传开去,被人认定一怂时,谁也不想不硬的传仕如何串铁路旁的窑子串出了名。
说也怪奇,当大家看定传仕不硬,传仕自个也真就觉得身上有不爽利了,有大半年里松松垮垮着,那感觉叫人好生悲戚。
那天传仕门前立着双岗,一边站个头戴破毡帽的二十八组一边站个黑胡子日本兵,与奉天白脸翻译一起跨进门的军曹,见了传仕便叫“何桑”,把传仕弄傻愣了半晌,军曹再说句“贵人多忘”,传仕定住神了,原来他是东大井监理部长池边,民国八年来的那一批,眼下摇身一变成军人了。
也是在这一刻,传仕猛地看见,他早与爱国抗日的郭大麻子当了十年汉奸!还有老伍,也好不出三拃远去,东洋人早到了你地界上,打井掘窑开矿挖碳,要抗他们二十年前干啥了?
池边说圣战开始他效忠天皇穿军装进部队服务了,虽穿了军装日后只怕跟井巷坑道打交道得多,他是九州人,相比战壕更喜欢矿区坑道。池边表示今登何府除了拜会还是拜会,与正在铁路两侧整合的那些作战部队没什么瓜葛。
池边笑看传仕,问不会因他着装讨不来一碗茶吧,传仕笑笑,呼茶上来。
日本人不跟传仕啦呱军事,开头那会也不啦呱政治,只叙旧,谈几年里曾照过的几面谈清风明月。传仕觉得心胸松弛,不觉间也起个“他们到的正是时候”一类想法,一些日子他被挖“贼地瓜”“飞地瓜”运动搞个焦头烂额,被逼急迫时不免心焦,冲老伍老郭一伙放言“再他娘的一门心思弯了自个屌肏自个腚,别怪我枪不认多年交情!”此言颇见威慑,王八蛋们虽一如既往义正词严,但看到屋外黑洞洞的枪口捅破了窗户纸,心底里还是见了发怵。老伍说老何息怒,大家只为抗日靖境别无他念,传仕说滚他娘的抗日吧,谁还不知谁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有本事你们去闹你们自个,跟我在这玩项庄舞剑玩醉翁之意,瞎了你们狗眼,我就是叛国投敌也不能让你们拿来当猴耍!”
这是何家湾立庄五百年头回遭遇政治运动,这时何家湾有枪,能弹压得住一个瘟神,再等池边出现,一群爱国猛士呼啸四散;再过二十年就不行了,它的枪被国家剥夺手里空了瓤,只剩下了被政治运动的分。
池边惊呼庄子有形有样,说人未挨近先有一种古雅风韵扑面,他站土岗端详村落很久呢,感觉它很镇人,叫人走动不敢失形跨大了步子!池边感慨离庄不过十里,却二十年听不见个耳信说它有上好模样,从这点讲开去,一说庄子藏得深,二说他在兢兢业业为国为天皇工作着,从不分心。也为显出随和与亲近,池边提出走走看看,并不劳心仍疙疙瘩瘩着的传仕陪同,一人端着茶盅信步出门来到月台,站和煦的冬日阳光下眯眼打量一侧厚重大墙,也看到了立在墙上表情庄严的兵卒,一眼又挨近了战争,池边露个淡笑,漠视兵卒手里一杆大枪,他好像觉得石墙累年的沉色更值得探究,传仕家贴大墙,院也不小,但与一侧的历史对照,不免看出些浅薄局促。
一时屋里剩了传仕学诚转子爹和奉天翻译等人,翻译姓崔,叫崔本一郎,见大家愣神,笑称名字是在读书时改成,改名可进北满拓展团,为大日本天皇服务。崔翻译带了城里马司令书信,马司令现追随江南汪主席,手下兵多将广,除日本人外谁也不尿。
原来是江南汪主席的部下在守铁路线。
兵多将广的马司令手头也紧,提出暂借何家湾三百大洋,只说了借,却并不提啥空时还。传仕瞧见了门口黑胡子手里的三八大盖,心里惦了冲马司令讨要些好使唤的家伙什,但还是被三百银洋吓一跳,心急竟也顾不得面子,说断拿不出,挖何家湾一层地皮能有个百八十块算不孬。转子爹说拿百八十块挖一层地皮哪够,至少两层。年轻的崔翻译笑脸僵硬起来,要提提马司令秉性,说那也是个没上过书房的粗糙汉子,来不了温良恭俭,惹他性起只怕要亲自搬上门大炮来试庄上的石墙多厚。沦陷了,真是沦陷了!传仕对转子爹说去吧,砸锅卖铁也给马司令凑上一百五六,剩下的算咱们欠了他,等缓过一口收了麦,照单补足。
看转子爹转去,年轻人要对传仕论道国民纳税天经地义,谁得了天下都一样,全得靠百姓养着。传仕说那是那是,要不老百姓咋不管绿军走黄军来,国不是我的爱谁走谁来。年轻人再说天下要变变,“黄军”看不下去了,有大抱负,打谱建一个让老百姓做得了主的大东亚共荣圈,男耕女织亲如一家共存共荣,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等圈子建成你再看,社会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不劳动者不得食,人民衣食无忧,如同生活在天堂里边。传仕顺话意把那远景神往一下,又转念想起几十年前一帮捻军过来,听说打出了旗号也是要把老百姓折腾进天堂里边,还有当今政府,开口闭口把纲领讲得五彩缤纷,百姓倒霉呀,就让一茬一茬的人这样来回往天堂里折腾着,可哪天也不见百姓说话算了数。
崔翻译口若悬河,凡事讲得头头是道,传仕正要佩服他见过些大世面,等钱一上来人就见了嫩,挑拣几个拿上嘴吹,吹一下放耳朵边听音。传仕请教这是唱哪一出,得答听听有没有假的大洋,真钱响哨,假的没动静。传仕笑了,指指角落里一柄刃上闪着一抹幽光的锄头,说抱了它吹也听得见响哨,它是真假?翻译脸上有了点挂不住,要做色却见池边转一圈回来了,池边见到光洋脸上变得不耐烦,二人叽叽咕咕对过几句,翻译只叫“哈依哈依”,把钱一包,说谈些正事。
传仕两眼一黑——大堆光洋出去了却不是啦呱正事!世道是不一样了,搁以前光洋之外全无正事。
翻译接下来讲了有关村民自治支援矿山的事,对大家说池边太君不管打仗的事,只上心矿区,上心与众百姓合作建那个大共荣圈子,他下了些气力着重讲讲与“黄军”合作建设,他也知一些“爱伊”党的事,说其实地瓜土豆都来得虚,人生得意须尽欢,老百姓嘛,归根到底还是想过花生党日子,安安静静不张不扬的。传仕同意这说法,不劳提醒,何家湾前不久还自个过着自个小日子,没打算招惹哪个。翻译说对头,说他与何先生从想法到看法毫无对立处。
“那就把村民招起来咋呼咋呼。”
“还咋呼咋呼么?”
“咋呼咋呼吧。”
“那就咋呼咋呼让大家听听!”
学诚转子爹两个敲着锣走了一圈子,村民没招来几个,大多数还躲山上的大石头后头扒着眼瞧着村,有几个算几个,子弟兵战士们都在呢。
在何家湾探头探脑的华老财,也随了人朝大门空地上集中。
话由池边讲,不尽处奉天小伙子崔本一郎跟个补充。大家听出了那意思,打仗的事归城里马司令管,这日本人只管帮咱们建五彩缤纷的大圈子,圈子里边是王道乐土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荣华富贵,净是好话,比几十年前“大汉德主”叫刘德培的捻军讲得还好。更好处还在日本人并不借这空档收缴何家湾的枪,许可何家湾拥兵自治,他们此次前来,只为拜拜十里八乡熟手矿工,歇过些日子了,该出门挣碗粥了。
到这一刻大家就有些不相信自个耳朵了,原来几个忿忿家园被占想打一打的子弟兵脑子也转换了,理明摆开了,他们亡了一个与自己个无关的国,但家园无虞,还是鲜亮体面着,有这样的事照理说他们应夹道欢迎“黄军”才对头,哪里肯亮枪去打他们个满脸血。国是啥玩意?让谁去评说吧,不是老百姓的国老百姓凭哪样尿它?何况还有个风餐露宿艰苦卓绝。
原来是这样!大家话声嘈杂了些,年轻翻译很有气势地压一下手,见压不住也做罢,任由众人交头接耳。众人一开始还比照早前的大汉德主捻军太平军,还有新近到过的北伐军,很快就听人骂起那只会给大伙开三民主义大筵席伍岳是王八蛋了,筵席谁也没见过,只看到了几十年里他不停开着筵席菜单,一张更比一张丰盛鲜艳一张更比一张色香味俱全,老百姓别提吃嘴尝尝,几十年了,连味也没闻见过,滚你娘的蛋的“主义”吧,你讲得不嫌絮叨听也听絮叨了!未几,人群里冒出不太响亮的一声“万岁”,唔?此时此刻万语千言竟显苍白,好像唯独这一句方能尽表情绪,马上,传仕听到了群呼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仗是没法打了。
动辄山呼万岁是何家湾添置的新毛病,渐成传统,不管见谁来都能喊叫几嗓子,但喊叫过后总不见好,从民国二十七年喊东洋人万岁喊到民国三十四年,把自个喊成汉奸,所幸有美国人苏联人出手帮助把东洋人打回了家,不幸何家湾病入膏肓,该见好就收不再喊叫时急刹不住,又“万岁”了三年,把政府及蒋总统“万岁”到了台湾,及至后来“万岁”更多更频,也更见得一提这倒霉的“万岁”二字立现倒霉,一呼“万岁”半庄子地富分子出来,何家湾人被打倒的打倒打死的打死,二呼“万岁”大跃进来个砸锅卖铁,三呼时呼来一个没有发生自然灾害的“三年自然灾害”;还不改,接着“万岁”,“万岁”出来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直“万岁”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九月——自那天才看清“万岁”驾崩了,世上没有万岁的人和事,才隐约看到所谓“万岁”实属扯蛋,人们若想过点安静日子,就得把“万岁”当一摊鼻涕擤掉,若实在憋不住想喊叫一嗓子,就喊自己个万岁。
事后传仕还是窝囊一庄子人咋呼万岁,过沿儿大了些,不打仗不抵抗倒也罢,一片“万岁”喊得人不见一点脾气。他追问起那天情景,大家对着房梁挠头细想,想起头一嗓子真不是何家湾人喊的,是银子峪逃难来的华老财先出声,他们也觉得第一声怪怪的不十分熟。传仕骂一声娘,瞅华老财跑何家湾是为败坏这里的名声来了,当下就寻,要找来往茅坑里摁,听人讲那人开过会就颠回自家庄了,临行从老倔头家借了几丈白布一捏朱砂,跑回家裁膏药旗去了。
转子爹看过了势头唏嘘不止,得出结论日本人拿中国颇如当年满族人拿大明,可叹三国曹操八十三万人南征竟动不得东吴半根毫毛,今非昔比,没了人了,扫荡一个大中国也使不了百万,人家小日本心明眼亮着呢,看事准,哪国人是人哪国人是虫一清二楚,怨不得天怨不得地。转子爹说到看鬼子至少一统中原五百年时,传仕骨子里泛起些叛逆波澜,想自个毕竟有人有枪有座石墙巍峨气象万千的何家湾,咋就脱不去一个当顺民的命?打也就打了,打了对得起县长挂上树杈的黑褂子,该死该活屌朝上!转子爹审事比传仕高远,进言可不是打就打了那么简单,正因东家有了气象万千的何家湾才更不可轻动,打日本人之前先防防跑山的那些队伍吧,不防时你在前头打日本他们在后头挖“贼地瓜”抄你的家;马司令不过要三百银洋,而那些人,却连人命也捎带不留。
伍县长委任传仕当二十八组司令,马司令自不缺官位,崔翻译临别给了他个保六旅独立大队长兼十乡维持会长。
消息传得快,十几天后老伍他们便知传仕的何家湾没焦土了,不光没焦土,还接受了几个伪职,但老伍并没因此拿传仕当了敌人看,捎口信来说乡村乡民无辜,许传仕暂居敌营静待光复,此间要记牢自个还是中国人,不可对着抗日民众开火。
老何受伪职,头两年里令伍岳想来觉得胸闷,就是战士们吃上了由何家湾传送出来的地瓜干,他还是心藏老大一个不快,想传仕本是一条汉子,手上也有不错的家伙什,还起过誓,咋就关键时刻没能硬朗一下?再到后来,伍岳约略听到了苏芬开战,强大的苏联人去吞并芬兰了,却遭受到了小小芬兰国的决死抵抗,百万苏联大军两月里无甚作为,竟不奈弹丸之地何。苏联较之于芬兰国,论国土论人口都类似大中国较之于小日本,大苏联渡河而击小而非小日本越海侵大。从这里伍岳看到了人心向背,那芬兰政府定不是一门心思刮芬兰国的地皮,芬兰人是在保卫属于自己的国家,而我们的朝廷政府却只会拿了老百姓当傻瓜随意摆布,政府到现今还在玩文字游戏,一再讲目前是国难当头而不敢提民难当头,怕的也是民有三思,怕民由此延想到自己一辈子接着一辈子,何曾不“难”过?
四万万同胞齐抗战?老伍仰天一叹:但凡有一万万同胞心齐着,小日本也打不进来!
前后脚的事,郭麻子托人捎来口信,土豆党搞抗日统一战线,承认传仕是合法乡绅,传大军到时不会收没何家湾一枪一弹,不搞减租减息,只求有一碗热乎饭。
传仕手里玩着马司令转送来的一只白朗宁,说全他娘的是假的,想成事弄几杆三八大盖才是真,学诚说三八大盖可握在日本人手里呢,传仕手一挥说管他是谁,把自个看好吧,别落单落到我眼界里,看见了照抢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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