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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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上传仕祖坟上走一遭,说看出他从八辈子之前就露出了当汉奸的苗子,别说当年小日本打过来,哪怕再小的国,小到和棒子粒一般大,打过来,他也会当汉奸;为啥这样讲?只因他家祖坟上露着草鸡的苗子。
有人说那些年传仕算做得不错的,他当汉奸曾经了县长点头,何家湾在地瓜党游击军被挤出山东前,一直不停地补给他们地瓜干。
日本军人来到了庄上,却不打算打仗——注定的,传仕一个悲剧人生开始了。
一直坐视何家湾遭罪的庄子,见过了它并不遭罪,便有话传开,说传仕不中用,浑身上下没个发硬地方,有枪有炮有石头墙咋样,到了流汤时还是个流汤。大家也开始信了,说来就是嘛,别人来杀自家庄上的老锛头,传仕就不敢不应承嘛!那么,传仕遇事流汤浑身上下没个发硬地方,他儿子忠魁又从哪来?——哪来?若说来处当是传仕娘子遭了家里短工点,那娘子一日光身在大树下的凉席上歇晌么,被爬上树杈的短工逮个正着,短工望着女人腿间一抹细缝忍不住要自撸起来,几下便鼓捣出了浑水,浑水便顺树叶枝杈流下去,偏偏巧就有一滴滴进细缝当央——事就这么传开去,被人认定一怂时,谁也不想不硬的传仕如何串铁路旁的窑子串出了名。
说也怪奇,当大家看定传仕不硬,传仕自个也真就觉得身上有不爽利了,有大半年里松松垮垮着,那感觉叫人好生悲戚。
那天传仕门前立着双岗,一边站个头戴破毡帽的二十八组一边站个黑胡子日本兵,与奉天白脸翻译一起跨进门的军曹,见了传仕便叫“何桑”,把传仕弄傻愣了半晌,军曹再说句“贵人多忘”,传仕定住神了,原来他是东大井监理部长池边,民国八年来的那一批,眼下摇身一变成军人了。
也是在这一刻,传仕猛地看见,他早与爱国抗日的郭大麻子当了十年汉奸!还有老伍,也好不出三拃远去,东洋人早到了你地界上,打井掘窑开矿挖碳,要抗他们二十年前干啥了?
池边说圣战开始他效忠天皇穿军装进部队服务了,虽穿了军装日后只怕跟井巷坑道打交道得多,他是九州人,相比战壕更喜欢矿区坑道。池边表示今登何府除了拜会还是拜会,与正在铁路两侧整合的那些作战部队没什么瓜葛。
池边笑看传仕,问不会因他着装讨不来一碗茶吧,传仕笑笑,呼茶上来。
日本人不跟传仕啦呱军事,开头那会也不啦呱政治,只叙旧,谈几年里曾照过的几面谈清风明月。传仕觉得心胸松弛,不觉间也起个“他们到的正是时候”一类想法,一些日子他被挖“贼地瓜”“飞地瓜”运动搞个焦头烂额,被逼急迫时不免心焦,冲老伍老郭一伙放言“再他娘的一门心思弯了自个屌肏自个腚,别怪我枪不认多年交情!”此言颇见威慑,王八蛋们虽一如既往义正词严,但看到屋外黑洞洞的枪口捅破了窗户纸,心底里还是见了发怵。老伍说老何息怒,大家只为抗日靖境别无他念,传仕说滚他娘的抗日吧,谁还不知谁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有本事你们去闹你们自个,跟我在这玩项庄舞剑玩醉翁之意,瞎了你们狗眼,我就是叛国投敌也不能让你们拿来当猴耍!”
这是何家湾立庄五百年头回遭遇政治运动,这时何家湾有枪,能弹压得住一个瘟神,再等池边出现,一群爱国猛士呼啸四散;再过二十年就不行了,它的枪被国家剥夺手里空了瓤,只剩下了被政治运动的分。
池边惊呼庄子有形有样,说人未挨近先有一种古雅风韵扑面,他站土岗端详村落很久呢,感觉它很镇人,叫人走动不敢失形跨大了步子!池边感慨离庄不过十里,却二十年听不见个耳信说它有上好模样,从这点讲开去,一说庄子藏得深,二说他在兢兢业业为国为天皇工作着,从不分心。也为显出随和与亲近,池边提出走走看看,并不劳心仍疙疙瘩瘩着的传仕陪同,一人端着茶盅信步出门来到月台,站和煦的冬日阳光下眯眼打量一侧厚重大墙,也看到了立在墙上表情庄严的兵卒,一眼又挨近了战争,池边露个淡笑,漠视兵卒手里一杆大枪,他好像觉得石墙累年的沉色更值得探究,传仕家贴大墙,院也不小,但与一侧的历史对照,不免看出些浅薄局促。
一时屋里剩了传仕学诚转子爹和奉天翻译等人,翻译姓崔,叫崔本一郎,见大家愣神,笑称名字是在读书时改成,改名可进北满拓展团,为大日本天皇服务。崔翻译带了城里马司令书信,马司令现追随江南汪主席,手下兵多将广,除日本人外谁也不尿。
原来是江南汪主席的部下在守铁路线。
兵多将广的马司令手头也紧,提出暂借何家湾三百大洋,只说了借,却并不提啥空时还。传仕瞧见了门口黑胡子手里的三八大盖,心里惦了冲马司令讨要些好使唤的家伙什,但还是被三百银洋吓一跳,心急竟也顾不得面子,说断拿不出,挖何家湾一层地皮能有个百八十块算不孬。转子爹说拿百八十块挖一层地皮哪够,至少两层。年轻的崔翻译笑脸僵硬起来,要提提马司令秉性,说那也是个没上过书房的粗糙汉子,来不了温良恭俭,惹他性起只怕要亲自搬上门大炮来试庄上的石墙多厚。沦陷了,真是沦陷了!传仕对转子爹说去吧,砸锅卖铁也给马司令凑上一百五六,剩下的算咱们欠了他,等缓过一口收了麦,照单补足。
看转子爹转去,年轻人要对传仕论道国民纳税天经地义,谁得了天下都一样,全得靠百姓养着。传仕说那是那是,要不老百姓咋不管绿军走黄军来,国不是我的爱谁走谁来。年轻人再说天下要变变,“黄军”看不下去了,有大抱负,打谱建一个让老百姓做得了主的大东亚共荣圈,男耕女织亲如一家共存共荣,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等圈子建成你再看,社会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不劳动者不得食,人民衣食无忧,如同生活在天堂里边。传仕顺话意把那远景神往一下,又转念想起几十年前一帮捻军过来,听说打出了旗号也是要把老百姓折腾进天堂里边,还有当今政府,开口闭口把纲领讲得五彩缤纷,百姓倒霉呀,就让一茬一茬的人这样来回往天堂里折腾着,可哪天也不见百姓说话算了数。
崔翻译口若悬河,凡事讲得头头是道,传仕正要佩服他见过些大世面,等钱一上来人就见了嫩,挑拣几个拿上嘴吹,吹一下放耳朵边听音。传仕请教这是唱哪一出,得答听听有没有假的大洋,真钱响哨,假的没动静。传仕笑了,指指角落里一柄刃上闪着一抹幽光的锄头,说抱了它吹也听得见响哨,它是真假?翻译脸上有了点挂不住,要做色却见池边转一圈回来了,池边见到光洋脸上变得不耐烦,二人叽叽咕咕对过几句,翻译只叫“哈依哈依”,把钱一包,说谈些正事。
传仕两眼一黑——大堆光洋出去了却不是啦呱正事!世道是不一样了,搁以前光洋之外全无正事。
翻译接下来讲了有关村民自治支援矿山的事,对大家说池边太君不管打仗的事,只上心矿区,上心与众百姓合作建那个大共荣圈子,他下了些气力着重讲讲与“黄军”合作建设,他也知一些“爱伊”党的事,说其实地瓜土豆都来得虚,人生得意须尽欢,老百姓嘛,归根到底还是想过花生党日子,安安静静不张不扬的。传仕同意这说法,不劳提醒,何家湾前不久还自个过着自个小日子,没打算招惹哪个。翻译说对头,说他与何先生从想法到看法毫无对立处。
“那就把村民招起来咋呼咋呼。”
“还咋呼咋呼么?”
“咋呼咋呼吧。”
“那就咋呼咋呼让大家听听!”
学诚转子爹两个敲着锣走了一圈子,村民没招来几个,大多数还躲山上的大石头后头扒着眼瞧着村,有几个算几个,子弟兵战士们都在呢。
在何家湾探头探脑的华老财,也随了人朝大门空地上集中。
话由池边讲,不尽处奉天小伙子崔本一郎跟个补充。大家听出了那意思,打仗的事归城里马司令管,这日本人只管帮咱们建五彩缤纷的大圈子,圈子里边是王道乐土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荣华富贵,净是好话,比几十年前“大汉德主”叫刘德培的捻军讲得还好。更好处还在日本人并不借这空档收缴何家湾的枪,许可何家湾拥兵自治,他们此次前来,只为拜拜十里八乡熟手矿工,歇过些日子了,该出门挣碗粥了。
到这一刻大家就有些不相信自个耳朵了,原来几个忿忿家园被占想打一打的子弟兵脑子也转换了,理明摆开了,他们亡了一个与自己个无关的国,但家园无虞,还是鲜亮体面着,有这样的事照理说他们应夹道欢迎“黄军”才对头,哪里肯亮枪去打他们个满脸血。国是啥玩意?让谁去评说吧,不是老百姓的国老百姓凭哪样尿它?何况还有个风餐露宿艰苦卓绝。
原来是这样!大家话声嘈杂了些,年轻翻译很有气势地压一下手,见压不住也做罢,任由众人交头接耳。众人一开始还比照早前的大汉德主捻军太平军,还有新近到过的北伐军,很快就听人骂起那只会给大伙开三民主义大筵席伍岳是王八蛋了,筵席谁也没见过,只看到了几十年里他不停开着筵席菜单,一张更比一张丰盛鲜艳一张更比一张色香味俱全,老百姓别提吃嘴尝尝,几十年了,连味也没闻见过,滚你娘的蛋的“主义”吧,你讲得不嫌絮叨听也听絮叨了!未几,人群里冒出不太响亮的一声“万岁”,唔?此时此刻万语千言竟显苍白,好像唯独这一句方能尽表情绪,马上,传仕听到了群呼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仗是没法打了。
动辄山呼万岁是何家湾添置的新毛病,渐成传统,不管见谁来都能喊叫几嗓子,但喊叫过后总不见好,从民国二十七年喊东洋人万岁喊到民国三十四年,把自个喊成汉奸,所幸有美国人苏联人出手帮助把东洋人打回了家,不幸何家湾病入膏肓,该见好就收不再喊叫时急刹不住,又“万岁”了三年,把政府及蒋总统“万岁”到了台湾,及至后来“万岁”更多更频,也更见得一提这倒霉的“万岁”二字立现倒霉,一呼“万岁”半庄子地富分子出来,何家湾人被打倒的打倒打死的打死,二呼“万岁”大跃进来个砸锅卖铁,三呼时呼来一个没有发生自然灾害的“三年自然灾害”;还不改,接着“万岁”,“万岁”出来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直“万岁”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九月——自那天才看清“万岁”驾崩了,世上没有万岁的人和事,才隐约看到所谓“万岁”实属扯蛋,人们若想过点安静日子,就得把“万岁”当一摊鼻涕擤掉,若实在憋不住想喊叫一嗓子,就喊自己个万岁。
事后传仕还是窝囊一庄子人咋呼万岁,过沿儿大了些,不打仗不抵抗倒也罢,一片“万岁”喊得人不见一点脾气。他追问起那天情景,大家对着房梁挠头细想,想起头一嗓子真不是何家湾人喊的,是银子峪逃难来的华老财先出声,他们也觉得第一声怪怪的不十分熟。传仕骂一声娘,瞅华老财跑何家湾是为败坏这里的名声来了,当下就寻,要找来往茅坑里摁,听人讲那人开过会就颠回自家庄了,临行从老倔头家借了几丈白布一捏朱砂,跑回家裁膏药旗去了。
转子爹看过了势头唏嘘不止,得出结论日本人拿中国颇如当年满族人拿大明,可叹三国曹操八十三万人南征竟动不得东吴半根毫毛,今非昔比,没了人了,扫荡一个大中国也使不了百万,人家小日本心明眼亮着呢,看事准,哪国人是人哪国人是虫一清二楚,怨不得天怨不得地。转子爹说到看鬼子至少一统中原五百年时,传仕骨子里泛起些叛逆波澜,想自个毕竟有人有枪有座石墙巍峨气象万千的何家湾,咋就脱不去一个当顺民的命?打也就打了,打了对得起县长挂上树杈的黑褂子,该死该活屌朝上!转子爹审事比传仕高远,进言可不是打就打了那么简单,正因东家有了气象万千的何家湾才更不可轻动,打日本人之前先防防跑山的那些队伍吧,不防时你在前头打日本他们在后头挖“贼地瓜”抄你的家;马司令不过要三百银洋,而那些人,却连人命也捎带不留。
伍县长委任传仕当二十八组司令,马司令自不缺官位,崔翻译临别给了他个保六旅独立大队长兼十乡维持会长。
消息传得快,十几天后老伍他们便知传仕的何家湾没焦土了,不光没焦土,还接受了几个伪职,但老伍并没因此拿传仕当了敌人看,捎口信来说乡村乡民无辜,许传仕暂居敌营静待光复,此间要记牢自个还是中国人,不可对着抗日民众开火。
老何受伪职,头两年里令伍岳想来觉得胸闷,就是战士们吃上了由何家湾传送出来的地瓜干,他还是心藏老大一个不快,想传仕本是一条汉子,手上也有不错的家伙什,还起过誓,咋就关键时刻没能硬朗一下?再到后来,伍岳约略听到了苏芬开战,强大的苏联人去吞并芬兰了,却遭受到了小小芬兰国的决死抵抗,百万苏联大军两月里无甚作为,竟不奈弹丸之地何。苏联较之于芬兰国,论国土论人口都类似大中国较之于小日本,大苏联渡河而击小而非小日本越海侵大。从这里伍岳看到了人心向背,那芬兰政府定不是一门心思刮芬兰国的地皮,芬兰人是在保卫属于自己的国家,而我们的朝廷政府却只会拿了老百姓当傻瓜随意摆布,政府到现今还在玩文字游戏,一再讲目前是国难当头而不敢提民难当头,怕的也是民有三思,怕民由此延想到自己一辈子接着一辈子,何曾不“难”过?
四万万同胞齐抗战?老伍仰天一叹:但凡有一万万同胞心齐着,小日本也打不进来!
前后脚的事,郭麻子托人捎来口信,土豆党搞抗日统一战线,承认传仕是合法乡绅,传大军到时不会收没何家湾一枪一弹,不搞减租减息,只求有一碗热乎饭。
传仕手里玩着马司令转送来的一只白朗宁,说全他娘的是假的,想成事弄几杆三八大盖才是真,学诚说三八大盖可握在日本人手里呢,传仕手一挥说管他是谁,把自个看好吧,别落单落到我眼界里,看见了照抢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