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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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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7)

(7)

忠魁的小学生制服里装了满满两口袋山楂,拿出一个就着裤管蹭一下便咬,咬开红皮看见青白的肉,还是被酸了一下,呲了门牙无助地看着枣核儿,枣核儿也看他,浓密卷毛下的一瞥眼神在说:怨谁?又不是我逼你啃的。

这时大家就看到了山上石屋原来垒得精巧,都有想法前头咋没正眼看过它们,也不知它立山上多少年。它们原有放牛羊的一些垒起,上得山闲下无事,预备个挡风避雨地儿。石屋旁证放牛羊的一些,手也不拙,垒起可挤七八人的一间竟不用灰,只用片石外加星点泥土。少量的土上长了不成蓬的茅草,里外都长,外边的经了风扫已枯黄下去,里面一些尚未受到严寒摧残依然见得墨绿,只是身子骨发软,把头耷拉下来了。枣核儿选中一间,将里边乱蓬蓬的陈年灰碳朝外清清,再下山顶来一把黄杨木的太师椅子,相比坐草摊上对着山下扒头瞧眼的一些,这已十分像家了。

忠魁娘对传仕说,抗日英雄们剖杀老锛头那时辰,她在山上打着眯瞪,做梦了,梦见何家湾淌了一地肠子,花花绿绿的。

她也对转子爹说,抗日英雄们剖杀老锛头那时辰,她在山上打着眯瞪,做梦了,梦见何家湾淌了一地肠子,花花绿绿的。

真巧,他们回应也做梦了,一个梦见满山遍野挂肠子,一个梦见天底下尽是肠子,都是花花绿绿的。

接下来的两天大家在山上都嘀咕,眼瞅着通往铁路方向的山下大道,说道花花绿绿的肠子的事,慢慢地,大家好像都看到了,打不打日本谁也说不定,但世道从此要流肠子是明显眼的,说为打日本流肠子行,说为打狗呀猫的流肠子也行,反正世道走到这一刻了,那老锛头原不是人,是老话皮子变的,老了,不中用了,被小话皮子们提起来练了手。老锛头守旧呀,走顺了老路,还觉得不管哪个当家都不碍他过自个的日子,哪里明透世道要变得由不得他自个?他想活就得先跳起来杀人,就得支出耳朵听外边动静,这还不是再下个二三十年,再下个二三十年光听外边动静也不够,还得续个老伴听听她夜里讲了哪些梦话,但有星点不尊圣上,比如老伴梦话里提到一个“猫”字而恰好跟着放个臭屁,他得大义灭亲向专政机关报告,告她个“放屁熏毛”,那时全天下只许他有一个姓“毛”的亲人,他若不想亲这个他不认识的人仍想过自个的日子,也会被无情消灭,到时他不被人抬举为汉奸,而称“现行反革命”。总之,世道开始变了,变得没了人,净剩了一地修炼得会讲人话的话皮子;几千年出不了几回的变天让他撞上了一回,而且怕是最无情最无人道的一回,从这角度讲,他也真真幸运。

杀完老锛头,山下借势刮起深挖“贼地瓜”运动。

“贼地瓜”又名“飞地瓜”,是一窝地瓜里的独行侠,在别的弟兄攒成一团搂抱紧紧时,它另辟蹊径斜刺里扎去,一去多达一两尺远,刨时让人错看只是一条毛毛须,往往忽略不加深究。以老锛头为例,老郭咋呼若忽略这么一个,日后将会对革命造成深远伤害,要深挖细找,从角角落落旮旮旯旯里找,抱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劲头找,找到了就杀,使区域与人心达到空前净化。老伍赞同这意见,重申政府态度,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这一切自然在抗日的名义下进行,无论地瓜党无论土豆党,全是干这个的老手。

一时间何家湾鸡飞狗咬人人过堂。东洋鬼子如黑瘟恶疫随时扑来,但大家兴致全集在了研究脚板鸡眼上,且愈往下研究兴致愈浓,最初研究一排高高矮矮的子弟兵,从那慢慢捻往上层,排查到传仕亲兵枣核儿的历史背景上,枣核儿是传仕捡来的,进何家湾那年才五岁,听大家口风像是得挖挖小厮五岁之前干了些啥,人又是从哪来的,因为民国四年日本人就到山东了嘛,枣核儿身上沾不沾一半个的东洋血统。传仕看到四周有枪棒在朝他逼来,明显眼的,枣核儿出身有问题传仕势必难逃其责,他视枣核儿如嫡出,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只怕搞来搞去最后得结论定他是一半个东洋鬼子的爹,除非他有本领满世界里找到生孩子的娘,让她出面证个明自个从没跟民国四年来山东的东洋人私通。“咱们不玩这些行不?”传仕对大家哀告,大家说不玩这个不行,不玩这个玩哪个?玩打日本?狗屌鸡巴毛,玩打日本有丢性命的危险,只玩这个才无风险才过瘾,自己个立在安全地方,玩的是别人。

“你安了啥心,还要拿酒菜给个老汉奸送行?”叶子壮直直逼向传仕。

“老伍,你看这……”传仕求救县上。若放硬来,传仕个头虽小心还硬朗,并不惧一些黑粗之人,可当下黑粗之人个个手握“斩而不奏”的要命符,它有个水火莫敌百毒不侵的名堂叫“民族大义”,谁挨上谁倒霉。

老伍此刻竟也没话了,局面发展到这里,他有些把握不住,大家讨论过又形成决议,可将那些甘做亡国奴的人视为汉奸,话音刚落嘛,谁想事情就出在了传仕大庄的老锛头身上?

忠魁娘说不跑山了吧,传仕说你还是带忠魁跑山,不避东洋鬼子也得先避避这些人,大家葫芦里各藏各的药,到处憋着找火星子,只求得缘砰地爆一个,爆出个下半辈子安逸待哪天论功行赏,他得一门心思把枪搂紧防备着风吹草动,非常时期顾不得她娘俩。

石屋外的干草地细密如毡,忠魁啃着山楂看怀抱毛瑟枪的枣核儿,问他打兔子是不是真的点左眼就不会打了右眼,枣核儿搓着手,一副受用的样子,笑笑,却不说话。

“整日价这么……沉默,不怕别人当哑巴把你给卖了?”小学生忠魁对能使出“沉默”一词非常满意。

“说啥?”枣核儿给了小他五岁的孩子天大一个面子,竟从嘴里吐了两个字。

“说啥也行呀,想说啥就说啥。”

可枣核儿啥也不想说,还是笑笑。

“那……你教我使枪吧,行不?”

枣核儿笑笑。

石屋里传出忠魁娘的教训,要忠魁好好的呆一旁,“别叫你哥不得安生!”

庄南何老倔的闺女静淑来串“门”了,离着石屋好远先连叫几声婶子,忠魁娘从椅上站起来,应着。

静淑坐了椅柄,一把搂了忠魁娘的脖子,一脸愁苦的样,叹一声说这日子到哪天算是一个头,那东洋人要来就快来,是杀人是放火给个脆麻溜,强似这比死了还难受的活。忠魁娘苦苦一笑,骂个傻丫头,听说那东洋人最坏,到一地专找像静淑这样的中学生闺女糟蹋。静淑脸红了。忠魁娘问起静淑爹想带了一家老小奔县上躲,静淑又叹,说别提了,世面不清朗,邪猫狗碎的事最多,说她爹后晌也招话皮子了,天麻麻黑,走村南坟地一进去就转不出来了,在里面溜溜淌了一宿,等天麻麻亮了才看到净围着大坟头转圈了。

忠魁娘有点惊讶,想想说他那还是好的,强过银子峪的华老财,华老财也咋呼碰话皮子,是舞划大刀片子的话皮子,幸亏路熟爬得快,还被大刀片子剁掉了一层鞋帮子,看看多悬!

“别讲了婶子,好吓人,”静淑再搂搂忠魁娘的肩,“你再说就该有拿枪的话皮子出来了!”

“你寻思没有?有了——拿枪的话皮子!”忠魁娘说。

忠魁娘在等华老财把家里地契送上来,地面上抗日武装一股一股的来回蹿,个个都有刀枪有暴烈脾气,华老财不敢在家放细软了,更不敢自藏地契,想来想去觉得交传仕大庄这边放心些,好歹传仕的墙硬枪也硬,镇得住那些满世界游走的爱国抗日兵将。

山上又有人家点火烧饭了。跑山才开头那会没人敢出烟火,怕把大炮招来,拿出窝窝头默默啃,好的人家就个鸡蛋,差些的拿咸菜疙瘩或者干脆没有咸菜疙瘩。大家咋呼这是过“寒食”呢,天天过寒食。日子就是这样,老不见东洋人露头人就变皮,时候一长敢拿火燎燎窝窝头了,由燎燎到支锅煮煮,不知不觉间再朝前跨一大步。大家也看到了,此时此刻跑山与不跑山区别已不大,但别人在跑山,全村一人动百人应,形同安定时节野地里的忙活,饭时了,一人家走百人都觉得了困饿,都跟了家走;时下除目标反了,别的没变。

华老财提着一粗花小包袱过来了,忠魁娘迎一下,接了头戴瓜皮小帽的小老头手里一个包袱,说声怕只怕放这边也不见得安生,何家湾眼下正挖“飞地瓜”,最后能成啥个样谁也不知呢。说归说,还是把包袱掂掂,递给了枣核儿,看他接了打个花结斜背身上。华老财小眼眯眯,不太放心看小伙子一眼,见忠魁娘点头,就知这抱枪的小厮与别人不一般了,他也有耳闻传仕伙里有个好枪法的,枪膛常压着好几粒子弹,强人抢别个做罢,若打算抢传仕老婆,得备下好几条性命,除非你枪法比这边更好,或者有五六杆七八杆枪背着他来一顿齐射,赶在他有反应前,先把人打成筛子;枪法更好的人难找,而一伙里凑出那么多杆快枪也难,于是大家不如远远闪过,各得清静。

华老财在片石上犁犁不知从哪沾来的一脚厚厚泥巴,看看一个风华正茂的静淑,再看忠魁娘从心底里露出的大气,说何家湾要是破败时别说地契,大家真的命全不保了,到了那时谁也没了话说。华老财讲从老山里听来的事,说那边大洼庄杀人杀邪乎了,有地超过八亩命就难保,斩草除根一家杀个干净——看看学生模样的忠魁和淑静,再说——杀上过书房的人,他们说读过书房的人最愚蠢没读书房的一些最聪明,那些耍光棍成性的全跟着他们干……干的超过领路人,他们看知书达理的人更觉得别扭,杀起来更有劲。

小老头叹息,叹息自个没想前一步买上两杆枪起来爱国抗日,若不然抗到这一骨节上,不说得十亩二十亩的山坡地,也不致叫抗日的“抗”掉了鞋帮子。

“唉——”忠魁娘有了长长一叹,“常听老人讲,以前过匪,是要钱不要命,也不知当今人咋了,横竖摸不到一点章法。”

“古人似兽有大圣德,今人似人兽心难测,”小老头一把白胡子抖得厉害,“妹子,实在不行老哥我得求妹子一件事。”

“你说你说。”

“妹子,老哥求传仕兄弟分给我几个兵——我不亏待他们,保证让他们吃饱饱的,砸锅卖铁让他们吃白面饽饽!”

“县上要传仕抓住人手抗日,只怕他不敢拿人四下分。”

“就是抗日呀妹子,不为抗这些狗娘养的日我日我全家,我借兵干啥使?”

山上松涛阵阵,把一张张人脸刮得越发冷峻。

借不到兵的华老财变变主意,反正回家里不得踏实,便想进何家湾住些日子,一来守守背在枣核儿脊梁上的命根子,二来说不得要跟传仕学些打仗,往后时势难料,不行了等哪天也得招起几个子弟兵来抗抗日,同大伙一样,先不管东洋人在哪,先把该得不该得的一些物件抗到手再说,哪怕是抗掉别人一片鞋帮子,强过丢自己的;风云际会,过了这村没了这店。听过打算,忠魁娘定睛细瞅七十岁的老汉头,说当兵吃粮上墙爬屋,他哪里还挪得动腿?华老财不服,叫声妹子,说挪不动腿那是没见发急,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这人急了胜过它们,跳墙咬人一起来!大家听了苦苦地笑。静淑说她家空荡荡的,几间大屋只剩了爹一个人在打转,“华大爷要去就住俺那破家吧,传仕叔家南一门就是。”忠魁娘也说要不他就去陪何老倔,那人跑饱了山,县城也懒得去了,改成趴家等死。

“就从没记得我一辈子亏待过谁……”老汉憋屈出了老泪,“没法过了,日本人要来就快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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