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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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部最高军事长官会议在何家湾举行,日上河口老桑树,大大小小的头领司令们策马的策马驱驴的驱驴赶了个差不多,脚力们全拴在了河道沙滩,老郭对传仕说了,把他的马喂饱喂好算得抗日第一功,要喂麻糁豆饼,别净弄干草柴禾棒填它。黑虎军黑豹军和铁血队司令骑来了驴,驴也不想吃孬的,也要麻糁豆饼,就这么着,战端未开,传仕靠麻糁豆饼,先抢得了一大嘟噜头功。
老伍传达省主席沈鸿烈有关焦土抗战的重要指示,沈主席受命于民族倒悬之际国家危难之时,要励精图治争取打出山东一个大好抗战局面,着重强调肃奸和各部队的战时协调,看重一线作战,也看重敌后战略后方的稳定性。提到了稳定性,老伍不得不说道说道铁血队,指出他们借抗战之名拆卸一个村庄的门板扛到集上卖钱,是违法的,有闹乱有趁火打劫之嫌,铁血队委屈不服自要辨解,他们也是应从了县上有关坚壁清野的传令,是为持久抗战募集军饷,关键在于他们也没卖得几个铜板,兵荒马乱的岁月集上也没几个人,谁还有心买门板修屋打墙?
“假抗战之名渔乡民之利咋讲也不见对头——卖不得几个铜板还拆个起劲?”老伍坚持。
“那照县府意思把门板木窗全焦上才对个头?”铁血队不服。
原来老伍并不提倡自毁村庄。司令官会上的传仕心放大半,但也听出众将官士气昂扬在哪里了,一声窃笑,由那联想郭麻子前次攻打何家湾时随身携带的一个名堂“抗日爱国捐”,看到这“爱国”可让打劫变得合法。何家湾枪快,他不怕有人敢来强拆门板,却怕县上摊派军饷,就坐不住,想躲,吩咐学诚仔细记了,自个转去后院张罗着宰羊煮肉,走上幽长过道,又理解抗日子弟兵强拆百姓的家了,县上亲民自当不提,可铁血队把门板守护下来白白交给东洋鬼子才有理?说到底大家还是不知将来的仗会打成啥个样,也就难定物件该留与否。再说了,老百姓是子弟兵的爹娘,不吃他们吃谁个?何家湾不担心被抢了门板,无论来者是匪还是和匪差不多少的号称抗日的队伍,你敢抢我就敢打,哪怕是偷,你也偷不动,庄上门板巨大,一扇门少了六个壮汉抬不起来。
老伍话里另有话,竟与转子爹说的差不多,是讲把门关紧不焦土也行?
传仕真切看到,他所敬仰的老伍到了现今,也眯瞪了,也不知事咋鼓捣才好了。
煮羊的汉子看传仕转来,笑问可是闻到了香味?说再加几把柴就能起锅,可惜村庄乱,大锅里少了一味豆腐,人传做豆腐的何大水把老婆卖到了许家崖,自个把家门一锁带上儿子走了,奔天津。传仕叫来毛蛋儿,叫他找盆备下,等揭了锅连汤加肉盛了送跑山的人一些,一家老小在家住上两天,到底心不愉贴,又躲上山了,一躲多日见不上热乎饭。传仕撇嘴,问汉子天津就安生了?“败兴的货拿个女人换钱,有能耐他连屋子也卖永辈子不回。”毛蛋儿听出是谈论卖豆腐的大水,找来个青花半盆放胳肢窝夹着,对传仕说外边传着家南静淑的爷何老倔要跑县上,他饱了跑山,觉得上县安生。煮羊汉子就转不动脑子了,不解跑县安生咋县上的商户却挤进了乡下?传仕说大家没碰过战争,在自个闹自个,净瞎琢磨了,像一群没了头的羊。传仕在说“战争”,几个人便更深一层敬服传仕,尽管大家也知传仕半辈子没碰过战争。
传仕又想起启全爹的事,跟毛蛋儿打听可见了转子爹,毛蛋儿说见转子爹照看着河道里司令们的脚力,传仕打发他再去叫叫。
那会转子爹正跟叶子壮亲兵聊得起劲,亲兵穿了对襟大袄,一条牛皮带子揽腰,没有铁扣打上个活结了事。牛皮带子有点不对付但腰后的大刀片子却不含假,锃明瓦亮的,一条红缨子长长耷拉下来,能把腚瓜上沾的土末子扫荡个干净。听转子爹夸叶军长的驴好,大嘴巴一撇说声那是,也不看谁的坐骑!再说这大头驴是他们那边王家财主的命根子,叶军征调还不给呢,死乞白咧拉住不干,把军长隔年老陈火给煽逗起来了,当场定了个汉奸,一顿大巴掌煽个满地找牙——抗日了嘛,别说要你家的驴,就是把你家女人拴上牵了走也是应当的,要不咋叫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正啦呱着,毛蛋儿老远喊叫了。
转子爹不看好全子爹那一亩半沿河地,他看到十几年里那地遭河水泡过几次,当然三五十块光洋买它也不贵,有个顺顺当当的三五季赚得回本,可眼下顺当不了呀,若顺当时哪个会想到倒腾命根子?传仕说定了,庄里乡亲做难了他算给了个救济,不过这兵荒马乱时节比不得平常,启全爹最好找两个人做保才行,找进士庄的人,地搁这里钱他拿走,等太平岁月到了他能活着,还可拿钱把地换回去。转子爹少不了要赞东家一声好人,答应着去办。
学诚替传仕听着,听大家谈各军作战配合问题,听老伍讲精诚团结。郭司令讥笑不久毁过矿山的地瓜军,说是街面上黄口小儿们的歌谣让他听到了,孩子们在骂国军不抗日,唱“天昏昏地昏昏遍地起遭殃军,放了鬼子他不打,专门遭蹋庄户人”。老伍饶有兴趣,问老郭还有哪些还有哪些,都摆活出来听听。老郭说多了,使柳筐抬,他也记不住。老伍说这明显属于破坏统一抗战的言论,是军中奸细所为,就是说战火未发硝烟已起,战争先从内部打响了。
传仕去看大锅全羊谈完事回来,会议已进行到讨论可不可将那些一甘做亡国奴二不对救亡战争给予帮忙的人视为汉奸,必要时加以处置。老叶起兵以来已处置多人了,剁头的剁头裹巴裹巴沉水的沉水,说当年义和拳所到之处靖边为先,要杀先杀看着不顺眼的二鬼子。老郭说纯洁区域十分重要,他们当年搞过AB团,而且蒋委员长也是提倡攘外必须安内,把杂碎弄光了剩下的就是万众一心了。传仕心胸有种被尖利冰冷之器划破的感觉,这感觉十分特别奇妙,仿佛看得见皮肉绽开却不见血流,哦,对了,是没血可流,只有白色的肉连着青色的筋,阡陌纵横。老伍同意严厉处置资敌者,大家讨论结果是以门板为参照,东洋人到后卸门板,凡不拼死阻止者可当资敌论。老伍号召要为抗战节省每一粒子弹,处置内部变节者要让刀斧当家,辅以沉水活埋。
老伍说你老何别四下乱颠,老郭想和你谈谈匀你几杆枪的事,“不白要,拿柳树炮换。”
“不换,柳树炮是郭司令的镇宅之宝,何家湾岂敢掠人之美?”
“老何你有了个固若金汤的庄子,还怕小日本来几队飞机坦克?”老叶接话,“要不咱们换换,狗屌鸡巴毛,本军守庄杀敌只凭大刀片子。”
“你拿啥来换?拿你的大刀片子换我的枪换我的庄?”传仕乜斜叶子壮,“好嘛,抗战来抗战去,东洋人的屌毛没见一根,先把我一个好好的庄子抗没了。”
传仕转对老伍,语调颇为酸楚,说:“‘民闻战则相贺’,老话不虚,在下看诸位果然志在千里,明透明透了。”
“老何别心焦老何别心焦,”伍县长是有心将何家湾视为战略后方的,它藏于进士庄之后有隐蔽条件,更兼老何的武器不属县上配发,舍不得往外拿时谁也没话吆喝,老叶在这里显得无理,有耍光棍的味道,你有啥?分明赤条条嘛!就安慰传仕:“刚刚讲过非常时期要精诚团结——老郭只问匀匀是否可行?”
“我发现老郭自抗战来只一门心思匀别人的家伙什了。”
“这话不假。”老郭冷冷应和,“本军穷嘛,穷则思变。”
“你穷该找县长,你问县上收税派捐都收派到哪去了,这些年不停从下往上敛钱,算算应够给大家每人配备一架飞机了,要打仗了却连杆枪拿不出来。”
大家想想也是,县上为显盛世之壮,曾对大家讲过年内收银达到二十箩筐超过历史最好时期,那钱都流哪了?便看父母官老伍,一双双眼把老伍给看毛了,急急辩白收税派捐的钱虽说每年递增可也没落他手里,他是清白的,县上几年里一没给衙役大提薪水二没一个劲改扩建政府大楼三没胡吃海喝逛了窑子包了女人四没去国外游山玩水……那钱哪去了?老天知道!
其实,传仕想,我们就是这样把战争输掉的,别看爱国者们坐而论道个唾沫星子乱飞,再打一次也会输。
会议又变得僵了,有心要瓜分老何的一些,感觉好像不战而屈人之兵难了些,师出无名呀!
各路司令闷闷之际,下人端上了大锅全羊。
一锅全羊再佐以数只烧鸡烤鹅,一帮高官们个个得了个肚儿圆,也把不快压下了不少,相信来日方长,便各自暂收愁肠,抹抹满嘴的油剔剔牙花子散会,不外喊出要奔赴抗战前线。
传仕送诸公出庄,老远听何福子的爷老锛头连问“来了没来了没”。那一刻大家走下石门阶不远,离着下河道的坡尚有一箭之地,老锛头懒懒地坐在自家屋前的小杌上,手一个劲挠着毡片似的花白头发,挠下的头皮纷纷扬扬如腊月雪飘。传仕这些天里听“来了没”顺了耳,想也不想便答一声“还没”。老郭问过老锛头关心哪个来了没,回头对大家笑,说看看民众这极端高涨的抗战热情,民心可用。传仕心里存火,一路走着发泄,说锛爷才不是把洋鬼子盼过来让諸位剁了建功,他只等着再来一个改朝换代。
“嗯?”黑豹军老叶闻声拧眉,转脸看老头一副木讷表情,倘若紧要时刻里老头能对叶子壮露几分崇敬哪怕仅仅是和善,当不该有接下来的大难,老头一如既往漠然,视大群风云人物为无物,自抗战来,老叶由一介无人问津的草民贵升为军长,治军治民更见严厉,尤其受不了下人轻看,来庄一趟没讨得家伙什于前,再遭轻看不免更添不快,闷闷走出几步,忽想起了“民族大义”一说,停住转对大家,说这不就是一个狗汉奸么,“看我一枪崩了——看我劈了这老杂碎给抗战再祭一回刀!”
“叶头领消消气消消气,”学诚紧忙拦挡,看一眼大无畏的老锛头,对老叶说:“老糊涂了——他,咱君子不跟牛治气。”
“我叶子壮平生最恨汉奸,不杀此物我气难消!”
不挡还好,一挡老叶起劲撒欢,越发眼里不容砂子,而出奇的是老锛头居然不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众人全停下来了,形势急转直下,事情不点也明:传仕庄里藏有汉奸!
“宁贱事东夷而不愿贵附我朝,当死!”众人义愤者甚多,老伍也紧拧眉心。
剖杀何福子爷爷老锛头,传仕与何家湾头领持有异见,传仕眼光较之别个更见狭隘,只觉面子不挂,打狗看主,何况戮杀我村一条生灵?但传仕却不吭气,他碰上要命的“民族大义”,一丝不忿崩溃了,懂民族大义的抗日英雄们本来就血气冲天,再加沾过的几碗烈酒,皇帝老子也不怕。传仕不是吃草长大的,若没些眼力劲短些内秀坐不到现今,眼下风向是,倘若他斜刺里站出不许肃奸,何家湾将立马变为众矢之的,像一群饿虎对一只恶狼,有被参加会议的多路人马缴械的可能,形势严峻——为汉奸讲情者等同汉奸!
那老锛头命当该绝,很快被众英雄带的亲兵警卫一帮年轻汉子给倒提起来,立河沿看,南坡地宽敞可广聚观众,不失为祭刀上佳之所。
囿于战时风紧,一切从简,杀汉奸老锛头为抗战祭刀,几乎没经讨论就一跃形成了决议,本着杀狗汉奸要杀出气势杀出威风以正视听以震民心,少不了要亲兵们多做一些工作,先拖上老锛头全村转转给大家看看,酒足饭饱的抗日英雄们站南坡地等着,威风凛凛。其实这一刻大家都希望看传仕来个坚决不许,无奈传仕闭口不开,不免感觉索然,杀人的兴致低了;兴致虽低但军无戏言开弓不放回头箭,人还是要杀的。
有叶军亲兵居前喝道:“来看杀人。来看杀汉奸。来看杀狗汉奸。来看杀十恶不赦的狗汉奸……”
那老锛头像条木桩被人沿庄拖了一圈后来到了南坡地,这时尾随者已达几十人,其中不乏离村近的跑山人,转子爹也跟来了,看一片肃穆心知刀下夺不出人,叫声老叔只问看还有啥话留下。老锛头果然不怕死,扫一眼众英雄,说这世道就这样了,几百年也变不了,他没话说,也高兴不是窝窝囊囊落在东洋鬼子手里,只舍不得怀里温热的半拉菜窝头,问英雄们能不能高抬贵手让他当个饱死鬼。这时传仕再也不管众人如何看觑,找出个本家人要他快进庄子从残席上挑些下酒物来,老锛头说不劳动人了,他一辈子是吃菜窝头的命,换了口味见不上阎王爷,怕小鬼们不认他。
“杀——”
“杀——”
从南坡地传出的喊声顺河远飘,一会,战士们洗刀洗下的血也流下来了,血水由浓变淡,再变成土色微黄,直至没了颜色。但血腥味还有,在村口弥留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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