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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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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2)

(2)

乡民们可没县长念叨“焦土”时的稳当,那些天里大家总在跑山,闻风而动,那风自是从靠近大道和铁路的进士庄刮来,今说鬼子开来了一个团明说开来了一个师团,在铁路上卸火车,坦克开路头前开路,骡子拉了大炮腚瓜上跟,于是秋后空荡荡的田野里就多了一攅一攅的黑棉袄蠕动,匆忙得胜过大雨临近前的蚂蚁搬家,男人们只顾拉着猪呀驴的,把脸抹锅灰怀抱鸡鸭的老婆媳妇撇个千蹦远,老婆媳妇们挪移竹笋小脚紧跟,边骂,骂得苍凉无奈,说看出来了,到紧要时这女人不如三斤地瓜值钱,不如一头猪一头叫驴!男人们回头吼一嗓子真像叫驴了,言来话去怕只怕跑慢一步被小日本拴了去关外,他被拴走了,让谁来给老婆当汉子?

南京失陷,外边传说大队大队的城里人被小日本拉上火车运到东北下窑开荒,不从者二话不说“嘶啦”给一刀,因此乡民皆胆寒,怕东北的冰天雪地更怕那“嘶啦”一刀。

趴在山坡上过两天,听听下边也没个大动静,有人就想回家搬个锅灶了,念及日后的日子会艰难起来,也念起早前扔门后的一双破布鞋,盘算凑合着再穿半年六个月,也该下山找找藏藏,免得叫小日本拿到了东洋。而这时,家里没双破布鞋的人就想鬼子若来就脆麻溜的,庄里有传仕和他的一些人马还有那个老锛头不算,只想看他们碰上搬灶藏鞋的人,是不是就地“嘶啦”开膛或来个更省劲的枪崩,或是拴了拖走。

历朝历代的官家总想方设法把老百姓弄成绵羊,为一己之利不惜阉割一个煌煌民族的锐意,时序走到二十世纪上半叶,百姓的绵羊精神又有了一次总爆发,血性汉子少了,懦弱的乡野山川唯见风声鹤唳。

日本人碰上传仕,定是会“嘶啦”开膛或拴了走的,因为传仕抗日。大家尽知,少东家传仕没借着打游击战之名跑山。何家湾子弟兵用以鼓舞士气的,是传仕的账房先生转子爹教的一支歌,转子爹害痨病,没两人左右架扶一把,气就直匀不起来,因此,那十分爱国的唱词儿,就教的不是十分明透,大家囫囵吞枣听了囫囵吞枣唱,一唱几月,愣没看出它有毛病,只觉还行,吼的身子热呼呼的。转子爹说嘴挂这唱词儿上阵,刀枪不入,大家齐笑了。歌曰:

于斯万年东亚帝国。

山岳纵横江河漫漫。

四百兆民金钟罩,有我地大物博。

扬我黄龙威,唱我呼呼帝国歌。

传仕无师自通,指挥一干人“游击”了两回,几尝风餐露宿,这天饱了,对胸前横杆大枪的学诚咋呼往后指望跑山才能活,那他就不想活了。

但停顿下来不“游击”,就离汉奸近了。

接踵而至的凶险远不止这些。那天传仕听到炸矿动静当口,老伍就在身前,道出此举为免资敌。要焦土,老伍这时并没指令传仕把何家湾毁掉,但传仕可以自己个琢磨,不焦何家湾,日后会让东洋人唾手得利,而献大好庄子者,除他一个何传仕,却再也难找别人。

转子爹捏算日本人是冲着山东的矿来,日本国小缺炭,跑山东抢来了。传仕不太挂心这个,也知转子爹是闷极了没话找话,民国三年,德国人前脚走小日本后脚跟,到民国十年上,早把矿山霸去了好几家,莫非采掘够不上他们全国烧?再说,日本人缺炭就来到了山东,那他们打山西呢又为啥个?为抢山西的老陈醋?那山西炭也多呀,咋就不连炭带醋一古噜堆收着?传仕只关心不跑山又不打仗又没被日本人绑到了关外或杀掉,是不是就算汉奸了。他曾想过打,一心等着县上发些好使的家伙什下来,何家湾有人有坚硬石墙,哪怕搂搂火引来几个炮弹,也算是焦土抗了一回战,对得起列祖列宗,可说来把人活活气杀,风紧时县里来人了,肩扛两支老套筒怀揣一封信,伍县长信上讲县里拉起了好几路土豆党,县上鼎鼎有名的郭大麻子在里边当二支队司令,国共联合他们也要钱和枪,能匀出两杆实在不易极了,若不够时还靠自个想法子。传仕掂着手里物件悲愤地拧拧鼻子,说真是好家伙什,强过烧火棍不少呢!

“不被鬼子杀掉就是汉奸?这是哪话说的?”账房先生蹙眉了,不解一个武断结论,这几百年里中国人不是三或五的就给外族占了么?早麻木了。“东家你那时小,咱可是当过半辈子汉奸的,给大清国当汉奸,一直当到孙大帅在南边鼓捣事废了个大清朝廷,你说这又该咋算?”

“他们咋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那是手里没个天下的人在咋呼。东家是匹夫么?上街听哪个叫你一声匹夫你想不想给他两鞭子?都是官家唱本上的花腔腔,平日里他们福享尽威使绝,看世面有事了才记起脚下一片黎民百姓,拉上人上前挡飞来的大刀片子——东家,老话在说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

“知了。”

“东家,你也看瞅见了,焦土抗战到今,日本人影没见一个,倒是抗日的人来来去去的走马灯,样子叫人看着心惶惶地不踏实。说你是汉奸的人可得防着了,那是他们惦上了庄上几杆快枪,想收快枪得先给立个罪名,就有了汉奸一说。咱稳稳的把枪冲他们架好谁也不尿,抢到了枪他们想擤你便擤你,抢不到时也就改口了,你好我好大家好都是亲兄弟。”

“知了。”传仕明透,指望自个的几件家伙什挡日本人坦克是挡不住,硬挡必死无疑,可要换成挡墙外流匪,几年验证下来却是绰绰有余,于是何家湾与所有的“山里钻”都差不多是亲兄弟,几年里他们只一次次请求何家湾兄弟高抬贵手彼此不添麻烦。

山上,忠魁娘裹床绸面被子望着山下发愣,被子鲜亮着脸却不见鲜亮,脑后一个发髻也没了过去的周正,倒像挂了一团染黑的棉絮,再加个偎在背风石岩后,上上下下,哪里还见不到三十岁的大家女人的风韵!她旁边立着小忠魁和传仕壮实的亲兵枣核儿,枣核儿身上横着那杆才擦过洋油的快枪。女人眼瞅山下村落,再看看枣核儿,就对儿子抱怨紧要时他爹不在身边,也是无奈,说一句“你爹作蹬死,不看皇历挑日子。”

大家向下看,乡村静悄悄的,没了鸡叫狗咬和炊烟的乡村其实十分不像乡村,围墙里,一座座黑瓦庭院冷冷躺在蓝天下,庄子似个揭了天棚的棺材铺,秋风在不停地往上镀着寒气,叫人看了心头更添几分凄悲。

倒是坡上没了人收的山楂柿树,叶落过半褪去了遮掩,静谧中裸显出了爆爆烈烈的红,红得叫人看上一眼要害头疼。

“来了吧?——还没?”一片死寂中老锛头一嗓子突兀响起,住在大墙外的老头照例要怀揣一个菜窝头提上小杌晒太阳,扫一眼大墙内空旷了的胡同,话中听不出是焦躁是期盼还是其它别的。头些天里有人搭腔问一声锛爷当真不怕东洋鬼子,老头只答一声呵呵,他与小山蹦们没共同语言,自顾捻手里的窝头,捻成棒子粒大小一小把,吞下,等转子爹也过来劝一句“该跑山还得跑山”,才正目一视,先问一句“来了没——还没?”再说苦岁月里折腾了一辈子,绿军蓝军见过不少,只是还没看了“黄军”,谁知好坏?就算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坏得过眼下一个烂世道?于是,大家也都没话。

“来了!”这天石墙垛上的人大叫一声:“东坡沟里有一队人影晃荡!”

大家一下乱起来了,跟头把式跑着找村里的当家人,喊声干燥直直,一嗓子出去窜满满一条空胡同。学诚随着传仕赶上前,传仕要喊一嗓子“稳住”,嘴没张先听见了枪响——如果传仕垄断了宣传工具,厚厚脸面大书起来,当然可把这一枪说成是大家胸怀怒火抗日心切、何家湾人如何如何仇恨侵略者等等,妙笔生花出若干大无畏,让一茬一茬的后来人忘掉乱得像没头苍蝇的真实过去,沉醉于“犯汉必诛”、“唯我独尊”的陈年老梦里——但当时情形实为稳不住了,手一哆嗦枪就走了火,打发那热呼辣的弹丸直奔东坡沟而去。果然是来了,这边枪一响,那边旋即有了反应,“嗵嗵”砸来了两炮,紧跟着是一阵密集的闷枪。

“机关枪机关枪!”石墙再发大乱,战士中有见过机关枪的,一听连发一片惊呼。

“来了!来了!”角落里,手捧菜团子晒着太阳的老锛头自言自语。

听有机关枪,传仕也惊骇不已,腮帮子不觉一下变蜡黄,掐算当面伏着的,往少里说也有一个营的兵,与一营兵卒扭打是他早前想也没想过的。原来从生到死不过两拃远近!没说的,明年今日该当是祭日了,他这回要在炮火中碧血染黄土。喊出三声镇定大家稳住了,传仕看到子弟兵们真没纷纷逃下石墙钻了碾洞,只是一个个缩紧了脖。他拿透着蛇样凉气的眼光照他们,说到这会有心跑山也晚了三秋,跑不跑都少不了一个死,不如死出个样子来,也叫对面几百号人瞧瞧景色。

一番话激得大家心横起来,胆壮了,敢伸头朝外看了,想哪怕是个死,也要看清被谁打死,看打中国势如破竹的小日本是不是比中国人多长个头。大家朝下看。娘的也怪了,枪声密疾,那子弹该跟下雨一样泼过来,咋光听枪响却不见把树枝打下半截更不见把人打穿?学诚凑传仕一旁,他也听出小鬼子是唬人呢,搬了洋油桶子放炮仗硬当机关枪。“哥,你好好听听你好好听听……”

我肏你小日本八辈祖宗,洋油桶的把戏你们也玩得出?险些叫人稳不住了呢!传仕这会再从细琢磨那前头几炮,也觉得可疑起来,他靠放大清火炮起家,细分辨那动静竟连大清铁疙瘩也不如,声响发闷,像盐吃多齁了嗓子,别是拿柳树筒子弄出的声吧?

传仕下令喊打,这是他当上司令后传出的头道作战命令,接着,石墙上又一阵排子枪压下去,眼瞅把东坡沟打得尘土飞扬。练了几天阵地战,大家军事素质见长,真压住火了没把子弹送到天上,而看人,也没被枪托强大的后座力顶出屎尿来。

几阵枪过,东破沟里挑了白旗。

东坡沟挑起的白旗是件大白褂子,因距离稍远看不清是细洋布还是老粗布,只见它撑在朝阳花竿子上来回招摇。

枪停了。头顶蓝瓦瓦的烟散去了,露出了蓝瓦瓦的天,天蓝了但空气仍旧利爽不出来,郭司令那件挂上朝阳花杆的白大褂不停招摇,把积存于腋窝的陈积几十年的狐味全散出来了,散在了剑拔弩张的两军阵前。

石墙上人全愣神了。白旗大家还是认得的,对面阵里白旗一摇,乍愣愣的没人敢去揣想仗打完了,听人传当年捻子与大帅僧格林沁对垒,那是见了地上滚人头的,谁也想不到原来这焦土抗战是这等“焦”法,太过容易,易得叫人憋不住想一鼓作气直“焦”到日本国去。“防备诈降!”转子爹不顾身患肺痨也奔上了前沿,仗着平日里看三国也看西游,明事,及时对大家发出警告。“奶奶的,花花肠子真不少呢,连诈降也懂?”石墙上人骂。

接着,就有人闻到了气味不对劲,惊呼:毒气!

若干年过去,经过争执妥协再争执再妥协如此反复千百遍之后,何家湾尊重当上了地区专员的郭大麻子胳肢窝夹了迥异凡俗的狐臭这一事实,不再咬住他“攻打何家湾时手里拎了毒气弹”一点不放。照理为尊者讳,领导人有狐臭也不该提,但到这里,到狐臭和毒气弹你必须领取一样旁身时,前者便变得令人向往了。尊重事实是应当的,但何家湾人也知道,在诡异变态的中国,尊重事实往往要付出代价。还是因郭麻子的臭胳肢窝,三十年后的一天,两个自称来自北京的人到何家湾搞外调,查“叛徒内奸军阀”郭大麻子当年打土豪,是否使用过从日本人那里借来的毒气弹,北京人点点三十年岁月“筛”下的一些,把他们招集在了大队部里,白灰划线一个个框住等待答话,四周走动从公社中学赶来助阵的红卫兵小将,小将们手里拎了革命的武装带。沾那几天上头提倡“要文斗”的光,白框里的人们没挨皮带,学生们只把皮带拎在手,没打,因为当时市面流行开了“文斗”。

“文斗”,坐椅子上的北京人吆喝“谁回想起来谁出框子回家”,大家都不动。

在这国家,你今天是“叛徒内奸军阀”,明天有可能命丧黄泉,也有可能咸鱼翻身,翻得让你自己都掐算不出将是啥货色,好歹何家湾也与中华万民一道被这国家“运动”了几十年,遭罪受难经了不少,不能不长记性,于是大家都不肯指证当年郭大麻子攻打何家湾时带了毒气弹,尽管众人清楚那姓郭的也不是好东西。一个头午还好,白灰框里蹲着的一地人中间只出一个尿裤子的,下午情况有点糟,出现了比尿裤子更难启齿更不好见人的,有了屎橛子顶到了腚门口上。这时人有两种选择,一为接茬坚持真理,心念个流行口号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别说区区屎橛子,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啦——那好,那就准备为真理献出两条裤管和将来的面子。另一选择也直白,捋着北京人划出的道道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近可保全裤子远可保全面子。这位好,情急之下真就顾不得害怕老郭哪天成势再来个反攻倒算,站出揭发当日是带了毒气弹,不多不少,整整一褡裢。

“还有人看到了么?”北京人把记录做好,抬眼扫着大家问。白框里又有人举手了,只一会功夫,前头去茅房一个系着腰带出来,傻眼了——院内白灰框框里没了人影,清净了。你不能怪老百姓处世没个原则性,是权势不许你守原则,你要坚持守,就得准备拉一裤屎橛子。最先觉悟者上个茅房的空,何家湾形势一片大好了,最后那位怕背个落后分子名堂,要把事讲详尽一些,记起毒气弹的形状来,居然忘了上茅房的人前头说了老郭把弹装褡裢里,把它描绘得无限大,说模样像公社农科站推广的中看不中吃的越南黄瓜。

再过几多年,京城里有了使耳朵闻味脚巴丫断字的高人,照搬报章的话,叫“特异功能”,这时何家湾人想起老郭鼓捣的胜过毒气弹的臭胳肢窝,疑惑他属不属特异功能。但找老郭已无处寻,更无从界定那附带的一些,一生精于“整风”“肃反”的郭大麻子,早被组织给“肃”了,成了与日伪军一伙的汉奸。

且说那天。

弄清对方没放毒气,传仕就从碾道的石洞里往外扒拉人,握住脚脖子拉一个骂一句,一条平日塞不下三只死狗的石洞,这下东一个道士西一个和尚,竟足足挤了六人。

学诚也拿根杆子捅秫秸垛找人。

其实也没几个人闻到了毒气,世事怪跷,紧张之中一群人里只要有一个觉出哪不对味,大家就会一起感觉不对付,怕了可不就钻碾道嘛!

一会双方稳住了劲,东坡沟里郭司令定定神朝前走来,两臂大张着现出“十”字形,以显他空身没带家伙什。郭司令想与何司令谈谈。传仕这时恶心起了自个刚刚才差一点儿被吓尿了裤裆,说那枪炮可疑嘛,原来是碰上了抗日游击队!你啦呱就直说啦呱,还他娘的“谈谈”。郭司令单身向前走着,走着走着像忽而想起了啥,再大声喊叫一连二连和炮队听着,没他命令谁也不许搂火弄响,跟着,东坡沟里乱纷纷答应“得令”、“知了”、“明透”、“放了心罢”,一个赛一个嗓门大……传仕打发学诚把人迎了,自己个把短枪别上后背回转,心里想着若谈就先让郭司令赔他今次耗费的百粒子弹。

两个人早餐前同在县上警队里摸马勺,传仕看老郭一别两年也没啥大变化,鼻梁上几颗大麻子依然健在,眼里发的光还有早前一股子“打也来骂也来不给钱不来”的拧劲儿,不过,看老郭一身草灰染的军装和腰间武装带,传仕快信他带了几个连过来了,联系到前头两炮,分明有见面礼的味道,横楞得紧。

传仕当司令,家自然也就成了司令部,只是司令部看上去乱一些,红木长条几上的缠枝莲花纹赏瓶也歪着,地下纷落不少想拿拿不动想丢舍不得的零碎;八仙大桌还立屋子当央,椅子不齐备时有瓷的木的坐墩,可以“谈谈”。

老郭进门拉把椅子坐下,抢理,居高临下义正词严,连问一串这内战的第一枪是哪个先放的,谁要放了好人不做抢个民族罪人当当?传仕想想石墙走火,好汉做事好汉当地说是我放了又咋样?连个招呼不打谁知门外来的是哪个!你们敢讲没想打么?你们没想打好,这边枪一响大炮就压过来了,准备比我严密多了。老郭说我们打了那也叫自卫还击,是正义的。

“汉奸才打第一枪!”郭司令拍了桌子,桌上一只空茶盅跳上几跳。

“汉奸才搬大炮打老百姓!”传仕也不示弱,跟着拍一巴掌,桌上茶盅再跳几跳。

“你就是汉奸!”

“我是汉奸今怎不要了你这不是汉奸的人的命?”

硬来不行,老郭先软,说好好好,在座的都不是汉奸,邻村王老五才是。老郭软下来了传仕也不再耍横,眼里见喜色了,表示同意,呼人敬茶尽地主之谊,说王老五和孙老六都是,是老资格汉奸,日本人还没到中国他们就是了,全国只有他和郭司令两人不是。

屋里几人都笑了,沉沉的笑,呲出鬼魅般的白牙,以示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老郭品上口三炮台,抿抿嘴巴,要明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趟过来只为借钱借几件家伙什,是抗日捐。老郭讲要抗日了,凡是中国人全变成了亲亲热热一家子——汉奸除外——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本师旅兵多将广,全军誓师与本县共存亡,战斗决心嗷嗷的,只是……手里短了几条能拿得出手的家什……”

传仕懒懒地嘘溜着一盅茶,先贺老郭个结队成军,但要说何家湾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光见祖上传下了个壳子,驴屎蛋子外边光,扒开来看空空荡荡。郭司令说驴屎蛋子里边也不空空荡荡,扒开了看,也见些草棒,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蝈蚤比不得虱子肥,趴在东坡沟的子弟兵们不是连一个空壳也没的?传仕说你们是没有,你们哪个有这空壳时,只怕不趴东坡沟了,泡县上酒馆,一口气踢蹬净光也说不定;就说这抗日捐名堂耀眼,可土豆党手上没县上地瓜党一纸公文,要与不要全凭上下嘴唇碰撞,和明抢有啥两样?许明抢的话咱们抢汉奸去!老郭说早前先讲过了,一抗日凡是中国人全变成了一家子,他是土豆党,他也是地瓜党。

“嚯!你……一个人盘住了两个党?”传仕听着新奇。

“盘住了两个党!”郭司令口气像双手按在了钱袋子上,“焦土抗战嘛,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大丈夫只看是不是做有利与人民的事。本部前不久集体加入地瓜党,全军上下听伍县长支使。”

听说是伍县长许了郭司令来何家湾敛捐,传仕要问他手上可有县上的关防大印?兵荒马乱的年头空口摆活是不敢信。郭司令说走得急了些,没顾上上县拜领一纸公文,但强调要钱要枪抗日没假,未雨绸缪,那小鬼子说到就到,危急时刻甲胄在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当略三拜九叩时直略。传仕就知他没有,老伍手里不宽裕,到底还分拨给了两杆老套筒,可见县上指望何家湾国难之际有所作为,有这种事嘛,前头给了一把草,后头把牛牵了走?

传仕续过两次水,没话找话对身旁学诚讲些老郭当年在县之英武,学诚认认真真地听着认认真真惊叹,一会一个“啊呀”。老郭脸上见了些受用,两只大手不时拧搅一下,看看天色不早子弟兵还趴沟里,也提醒谈些正经吧谈些正经吧。传仕说谈得都是正经。传仕在等,等瞭哨的有个来回信,那边的炮是被排子枪压住了,可墙上的人也看见对方来了不少,咋放过两炮加几挂鞭,再没了别的声响?

再续过两回茶,好歹等到转子爹夹个算盘拿个账簿悄没声进了屋,转到学诚身后,像往常给传仕报账,不紧不慢念叨:“嗯哪,趴了三十几个,快枪一杆不见,有两把匣子五六支兔子枪……铳……嗯,两门柳树炮……三十几个人里有进士庄周家哥仨,空手,只等一天跑下来后晌拿一块大洋三人分……”

何家湾第一仗这时算彻底打完,学诚和转子爹双双送被揭亮了家底跑了底气的郭司令出门,郭司令瞅着转子爹亲热地笑,说老东西,别不知死活耍山精,山不转水转,得个儿子不易,等哪天被人抱走了,可别寻思是我老郭锄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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