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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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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26)

(26)

这天学诚忽来报称县上也发状子了,何家湾一下得了两张,一张表彰兴修水利积极发伕,一张表彰防匪定边小有建树。博种广收的传仕略略整治一壶小酒,让学诚去请老转爹和学校黎姿校长,功劳是大家的,理当请诸人来感受一份荣光。待等几盅地瓜干酒下去,大家欣然于庄上的中兴气象时,就勾起了传仕心事,话中不免见些轻蔑,称两张状子加一起也不过是年三十黑夜打到的一只兔,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接下的话传仕不想摆活了。

现有的三个表彰里,有两个来自城里的人民政府一个来自山里的抗日民主联合政府,传仕还缺,缺顶顶重要的一个,那就是国民政府的,他是被人视为汉奸的人,而现有三样表彰是不是出自汉奸之手,有待三百年后论,这时,就更需有老伍的一个承认,有了老伍所代表的民国政府承认,他才不再是汉奸,而是响当当的中华好汉。

大家再说蚂蚱再小也是肉,有兔强过没兔。黎先生这回没再提“崖山之后”的玄学,话更靠谱了,言早有之“四为”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今看何家湾,处于乱世里,更难得有了一个善始善终。

中兴气象?懵懂之际得的褒奖传仕自个也不愿当真,加上县府两张,而今看上去真的齐活了,不应再觉孤独,但终究心有不甘。老伍钻了地瓜窨子,却不妨碍正宗之身。且不说打仗前传仕鞍前马后跟老伍转,单想一个民国某某年的咋呼法,郭麻子马司令叶子壮个顶个的捋,谁人又能更改得了?就如蒋委员长离了南京去了重庆而民国不变,钻了窨子的老伍离了县府还是县府,县府等于国家,如有可能,传仕愿拿前头得的一古噜堆功劳,来换老伍一份。

喧闹中的孤独最苦。

伍岳被抬到何家湾时,大腿肿得比腰还粗,据送他过来的几个亲兵说,当厉害时那腿亮得如猪尿泡儿,从烂肉上面挑得下肥蛆来,而那时老伍处于昏睡状。

毕竟四十几岁人的身上还有活力,调养没用上半年,见了大好。身体见好起来,但窨子却出不去,外头至少有不下三股人马在寻摸他,日本人马司令加扛了青天白日旗穿了“国民革命军”外衣的郭麻子,谁见了都会要他的命,连老伍想奔潍县的念头也压下来了,昔日堂堂县令而今拜爱国抗日所赐,只能屈曲于地瓜窨子,旧部一切音讯只指望一个老交通传递,不知啥个因由,老交通四十天里不出现了。

老伍排遣苦闷指望从村庄里听个新闻,听谁家的鸡一直下着双黄的蛋,听谁家的磨盘着了邪半夜里自转,也听了转子爹为华老财撰写的华丽挽联,没像以往一笑了之,却大叫数声不可能不可能,说擤了罢,那华老财七十而殁,上推去,不等出生捻子与太平军早闪过去了,他在娘肚里迎他们?可传仕牙也硬,咬紧说乡里就这样流传着,也有若干年了,大家都信,十有八九是真。老伍是不信的,讲科学的话差两者差去十几年,只怕老华的娘也成不了人,但在乡下,科学往往娇贵,斗不过盛传,老伍改弦更张,把听村庄新闻一条擤去了,要传仕过铁道时别忘带回些报纸,于是地窨里断断续续多了人丹广告,也有含了烟卷的旗袍美女,那旗袍开衩开到腚瓜上,露出的大腿也比腰粗。传仕怀抱着赵家姐姐的一对精巧尖尖脚,说老伍八成想女人了,妇人仁和理智地笑,说县长也是人,一人呆在窨里一呆小半年,想个女人也在情在理。妇人出主意叫传仕去窑里找个姐儿送过去,给县太爷败败火,传仕大呼万使不得,老伍的头上顶着三五百光洋呢,窑姐儿怎信得过,还怕露了风头给庄上带来大麻烦。

孤独的传仕避开杂眼去看老伍,寒喧过后对着脸抽烟,传仕面皮儿薄,竟不敢开口跟县府要一份功劳。

来后还是老伍说话,还是劝着传仕抗日。窨里楔着几个木橛子,木橛子上挂灯也挂一个装饭小包袱,灯光照着两个人的脸,也照着窨壁密密麻麻光滑如鱼鳞的锹印子。老伍对国家大势看得比传仕明透,说日本人不该去捅美利坚那个马蜂窝,一步错输全盘,别看美国当下被打得有些发懵,待定心下来准会给东洋人一个好看。老伍说中国抗战希望就在于此。

“我救下你难道还不算抗日?我打退伤你的郭麻子,难道还不是抗战打汉奸?”传仕觉得老伍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样,只是眼下身上没了一套官服不能挂上树枝让他对着它起誓,但根本上的“焦土”并没变,老伍也知几年下来那东洋人不曾把大队人马开进何家湾,何家湾是安定的,妨碍人们日常劳作的却是来来回回的一股股言必称“抗战”的爱国武装,风一样旋着,不定哪天全庄子就得爬上石墙准备迎敌——慢,说起来日本人也常来,是一个叫池边的,就不知中了啥邪,偏偏得空来溜溜,找坡堰坐下唱些东洋歌,无酒也醉,直把何家湾当自家了。

“救我和打郭麻子打老六团当算抗日……还不够呀老何,你也看到了,地瓜党整整齐齐的队伍都拼差不多了,眼瞅在山东呆不下去,我将来命归何处也难料,等抗战胜利那天到来,谁出面作证你在战争期间有过作为?”

“那是多远的事,怕咱们这辈撵不上,只想想罢了……听转子爹讲起来,这小东洋怕要在中国呆个两三百年,就如大清国统一了中原……”

“才不是讲了!他们眼光很刁盘算得也不差,打中国也找好了机会,若单顾一个中国时,使使劲当能做个差不离,可他们不该打疯了去动那美利坚国,你知那美利坚——我就没法跟你讲那美利坚国体有多强,他们可不像蒋委员长费老鼻子劲也难把个国拢成团……信了我这次,老何,你是好人,穷汉上山还得有条棍子,好人得靠好事撑一把才能立得起立得稳——你得抗日,免得将来一天蒋委员长怪罪!”

“你看这架式……老蒋能打回来?”

“看这架式能。报上总提皇军飞机炸重庆了南方又报捷了,这里边有毛病,咱们是打仗的人,当知道仗不能总在一个地方打胜,胜就一回,天天胜就是天天打不动天天打不下来。”老伍真就把着油灯把传仕从城里淘弄来的一些报纸抠透了。

肏他老祖!传仕叫,可不就是这理嘛,你胜了就去找地方偷笑,要咋呼一遍也够,哪里用得着整日价满世上嚷嚷?“就是说我们手里的大城市还有一大嘟噜,成编制的正规国军还有一大嘟噜,这几年里他们一直在苦苦支撑?”

“正是。”

传仕感动了,身虽在狭小得掉腚瓜也费劲的地窨子里,挡不住觉得有青天白日旗猎猎招展在眼前,挡不住看到旗下直立一群顶天立地的中华汉子。

老伍又说,将来有一天美利坚国会帮中国的,这就如受同一家人欺负的乡邻,只要缓过了手,明里暗里都会出些力。这力也分谁出,你指个才断奶的孩子帮打野猪也叫出力,毕竟是个应景的人场,来了叫壮势,而有屋大山粗的汉子帮忙却又另说,况且这汉子不光有身俊功夫,还带着一套套打野猪的好家伙什——说野猪不恰当,老伍记得看过李宗仁长官的一本抗日册子,那上边讲东洋人就是那掉入火阵的野牛,劲再大也有个使完……说来传仕不知,国民政府里讲美国话的大员远比讲日本话的多,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样尽占,灵光得很。传仕问日本人的飞机老美也有?得答有,日本人能有会造飞机这一天,全仰仗从老美那里学,在老早之前,那日本人同中国人一样不长劲,也是没事时晒着太阳摸自个裤裆里的蛋蛋玩,可有一天他们看到海面上开来了一艘冒烟的美国黑船,从此就把一个玩自个蛋蛋的毛病改了——不改也得改,因为那黑船跑来是玩他们蛋蛋的,他们把自个蛋蛋让给黑船玩了,知耻后勇,学造黑船,日后去玩别人的蛋蛋。

传仕联想愈加丰富,像感觉有手来侵了,不觉要把那猎猎招展的旗子往一旁推推先护护挡里,以免被人玩了蛋蛋。这时再看老伍,就下得结论此人该去做算命先生,是熊货怂蛋到哪都是熊货怂蛋,而是能人到哪都是能人,哪怕你伤了腿根钻了四壁光秃秃的地瓜窨子,伤的是腿根,脑瓜蛋子却越发灵光好使。

“你得抗日,老何。”

“你说我也趁个黑找老马摸一下他的蛋蛋?”

“老何,摸老马的蛋蛋你只能得三分棋,不如找空子直摸东洋人,借他们在治安区大意的空找分散的小股,摸了就跑。”

传仕不敢久留,觉得被老伍看透了心思他是想来讨张状子,顺势给他指出了拿状子的路径。传仕害羞,心中多了不安,可在老伍眼里的明路转到他眼里,就是死胡同,传说他大名鼎鼎的伍县长抽了冷子带全伙人马扑上去,最出色的战绩不过打掉了掺在老马队中的几名小鬼子,那么分散的小股得是多少?他何传仕能撼得动么?

“我估摸着,要不了几个月这边能看出来动静来了……真闹起来他们得收缩治安区的兵力——费解了,该出点动静了。”老伍兀自言语。

传仕爬出窨子。

何家湾的夜幕里流动着香甜味,从初秋到末,只要不刮大风,空气里总是飘浮着香甜味,把那河的泥腥也压下了。炒豆发香炒新鲜棒子香中带甜,两股味弥混在一起,这便是秋。秋味很叫人恋乡,很叫人难下一个壮士断腕的决心。“摸了就跑”,传仕想着老伍的战斗动员,好歹不是当初的焦土了,讲究起了战术,可是上哪摸去?摸谁?东洋人都在城里,那城敢去淌么?传仕是俗人,来不了吹毛变猴撒豆成兵。

几年抗战下来,传仕惊讶地看到自己个与何家湾竟无仇人,老伍自不必多言,东洋人没见过几个,老马老叶是些钱虱子,带兵走过一趟有个三五十块光洋也打发得了;剩下一个老郭,前后打过两次庄子。传仕想老郭穷疯了,早两年里老郭有言只要何家湾能给几口饭,他是不来乱搞政策搞减租减息的,算传仕为合法的爱国乡绅,老郭一张嘴两边说,吃不上时就要放下最大理想不提解放全人类,就要与人和睦相处,严格而论也不算仇人,人穷了嘛,饿急了是会人吃人的。那么,没有仇人也得打仗,说好听了是老伍与你商量去摸蛋蛋,说不好听这就是县上的调度。

传仕闷闷走到石墙门下,听上面有声问哪一个,就叫学诚,答一句“是我”,学诚下来了,靠近传仕。传仕闻到学诚口中有酒味飘荡,学诚说才送走了大炮楼上的李猛子排长,传仕问这么晚了过来有事么,学诚说有,李排长的人不把守炮楼了,赶明要扎巴扎巴被褥搬回城里去享福,南北两炮楼都走,问地方上等他们走后那炮楼是派人上去把了还是拆掉。传仕忽惊,毛骨悚然通体发凉,觉得地瓜窨子里的老伍不太像人,是神,那“收缩治安区兵力”的话刚落地嘛,这边就做了,放弃了当初当“战略预警体系”而建的大堡垒,两边像串通好了一样!

“咋啦哥?”学诚看传仕呆着,不放心地往前靠靠。

“不咋……学诚,不咋不咋。我们不守那炮楼,给李排长回话炸了吧,免得留了空屋瓤子招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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