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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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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22)

(22)

少年忠魁也被搅裹在战争之中,但转瞬即至的战争仅仅影响到了他的生活,使得他不能如往常轻松上坡,两天后在何家湾,也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叫“风箱”的,被战争取走了性命。

两天后的过晌,街上多了外地生人。

钉马掌的一老一少在上马石旁铺开摊子,有人陆陆续续牵了骡子驴来。生意上来,年岁大些的从嘴上拔下烟袋,照青石上磕磕烟袋锅,整整大青围裙招呼小帮手风箱上手。风箱这时只管捋驴脖子,挡了驴头不使它回眼看刀,老的便将一个后蹄搬起来搁自个膝盖上,背对驴头拿铲刀用肩顶着下压,铲刀便切割下去,一刀出活,再清理驴蹄周边,点火烧碳抡锤,“叮叮当当”一通,把备好的铁掌拾掇周正了,套上驴蹄。大家看得眼花缭乱,赞掌柜师傅手艺,可去城里澡堂子接人的脚巴丫子修理,他便得意,借风箱吹火的空,坐下把那烟袋点起来,称这活足足做够二十年了。

家里,传仕就着一碟毛豆喝掺了小米的棒子粥,忽想起啥来,端个碗到二门找上枣核儿,问窨子里的人可好,听得一字说“好”,放心了,端个碗慢吞吞挪出大门,看着远处街头上马石旁的一攒人想窨子里的老伍,老伍挂花,伤在腿根子上,打趣说险些要把一个球蛋子给削了,老天有眼,给他保留下来了,等国家光复之日回家,也对得起老婆。

论起何家湾窨子,最像个样子的当属何老倔屋后的一孔,像井,为存提山药地瓜便当,轳辘把也架了,下边南北两向的空,算给老伍备好了起居处,住在北洞里,南就当了茅厕。何老倔那正屋也开过堂门,套了一个有着东西北三屋的四方小院,小院西北余条三尺宽过道,窨子藏那边。有个轳辘把儿好,天清亮时枣核儿可把老伍搬上一个圆条子篓,慢悠悠摇上县太爷来让他见见光照解个大手,老伍爱整洁,要讨把剪子铰铰指甲和胡茬子,也纳闷,对一个不善言语的小伙子说说“这指甲不就是骨头么,人伤了却见骨头长得更旺了……邪怪……你说邪不邪怪?”枣核儿就想邪怪的是县官老爷,八成在窨里闷迷糊了,讲话倒三不着两。

古来稀去庄东炮楼上摸上两把牌,接班的两人来,牌友下哨他也跟下来回了街上,从钉马掌的两人身边走过,隐隐想起些什么,叫住随身的问这对师徒熟不熟,听了“不太”倆字,再吩咐去翻查一下,提醒现时光不敢比从前,万事要留个心眼,那二人应了,他径自去找学诚。

传仕院里,忠魁娘与孩子说秋后叫他上县学的事,忠魁感觉上县学不如跟枣核儿学打一手好枪,把缘由讲出来吓杀个人,说一辈子县学上下来,最出息不过校长黎姿那样,道理一堆一堆的,但没个人听,而学好了枪又不同,靠枪说话能省不少口舌,有时直就把口舌省了,又干脆又利索。忠魁娘就叹:“你何家的人,唉……楞看不明透,说到底枪还得有懂事人来使不是。”

“娘不是何家人么?……你不是那我也不是。”“你何家的人”一句令忠魁好生纳闷。忠魁娘笑点一下儿的头,叫咋就养了这样一个儿子,生生要蠢钝出一身热疙瘩来——她是何家人咋不像儿子一样姓何?

传仕也笑。

传仕喝过粥看看没事,就去拾掇钓竿鱼线,当个正经事认认真真弄着,边给院里的娘倆讲个见闻,讲“仙”与“卦”能信不能信,说晌饭前见进士庄的瞎半仙去银子峪,过南坡地一滑堕了堰,探路棍子丢了,脚悬空,两手紧扒住几棵黄蒿大叫救命救命,因看那人那脚虽乱蹬一气但离地不过一拳,传仕也不吭气,稳坐河沿,很快,半仙手里那黄蒿被拉松了,离了土,半仙落地了。好笑在半仙也觉出不远处有人在默视,落地之后整整蓝布大褂子,嘴巴再硬一下,咋呼“算着不深嘛,真就不深。”院里人都笑起来。

这时转子爹手拎个白布包,跌跌撞撞转过影壁墙,拉了传仕朝偏屋里去避人眼,也没等得进了门,还走在过道上,憋不住讲庄上钻来了探子,一老一少,老的属鹅鸭,吃过学诚他们的几十扁担还嘴巴硬着,可那小的见老的被打变了形状,吓尿一裤裆,招认。转子爹打开了包,叫传仕看四颗手榴弹。传仕拿起了老郭兵工厂造的铁疙瘩,两年来他还是头回见这玩意,但听的话不少了,据曾与老郭几度交火的老伍介绍,这玩意不甚可怕,大多一崩两三瓣,你不知是炸药在起作用还是靠力大摔破的。

“问出啥话了?”传仕问。

“没说准,只说老郭这两天要合了老六团来破庄子,他们到时躲碾道做内应,听外边响枪就摸到大门扔手榴弹放火……许是小的真不知底,讲不出老郭哪天哪个时辰动手,老古还在打一个老的。”

“请叶子壮吧。”转子爹说。

传仕摆手叫个等等,本部兵马先上墙上炮楼盯着些,等学诚古来稀把老家伙嘴巴撬开。

这样又过半时辰,还不见学诚来报,传仕忽想学诚他们是问不出详情了,老家伙怕也两眼乌黑讲不出哪个时辰,这就是老郭的游击习性,只说近日出门却不定时,见天要麻拉黑了,打发烟台儿的出门报信去了。

学诚过来时真带一脑门子懵懂,眼中要急出火星子来。从婊子养的毛蛋儿反水一走,庄子就没消停稳妥过!学诚一刻里想到被老郭弄去的一个毛蛋儿,一过去真变得了不得,当上了小队长,手里兵马有十几号,但也听说,毛蛋也不全为贪图个小队长,据奸细招供,那人怀抱了大想法,老郭承诺有一日成大势打下何家湾来,毛蛋儿就是新的主人,角色可比当下的传仕;那还有不干?——这狗屌肏杨树棵子生的!学诚恨恨地再骂。

“别打了,老家伙也不知几时打响,”传仕说,“都上墙,这两天枕戈待旦了。”

于是,何家湾参照民国二十二年实施的征兵制“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十亩地在前八亩地为后”组成的子弟兵纷纷上墙。

传仕招转子爹预测战事。四门里东西两个能得自家炮楼拱卫,还不太悬,让人不放心的是南北两头,虽说南北头正对山上马司令的大炮楼,可路途稍远火力支援不到,那老郭八成要从南头顺河而来,河道有水不便,但草木也高,更易藏人,二人商议好枪得先尽着南头使。另外家家户户都要动起来,对大伙讲清老郭要来抢粮牵骡子的,不能参战的一些该抱了家当朝石墙里集集……还有个情急捐,各家各户多烙葱油白面饼子,子弟兵要吃马司令人马到了也要吃……

街巷里人呼马叫。学诚依令,北放十条快枪,东西门各放五条,南为重点,常备三十几条,机枪和从古来稀那里集来的一队人,立传仕司令部预备着随时奔四下援救,对操机枪叫三楞的说到时全看他的,许诺三楞若过不了这两日,定给敲敲当当响的柏木棺材,三楞果然见楞,只补还要个洋灰做的坟,学诚也应承下来。学诚做完这些,再打发古来稀看钉马掌老家伙还有没有气,脆麻溜打发掉得个清静,古来稀去了,喊个帮手肩搭绳子,把人拖到北门外,找了眼废枯井给塞到了里边,再砸进些石块杂草土坷垃,就算完了。

招了供的小帮手风箱叫学诚何大爷,表示叫回去也不回了,那边内斗正紧四下里挖找反革命,回去也是个死,愿意今后跟着何大爷吃。学诚一时拿不住留不留,见了古来稀打发掉老家伙回来坐青石阶上喝茶,要他找地方先把孩子锁紧阴干着。古来稀应着放下茶壶,想想竟敢不知把人锁到谁家才好,大战将至,阴干着是个祸根,占用把锁也占用了个人来盯,不如脆麻溜一咕嚕堆里打发了。

古来稀接了叫风箱的孩子起身,这会天已过了麻拉黑,四下里见暗,不是出庄好时候,可又不能把人宰在庄里头,大家嘀咕了,南门面临战事,他只能再朝北走一趟。

打风箱的那一枪响,传仕正要去何老倔家窨子找老伍请教守庄之事,听枪响起一个愣神,接着从老倔家朝外赶,没挪出几寸,已听得外边枪声大作。

枪声大作,流弹打得墙冒火花。

就那一枪,把刚赶到北门外土堰藏下身来的老郭和老六团惊着了,一次计划周密的奔袭急匆匆打响。

在路上老郭还要借鉴东洋人战法,找堰伏下等天见些亮时动手,对参与支援性作战的许排长说那一会岗哨最乏,睡成死猪,许排长不干,看看带着的三十来号战士外加老郭的上百口子,说拂晓打响太迟,一旦打不开局面这么多人撤不利索,奔袭何家湾是虎口拔牙,天一亮山上炮楼的火力会把人压制在漫坡里,漫坡里人抬不起头来,净等人家援兵从城里赶来。说到底是正规精锐不放心老郭一班乌合之众,身披夕阳出山,正规军路上见老郭的人马摔跟头,是精神过度紧张所致,气得老郭要威严一下:凡前进路上腿脚打过颤的,打下何家湾一律不准吃头锅大全羊,这话管用,队伍慢慢见走整齐了。你瞧瞧,强过流匪多少?

老郭想想也是,从了许排长,粗定子夜前后发起总攻。

有分歧也有共识,与传仕与转子爹的推断相反,老郭和许排长两人全想到了甩开南门强突北边,下山奔袭已然玩了回悬,索性玩它个悬而又悬赌它个意料不到,舍南坡地一块上好战场。因静悄悄绕了西炮楼一个圈子,战士们心系子早提得老高,万事就那么凑巧,刚刚在熟黍棵子里趴好就听见了枪响,傻瓜也猜出情况大变,那先遣内应出事了,对方早有防备。

“开火!”许排长把头顶上的草帽子一掀,发令,这时,老郭的人早已推顶第二颗子弹。一顿枪把古来稀打了个连滚带爬,险些回不了何家湾大门。

北门果然防御薄弱,十余枪迎得零零碎碎。负责开门接应的人眼见指望不上,只能使第二方案爆破大墙,满怀豪情的毛蛋儿咋呼爆破队起身,战士们立起撩开两腿前扑,却被东西炮楼斜射过来的枪弹一下压住。一鼓而不起再分兵压制,一圈走完,大好时光溜出了边沿,墙上已把一个防御大阵布牢靠了。捋捋爆响一片的枪声,大墙还听得见老郭在喊叫,像他头两年初打何家湾,咋呼三营从左四营从右,墙上不示弱,也喊,咋呼一大队顶住头二大队抄腚瓜子……

“何传仕,你吹他娘的大牛屄,还顶头抄腚瓜子,谁不知道你手下不到五十个人?……国民革命第八路军猛虎下山蛟龙出水全军到此,借路出山抗日,我命令你停止一切抵抗!”

“啊呀——呸!”你有了“蛟龙出水”我就结结实实给你一“呸”,战场上的对话如同戏台对戏,古人阵前讲究个“来将通名——大将某某——你是何人——俺乃谁谁”,热兵器生生把个是打仗又更像唱戏的面对面给毁了,两军交战少了特殊亲近,招呼不打先开火了。好在山峪尚余古风,一边开火也不耽误把情绪展现个淋漓尽致做个阵上不输理上不输。传仕一“呸”过后转入正题,叫:“我肏你郭麻子的老祖,离了瓦盆你就不撒尿不走何家湾你就出不了山?”

“老何,你个汉奸,你知不知被包围了?缴枪是你的唯一出路。”

“老郭,你个汉奸,等着瞧哪个被哪个包围,何家湾有的是好东西吃,不怕咯牙就上吧!”

“狗咬吕洞宾不认真假人——老何你骂哪个是汉奸?你不在等老马来给你解围么,天下人谁不知那老马随了汪精卫和东洋人蹬一条裤腿,谁指望老马来解围谁就是汉奸。”

“猪八戒轮兵器你倒打一耙——老伍的国民革命军暂编十二梯队不就是让你给抗散了架么,别再糊弄瞎子上吊了!”

“打呀!”

“杀!”

——过影壁墙进正门了,不见赢者何喜不见输者何悲的热兵器较量转瞬到了高潮。

老郭事后怎也想不通一包炸药咋就没能炸开何家湾土墙,没打算打破庄中之庄的石墙,只破了土墙搂些东西即不虚此行,娘的,竟不能够!他有点相信庄上有妖气了。

何家湾妖气到文革时期尚存,说道起来大白天里也令人头皮发麻,比如这年五队老北镇的女婿来送面粉,老北镇见女婿胡子拉茬上下不利索,就要求他不管多忙也得拾掇拾掇脸面事,出个门时把自个弄得像个人样。说罢老北镇出去忙自个事了,待再转回来女婿已辞别走到了庄头上,老北镇看那脸上,果然利索了好多。女婿说他用了老岳父的刀架,不愧一件新东西,快得很呢。老北镇应着,再嘱咐一些日常话,二人分行各走各的。进家后老头拿了女婿使过的刀架看,见上边没刀片,问老伴那婊子儿是不是出去买了张刀片用过又带走了,老伴说女婿连门没出哪得空去买过刀片?老北镇奇了,一蹦老高,说他没买女婿也没买,刀架上没刀片咋就能把胡子剃干净?心憋一件事老长时候忘不掉,还是认定女婿事做过了,一张刀片也舍不得留下,就对闺女抱怨,可闺女回去再问,得答复说真不曾注意到没装刀片,只知快得很,好用得很!怪了。

庄里人说老郭一包炸药没炸开土墙,缘由在与老郭誓不两立的老战士华老财英灵做怪,华老财西去,何家湾给了他那么多,关键时刻他能不显显嘛!

没炸开墙也冲锋,墙上一波枪打来,冲锋的被打倒了好几个,连带着打折了迎风摇曳的熟黍子秸,空气中飘扬火药味也飘扬草腥,在“杀敌……立功劳……为人民”的叫喊鼓动下,一些兵卒冲到了大门二十几步外,一下立住,一声呐喊,把手榴弹投得如同往秋场院里卸棒子,卸完这一驮筐还有一驮筐;有柴草垛苫草架被打着了,满庄鸡叫狗咬。

这是冲锋冲离庄子最接近的一次,从高的石墙低的土墙射下来的枪弹把一张网织得细密,虽说那边枪弹也有几阵泼得像雨点,但黍秸杆子毕竟只能藏身不能护身,偷袭不成心先怠,一攻不下野地里就有了伤兵惨叫。

等西门也响起爆枪学诚有点急了,叫大哥,说开了南门让不能打仗的人趁黑跑山吧,传仕大骂肏你老祖学诚,到这会还提跑山,不能打仗的人跑净光了,能打仗的弟兄还为谁守?“西门有西炮楼压着,那是佯攻,别慌,都钉在这边拼命!”

一个叫桂香的白净妇人伏在传仕胸怀里,称赞敢摆布大清火炮的他是敢泼命的汉子,他敞开心怀对她讲出积存多年的真话,说全是运,他怕死,可那会就被逼住了,当下里人有几个,但凡有一个靠前半步点药芯子,他就远远退了,不是没这么一个嘛。传仕也怕事,他比人强,只强在到紧要一刻里,别人比他更沉不住气。大家说,学诚一顺几年建树多多,心下里自信心发涨,曾一度想让传仕把肩上的担子卸给他来挑,传仕从此只当太上皇,嘛闲事不问不管,但吃过这回骂,他踏实当起了十庄联防二掌柜,再也心无杂念。

“给顶住了,”学诚把古来稀一部分往西边帮忙助阵,再对三楞他们喊叫,“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战死的发丧三天给硬木棺材,一敲当当响的啊!”

“再组织冲一次,冲进去就杀冲不开就撤。”北坡地里,许排长听南北大炮楼也四下乱放枪了,下令。

“撤?西哨门被点着了,用不了两小时准烧开……打下这一仗,根据地老百姓就不会再为支援抗战饿个嗷嗷叫了!”

“老郭,你那内应呢?他们有准备看到了么?你那内应怕早开瓤了……我说过打土顽比打正规顽军更劳神,要求多派部队,可你报他们只有二三十条枪三五十个人,我们下山是三打一个,这下可好,看里边足够三百人……恐怕用不了两小时,铁路上增援也到了——准备停火吧!”

枪声稀落下来,庄上初听老郭咋呼不打了,不敢当真,但从上面看下去,火光里真有几人站立起来,摆手,这是要歇了。这回老郭没再舞件沾满臭胳肢味的白褂,却像得胜将军,掐腰屹立阵前。墙上一拉溜的眼珠子瞪得比星星还亮。老郭打哈哈,依旧是说借道出山抗日,不方便开门可以早说嘛,同胞兄弟何致刀兵相见,说误会了,等哪天送头猪来陪个礼。传仕冷冷回个“不必”。

何家湾再响枪时,已不是打仗,是大伙儿欢喜。传仕长松一口气,想起白日里的话,再说一遍:“算着不深嘛,真就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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