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眺望迦南——马丁.路德.金三部曲之三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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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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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路德.金在非学委选举的那一周一直麻烦不断。在他于5月13日到达芝加哥基督教青年会进行演讲之前,会堂里爆发了一场枪战,交火帮派分别是黑石游击队与东城门徒会。批评者们认为这起火并铁证如山地彰显了詹姆斯.贝弗尔的失败:他居然想要将臭名昭著的街头帮派转化为非暴力先锋队,简直就是发疯。金则为贝弗尔辩护道此次事件无非是一时挫折。从纽约来访的斯坦利.利维森私下里赞扬了管理帮派讲习班的领导大会员工的“戏剧本能”,还预言身为管理员之一的詹姆斯.奥兰治将会因为他在芝加哥的工作而成为“一个活着的传奇”。这位少年从1963年伯明翰示威当中招募来的少年身材魁梧,体重足有三百磅,相貌十分凶猛。为了向芝加哥的帮派成员证明自己的非暴力纪律,奥兰治打不还手地被他们群殴了九次。帮派成员们都很尊重他,不仅因为他一看就很能打,还因为他具有令人信服的街头智慧。奥兰治认为,“北方的黑人更缺乏心气。”

在金的哈姆林大道贫民窟公寓里,利维森与金挤在一起讨论是否应当推迟芝加哥示威活动的启动时间。迫于法律压力,金放弃了“托管”贫民窟的斗争策略,部分原因在于他的芝加哥律师昌西.艾斯克里奇本人也拥有不合居住标准的贫民窟房产。利维森主张领导大会应当尽量精简机构从而避免赤字。根据他的计算,尽管刚刚在欧洲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领导大会在1966年依然要承受四十五万美元的赤字。这个数字相当于他最新一次估计的五倍,几乎是领导大会年度预算的一半。利维森还察觉到国家层面上突然出现了不利于民权斗争的变化:“越南战争正日益抓住人们的情绪。人们觉得民权斗争已经结束……最后,最近的股票市场下跌也有影响”。(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在接下来十六年都没有恢复到1966年4月995.15点的高峰,直到1982年为止)。因此他坚定地警告金,一定要避免大规模裁员或者迅速破产的局面:“亲爱的马丁……随之而来的宣传对于组织和你个人都将是一场灾难。”金决心在月底之前采取严厉行动。他还告诉利维森,其他民权团体的情况更糟,例如宗教种族委员会刚刚向他乞求了28000美元的贷款,以防止政府因为拖欠工资税而扣押其办公家具。在公开场合,金依然在反复重申他的承诺,声称将会尽快开始新的游行:“下一个游行地点就是芝加哥,愤怒的葡萄就在那里。”

5月21日,非学委新任主席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在伯克利推出了一位面孔新鲜的演讲嘉宾,第二天又在洛杉矶介绍了此人。这是约翰.胡莱特第一次来到美国西部。当他面对越战日委员会召集的巨大集会时,恰逢太阳从乌云当中探出头来。他认为这一景象预示着局势即将冷静下来。“几个月前在阿拉巴马州有一种他们称之为恐惧的东西,”他简要介绍了朗德斯县的情况,然后详细讲述了5月3日的党内初选。为了回答台下听众对于黑人独立党派的党徽的好奇心,他这样描述黑豹:这种动物惯于“后退,后退,退到角落里,然后突然飞扑出来撕碎面前的一切。多年来,朗德斯县的黑人一直被迫一退再退。我们一直被剥夺了说话、行动以及在任何时候做我们想做的事情的权利。不过现在我们要开始行动了。”

胡莱特的黑豹演讲在加州民权圈子里引起了轰动,但是接下来却是圈子里的另一起事件成为了全国新闻:鲁比.多丽丝.罗宾逊在亚特兰大拒绝了约翰逊总统的邀请,不肯于6月1日前往华盛顿参加民权会议。她在5月23日的新闻声明当中贬损盛大的白宫民权会议无非是“无用的努力”,还宣布联邦政府“对于保障美国黑人的宪法权利并不认真”,最后宣称非学委的受邀请者们“不能良心无愧地与越南战争的主要决策者会面并且讨论这个国家的人权,因为他正在公然侵犯越南有色人种的人权。” 记者询问她,冷落约翰逊的做法是否意味着非学委不再将取消种族隔离当成目标,罗宾逊回答说,从现在开始白人必须主动提出融合:“我们一生都不得不昂首挺胸大步快跑才能进入白人社会,现在我们已经烦了。现在我们需要黑人的力量。” 她把朗德斯县当成了独立黑人运动的典范。(意欲抹黑民权运动的记者与罗宾逊交锋一番之后依然没能搞清她口中这个陌生地名究竟应该怎么拼写,有人写成了“朗登县”,也有人写成了“朗森县”。)专栏作家埃文斯和诺瓦克在5月25日撕开其他媒体众口纷纭的说辞,直接抨击了以卡迈克尔为首的“极端黑人种族主义者”。

如何看待非学委态度的问题追着金来到了芝加哥。5月27日,金正式宣布由大约163个组织组成的抗议联盟同意开始反贫民窟运动的“行动阶段”——“我们希望这将使问题戏剧化,从而唤起解决方案。”谈到非学委威胁要背离种族融合的主张,金竭尽所能地打圆场,并不认为此类主张是“不满甚至绝望”的必然标志。他耐心解释道,分离主义策略在美国黑人当中甚至从未得到过象征性的支持。接下来金概述了预计于6月26日在州街举行的“规模庞大的”第一次游行的时间表。这次游行的目的是提出目标和要求,无论戴利市长是否接受,“哪怕我不得不把这些事项张贴在市政府大门上。”

接下来几天金在芝加哥和华盛顿之间来回穿梭。他在5月29日播出的《面向全国》节目中表示:“我总是讨厌谈论暴力。”不过记者们偏偏就要抓住这方面的话题向他发难。有人预测今年夏季将会发生比沃茨更严重的黑人暴乱,金是否同意这一观点?如果同意的话“你打算怎么做?”金是否同意“最激进民权组织”的主张,即“种族融合无关紧要”?非学委打算“将民权之战推向街头”,“比你这样的领导人希望看到的要激进得多”,对此金是否感到相形见绌?面对广泛的批评,金是否仍然相信“自己有必要坚持我们必须离开越南的立场”?面对所有这些质疑,金始终坚持一点:“好战”绝不比非暴力更有说服力或者影响力。“好吧,我不想这么说……我们必须本着好战的精神来践行非暴力。”他重申了他的反战立场,认为战争是仇恨的动力:“我知道,你的心放在哪里,你的钱就会花在哪里,而政府内外的许多人的心恰好放在了越南。”

接下来金赶回芝加哥参加为期两天的运动会议。5月31日,他花了大半天时间与听众互动,然后和平主义领袖A.J.穆斯特安排他会见了久闻其名的越南僧侣释一行。一年前释一行在信中给金介绍过关于非暴力自焚的佛教概念,如今两人终于见面,双方都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两人在私下里密谈了一番,从宗教异同一直谈到了南越的最新危机。(最近又有五名僧人为了抗议军政府洗劫佛塔而自焚,愤怒的学生正在破坏美国的顺化领事馆。)之后两人在芝加哥喜来登酒店举行了临时新闻发布会,引起了《论坛报》的疑惑:“金将权利斗争与僧侣相提并论”。接下来两人又为了各自的任务而一起飞到了华盛顿——金要去参加白宫会议,释一行要去参加反战见证之旅。

来到华盛顿之后,来自越南的流亡者与亚伯拉罕.赫歇尔拉比以及丹尼尔.贝里根神父一起禁食,还与与特拉普教派作家托马斯.默顿一起冥想。默顿确信这位佛徒“比起许多在种族和国籍上与我接近的人更像我的兄弟,因为他和我看待事物的方式完全相同。” 释一行还与国务卿麦克纳马拉私下会晤了长达三十三分钟,《华盛顿邮报》对此进行了简短报道,新闻开头如下。“这位身穿紫袍的佛教僧侣,这位身材矮小、性情细腻的越南诗人,昨天在五月花酒店面对了一群身着灰色与棕色商务套装的美国记者。” 释一行表明自己反对共产主义,同时又哀悼了三十万“赚美元的人”对于他的祖国的摧残。他的绝大多数同胞都是农民,其中80%是佛教徒。后来释一行写道:“现在,美国已经变得太害怕共产主义者,以至于根本不允许自己与他们进行和平较量。但是当你害怕的时候,你就无法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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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最初两天,白宫举行了名为“实现这些权利”的民权主题会议。这次会议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活生生的不合时宜。长达整整一年的酝酿致使这场会议尴尬得无法庆祝,又重大得得无法隐藏;新的负担正在变得越发沉重,旧的负担也还在顽强地活蹦乱跳。两千四百名代表中的许多人都下榻在了华盛顿的喜来登.帕克酒店。刚刚落脚,他们就听说了一位越战战死士兵无法获准在家乡安葬的故事。护士安妮.梅.威廉姆斯(Annie Mae Williams)诉苦道:“我的儿子不像他父亲那样是个擦鞋匠,他是一名士兵,是绿色贝雷帽部队的一名伞兵。”她的儿子吉米.威廉姆斯一等兵(Jimmy Williams)生在阿拉巴马州的韦坦普卡,不过无论是司法部还是第三军的葬礼援助单位都无法在当地公墓为他确保一方长眠之地,因为丹普.斯拉什市长(Demp Thrash)表示公墓的黑人区已经占满了。披着国旗的棺材搁置了一个星期,直到5月30日联邦当局才在穿过佐治亚州边境的远处腾出地方,将威廉姆斯安葬在了臭名昭著的安德森维尔邦联监狱的联邦公墓里。《时代周刊》声称“黑人大兵的下葬让母亲感到欣慰”。在其他地方,密西西比州参议院以微弱优势否决了一项将全州黑人居民分散到其他州的法案,弗吉尼亚州最高法院一致支持针对跨种族夫妇米德丽德与理查德.洛温(Mildred/Richard Loving)的刑事判决,因为他们的婚姻“败坏了血统”。这一裁决为联邦上诉打开了大门。当时美国有十六个州的法规断然禁止异族通婚,其他几个州的“家庭纯洁性”法律也比较微妙。*

*【例如1913年马萨诸塞州的一项法律规定,没有资格在其所在州结婚的人之间的婚姻无效。这一晦涩难懂的法规在2004年被重新适用,不过矛头从种族转向了性别,成为该州承认同性婚姻的法律障碍。一些州仅仅在涉及白人的情况下禁止跨种族通婚,从而预防弗吉尼亚州法官所谓的“种族自豪感的泯灭”。】

在喜来登.帕克酒店门外,非学委的支持者以及纽约的活动家们举着抗议的牌子——“从我们的黑人领袖手中拯救我们”,“汤姆叔叔!”有些抗议者尤其在进入会场的代表人群中挑出了金,冲着他笑骂道:“黑耶稣!”几个白人学生试图加入全黑人纠察队却遭到拒绝,不过他们告诉记者自己并未受到冒犯。白宫助理们就造反的危险交换了电话和信息,并且向哈里.麦克弗森的备忘录追加了新内容。这份备忘录列举了会议面临的不利因素:“会议可能会因为不同意见、愤怒的激进派别或者感到徒劳的黑人与会者而丧失士气”。6月1日晚9时40分,一支车队从白宫出发抵达了喜来登.帕克酒店,此时酒店门外已经安静了不少。此时各位参会人员正在大宴会厅聚会,不知是谁第一眼看到了不速之客的光临,但是所有人都立刻站起身来齐声高呼:“LBJ!!LBJ!”总统与各位来宾一一握手,并且在几位重要来客身边略微多停留了一下,例如金、菲利普.伦道夫、罗伊.威尔金斯以及会议主席、来自芝加哥的铁路公司高管本.海纳曼(Ben Heineman)。

总统在大宴会厅发表了简短演讲,为本次大会定下了谦逊的现实主义基调。他认为争取完全平等的斗争“并不要求正义的愤怒遭到压制”,谁也不应该“期望我们——即便同心协力——在一年或者四年内纠正几个世纪以来层层累积的一切错误”。然后他用一句话宣布了自己的立场:“我承诺要利用此生余下的时光与我所得到的才能为那些长期遭到剥夺的人们追求正义和机会。”闻听此言,全体参会人员全都起立鼓掌。总统陈述了自从塞尔玛以来的长期艰巨目标,听众们则在紧要之处前后十七次热烈鼓掌。在本次造访即将结束时,约翰逊还故意打破了一项忌讳。按照惯例,现任总统演讲结束后不能再安排其他演讲人登台发言。不过这一回约翰逊为了向民权先驱表示敬意,特意将他们当中的一位介绍到了讲台上。此人正是他的新任美国司法部副部长瑟古德.马歇尔,车队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于晚上10点32分返回白宫。麦克弗森写道:“在他的车灯映照下,他双眼圆睁,他的面孔几乎因为这场意外且完美的胜利所带来的快乐而熠熠生辉。这是他在总统任职期间的最后一次胜利。”

约翰逊策划了一场奇妙的休战。他从杜鲁门和肯尼迪那里继承了一位精明干练的少数族裔事务助理路易斯.马丁,此人在会议室里装上了安全监视器,还在走廊里派遣了散发夏威夷花环的迷人女大学生。松散的辩论结构促使大量代表针对种族问题做出了简短且不连贯的发言。来自三个州的洛克菲勒家族成员与数百名自身入狱志愿者以及民权义工摩肩接踵;詹姆斯.梅雷迪思与种族隔离主义者保罗.约翰逊州长先后发言,后者曾禁止他进入密西西比大学。《黑玉》杂志惊叹地看到“身材宛如巨塔”的波士顿凯尔特人队球员比尔.拉塞尔坐在J.H.杰克逊牧师身边,后者是金在芝加哥布道坛上的克星。(“你们为什么不纠察他?”昌西.埃斯克里奇向杰克逊的学生们打趣道)。一位代表提议对“美国头号不可触摸的神牛”J.埃德加.胡佛进行种族主义调查。另一位代表表示,只要越南战争开支从目前的140亿美元继续上升而且反贫困战争开支从目前的14亿美元继续下降,他就对美国的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会议工作人员引导行动议程远离了关于预算或者黑人家庭的敏感争议。《时代周刊》指出,这一安排使得丹尼尔.莫伊尼汉成为了“一个不被注意的沉默代表”。某位参会代表提出了关于越南问题的临时动议,联合国副大使詹姆斯.纳布里特(James Nabrit)当即宣布这项动议不符合程序,其他代表们以十比一的支持票数站在他这边。这件事为6月3日的《华盛顿邮报》提供了头版横幅标题:“权利会议拒绝越南撤军”。

记者们注意到,金在会议第二天开始的合影环节“明显缺席”。这一天他留在了酒店房间里,因为瑟古德.马歇尔的胜利演说深切伤害了他。这场演说一方面宣扬了法律的重要性,同时又否定了过去或者未来的非暴力运动:“我认为,黑人的历史表明,摆脱敌对的法律,并寻求新的、友好的法律的保障是非常重要的。”尽管马歇尔曾经蔑称金是“一个给成年人跑腿的小孩子”,并且至今仍然贬低他的“传教”游行无非扰乱了社会治安,但是累积的证据依然让金垂头丧气:为了维护官方对于自由的定义,他正在遭到闷杀。不过当手下员工恳求他尽快离开华盛顿时,金还是没有同意,因为他担心种族隔离主义者会抓住任何蛛丝马迹大做文章。他恢复了冷静,忍受了在代表当中“完全被忽视”的待遇。金的传记作者大卫.L.刘易斯(David L. Lewis)写道,“事实上,当他的妻子受邀献唱时,她比他更有资格宣称自己为会议做出了贡献。”

金回到家后向以便以谢教会的会众们宣讲了《以赛亚书》第61章,并且主张宗教的核心使命是“医好伤心的人”。(“你看,伤心不是一种身体状况,而是精神疲惫的状况。”)他命令阿拉巴马州领导大会员工在周二之前全部解散。在一周之前,另一场险胜初选在华莱士压倒性胜利的覆压下保留了一颗希望的种子:塔斯基吉的卢修斯.阿莫森(Lucius Amerson)同样赢得了民主党的党内提名。等到十一月他将会成为阿拉巴马州自从战后重建以来的第一位黑人治安官——他兴致勃勃地发誓,“如果我能找到愿意服务的合格白人”,他肯定会在自己的治安副官团队里面推行种族融合。除了他以外,同一批其他黑人候选人都因为恐惧与缺乏经验而纷纷败下阵来。极少垂头丧气的何西阿.威廉姆斯不愿意在失败的阴云下遭到芝加哥民权阵营的整合,与七十名带薪员工即兴创作了一首苦乐参半的离别赞歌:“再没有阿拉巴马,在我头上……”

6月4日星期六,金和柯瑞塔参观了亚特兰大著名的圣菲利普大教堂。1963年,这家教会的一所附属圣公会学校以马蒂.金的种族为由拒绝了他的三年级入学申请,从那以后这里一直是抗议的中心。此时还没有人知道这所学校的种族隔离政策将在1967年9月宣告结束。金们安慰了两位在门口完成了为期一周的抗议守夜活动的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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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罗伯特.肯尼迪在约翰内斯堡着陆。经过事先削减,他的考察团只剩下了两名助手。罗伯特预期自己反对种族隔离主张将会引起“宣传噱头”,为了预防这一点,南非政府取消了预订该航班的四十名美国记者的入境签证。政府发言人宣布,任何南非官员都不会在机场或者南非的其他地点会见罗伯特参议员。尽管如此,仍有一千五百人冲破机场玻璃门包围了这架飞机。高喊着“把他赶出去!”的嘲笑者与汹涌而来的崇拜者挤成一团,双方爆发了零星肢体冲突。崇拜者们争先恐后地与罗伯特热切握手,以至于将他的袖扣都扯了下来。他爬上一辆汽车的车顶发表了激动人心的讲话,主题是德兰士瓦与他所在的纽约州的边境定居者——包括“那些像我妻子一样的荷兰后裔”——之间的共同遗产。

在班图地区,席卷而来的贫困人口冲着罗伯特高喊“主人,主人”。十分尴尬的罗伯特恳求他们不要使用这个词。南非的公众舆论爆炸性地站在了支持罗伯特访问的这一边,迫使南非政府允许他会见了阿尔伯特.卢图利酋长。自从1959年以来,卢图利一直生活在正式的禁令之下,既不能搬家也不能与外界通信。种族隔离法规定,任何引用他的话的人都将被判处长期监禁。在德班附近的一处贫瘠农场,罗伯特向卢图利赠送了一台电池录音机以及一盘肯尼迪总统1963年6月11日的讲话磁带,当时总统认为种族隔离是一个“像圣经一样古老……像宪法一样明确”的道德问题。这次访问以及礼物的选择都是由阿拉德.洛温斯坦建议的,这位民主党活动家根据自己在南部非洲游历时的见闻心得提携了鲍勃.摩西,并且招募了数百名学生志愿者前往密西西比参加1964年的自由之夏运动。

洛温斯坦很清楚这段录音对于被迫处于新闻真空的卢图利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反过来说,亲身接触南非的社会环境同样令罗伯特大为着迷。他眼前这位马丁.路德.金之前唯一的黑人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的顽强风度也是令他着迷的因素之一。罗伯特起初决定访问南非主要是出于一时冲动逞强,就像他曾经扛着旗帜登上以他已故兄长命名的高山之巅那样。但他在日记当中留下了更加个人化的记述,例如卢斯利的眼神可以“同时展现出专注、坚强与受伤的气质”。他开始珍惜那些从最严酷的种族禁锢当中浮现出来的不可磨灭的脸庞。在纳塔尔大学,罗伯特直面了两万名白人学生的质疑与责难。有学生主张种族隔离根植于圣经权威,罗伯特闻言脱口而出:“那么万一上帝是黑人呢?”又有学生问他知不知道1885年宣布种族之间存在永久鸿沟的美国总统的名字,他耸了耸肩,露出一个好斗的笑容,“就是1888年被打倒的那个家伙。”*

*【即格罗弗.克利夫兰,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两度当选且任期不连续的总统,也是南北战争之后第一个当选总统的民主党人。1885至1889年是他的第一次任期。】

6月6日星期一,罗伯特飞过罗本岛,飞过正在岛上政治监狱服刑的纳尔逊.曼德拉的头顶,来到了开普敦。大学舞台上有一把空椅子,标志着曾经邀请他前来南非的全国学生领袖伊安.罗伯森(Ian Robertson)的位置。自从罗伯森发出请柬之后,南非政府就以串通共产主义的罪名对他下达了长达五年的人身限制禁令。这一天是开普敦大学一年一度的“学术与人类自由肯定日”,罗伯特面向一万五千名白人听众宣称:“我们以自由的名义站在这里。”他的讲话将“种族隔离的不平等”与从纽约到印度的仇恨苦难等量齐观——“这些确实是不同的罪恶,但是它们都源自人类的共同行为”——然后点明了在他看来最大的困难,也就是“徒劳的危险,认为单独一名男人或者女人对于世界上的各种弊端无能为力。”他还谈到了针对南非这个种族隔离据点的非暴力见证运动:“秉承无数不同的勇气与信念的行为塑造了人类历史。每当一个人为了一个理想而站起来,或者为了改善他人的命运而行动,或者为了反对不公正而出击,他就会发出一丝希望的涟漪……这些涟漪将会掀起一股洪流,足以扫除压迫与冥顽的最强大障壁。”

开普敦演讲激起了全世界的想象力。一位南非部长抗议道:“这个小瘪三认为他可以教训我们。”神学家雷因霍尔德.尼布尔从纽约发来“热情的赞赏”。《华盛顿邮报》则将他的“政治游猎”比作匈奴王阿提拉入侵罗马。敌对的美国杂志责备罗伯特加剧了种族分裂并且“试图与他能接触到的每一个非洲黑人握手”。从他的车顶上,在一片伸出的手的海洋中,罗伯特加入了自发的“我们必胜”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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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梅雷迪思也趁着白宫大会的机会发表了一则特立独行的声明,不过没能引起参会人员的主意。在喜来登.帕克酒店的新闻发布厅,他的一位帮手戏谑地挂出了一块牌子,声称梅雷迪思将要单枪匹马地进行一场“反对恐惧大进军”,这次活动的赞助机构则是一个临时编造出来的“保护詹姆斯.梅雷迪思世界委员会”。一位朋友担心梅雷迪思这么做是出于心烦意乱,因为此前他的回忆录造成的反响微不足道;其他人认为他对围绕自己的流言蜚语感到不满——传言声称这年春季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的成绩不佳。总而言之,他决心步行二百二十英里回到家乡。他如约来到旅程的预定起点孟菲斯市,并且于6月5日星期天离开皮博迪酒店,踏上了前往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的归乡之路。新闻报道描述了与他这份决心相匹配的怪癖。梅雷迪斯此行不比他在密西西比大学读书的时候,身边没有法警或者美国陆军的保护。他希望借此证明黑人现在即使在密西西比州也能自由通行。梅雷迪思头戴一顶黄色木髓头盔,手握一根象牙尖手杖,还从某位苏丹酋长赠送的礼物当中挑选了一根白色马尾巴带在身边。星期日当天他行进了十二英里,抵达了田纳西州的边界。第二天6月6日星期一又走了十四英里,来到了密西西比州赫尔南多附近。这时路边树林里突然爆出一声怪叫:“我只要詹姆斯.梅雷迪思一个人的命!”话音未落就见一位四十来岁的白人男子蹿出了树林,手里还提着一杆点一六口径自动霰弹枪。他这一嗓子吓跑了梅雷迪斯身边的随行人员,包括记者、一名白人圣公会牧师以及一名来自纽约的志愿宣传员。顷刻间只见此人冲着梅雷迪斯连开三枪,然后就向随行车上跳下来的十几名各路护卫警员举手投降,嘴里还叼着烟斗。德索托县治安官声称嫌疑人名叫奥布里.诺维尔(Aubrey Norvell),是一名五金承包商,案发时似乎喝醉了。美联社公告在下午6点33分插播了梅雷迪思的死亡消息,这条消息立刻被各路晚间广播散布开来。晚上7点08分的更正声称他正在接受手术,尚未脱离危险。

枪击发生后不出一小时,约翰逊总统就在得克萨斯州的自家农场谴责了“可怕的暴力行径”。司法部长卡岑巴赫承认现场有联邦调查局探员并且召开了一次晚间新闻发布会,讨论根据《投票权法案》进行联邦起诉的可能性:“詹姆斯.梅雷迪思不仅是一个朋友,也是一个勇敢的人。” 罗伯特.肯尼迪从南非斯泰伦博斯发出慰问电文,祝愿梅雷迪思完全康复。宗种委当晚成为了第一个公开发誓要在51号公路上的梅雷迪斯遇袭地点进行“反恐惧游行”的民权组织。在亚特兰大,领导大会也在辩论是否参加本次行动。安德鲁.杨不建议参与其中,因为金的员工已经捉襟见肘,还要“在芝加哥与这里之间两头跑”。何西阿.威廉姆斯一听这话当场翻脸,斥骂杨其实就是被密西西比州吓破了胆。杨事后回忆道:”他对我大发雷霆,因为他认为我对梅雷迪思中枪一事还不够愤怒。我们当时差点就动了手。”

多名领导大会成员在金的率领下搭乘6月7日星期二清晨的航班飞到了孟菲斯,杨拒绝与他们同行。早期纳什维尔学生运动的甘地主义导师詹姆斯.劳森牧师护送一行人穿过记者与聚集的朝圣人群进入鲍尔德医院,又穿过警方封锁线与焦虑的医务人员进入了梅雷迪斯的病房。当时外科医生已经从梅雷迪斯身上取出了大约七十颗霰弹,遍布在他的后背以及头皮上。眼下的他虽然昏昏沉沉,但是仍然脾气暴躁。金巧妙地结合了自己在教牧与政治领域的双重角色,赢得了梅雷迪思的首肯,随即离开医院开始了以伤者名义进行的悼念游行。劳森用旅行车装载了大量炸鸡充当游行途中的午餐。他带领车队重新进入密西西比州,然后二十一名游行者在人数相当的记者们面前走下车,冒着寂静午后的热浪,以昨天留下的血迹为标识,重新开始前行。走在最前排的是金、宗种委新任主席弗洛伊德.麦基西克(Floyd McKissick)以及非学委新任主席斯托克利.卡迈克尔。三人并肩行进,臂膀紧紧挽在一起。刚刚靠近第一座上坡,就看到一排密西西比州骑警等在坡顶上与他们对峙,命令他们离开道路。金惊讶地眨了眨眼,转而要求州骑警为他们提供保护。但是州骑警毫不啰嗦地把他和其他人全都推到了一边。“我们沿着大路从塞尔玛都走到蒙哥马利了,”金一边无济于事地抗议一边踉跄着向后退。紧接着州骑警们把克利夫兰.塞勒斯撞倒在地。卡迈克尔见状一时间火气攻心,忍不住就要冲着下手最凶狠的那名州骑警扑上去。但是金死死勾起胳膊肘,紧夹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脱身,并且大声招呼其他人赶紧过来帮忙按住他。

这场混战将会成为第二天头版新闻的亮点,但是游行队伍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并且不顾州骑警的皱眉注视,踩着道路边上的土地继续前进了六英里,抵达了一座牧场。劳森与何西阿.威廉姆斯主持了闭幕祈祷,然后人们就开始了惯常的相互挖苦。卡迈克尔表示一边与金跳交际舞一边打架确实不太容易,金则模仿平时的深沉布道语调笑称:“我以非暴力方式约束了斯托克利。” 卡迈克尔向金道歉,承认自己确实不该违反非暴力原则。不过他也提醒金,自己在“前线”已经待了六年,期间曾经多次被打得昏迷不醒,也曾多次被捕,但是从没报复过任何人。虽然卡迈克尔很清楚示威规程,也清楚记得不久前金曾祝贺他成为非学委领导人并且友好地提醒他今后在公开场合一定要谨言慎行,但是他依然认为这次联合游行有些无的放矢,因为就连游行目标都还没有确定。当天晚上一行人回到孟菲斯,在劳森主持的百年卫理会教堂举行了千人集会。行动目标不明确的问题在集会现场暴露无遗。协进会的罗伊.威尔金斯与城市联盟的惠特尼.杨提议联合起来支持约翰逊总统的1966年民权法案,但是麦基西克对于新法律、约翰逊的白宫会议——“我仍然认为这场会议遭到了操纵”——乃至自由女神全都嗤之以鼻:“他们应该打断那个小娘们的腿,把她扔进密西西比河!”这句话令全场听众为之绝倒。卡迈克尔表示他拒绝为了尚未交付的权利与保护去乞求当局,这一表态同样赢得了热烈掌声。查尔斯.埃弗斯干脆发誓要组建一支黑人武装为梅雷迪思报仇,“就像巴克.琼斯和蒂姆.麦考伊那样”——这两位是以枪法闻名的好莱坞牛仔形象。他的言论将全场气氛推向了高潮。见此情形,最后发言的金引领听众们回顾了伯明翰运动,从而成功地重新拾起了民权运动的非暴力主题。他温和而又尖锐地指出,公牛康纳警长总是很高兴看到黑人扔石头。“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掌握着通向暴力之心的地图”。

激烈的领导层辩论转移到了洛林汽车旅馆继续进行。到了午夜,罗伊.威尔金斯已经丧失了参加游行的任何一点意象,部分原因在于他无法忍受年轻人们全然不懂尊重,居然笑骂总统是“那只老猫约翰逊”。他在启程前往机场时说道:“金博士,我真为你感到难过。”惠特尼.杨很快就跟着他一起离开了。这天晚上金彻夜未眠,他的房间里挤满了资深民权活动家,从范妮.卢.哈默到律师查尔斯.摩根全都赶来参加商议。由于屋里实在太热,金身上只穿着一件吊带背心。何西阿.威廉姆斯与自卫执事团的创始人欧内斯特.托马斯(Ernest Thomas)扯着嗓子争执起来——“闭嘴,胖子!”托马斯喊道——争执主题是非暴力是否比武装自卫更需要胆量或者头脑。如此棘手的话题为当晚奠定了令人生畏的基调。

周三上午,金带着妥协之后的示威议程再次来到鲍尔德医院,此时梅雷迪思依旧虚弱得坐不起来,但是依然咄咄逼人。金提出这次示威可以通过指挥链来领导,由梅雷迪斯本人确定行动方针,传达给其他人分层执行。但是梅雷迪斯坚持认为这次游行要么不搞,要搞就得他说了算。正当两人你来我往地相互拉锯时,一位医院行政人员突然走进病房,激动地要求梅雷迪思在五分钟之内出院,因为医院遭到了三K党的威胁。这一横生枝节陡然逆转了两人扮演的角色。刚才一直苦口婆心的金提高嗓门,大声申斥院方的懦弱行径,居然要“驱逐”一名重伤未愈的伤号;梅雷迪思却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而是叫来了轮椅,然后就让金将他推到了电视摄像机的灯光面前。他断断续续地表示自己觉得很丢人,居然会被一名业余枪手偷袭得手。他声称自己上路的时候原本随身带了一支手枪,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在一场暴雨当中将这支枪送给了随行的一位摄影记者。如果周一当天他随身携带的是枪支而不是《圣经》,那么他不用别人帮忙就能打发掉诺维尔。然后梅雷迪思就在轮椅上休克了过去。医生们赶紧展开抢救,记者们则看到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三个朋友把他拖离了喧闹的现场”,坐飞机回到纽约。

尽管梅雷迪思的授权并不稳固,但是游行还是重新开始了。周三当天下午队伍仅仅走了三英里。斯坦利.利维森认为,尽管存在各种难以克服的障碍——缺乏后勤准备,没有联邦保护,也没有足以服人的理由让志愿者走完四倍于塞尔玛游行的路程——但是游行的前景依然很乐观,“它将逐渐壮大”,以至于成为一场“小塞尔玛”。到了星期四,游行队伍规模增加到208人,走完了九英里。金在路上停下来宣布了一则不幸的消息:一位加入他们的当地佃农刚刚死于心脏病发作。他飞往芝加哥开会并且及时返回,在密西西比州埃尼德市主持了这位阿米斯蒂德.菲普斯(Armistead Phipps)的葬礼。金首先道歉说他以前从未不穿“适当的牧师装束”就站到布道坛上,然后向追悼人员表示他们通过菲普斯的人头税收据以及他的州自民党党员卡确认了遗体的身份。换句话说,“这是个不害怕的人。”

葬礼结束后,一行人继续上路。参加葬礼的吊唁人员跟着金、卡迈克尔以及其他非学委员工走了很久。他们特意绕远路经过了几座乡村法院,帮助聚集在一起的旁观者进行选民登记,还为一位名叫埃德.冯德伦(Ed Fondren)的一百零四岁老农顺利拿到平生第一张选民卡而庆祝——冯德伦年老体弱腿脚不灵,全靠邻居搀扶着才走出法院。事后金抱怨说这一路上他仅仅与查尔斯.埃弗斯产生过私人摩擦,因为他在路边演讲当中声称渴望与三K党一决高下。正是类似这样的夸夸其谈为查尔斯在纳奇兹建立了政治基础,不过金最终与他翻脸并非因为政见不合,而是因为他觉得查尔斯太过虚伪。他尖锐地指出:“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那么不妨首先从射杀德.拉.贝科威茨开始。” 他提醒查尔斯,杀害他兄弟梅德加的三K党徒“今天正在密西西比州活得好好的”,而且距离游行路线并不远。

6月10日星期五,纳奇兹的三K党徒组织了几次刺杀金的机会主义阴谋。比方说当地有一个“棉口蛇帮”,成员包括克劳德.富勒(Claude Fuller)、詹姆斯.琼斯(James Jones)和欧内斯特.阿凡茨(Ernest Avants),这三人随便找了一个名叫本.切斯特.怀特(Ben Chester White)的六十五岁农场看守,借口要雇用他干点杂活。他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老爹”,以此麻痹怀特的警惕性,然后开车将他带到了镇外的一座小桥上。在那里他们拿出了一支手枪、一架卡宾枪以及一杆霰弹枪。他们的计划是来一场壮观的私刑,将金从密西西比州北部的游行吸引到纳奇兹。“上帝啊!”怀特哀求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才会有这种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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