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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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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62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62

‘中达’海难事件—第三日 领事(2)

声明:本书所有人物,机构,团体,组织,地理,工具等等之名称皆为架空,请勿联想。

我在房间门口招手叫小胖,高军,小陈出来,他们满脸疑惑地问什么事,我神秘地笑着说是好事,没想到这使劫后余生,仍然惊魂未定的他们加重了疑虑,迟疑着不敢出来,故意在房间里磨蹭。他们对我的不信感使一直以诚相待我感到很失望也很气愤,重重的推开拉门,没好气地喊了声:“去买衣服。”三人这才如覆重释般地,挤到门口,穿上拖鞋,步履轻快地随菊池噔噔噔跑下楼去。剩下的两人倚在被子上,如同见到邻人兴高采烈地抽中了六合彩般,满脸是沮丧和毫不掩饰的嫉妒。我见他们这样,有些生气便生硬地甩下一句:“他们回来,就接你们去买,都拉不下。”说罢关上拉门,扭头便走。

我坐在助手席上,还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逢人且说半句话,不可抛却一片心’这话刘军奉为治理名言,我却一直认为太过世故,绝不把它当做我的为人处事之道,可我的一片热心却刚刚遭到了怀疑和冷遇,自己的辛劳却没有换来船员们丝毫的信任,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愤愤不平了。

菊池看出我心情不好,就没有搭话,身后的三人也都沉默着,好奇地看着窗外的街景,车内只回荡着我急促而沉重的咳嗽声。

我应该原谅他们肆无忌惮的怀疑,应该以怜悯之心,宽容地对待这些海难幸存者;因为,事故使他们失去了所有,所以他们本能的对物质显得更贪婪;朝夕相处的同伴的惨死,更使他们心理变得脆弱无比,对隐约觉察到的潜在危机会产生条件反射般的过度自我保护意识,因此也就产生了对外人的不信感。

我转过头,笑着问:“小陈,你在船上做什么。”

小陈依旧是那种狐疑的眼神,他谨慎地答道:“只是水手,是实习的。”

我又问:“那高军你呢?”

高军犹豫着刚要开口,小胖抢先替他答了:“他是二管轮,地位仅次于老轨。”

高军忙补充道:“我也是今年刚考上的,上次回国才拿的证。”

我‘哦’了一声,明知故问道:“原来做海员也要考试,持证上岗啊?”

高军很专业地解释道:“我也是上船后,先从实习生做起,有三年经验后才有考试资格,考试合格了就能做三管,之后再积累经验,再考,越往上审查越严,考试越难过,能做到老轨,没个2,30年经验,怕是下不来;机舱里什么东西坏了,你修不好,总不能打电话跟老板说,这个我不会弄吧。”

我在麥町公司的时候还真遇到过一个这样的老轨,可怜巴巴地打电话给我,说话底气都不足了:“吴先生,这个图我没见过,这个说实话,我弄不了。”无论我怎么鼓励,他都是不肯动一下机器。最后无奈,我把情况汇报给老板,老板怒气冲冲地喊道:“让他修,这都不会,他算什么老轨。”

想到这,我更加惋惜那位如今躺在冷库里的老轨了——难道真是天妒英才。

我对倚在窗边沉默不语的小陈开玩笑说:“小陈,你什么时候能做到高军的二管轮呢?”

小陈被我逗笑了,很灿烂,爽快地答道:“吴哥你弄错了,水手是甲板部的,二管轮是机舱部的,我和小胖他们分属不同部门,我要做也只能做甲板上的大副,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话不吉利,连忙止住了嘴。

我想避开遇难的二副把话题继续下去,就接着问道:“听说海事大学的毕业生上了船就能直接当上三副?”

后面三人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能’‘不能’‘好像是’‘大概是’之类的词语充斥在车内,驾车的菊池也好奇地凑热闹,张大嘴,努力地学着后排,发出走调的‘能’,‘大概’之类的词语,逗得三人笑成一片。这正是我要的效果,我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菊池正来劲儿的说着怪腔怪调的中国话,他的手机响了。戴上耳机简单应答几句之后,他挂下电话,一脸喜色对我说:“关门海峡单侧解除封锁,堵塞的船可以陆续通航了,就在刚才,是山本前辈在第一时间知道的消息。”

我也很高兴,这个消息让我背上沉重的枷锁又减轻了不少——毕竟由于自己公司的沉船堵塞了那么重要的黄金水道,让几百艘船进不得,出不得,停在附近无所事事,总会有一种罪恶感,即便那不是我的错。

我称赞道:“这位山本先生倒是个通天的人物啊。”

菊池忙答道:“通天倒不敢说,消息灵通是一定的了,怎么说他都是之前门司港运局的官僚,退职不过几年,在各处港口的人脉还是有的。”

我听了更感兴趣了:“倒是想和山本先生认识一下,好好向他请教请教。”

菊池笑道:“这个容易,他也算是我海运的老师——我看,就安排在今晚吧,正好是周末。”

菊池的效率让我猝不及防,不过,是褒义的猝不及防。

心情舒畅,身体也跟着轻松了许多,闭着眼睛回忆起了不久前在NHK音乐大厅的那场纪念莫扎特诞辰250周年音乐会,指挥欢快地挥动着指挥棒,几乎要随着乐声起舞的样子;自己的耳边回响起了那轻快的旋律,伴随着脑海中的旋律,我用指尖轻轻敲击着大腿,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汽车停在一栋浅灰色的小楼旁,小楼建在陡峭的山坡上,周围绿树成荫,鸟语不住。我们费力地爬到楼前,小楼的正面郑重的阳文写着三个肃穆的黑体大字——永善社。没错,这里是殡仪馆,是我在车里要求菊池先到这里来,看一看遇难者的。

工作人员早有准备,将我们引进地下室,走到一道铁门前,恭敬地施礼要我们稍候,铁门被打开了,工作人员闪身而入,随即门又被关上了。身后的三人表情很复杂的凝重,菊池依旧在近处走来走去。门开了,一只戴白手套的手示意请进。我领头迈进了房间,内心忐忑,手脚冰冷。三人也按船上的级别大小鱼贯而入。

实习生被包裹在银色的裹尸袋里,拉链被拉到胸部,周围堆满了冰块。他半张着嘴,嘴里也给塞满了细碎的冰块,一条手臂向上弯曲着,遮挡着自己的前额。他应该是从机舱跑到登上甲板的舷梯中途死亡的,被打捞上来时,身上还穿着机舱里唯一的救生衣;而死在机舱里的老轨什么都没有,他把生还的机会让给了自己的部下,他为什么这样做?——据小胖说,因为老轨是那个实习生的舅舅,刚把他带上船不到一个月。——姐姐把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他,不这么做,他没法向自己的姐姐交代,他怎能面对姐姐丧子的悲痛。即便是凭着自己多年航海经验能够侥幸逃脱死亡,又怎能逃脱自己内心无尽的自责。

第二具是二副的遗体,银色的裹尸袋右上角清晰地写着他的名字×××,他在‘七尾’发动机事故时,向我汇报船只航行数据的声音还在鲜明地在耳边萦绕,可这三个字已经变成了冰冷的符号。他的刚刚举办完婚礼,妻子也已经有了身孕,他的孩子注定在出生前就失去了父亲——在冰冷的异国他乡,他的父亲为了生存,命运不济,力竭而亡。

来的仓促,没有什么供品,小胖三人把带来的桔子整齐地摆放在供桌上,对着表情肃穆地遗体深深鞠躬三次。

老轨的遗体停放在小仓,前往小仓的一个小时里,车内是死一般的沉寂,耳边只有汽车疾速行驶的破风之声和轮胎碾压地面的沙沙声。后视镜里,三人都在木然的望着窗外,想着各自的心事。

老轨的遗体也被同样套上了银色的裹尸袋,手臂依旧僵硬地弯曲着,遗容还是那么安详——或者说是绝望。

小胖失声痛哭,他说老轨是个好人,在机舱里就对他好,要不是那天轮班,他肯定也躺在这里了。悲戚之声令高军和小陈也为之动容。

四人红着眼睛走出了殡仪馆。

小仓的HOME CENTER很宽阔,货架间的过道几乎可以通过一辆卡车。三人各持一辆手推车,不住地向里面搬运各种各样的物品——食物,服装,鞋子,饮料,洗漱用品,甚至回国用的皮箱。

菊池和我站在附近准备随时替他们翻译或是指点方位。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女子提着挎篮,从我面前走过,径直走到菊池面前,和他说了几句话后,两人有说有笑地互相鞠躬分开了。我好奇地走近菊池,问道:“熟人?在这种地方遇到,可真难得呀。”菊池笑着摇摇头,用轻佻的口吻说道:“她想泡我,被我拒绝了。”

明显的谎言,可我还是故作疑惑地说道:“咦,奇怪,她可是先从我面前经过的,怎么——”

“可能是我比较帅吧。”他眨眨眼睛,显然说的话连自己都不相信了。

我终于忍不住揭穿了他的谎言,指着他那件深蓝色的夹克衫,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一直戴着的手机耳机,大笑道:“她是把你当成商场的工作人员,问事情吧。”

菊池也大笑道:“吴桑,说真的,年轻时候我挺帅的,毕业那年我得到不少第二个纽扣呢,可惜现在一个也找不到了。”他露出一脸的惆怅。

“被你老婆偷着扔掉了吧——”我正要接着和他开玩笑,手机在腰间触电一样的振动起来。

是老板的电话,嘈杂的大卖场里,我听不大清楚他的山东普通话,所以把手机按在耳朵上,边听,边向外跑。

他在电话里说:“——小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用再加什么请示了——我这就去日本——资料我都拿着,船员嘛——”

我想不能让他唱独角戏,便大声说道:“老板你放心,我会处理好这里的事情,现在我正在领船员买他们的衣服,反正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是让船员满意,二是给公司省钱。”

老板似乎听得一清二楚,连声赞道:“对,对,对,就这么办,我马上就到日本了——你不用担心——放开干。”

我忙问:“老板你几号的飞机。”

电话里一阵忙音,他可能受不了这边的嘈杂,挂了电话。

毕竟自己的工作得到了肯定,我兴奋异常,环顾四周,想找到菊池和三名船员,这时我才发现,和老板通话这么长的时间,自己还没跑到收银台,离门口还有一大段距离——这里简直是超超级大卖场。

由于事先没有计划,所以购物时间比预想的长了好多,加上高军身材魁梧,又对自己的衣着很挑剔,所以满意的款式里总没有合适的尺寸,而能穿进去的衣服他又认为不合自己的品位。因此,三个小时后,因长时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等待而导致疲惫不堪的菊池和我终于盼来了意犹未尽的三人推车走到收银台,我长舒一口气,拿着一本塑料名片薄排在了他们后边,菊池见了,劈手夺过名片薄仍在了前面的推车里,我笑着又拣了回来——我还不至于去占这样的便宜。

驱车回到门司的船员会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今晚有约好了山本先生,显然无法送另外两人购物去了。三人把大包小包搬入会馆后,我扔下一句:“过会儿回来。”就让菊池开车走了。

会面的地点是一家高级寿司店,山本先生从门前的竹林中恭迎出来。他中等身材,团脸稍胖,年纪约五十上下。见到我满脸和善地笑着,几步过来,恭敬地深深鞠躬,一边说:“让您百忙之中,特地赶过来,真是抱歉。”我也赶紧鞠躬施礼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我俩互换了名片,我仔细一看,原来这位山本先生是××海运公司湾港部的部长,公司规模不知道,可看这名片的质地,他的言谈举止,山本先生倒像个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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