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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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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59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59

‘中达’海难事件—第二日 北九州 门司港(2)

声明:本书所有人物,机构,团体,组织,地理,工具等等之名称皆为架空,请勿联想。

我嘴里嚼着美味的巧克力,手上整理着‘中达’的资料,慢慢地脑子里终于理出点头绪来,可这刚刚理顺的头绪又被混沌的思维搅乱,成了一团揉烂的乱麻。疲惫不堪的我无可奈何地摘下眼镜,靠在椅背上,强迫自己闭目养神起来。

福冈居然是坏天气。天阴沉沉,世界仿佛被挤压得狭小了许多;连绵的秋雨,从空中缓缓而至,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机场大厅的深蓝色玻璃,又顺势滑下,滑出一道弯弯曲曲,毫无规则的水痕,却听不到半点声响。

我站在门口,拨通了菊池的电话。一阵‘嘟嘟’声之后,我看见正面一个矮小结实,浓眉大眼的汉子,一手撑着大号的塑料透明雨伞,另一只手攥着手机不停地大幅挥动,面色凝重地向我走来——是菊池,典型的九州男子。

上了车之后,我俩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车内只回响着雨刷单调的声音。

银灰色的子弹头穿雨雾,轻盈快捷地通过了高速公路收费站,汽车开始加速,变换车道。之后,车内又响起了雨刷单调的声音。

菊池开口说话了:“又发现一具遗体,下午一点左右,现在停放在海边,海上保安部的人正在检验尸体。”

对于经历了这么长时间海难的失踪者来说,死亡,也许是一种解脱,他可以不必再经受更多的痛苦和恐惧了。

我问道:“两具遗体都是在哪里发现的?”

“第一具是在右侧靠近船尾的船舷处,另一具是在机舱通往甲板的楼梯过道上。”

我可以从他简短的叙述中推断出两人生前强烈的求生欲望,和在黑暗中无望的挣扎。

我的眼睛有些湿了,问道:“现在搜救情况进展得怎么样?”

“还在继续,海面上几艘巡逻艇不停地搜索,水下也派出了潜水员逐处检查船体各个部位。”

我拿处山田的手机向那位安保副总通报了自己正在赶往事故现场的路上,并且得知已有两名遇难者遗体被打捞上岸的消息。

副总用一口浓郁纯正且疾速的山东方言,让我原本因缺乏睡眠而混沌不清的脑子愈加混乱,虽然山东是我的祖籍,可是在我的基因里似乎不存在掌握乡音的天赋,因此他的指示我只猜到了一个模糊的大概——遗体要马上就地火化,之前着正装拍照存证,骨灰照片则在近期内邮寄至公司船只经常靠泊的港口,由当地代理交予本公司船长带回国。我又问,沉船打捞怎么办。他回答道:“这有另一个部门和保险公司交涉,有了消息自然会通知你的。”

含混不清的猜度式沟通就此结束,我舒了口气,想闭上眼,睡一会儿——福冈到门司港应该还有很远。

菊池从侧面伸手递来一本小册子,我一看封面写着‘海难审判概述’。菊池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对我说:“吴桑,你翻开第一页,看一下。”我翻了开封面,见它的背面用图表形象地说明了海事审判的流程,我一边用指尖指点着图表的流向,极力控制着混乱的大脑向四处飘逸的思维,一边听着菊池的讲解;“像陆地上一样,碰上汽车事故,先要由警察询问双方的当事人;这回是在海上,就由海上保安厅先控制住肇事船只的责任人,并听取两方面对事故过程的陈述,之后先交由地方法院进行刑事裁决,可能要3个月才能进行判决,如果对方上诉,判决要拖延到半年或一年后也说不定;之后呢,还有地方海难法院另行裁决,过程都差不多,得出的却是对当事人所要承担民事责任的判决。即便是两方裁决同时进行,恐怕最快也要3个多月以后才能得出结论,这还是在完全顺利的条件下。总而言之,这次事故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他说完用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

我听得心烦意乱,阖上画册,斜倚着车门,望着车窗外的阴雨,目光所致的极远处,出现了影影绰绰,忽隐忽现而又连绵不绝,模糊不清的物体——是森林?是群山?还是怒涛汹涌的大海?抑或是我真的又出现了幻觉。

菊池间我沉默不语,在旁边又打开了话头。

“打捞沉船是个大问题,也是门司海上保安部最关心的问题,船沉在海底,大小船只都不能通过,一直封锁下去——关门海峡的重要性你也知道,所以还得请吴桑催促贵公司立即和保险公司接触,快速拿出打捞方案,‘中达’应该有P&I保险的——”

“有的,有的,没有那保险怎么进日本海呢?”睡眠不足使我变得有些不耐烦了。

菊池却毫不顾忌地继续说下去,“还有油污和漂浮物的问题——”

“这些我刚才都和总公司反映了,有了结果他们会马上通知我的。”我又把头扭向车窗,看着外面,心乱如麻。

门司海上保安部的会客室出乎意料的简陋:几张凌乱的办公桌之间,好像强行挤进去似的,摆放了两组沙发和一张矮桌,沙发已经有几处龟裂,露出了淡黄的海绵;矮桌的边角也有几处掉了漆,露出了白森森的原木。桌上摆着烟皿和一套银色的咖啡具。

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过来给我们倒了两杯咖啡,指着桌上的咖啡具说了声:“请随意。”便转身开了。

我肚子很饿,浑身无力,于是在咖啡里加了大量的奶和糖,刚端起杯子,对面走过来两个人,从周围人的神色上判断,这两位是大人物,便放下杯子,和菊池一同起身施礼。

结果名片,果然,左边那位矮胖的中年人是海上救难课课长——就是昨晚在电话里要船体结构图的那位;右边的是救难课搜救组组长——也就是说两具遗体都是在他的指挥下发现并打捞出海的。

看着名片,一股敬佩,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立即端正了坐姿,双手恭谨地伏在大腿上,目光不断谨慎的在两人之间游移着。

那个组长年轻一些,看着我紧张的样子笑了笑,挥一下手说:“放松,不要太拘束了,——”他卡壳了,因为没记住我的名字,也没接到我的名片。

我连忙掏出‘名片’——那是临走时李燕拿出她自己的名片,叫我遇到需要的场合用这个来应付一下,因为我还在试用期,所以公司没给印制名片。这家公司仅仅只是在这种事情上总做得中规中矩,可圈可点的,令人大惑不解,叹为观止。我在飞机上用碳素笔一张张划掉李燕的名字,然后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好自己的大名,并标好假名。

向两人恭谨地双手呈上不伦不类的‘名片’,同时在一次介绍自己姓‘吴’。

“吴桑抽烟吗?”再次坐正时,双方都显得轻松了一些,组长适时地问了一句,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七星‘,抽出一支,衔在嘴角,一只手伸到怀里四处摸索打火机。

我点点头,并对眼前这位搜索组长的搜索能力产生了怀疑,迅速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伸了出去,替他点燃了。他冲我一笑,面色和气多了。我见课长,菊池都纷纷拿出烟来,就毫不客气地从皮包里掏出自己的最爱‘10mg MILDSEVEN’,点燃后猛吸一大口,然后舒服让烟雾慢慢从鼻孔自然飘散出来。

菊池笑着说:“吴桑看起来是个老烟民了,飞机上加车上,一支也没吸,足有4个小时,真够有忍耐力的啊。”

他的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气氛缓和了许多。

组长先向我介绍了一下搜救情况,说现在风大浪急,有加上连绵的秋雨,搜救阻碍很大,不过仍然坚持,白天直升机加巡逻艇,夜晚巡逻艇的24小时搜救态势,现在还有潜水员在水下不间断的搜索着,那两具遗体分别是今早和午后被潜水员发现,并被直升机打捞上岸的。

趁着他长篇大论的间隙,我慎重地问了一句:“那两名死者的姓名确认了吗?”

“当然。”他点点头,衔着烟,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张纸转身过来,递给我。“都是经过船长确认过的。”

我看那英文拼写的姓名,分明是二副和机舱里的实习生;也就是说,老轨(船上对轮机长的称呼,所有的中国海员都是这么称呼大管轮的)现在还在海里——我心猛地一跳,脑海中又浮现了他在‘七尾’修发动机时,20几个小时不眠不休,手被机器夹伤的事儿来。

一名海上保安部的官员拿着一页纸走到课长旁边,轻声耳语了几句。课长点点头,接过那页纸,转给了我说:“今早传真过来的这份加油记录表有几个数字不清晰,请你在和公司确认一下。”他指了指门口,:“这里太乱,你可以到外面去打电话。”

我拨通了‘中通’的电话。船长先发制人地问道:“小吴,你在哪里?”

我没懂他的意思,如实地回答道:“在门司海上保安部谈事情。”

他的声音立刻有了警觉:“是‘中达’被撞沉的事吧?”

我这才想起,他的船也堵在关门海峡附近,沉船的事情肯定早就知道了。这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是,正在谈。”

他压低了声音问:“没了几个?”他神神秘秘问法引起了我的警惕。这个“没”显得寓意深刻。——公司的船员大多出身山东和福建沿海部的农村,皆为相互介绍而来,因此在船上船员互为乡党,亲属的现象非常普遍。如果今天我在这里多说或说错一句话,那么对公司或是遇难者家属不利的流言就会在明天传遍整个公司和船员的乡里。

所以我含糊地答道:“我刚到,现在情况还不清楚,正在查呢。”他还要开口问,被我急忙把话题岔开:“船长,你看上次你们在釜山加油的记录表还有吧。”我听见一阵跑下舷梯的声响。接着是船长喘着粗气问道:“有,怎么着?”

“我这份里面有几个数字不清,麻烦你帮我对一下。”

我确认无误之后,对着手机,说了句‘谢谢’,迅速关掉电话,给船长来个猝不及防。

返回室内时,会客室只剩下组长和菊池,两人谈得热火聊天。见我进来,便止住嘴,菊池示意我坐下,告诉我组长由几件事情请船东和总代理协助一下。我坐稳后,爽快地答应:“你说罢,能做的我们一定尽力配合。”说罢,又点燃了一支烟——最近烟瘾越来越大了。

第一件是海上保安部需要‘中达’轮的整版设计图复印件,这个买船的时候是卖家必须提供的资料,总公司肯定有。——我点头说:“是,我们有,马上按地址邮寄过来。”

第二件是立即要求公司催促保险公司启动赔偿程序,火速派海事律师来调查情况,以便能够快速启动资金,尽早将沉船打捞上来,不然关门海峡无法全面通航,即便绕行通航,万吨轮通过时,也有船底被沉船擦碰,再次造成重大事故的危险。——我点头说:“好,这个我会立即敦促总公司的。”

第三件是遇难者遗体的问题,组长拿出一张名片对着我推过来,说:“我和这家殡仪馆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之所以向你们推荐,是因为这家‘永善社’是本地最大的,冷库的状态也是最好的。”我点点头,对菊池说:“那就用这家吧。”

“还有——”组长搔搔头说道,:“遗体要尽快处理,你看看眼下这温度,这湿度,很容易腐败的;遗体是就地火化还是等家属来日本再火化,或者是把遗体运回中国,这都需要你们公司尽快做出决定。”

“立即火化,这是刚才总公司的决定。”我想起了在车上与副总的通话。

“有书面的证明吗?”

我摇摇头,那通话我连录音都没有。

“那就不行了。”组长全身瘫坐在沙发上,“不光是公司的书面证明,我们还要家属的证明,说明他们同意三种处理方法中的一种。”

我心里盘算着怎么让他们出具证明。

“还有,在有关于遗体的处理方法切实无误地通知海上保安部之前,幸存的7名船员不可随意活动。”

这是什么,软禁?把他们当成了人质?来要挟我快速处理遗体?

可我只能重重点头,说了声:“明白了。”

第三具遗体打捞出来了——是轮机长,是敬业的老轨,我从沙发上猛地跳了起来。

组长从容起身问我和菊池要不要去看看,语气里充满着司空见惯后的平淡无奇。

我没管菊池,狠狠地点点头:“却,一定要去。”

菊池一脸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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