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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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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57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57

‘中达’海难事件—第一日

声明:本书所有人物,机构,团体,组织,地理,工具等等之名称皆为架空,请勿联想。

睡眠的大幅减少既是躁狂症的表现,同时又是诱发躁狂的主要原因之一。

怎么可能,沉船这么重大的事故怎么会叫我遇上——我拿着电话呆坐了片刻,直到菊池在那边大喊‘喂,喂’才猛然醒悟过来,定定神,镇定地问菊池:“确定吗?”

菊池的身边一阵巨大的噪声呼啸而过,听起来像是一辆大货车飞驰而过,显然他在高速公路上。我听到他几近吼叫的声音:“确定,整个门司港海运相关的机构都受到无线电通报了,这个消息是我在那边的一个朋友转告的,事故据说发生在8点多。”

我明知这个菊池没有一定的把握不会胡乱向我这个总代理通报这种坏消息的,但还是刻意地去怀疑:“那么是哪条船。”公司大多数船舶出入濑户内海都要经过关门海峡。

“船名是——稍等——嗯,Z_H_A_O_L_I_A_N_Y_I,所属代理公司为××海运株式会社。”他每个字母一顿,清晰地通报了船名。

公司名倒是和我们的对上了,可这船名?从未听说过,绝对不是我公司的。思虑片刻我忽然明白了:“菊池君,那恐怕是人名。”

菊池在那边连连说:“对,对,也许是和朋友联络时搞错了。这样,我在试着联系一下那边,请再稍等一会儿。”

我打开电脑,插上U盘,在公司的文件夹里,仔细地检查者每一艘船的船员名单——那多半是某个船长的名字,我在心中祈祷着,那个船长不隶属于我们公司,同时在心中还有个刻毒的想法——即便是,最好也是李燕代理的船。

我刚打开第五艘的船员名单文件,菊池来电话了:“刚才又确认一遍,船名应是Z_H_O_N_G D_A。”他又一字一顿地清晰复述了一遍,我的心一下沉了,‘ZHONG DA —中达轮’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就在整整一周前,我曾用了24小时,无数次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一周前,它在‘七尾“努力摆脱了触礁的厄运,一周后,却又在关门海峡毫无前兆地沉没了,这难道是它的宿命吗?

菊池听我沉默不语,以为信息还不够充分,他接着开始追加:“本船出发港为德岛,船员10名——”

“是我的船,船员现在怎么样。”人命关天,我脑海中开始盘旋这四个字;就在不久前,我还在和山田闲聊时听他说过,几年前他所在公司的船员失足落海,被飞速转动的船桨活活拍打死,打捞上来的遗体碎块,在码头上拼凑在一起,家属远远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场面惨不忍睹。当时我还半开玩笑地问道,你没有勇气接受这些残酷和痛苦所以决意不沾手海运事务?没想到他居然表情肃穆地重重点了下头。

我的生命中能否承受那样的惨痛?今天,是我的试炼。

“10名中有7名被救助,另外三名失踪。”我知道海难事故中失踪意味着什么。现在室外的温度不到15度。人如果赤身浸泡在低于25度的海水里,2个小时后就会被活活冻死。如果对这些数字没有感觉,可以回想一下《泰坦尼克》中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人像冻成冰棍儿一样在海水里漂浮的情景。

“3人的名字知道吗?”

“我这里没有。”

“沉没的具体原因呢?”

“目前还不太清楚,不过你可以询问一下门司海上保安部,他们那里知道得最详细,你有电话吗。”

“你给我吧。”

他随口说出了救难课的电话,我刚想挂。却被他拦住了。

“等一等,吴桑,处理这种事件需要地方代理的。”——我明白了他的意图,当即委托他为此次事件的分代理,他答应了一声,说正在路上,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出事地点。——这些地头蛇,嗅觉灵敏的很。

我拨通了门司海上保安部海上救难课的电话,简短的介绍了自己,焦急地询问沉船的情况。对面那位值班员像背课文一样:“此次事件事故双方为渔船‘大庆68丸‘和杂货船‘中达’轮,‘大庆68丸’船头受损,船员无恙,‘中达’轮沉没,7人被救,3人失踪,目前正出动9艘巡逻艇和1架直升机搜救失踪人员。”

事件又一次得到了证实,它已经由遥远的传说变成了现实,2,3个小时前我还在悠然闲适地品尝着美食与秀色,现在却要面对血淋淋的炼狱,上天难道总要这样反覆无常吗?

我不住地咳嗽,涨红了脸,憋着气问道:“请告诉我失踪人员的名字。”我听见一阵‘唏嗦’的翻纸声之后,那人也是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地说出:“轮机长×××,二副×××,海员×××。”

轮机长就是那次发动机事件的维修者,他为此还负伤了;二副在那天向我回报了当日最后一次船只动态。现在我还能清楚的回想起他的声音。

“两船为什么会相撞?”我又问道

“据现在的询问结果分析,由西向东的渔船,由于在向目的地下关方向左转时,不慎撞击到货船的左舷,货船迅速大量进水,据船长称,不到三分钟就沉没了。”

“渔船的吨位有多少?”我很奇怪,足有1400吨的‘中达’怎么会那么快沉没。

“据现在的情报为296吨。”——我更诧异了,简直像一个羸弱的小孩一拳击死了一名彪形大汉一样不可思议。

“那是哪一方的责任呢?”我有些愤愤不平了。

“吴桑,现在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要紧的是大家一起合力救人。”他平心静气而又言之有理。

我连连答道:“是,是,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一定竭尽全力。”——我羞红了脸,因为自己鲁莽的发言。

挂了电话,我想得立即向总公司汇报,可公司配发的手机还没开通国际电话业务——因为我还在试用期。

所以,我想到了李燕——虽然我不想在这时听到他的声音,也不能确保她可以完整正确地转述事件的关键信息,可是现在别无他法。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在电波传送不到的地方’,她的习惯保持得很好,很固执。

“这个婊子。”我扬起了电话,差点儿然它成了我愤怒的牺牲品。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BRASTEL’国际电话卡上还有些余额,拨号一查,还有30分钟。我转怒为喜,拨通了上次那位负责安保的副总的电话。

听完我的讲述之后,他甩给我一句话:“这事儿我得问一下我老板,你明天写份简报给我。”

菊池准时到达了。现在人员已经被转移到了他安排的船员会馆,并给船长配备了手机以备联络。我真的很佩服他,他不仅稳重,谨慎,而且有效率,精明能干,总之,海运代理的优点他都具有。

我要求菊池保障幸存船员的吃住等基本生活需要,并要同船长通话,菊池又一次随口说出了号码——好像这个号码他已经用过多年一般,令人钦佩的记忆力。

船长还记得我,第一句话就是:“小吴哇,3人没找找,船不到3分就沉了,我是最后一个跳海的——”他还没说完,电话里传来一阵嘈杂声,船长被叫走了。

半个小时后,菊池又来电话,说今天是简单的询问,他正送船长会住处,明天他会接船长和大副再来海上保安部继续接受询问的,所以就从船员会馆直接回去了。我对他真挚地道了声辛苦,并请他注意身体。他淡然地说了句,应该的,我是敬佩吴桑的为人才这么做的,语气中显露出无限的疲惫。

我亮着灯,靠在墙角,没敢睡,因为总公司那边还没有消息。

又过了半个小时,老板来了电话,要和船长联系,我给了他号码。

继续靠在墙角等待,我很困了,可是我必须等。

时间已经快两点了,应该不会有事了,想到明天必定是一片混乱,所以要睡个好觉,积蓄充沛的精力,我吃下了2片安眠药。

睡眠好似个黑洞一般,我迷糊着刚刚陷入到它的边上,就像被某种声响或是景象惊走,飘逸着远离了那个黑洞;睡眠又像是随风飘荡的游丝,在脑海中若即若离。

头脑刚有些混沌,电话又响了,是门司海上保安部,要我提供船体结构图。我手边只有简易手绘的舱图,他说先发过来看看吧。我挂了电话才发现,这里是我家——没有网络,没有传真。

在药物的作用下,我像个醉汉一样蹒跚着,艰难地走到最近的便利店,那里也没有传真机。我口齿不清地问附近哪里有能发传真的地方,店员很西化地耸耸肩,说这个时间,恐怕——

无奈之下,我走到了大路边,站在瑟瑟的秋风中等了半天,拦住一辆出租,我叫司机去调布,找一家大型网吧,有复印机的;司机见我言行怪异,就疑惑地问我要去做什么。我坐在后座,探过头去,大声清晰地说道:“老子的船在关门海峡沉了,有3个人失踪了,老子这就要去处理。”那司机吓了一跳,只当我是疯子,赶紧发动汽车,疾速向调布驶去。

在车上,我又迷迷糊糊掉入了那个黑洞,又给弹了出来;那游丝马上要飘到我脸上,又缓缓地离我而去。就这样,在熟睡与混沌之间反反复复,闹得我好心烦。出租车猛然停住了,惯性使我清醒至能意识到要付钱的程度了。

那是一家可以成为辽阔的网吧,虽然午夜已过,可还是人山人海,操纵机器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到前台问清了复印加传真的使用方法,买卡上机。为了确保一次成功,我把‘中达’的所有图像文件都打印出来,包括它在德岛装载的那些肮脏的工业垃圾照片,一股脑的把它传真给了门司海上保安部海上救难课的那个紧急联络传真号码。

我想自己今夜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便摇摇晃晃地扶着护栏走下楼梯,丝毫不顾忌好奇的店员们对我指指点点,又说又笑。

回来的出租车上我是沉默的,怕自己在药力的作用下,会出言不逊,甚至发生暴力行为——一年前疯狂的景象可以随时鲜明地出现在脑海里。所以,我告诫自己要克制,保持冷静。

回到家中,我想今夜恐怕难以入睡了,门司海上保安部那边受到传真件以后,不知还有什么要求。我打开煤气,烧开了水,小屋中顿时暖意融融,泡好了一壶菊花茶,在小桌的鲜花丛中挤出一块空间,放好茶杯,沸水的水柱冲击进陶制的杯子里,带着霭霭白气发出温和而厚重的声响。我呷了口茶提提神,拿起电话,期待着它马上响或是今夜不要再响起。

在我喝完了一壶茶,刚想起身烧水的时候,电话响了。这次是门司海上保安部海上救难课的课长,他显然对我传过去的那些东西非常不满意,说这些东西对搜救毫无帮助,他们要的是船体结构设计图,是详细的图纸。

我跟他解释道,我在家中,所能提供的只是这些。

他说你可以马上去公司取。——他分明没有考虑到我没有私家车,而且现金已经不够打车去远在麥町的公司了。

我说日本公司只是个事务所,像船舶结构设计图这样的重要资料都在中国总公司。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也许还有人在船舱里,也许他现在还活着,有了图我们可以更有效率地搜救,也许能够挽救失踪者的生命,请你务必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只好再打电话给那位负责安保的副总。他显然是被我的电话从被睡梦中惊醒,没听我说完就粗声粗气地说道:“你问一下小石。”说完就挂了电话。

小石也是操作员,无家可归,整日谁在办公室里。他接到电话却诧异地说:“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没有档案室的钥匙。”

我几乎哀求他了:“小石呀,求你帮帮忙,这可关系到三条人命,你就当救哥哥我这条烂命了吧。”

小石平时与我关系不错,我也常常告诉他一些日本海运方面的知识。他听完我说的话,毅然地说:“好,我去试试。”

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总之半个小时后,他按照我给的号码,分别给麥町的公司和门司海上保安部海上救难课发各发了一份船体结构图,只不过,他告诉我图纸太大,找不到特殊的传真机,所以只能折成B3大小,传了过去,他还特意标了号码表示顺序。我大喜,千恩万谢后挂了电话。

我看了一下表已经4点多了,外面天已放亮,心想睡一会儿,哪怕一个小时也好。

刚阖上眼,电话又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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