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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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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56

‘中达’海难事件

声明:本书所有人物,机构,团体,组织,地理,工具等等之名称皆为架空,请勿联想。

第二天,清晨起来后我觉得神清气爽,那发出的辞职信像一枚仙丹,治好了我失眠——最起码在昨晚。

我走进卫生间,反锁上门,拿着简单的洁具洗漱干净,又回到了办公室。从烧开水开始了新的一天。

整个一个上午都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出奇。

我在耐心地等待着总公司的回复,并且在闲暇的时候,从容地收拾好了私有物品,装在两个购物袋里,斜倚在我脚边的墙角。我随时准备着离开这里。

但是在离开之前,我必须向往常那样循规蹈矩地做事,那13艘船,那么多的货主,还有下面各地的分代理,我必须向继任者交待得清清楚楚之后才能离开,我必须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因为,我很注重自己的名誉。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燕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下号码,拿起手机匆匆走了出去——是总公司来的,她同总公司的联络总是神秘得像地下党接头。

山田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吴桑,怕是要出事啦。”

我心知肚明地答道:“是呀,应该出事了。”

等我们吃完,收拾好饭盒后,李燕才心神不宁地走了进来,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用筷子机械地拨弄着饭菜。直到下一次电话响起。

可是,奇怪,总公司那边一直没有表态。

下午六点,我拎起皮包和购物袋准备下班时,李燕从对面站了起来,带着稀有的期盼的眼神,似乎把憋了很久的心声迸发出来一样,对我柔和地说道:“我想耽误你点儿时间,和你谈谈。”声音里充满了乞求的味道。做作的样子令人作呕。

我强忍住胃痉挛,面露难色地说:“抱歉,今天家里有点急事。”

“一分钟,给我一分钟就行。”

“两天没睡好了,脑子有些乱,不好意思啊。”

我毫无顾忌地匀加速向门口走去,听见背后她竹筒倒豆子般唠叨着:“我知道要是在平常我们这种人你根本不会看得起,可是——” 我‘哐’地关上了门,随即听见她在屋内咆哮着把一摞什么东西用力地摔在铁质的办公桌上,发出了‘嘭’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晚的心情特别舒畅,路过调布时,我特意下车在那家迷你花店买下两朵黄菊和两盆淡紫色的小花——我要把家中布置得姹紫嫣红,我这样思量着。

下了电车后,我径直去了那家小酒馆,一醉方休后,摇摇晃晃地回到家,把晒在窗外的盆花一个个搬进屋里,摆在小桌上,又添上今天新买的,倒是弄得满室花香扑鼻。我微笑着倒在了桌旁,在自己堆砌起来的鲜花丛中睡着了。

没有梦,连一丝梦的痕迹都没有,或是它曾经存在过,但在我做出回忆之前便迅速逃离得无影无踪了。

在公司,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没有露出一点要辞职的迹象。

可是心里却在焦急的盼望着总公司快些给出答复。

李燕变了。剧变。

她变得爱笑了,对我和山田,哪怕是对着电话,她也要挤出那并不擅长的微笑——虽然有些滑稽的恐怖。

她声音变得柔和了,对我和山田,乃至对着电话,都是千篇一律的拙劣的轻声细语——以致于我怀疑她突击做了一次失败的内部整形手术。

她变得爱聊天了,对我,我不搭理;对山田,又有语言障碍。所以,她只能自己对自己大声地唠叨——我们公司可好了,我们公司可大了,自己有五星级宾馆,上次山田出差就住那个酒店,天天吃鲍鱼,是吧,山田桑;山田没有反应,我们公司还有带薪年假,我们公司——

我的耳边像有一只苍蝇在嗡嗡——我终于体会到孙悟空的感受了。

她总是想含蓄地表达出公司甚至是她本人的魅力,可是在我眼里一切都变成了含蓄的搞笑,不仅仅是因为她绞尽脑汁制造出来的那些弱智做法,而且是因为公司,老板在我心中的那块碑已经轰然倒塌了,仅凭不自量力的她,是扶不起来的。

周五,刘军来电话,要我明天去他的新公司参加成立庆典,并用邮件发来了地址。我一看,在水天宫前,那里是个大神社,风水宝地,日本人逢年过节都要排队参拜的。这家伙,真会选地方。

时间过得真快,他要辞职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我们一起去轻井泽回来路上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好像是一瞬间,他的理想变成了现实。

可,我的呢?我的理想呢?首先,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和刘军住在同一会馆的时候,经常会在一起聊天。大多数的情况下是,聊着聊着就聊到各自苦难的岁月。和他比起来,我在得病前一切都要比他幸运得多。

他在国内远离家乡到西安学了两年日语,经人介绍到了青森县一个鸟不拉屎的小镇,在那里一所专门学校学金融。小镇人烟稀少,乡下人又基本上过自给自足的生活,从而导致这个可怜的自费外国留学生怎么也找不到打工赚钱的地方,眼见积蓄快要见底,家中汇款无望,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骑着自行车四处打听询问,最后,用他的话说叫苍天有眼,叫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据他住处两小时车程(自行车)处,有一家养鱼场,因为活儿太苦太累,日本人不肯干,老板正一筹莫展之际,身强力壮的山东大汉骑着一辆满地洒零件的自行车黑油油地由地平线缓缓而至,满脸的汗水被太阳一照噼里啪啦地散着金光,他喘着粗气在老板面前刹住车,特别阳刚地问:“老板,招人吗?”老板见状,以为这是一条急危济困好汉,便纳入帐中,时薪为内地的百分之七十,刘军每每说到这里,总要叹口气,虽然工资低,可那钱能救命啊,一脸的沧桑。青森冬季大雪可以没人,一日刘军打工回来,推着自行车在雪中艰难前行,小镇不设路灯,各家早早关门闭户,大雪中不辨道路,他迷失了方向,后来冻得实在受不了了,敲开一户民居,讨杯热茶,顺便问明了方向,又在大雪中小心翼翼地龟行了近3个小时,摸到了住处。‘我那次就差那么一点儿,就冻死了。’他用另个手指比划着,我看见他眼中分明闪烁着泪花。

那天回家的心情特别好,一直在考虑着给刘军买什么做贺礼。要是我自己,一支黑色派克金笔,一本装潢精美的书,一块仿古上弦怀表都不错,我以前去调布的百货商店早就看上了——可是他对这些肯定没兴趣。最后我决定明天去的路上买一捧花蓝送给他,虽然有些俗气,但他本来就是俗人嘛。

在调布我下了车,只是想在陌生的地方散步,于是随意找了个背街小巷径直向深处走去,夜色中的小街时而闪烁出霓虹灯光,倒映在光洁的地面上,弥散在重重的秋雾中,偶有一两个路人轻快地穿破空气,脚步的‘嗒嗒’声仿佛是在给这个静谧而又绚丽的世界打着节拍。——相比于嘈杂的东京市内,这情景真是有别样的趣味。

小巷的尽头有一家华丽的居酒屋,拉开做工精致的拉门,便听到一声悦耳的铃声,之后是女主人那纯美婉转的“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着和服的女主人轻移缓步,将我引导至桌前,拉开椅子,示意我坐下。待我坐定,惊异地发现原来桌椅都露着原木本色,桌面也别致地随原木自然形状雕刻而成,并不是规矩的四方形。翻开女主人规矩呈上来的烫金菜单,掩饰住看到价格瞬间的惊愕,强迫自己点上几品精美的料理,又叫了一瓶啤酒,开始自斟自饮起来。酒正酣处,听得‘叮铃’一声门铃响,见一绝色女子款款而入,如此标准的东瀛美女,看得我几乎呆住了。那女子径直走到女主人旁边坐下,两人亲热的攀谈起来,厨师隔着柜台,大声的问:“佳美,你要爸爸给你烧点什么?”女子略一沉吟,说出几样。原来这是一家三口。我又要了瓶清酒,慢慢地饮着,耳朵却断断续续地听见母亲说:“——看起来很豪爽啊——”女儿点点头答道:“又是个帅男子——”,母亲又接着向这边看看,说了一句什么,说罢二人掩口而笑。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男人都会认为那母女谈论的是自己——我服从了大多数,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魅力四射,而且绝对没有孤芳自赏。

带着梦幻般地被美女夸赞的喜悦,我晃荡着回到了家中,终于按捺不住肚里3瓶清酒的沸腾,跪厕所里对着马桶咆哮起来,看着重金买下的精美和食被水流‘哗’地一下卷走,我内心深处升起了无比的惆怅——白瞎了。

刚漱完口,手机响了,都已经十点多了,谁还打电话。

“我是北九州分代理菊池,你们公司的船在关门海峡处沉没了”

我的醉意一下全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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