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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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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54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54

就职16

声明:本书所有人物,机构,团体,组织,地理,工具等等之名称皆为架空,请勿联想。

从轻井泽回来后,我的世界马上又重归现实——冷漠,无情,乏味。

每天依旧是一早到公司,烧水,煮咖啡,打扫卫生,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工作依旧是问动态,报动态,安排入港出港,催促装货卸货,整理签发各种单据,留意船只的加水加油,随时准备补充船舶零部件,并等待着必然会出现突发事件的出现,用最有效率的方法在最短时间内解决它。

我依旧在电话里同货主拉家常,可以知道他们的生日,有几个孩子,哪一年结婚的,妻子是哪国人,最喜欢吃什么菜,同中国有什么渊源等等等等。

我依旧在电话里同船长大声说笑,喊他们一声‘老爷子’或是‘老哥哥’他们说等你小吴来我家,我让媳妇给你倒酒,不过你得给我儿子带礼物,他最喜欢奥特曼;我说,好,一定一定。他们说,你儿子喜欢国内的啥,我下次带来。我苦笑着说,我这儿还没下种呢。随即,电话两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我依旧在电话里和各个公司的女事务员打情骂俏,从不吝惜甜言蜜语,也不理会对面的醋意正浓。

我依旧会在电话里时而大声责备分代理办事不力,延误时机;时而对他们的出色表现大加赞赏。山田则会用眼神示意我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免得惹怒了对面的李经理。

李燕对我的这些种种表现几乎是毫无反应,但我知道她的愤怒在聚积着,像那座火山一样,处在半休眠期,迟早有一天会冲破极限,喷发出来。

我,在暗中观察着她的变化,准备着,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一日,我加班到深夜,刚在沙发上和衣躺下,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又把我吵起来,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打开灯,拿起话筒。是早已离港的‘中达’轮打来的,说是发动机冒烟了,情况危急。那条船走的是东日本海航线,现在距离最近的港口是‘七尾’港。我立即拿起手机联系当地海上保安厅,说明了情况,经纬度等,请求本船在‘七尾’港锚地避难。那边的值班人员用无线电联系‘中达’轮确认情况之后同意在本港避难。我马上通知船长立即掉转航向,全速驶向避难港。

本以为事情会到结束,明天一早给总公司打个电话做个报告就完了。谁知,正在我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还是‘中达’的船长,焦急地告诉我说,发动机彻底停转,现在正在让轮机长抢修,船只目前处于漂流状态。我一听急了,货轮都是沿近海航行,像‘中达’这样无法自控的船碰到礁石就完了。我又打电话个海上保安厅,说明了船只现在所处的危险状况,报上经纬度,请求他们的帮助。还是那个值班员说要请示上级,要我稍等。我放下电话,立刻给公司写了一份情况汇报,并在上面加了个急字——这回是真正的紧急情况了。马上传真给了国内。

半个小时后,海上保安厅来了电话,询问‘中达’轮的吨位和所载货物重量,我看了一下资料,报给了他,他马上说,那里会立即派出巡逻艇到达出事位置,以防不测,在此期间,希望我没半个小时向他们通报一下修理进度和船只具体位置;同时告诉我,由于巡逻艇吨位太小,无法拖动货轮,所以如果天亮以后船仍处于漂流状态,希望我能在附近港口请一艘拖船来,以免发生意外。我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好好,放下电话又马上联系船长告诉他海上保安厅的巡逻艇马上就到,请他安心;顺便询问了一下发动机的修理进度,船长倒是想得开,说还早着呢,盖子还没打开,能不能修好还不一定呢。我听了心里一沉,几乎要哀求船长,让他请轮机长务必加把劲修好发动机。船长举重若轻的说了句,看看吧。

我又给国内发了份传真,请示明天一早,如果还没修好发动机,能否雇用拖船,并报了个参考价格;另外,为了激励船长和轮机长,公司能否考虑给他们发些奖金,上面加了个更大的急并且画了个巨大的叹号。

之后,我每半个小时询问一遍船长,之后报给海上保安厅。凌晨5点,窗外乌鸦的叫声响彻云霄的时候,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倚在沙发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又是一阵铃声把我叫醒,是海上保安厅,换了一个值班员,告诉我巡逻艇已经到达指令位置,要‘中达’轮用无线电主动和艇上联系;我转身把话传给了船长,随口问了一个特傻的问题:“船长,咱抛锚,船不就停住了吗?”船长苦笑着:“小吴哇,咱这里水深足有300米呀。”

好不容易熬到8点,国内那边已经有人上班了,估计应该把传真件交给了负责人。半个小时后,收到了一件批复传真:‘可以考虑,抢修为主,等等再说。’我看了叹为观止,远古洪荒时代的电报也没这份批复这么简洁环保且蓄意无限的。

我打通了‘七尾’港分代理的手机,请他务必快速联系一下拖船的事,最起码要问清楚托‘中达’轮这么大一条船的价格。分代理爽快的答应了,我觉得眼前出现了希望。

打电话的时候,李燕和山田都已经到公司了,‘噼噼啪啪’地各自做着手中的事。

我也趁机把日常要处理的船代业务有条不紊地做开了——虽然脑子里混沌一片,怎么也想不清事情。

突然,听到李燕触电一般的尖叫:“传真机用不了了,谁弄的?”说完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双手一摊,做了个‘不知道’的样子。接着处理手中的事情。

山田上前鼓捣了几下,没辩出个究竟,只好给传真机公司打电话,请人来修。

公司的业务一下停滞下来,紧急的咨询电话此起彼伏,山田也顾不得韬光养晦,拿起话筒披甲上阵,三人忙得焦头烂额。我似乎感到李燕那恨恨的目光无处不在,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啊呀,鼠标又不好使了。”又是李燕的尖叫,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锐利,我和山田都一激灵。

“谁碰了吧。”还是山田反应快,抢先把自己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

“你昨天又是在公司里睡的吧?”李燕的声音突然变得像编钟一样厚重,好似要把我的实话全部从身体里挤压出来一般。

我没法否认,只能说是,不光是因为我的诚实,我的脸还没洗,头也没梳,眼角恐怕还留着眼屎,那种一眼就能被揭穿的谎言,我可不说。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她‘啪啪’地在桌面上摔打着鼠标和键盘,表示了空前的愤怒。“这个,还有那个,都是你弄坏的吧。”她举起了那可怜的鼠标,又指了指我身后的传真机。

我的好朋友刘军曾经告诉过我,对待这种白痴型的悍妇一定要宽容,要有同情心,因为上天把她们弄成这样,已经是莫大的惩罚了,所以要用博爱精神劝慰她们,感化她们——当然了,一定要在自己能力允许的范围内,特别要注意自身安全,决不能做被蛇咬死的傻瓜农夫。

刘军给我讲的都是血淋淋的实践经验,我把它升华到了理论高度,就是上面的话。

所以我决定量力而行地撒播一下博爱的种子:“我来帮你弄一下,鼠标可能是插口松了。”

“滚犊子。”

我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自量力,尴尬地看了看山田,他虽然没听懂,但却也缩紧了脖子,用两支手的食指缓慢而又确实地敲击着键盘,像一头负重前行的老乌龟,察觉到了危险就在附近,想要拼命自保。

我按捺住胸中的怒火,坐了下来,‘辞职’这个词开始在脑海里盘旋起来。

‘七尾’的分代理打来电话,那个港的拖轮公司因为建社50周年,今天全社放假。所以,‘中达’轮还得继续漂流。

我把这个情况通报给海上保安厅,他们又给港口打电话确认之后,对我说,现在海流的流向是由东向西,也就是说船在不断地向岸边飘去;而距离船只6海里的地方有一片礁石群,海流现在的速度是0.5海里/小时,也就是说,当海的状况和船的状况一切都没改变的情况下,12小时候,‘中达’轮会准确无误地触礁。

我登时傻了,触礁可是要出人命的啊,船上可是有10条人命呐。

我联系船长,想问一下发动机的修理情况,接电话的却是大副,他含糊不清的说,船长睡了,轮机长正在接发动机里的铜管,很不好弄,连轮机长的手都被机器挤破了,不知修好还要多长时间。

——屋漏偏逢连夜雨,所有的坏消息都赶在了一起。

我把修理状况告诉海上保安厅,那人思索了一下说:“状况确实挺特殊,要是天黑之前还没修好就难办了,我们这里再商量一下,巡逻艇还在那里看着,要是有什么紧急情况出现,最起码船员的生命可以保证。”

我千恩万谢地放下了电话,写了一份现状报告给总公司——老总们的方言很重,电话交流实在是困难至极。

传真机在中午的时候已经来人修好了——只是简单的卡纸,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去触碰它,谁也不想担一个破坏公物的罪名。

我刚把纸放好,就听见背后一声霹雳:“你不许用。”

我转过身来,对着那张涨红的脸说道:“中达都快沉了,你还——”

“船沉也需要时间的。”

我听不出她的两句话之间有什么逻辑关联,总之为她的冷血惊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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