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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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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58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58

‘中达’海难事件—第二日 北九州 门司港(1)

声明:本书所有人物,机构,团体,组织,地理,工具等等之名称皆为架空,请勿联想。

是门司海上保安部海上救难课打过来的,不过已经不是那位课长了,而是一位声音稚嫩得有些发怯的新人。

他支支吾吾地说:“刚才发过来的传真实在无法拼接起来,比如说,你看,标号9和标号8的船体结构图之间存在着明显的断带——”我打断他,说我手头没有图纸,至少要等两个小时之后才能到公司,和他对照那所谓断带。

“能不能把整张,无缝的图纸传真过来?”他问了一个白痴问题。我的心中激起了一股无名火。

我吼道:“那些图纸复印件一共有多少张?”

“最后的标号是24.”他发着颤音答道。

“你把它们全部铺开了吗?”我的语气咄咄逼人。

“拼起来了,在地上。”他怯生生地答道。

“你们的复印机能接收那么大面积的图纸吗?”我的声音愈加严厉了。

“不能——”他的声音里几乎带出了哭腔。

“那你们先造一台足够大的复印机吧。”我怒气冲天地想把手机摔在桌子上,可仅存不多的理智提醒我要冷静;我把手机贴在耳边,静听那边的反应。

他似乎在跟旁边的人商量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那么请用快件把图纸的复印件邮寄到我们这里来吧,地址是——”他的语气沉稳了许多——战士都是百炼成钢的,我察觉到了他微妙的进步。

我的语气也缓和下来,说出了公司的号码,要他把地址传真到那里即可——反正今天非得去公司了,不仅仅是因为周末的加班轮到了我。

我又和气地问他搜救的进展情况。他回答说现在海面气象条件不好,视界也不清晰,搜救已经暂停了一个多小时了,打算6点天亮时重新开始。

那你们他妈的催命似的要这张图做什么,一夜未睡的我暴躁无比,挂了电话,把它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茶杯茶壶被震得一跳,淡黄色的茶水星星点点洒在了花盆边上。

快五点了,肯定是睡不成了。

想到自己很可能到现场处理事故,就毫无头绪地做起了出差的准备——主要是‘中达‘的资料和其他船只动态以及海运的泛用资料,加上洗漱用具;我没有带上换洗的衣服,以为自己很快会再回到这开满鲜花的小家。

一想到鲜花,我拉开窗帘——东边的公寓楼后隐约露出一抹橘红,看来今天是个晴天。我把那些花儿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窗边的铁架上,想让它们能够在今天充分吸收那眩目的关东秋阳的热情;以便待我回家时依然会看到它们美丽地绽开,怒放,在微风中轻轻招手欢迎着主人的归来。

我洗了个澡,穿好刚烫好的衬衫,西装,站在镜前,摆弄着精致的袖扣,打量着用发胶梳理得雕刻般整洁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因疲惫而略显消瘦的脸上露出了刚毅的表情,两眼布满血丝,却散发着兴奋的光芒,我用手背轻抚黑白相间,花样别致的生蚕丝领带,光滑,柔顺,但又冰冷得像这秋日的清晨般肃杀。

我莫名地打了个寒战。披上短大衣,拎起皮包和资料袋,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在心里默念着:再见,我的花儿们;再见,我在这世界上的所有,我很快就回来。

始发电车的车厢里空空荡荡,我感觉自己冷得几乎要发抖。我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脑海里浮现出那三名失踪者,他们在冰冷的海水里无助地挣扎着的惨状。

进了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刘军,告诉他我今天不能参加他的开业庆典了,他惊奇地问怎么了,我缓慢又清楚地答道:“我的船沉了。”

第二个电话是菊池打来的,说他正在船员会馆,准备送船长和大副去海上保安部接受询问,船长请求要两盒烟,问我是否允许;我不假思索地答道:“给他一条。”

第三个电话是门司海上保安厅打来的,当时我正好写完此次海难事故报告,刚刚传真给总公司。依旧是海上救难课的人,要‘中达‘轮最后一次加油的详细记录表,会帮助更有效率的清除油污——原件已经随船沉入海底,所以我只好祈祷在总公司保存着它的复印件。

借着询问事故报告是否收到的名义,我打通了小石的电话——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也是他值班。电话的另一端是疲惫嘶哑的声音,他听明白后,说在资料库里找一找,便匆忙挂了。

第四个电话依旧是菊池,他说人已经送到,还根据海上保安部的要求请了两名专业翻译,搜救作业已于凌晨重开;另外,他告诉一个很坏的消息,关门海峡因为此次事故被海上保安厅全面封锁了,仅现在进出两侧加起来就有大大小小200多艘船只堵塞在附近,要我做好心理准备,迎接一场大混乱。

关门海峡是进出日本濑户内海的咽喉要道,而出入东日本海港的船只为了避开太平洋的风浪,又大都选择行驶濑户内海的路线。关门海峡封锁如同人的脖颈被扼住,时间过长会慢慢的因窒息痛苦地死去。

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混乱局面,无法预测随着时间的推移,究竟会有多少艘船在那附近停滞不前,‘中达‘海难事件的影响波及到了整个东亚乃至世界的海运界,这影响可能在有些船舶公司的营运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但对始料未及的我来说,却是如同挨了一记重拳——我无法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来迎接那未知,如同黑洞一样的挑战。

但,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得太异常,静得让我冒出了冷汗,静得如同原子弹投下前的广岛。我甚至把手机摆在桌上,死盯住它,希望它快点儿响起,给我点儿新的消息。

电话真的响了,伴随着振动夸大的嗡嗡声,在桌面上跳动,我被吓得一哆嗦。这一天的第五个电话是小石的,他说没有‘中达’最后加油资料,但与它同时在釜山港加油的‘中通’轮的详细记录表有存档,问我要不要。我要他马上发过来,用修改液涂去船名,发给了门司海上保安部,顺便问了一下搜救情况。

那边说已经安排潜水员,潜入船体附近,但由于杂物太多,光线太暗,加上船体附着大量油污,所以很难辨别船体各处位置,之后又似随意的加了一句:“要是有船体结构图就能快一些了。”

我把传真机上接收到的一摞文件刚拿到桌上准备整理,座机急促地响了起来。

是货主,他们也从某种渠道得知了沉船的消息——也许是电视,也许是网络,或是报纸,‘中达’沉没事故在当天应该是重大新闻吧。反正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这些媒体了,连日本现在最流行什么都不清楚。

我把写给总公司的事故报告端在手里,口齿清楚地用流畅的日语把它翻译给了货主——反正目前能够掌握的和她货物有关的确切情况只有这么多,这么重大的事故没人有胆量无中生有,添油加醋的通报给货主。

那边听完我疾风骤雨般的汇报,货主沉默了半晌,终于承认了她的货物已经沉入海底这个事实,但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要急于得到答案的疑问,只好绝望而无力地说了句:“有了新进展马上通知我。”之后迅速地挂了电话——她所谓的新进展大概是指她的那堆废旧汽车完好无损地打捞上来吧?而我的应该是失踪者被安全地送到他们的同伴那里。

我们的新进展——都对这次事故的结果估计得太过于乐观了。

九点一过,电话声此起彼伏,船东,货主,分代理,甚至是船长们都从不同渠道得知了关门海峡事故的消息,抱着各自不同的目的的询问电话蜂拥而至,络绎不绝。

同样的答疑我不知重复了多少次,通报事故及更新动态的传真也像雪片一样在机器上飞舞,我歪头夹着话筒,一边弓着背应付不知情客户的暴怒,一边还要在键盘上不住地敲出一条条给客户的回复邮件。

我的头开始出汗了;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好像湿透了;我感到一阵空虚和乏力;我眼前一阵眩晕;我——有些支撑不住了。

李燕的电话关机依旧,无奈之下我又给山田打电话——经理窝在家中躲活儿,只好请会计出山做事了。

山田刚好在公司附近,正要陪她老婆去皇居,半个小时后,他到了公司,还是那身深灰色的西装,配白衬衫,绛红色领带,从未改变过——哪怕是周末配妻子逛街。

有了山田蹩脚的抵挡,我轻松了许多,李燕的船都已搞定;电话渐稀,终于有了喘息的工夫,我身上的汗退了,情绪也平静了许多。一夜未眠的疲惫感洪水般袭扰过来,趁着间隙我跑到盥洗室点燃了根烟。

刚抽两口,李燕进来了,蓬头垢面,无精打采,满脸的怨气,拽开椅子,大声地用资料夹抽打着桌面,像是在清扫并不存在的浮灰。

我又深吸了一口烟,琢磨着怎么告诉她昨晚至今早发生的一切,她能在这个时间来,说明得到了总公司的通知,可有关于对事件的了解又仅限于我发出的传真,我应该向她说明最新的进展,并同她商量接下来的处理方法——毕竟,她是这个小公司的负责人,三个人的头儿;即使我无法保证面对伊人那张未着铅华的素面时,由于条件反射而狂呕。

正推敲着措辞的时候,手机响了,是菊池。

“吴桑,很遗憾的消息,有一具遗体被打捞上来。”

“是谁,他的名字是什么?”我焦急地问道,声彻四壁。

“还不知道,现在正往海边的简易停尸间搬送。”

“那他,有什么特征,比如说——”我语塞了,不知该怎么办。

“海上保安部会马上叫船长去辨认的,只是——”他的声音有些沮丧。

对呀,我几乎忘记了那边还有7名幸存者。

“什么?”我问道,心里祈祷着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只是,翻译是女的,她不肯去,所以现场交流起来可能会有些困难。”

言之有理,怎么能让一个弱女子陪着船长去辨认尸体呢。

“这个倒不是最大的问题。”菊池接着说道:“最麻烦的是我和那些船员沟通起来很困难,他们没有一个会英语的。”这话听起来好像菊池的英文很好似的。

“那你想怎么解决?”我甚至想出了我在电话里替他们做翻译的笨方法。

“贵公司那边—嗯,如果,方便的话—嗯,我想——”他一直很谨慎,特别是在有要求的时候,哪怕那只是个合理的,或者是个毫不起眼的小要求。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没等他话说完,便打断说:“这事你和我们公司的李桑说一下吧,行不行她来决定。”

我把手机递给李燕,她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眼神里似乎隐藏着些许愧疚——或许是我过度劳累看花了眼,或许只是我的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我的视线躲开李燕,扫视着办公室的每个角落,盆花,文件柜,金佛,金马,沙发,窗子,格栅,哦,屋顶角落居然有蛛网,好大一只黑蜘蛛在爬,好恶心哟。

我的耳朵却在一字不落地听着李燕的声音——她在不住地“嗯”,偶尔也会夹杂着几个“是呀”,“是吗”,“原来是这样”之类的日语常用附和词汇。终于,她最后一句说出了:“那么,好吧,我马上让他去。”听到这里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能到外地出差,体验异地风土人情一直是我就职以来的夙愿;特别是来到这个公司以后,总想找个机会逃离这是非之地一段时间;在加上这次事故的突然出现,在东京等现场的消息等得我烦躁不堪,总有一股到现场去直接处理的冲动,所以,要去北九州出差的愿望愈加强烈了。

她在后面喊我的时候,我仍旧在观察着那只黑蜘蛛,它已经用晶莹的蛛丝把肥硕的自己垂到了半墙高的地方,它仍然缓慢而不间断地向下坠着自己,那条细丝将它缓缓弹起又坠下,晃晃悠悠的,看起来惊心动魄——那蜘蛛的目的在哪里?它难道不怕自己过度的自信会拉断那根救命索,摔个粉身碎骨吗?

我禁不住替那只不会思考的蜘蛛捏了把汗。

我向李燕交接好了各艘船的动态,额外附加了船况,问题船的解决方法,各个货主和地方分代理的脾气秉性,以及与他们交流时应注意的事项等等,事无巨细,无一遗漏,统统交待得清晰明了。我说完时她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我,好似感激,又像钦佩,更有些眷恋。我感到一阵反胃,很庆幸自己没吃早饭;我几乎要落荒而逃了,这么做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对客户负责,我很珍惜自己的名誉——仅此而已。

山田为我预订了正午飞福冈的航班,又递给我10万日元作为差旅费,还摘下手机挂在我脖子上,说他的手机可以打国际电话——公司为什么要给不懂汉语,也说不清英语的山田会计配备国际电话,对我来说这至今仍是个不解之谜。我拎着资料和皮包快速地走出房间,比起那看起来依依不舍的李燕来,我更担心那只黑蜘蛛的命运如何。

几经辗转到了羽田机场,换好机票,路过礼品展柜时,我想起还应该给船员和菊池买些礼物,尽点儿船东的代表——我这总代理的绵薄之意。时间紧迫,我抓起3瓶清酒和一些点心放在购物篮里,结帐走人——反正多少都只是代表公司的心意,何必挑挑拣拣的。

我大刀阔斧地把礼物塞进礼品袋里,匆匆跑向登机口,途中我还接到了‘中达’货主的电话,我喘着粗气急促地说道:“我现在正赶往现场,协助处理沉船事故,货物的事请你打公司的电话找李总,今天起公司业务都由她负责。”我得意的挂了电话,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阔步迈入机舱。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我很困,但怎么也睡不着,最后烦躁得连眼睛都闭不上了,只能半睁着,涩涩的——这种感觉,你懂吗?

我索性不睡了,起身扶正椅背,从皮包里拿出‘中达’的所有资料,边整理资料,边理顺思路,想着怎么菊池和门司海上保安部的人接触。见到幸存船员该问什么呢?该做什么呢?该说些什么呢?

正在思量着,手机响了,身旁刚好有个空姐经过,她伸出食指竖在唇边,一湾秋水饱含笑意,得体的轻嘘了一下,示意我关机。我刚好肚饥难忍,趁着关机的时候,凑过去问她,什么时候提供机内餐,我有些饿了。那空姐弯下腰,面露难色,吐气如兰:“很抱歉,本航班不提供食物,真是对不起,不过——我们想想办法。”说罢低头施礼,转身款步而去。

回头看了一眼她娇美绝伦的背影,心想:不用想办法了,看着你就行,秀色可餐嘛。继续整理手头的船只资料。没想到不过一支烟的工夫,身侧轻盈地伸出一只白皙小巧的手来,手里托着一个精美别致的纸杯,耳边有人柔声说道:“对不起,现在机上只有这个了。”侧过脸去,还是那湾清澈的秋水,依旧荡漾着无邪的笑意,我看了看那杯子,里面整齐地摆放了半杯巧克力,看样子是把包装一个个撕开后,精心摆放到里面的。我转过头,感激万分地望着那张诚挚的美顔,说:“已经很感谢了,真是麻烦了。”

眼前出现的一切,都迫使我预感到这次九州之行将会是一次愉快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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