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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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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61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61

‘中达’海难事件—第三日 领事(1)

声明:本书所有人物,机构,团体,组织,地理,工具等等之名称皆为架空,请勿联想。

清晨五点,我忽然被梦惊醒,梦中的情节倏地一下从脑海中逃散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恐怖的感觉。

我谨慎地打量着周围,好不容易才回忆起自己睡在这里的原委。

我坐起身来,拍拍脑袋,尽量让自己快些清醒起来;之后翻山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面前竟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翻卷着黑浪,气势汹汹地向窗边袭来,阴沉低矮的天空仿佛要把这一切压扁似的——我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心在嘭嘭的剧烈跳动——我已经对大海感到恐惧了,它是那么暴戾,可以吞噬一切。

我退到床边,坐了下去。定了定神,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做海运的怎么可以害怕大海呢?有了它才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富。

我要战胜它,战胜自己的恐惧。

我看了看表,距离菊池来接我的时间还早,就穿好浴衣,趿拉着拖鞋,走出了房门。

在前台,我问值班员旅馆的哪面是大海,他伸出左手比划着:“出大厅门,向左拐,一直走,就可以看到了。”说罢,微笑着递过来一把塑料雨伞,我客气地拒绝了。

在怒涛汹涌的大海前,在冰冷的细雨下,我光脚踩着海边的碎石,打了一套空手道最基础的‘平安初段’。然后意气风发地班师回房间了。

洗漱完毕,穿好衣服,拎起包,下楼到前台退房之后,我看一下表,才7点。于是顺着山坡走进那家便利店,给自己买了两瓶‘力保健’和两袋健康果冻;为船员买了一箱方便面,一箱啤酒,数袋面包,一箱饮料,还有一些诸如薯片,饼干,糖果之类的零食。

正当我双手拎着硕大的购物袋,费力地向上爬坡时,手机响了,我用下巴蹭开袖口,表上的指针正好指向7点半——分秒不差,我喜欢严格到固执地遵守时间的人。

我没接电话,因为看到他的车正停在旅馆门前,他也看到了我,按了一下手机,跑过来接过我一半的负担。

我们并没有直接去船员会馆,而是先去了关门大桥。

海峡水流湍急,大小船只奋力前行,见到此景,我感慨道:“这河水真急呀。”

菊池惊讶得看着我,像遇到了外星人:“吴桑,这是海,关门海峡呀。”

我羞红了脸,扶着护栏,观察着海峡的四周,这时天已转晴,景物已经清晰地尽入眼底——灰色的巨型铁桥横跨两岸,接地处完全被两岸山脉葱葱郁郁的林木遮掩住,远远看去像是一把巨大灰色的弓加在一片层次分明的绿色架子上,而它的下面,是黑色的湍流夹裹着白色的船舶顺流而下,船上各式彩旗随风飘舞。望着如此恢宏壮观的景象,嗅着扑面而来带着腥味的清新海风,使严重睡眠不足的我也觉得心旷神怡了。

菊池在一旁不失时机地介绍:现在海流速度可能只有5海里,逆流行船就如此的费力;高潮时海水流速可达10海里,那样一般的货船如果要进日本海,就只能靠牵引了。

我吐了吐舌头,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海运行业的井底之蛙,之前运用的那些业务知识在这位资深的海运人眼里也只是小儿科——自己该掌握的东西太多了。

我让小胖把车上的东西搬到会馆房间,小胖是机舱的实习生,聪明伶俐,有时还鬼精鬼精的,办事很干练,我很喜欢,有什么事情都要叫上他。

把船长和大副送到8楼询问室后,我和菊池有来到位于10楼的海上救难课。

组长领着另外一名海上救难课的保安官员坐在我们对面。这次谈的是关于事故当日借给‘中达’轮船员的物品问题。那位保安官员礼貌地笑着说,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由于是国家财产,所以很抱歉,得回收过来。说罢,递过一份清单来。

我一看无非是现在船员身上穿的的秋衣秋裤,拖鞋,再加上一人一条毛巾而已,又都是市面上的廉价货,真是不值几个钱。我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一共多少钱?”问完手入怀中做掏钱包状,包括菊池在内的三人慌忙伸手拦住,那名保安官员解释道:“那些都是国家财产,我们不能收你的钱,那样就成了私自倒卖公物了,作为公务员来说可是犯罪。”

在物质富足的日本,别人穿过的衣物恐怕只能当垃圾处理了,我问:“那按惯例该怎么解决?”

那保安官说:“衣服,裤子,毛巾需要干洗,叠好;拖鞋呢,用水冲洗干净后,消毒就可以了,这些都要由专门的干洗店处理,之后再转交到我这里,签字确认回收”

我半开玩笑道:“那清洗的费用恐怕要高过实物的价格了,还不如买一套给你回收。”

那保安官听完后,固执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说道:“这是规定,做为公务员,我要为国家负责。”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肃然起敬,因为正是这些有着顽固的敬业精神的海上保安官们的尽职尽责,7名在突发的沉船事件中落水的中国人才有可能及时获得救助,从被活活冻死在冰冷海水里的厄运中侥幸逃脱出来。

我立刻端正坐姿,正色道:“是,我一定照办。”

旁边的菊池趁机搭话说:“我来处理,今天领着船员买衣服,换下后马上清洗,最快后天就可以整理好送过来了。”

那名保安官听后发出会心一笑,坐在沙发上躬身施礼,转过脸去又和组长小声商量着什么。

我正极力侧耳倾听,肩头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一惊,转头看,是昨天那位矮胖的课长。他弯下腰轻声对我说:“领事馆的领事来了,正在会客厅等着我的事故通报,你是不是也一起来听一下?”

随着课长来到会客厅,见简陋的折叠椅上已有一年轻男子危襟正坐,浓眉大眼,一张国字脸,气宇轩昂,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正在用左手慢慢地转动桌上的纸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见有人进来,忙向后推了一下椅子,轻捷起身,双手迅速整理一下西装后,握于腹下,肃然而立,俨然一派大国代表之气度。

经课长介绍,我俩用汉语寒暄之后得知他姓周,宾主落座,立即转入正题。事件的经过我已经大致了解,但出于单纯的礼貌和对有救命之恩的海上保安官的尊重,还是同周领事不住地点头附和,等课长讲完之后,我向他问了一个思量了许久的问题:“据说事故当日,无风无浪,视野良好,双方在各自的航道上相对直行,为什么会出现渔船船头撞穿货船左舷的事故呢,不可思议啊。”

左侧的领事露出钦佩的神情,课长也赞许地点点头,解释道:“根据对事故原因现阶段的调查,事故当时肇事船‘大庆丸68’正驶向目的港下关,事发位置正好处于它东行左转弯的航道,就像陆地上的十字路口一样,可能是由于对前方观察的不够充分,渔船没有遵守直行优先的原则,采取避让‘中达’轮,这样,才发生了冲撞事故。”

他用就地取材地用桌子上花花绿绿的证件,形象地摆出了一副事故分析图,一目了然。

我和领事几乎同时点点头,发出了‘哦’的声音。

“可是”我的问题还在继续,“这样看,这次事故分明是渔船的全责嘛。”

“同陆地上的汽车碰撞事故一样,海面上事故双方只要都处于运动当中,就都有一定的责任。拿这次事故来说,货轮当时的操纵者在看到对面渔船有左转动作,却只发出警报,没采取任何避让措施,这也是造成事故的原因之一。”

我和领事又点点头,表示认可了他的观点。

课长无语地把那些证件快速地整理起来,似乎是要结束这次谈话。

我和领事对视了一下,马上领悟了对方的意图。

领事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看到课长抬起头,双眼布满了血丝,便说道:“真是太感谢了,那么迅速出动,才使得在这样严重的事故中,能有这么多人得以获救,生还,真是太感谢了。”

我也迅速地插了一句:“是呀,谁能料到1400吨的庞然大物竟然在3分钟沉没呢,门司海上保安部的效率真高啊。”

课长是个不穿马屁的人,他谦虚的解释道:“保障海上安全,救助人命,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谈不上感谢。据船长描述,被撞击的部位是货舱,那是船体最脆弱的部位,以至于被撞出了一个大洞,海水迅速大量涌入,当时船员虽然迅速地启动了排水设备,但是没有明显效果,货轮还是在3分钟沉没了。”课长说道这里疲惫的脸上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他接着说道:“生还的7名船员其实也很幸运,那天门司海上保安部正在,准备一场海上救难演习,这里毕竟船只来往频繁,事故多发,只是没想到演习居然真的成了实战——现在潜水员还持续在水下打捞呢。”

他看见我注意到那叠证件,就解释说:“这是今天早晨刚从船体里打捞出来的,船员的证件。”说完递到我面前。

我翻开那一册册带着湿气,泡得发软的海员证,健康证,还有什么技能的等级证,上面照片上的人有的在海边那所船员会馆,或是坐在草席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不明含义的电视,或是倚在墙边忧郁地望着窗外,想着未知的命运,思念着家人;还有的躺在殡仪馆的冷库里,已经没有了知觉,再也不会思考,微笑,悲伤,当然再也不会有痛苦了。

我低头翻着那些东西,心乱如麻,嗫嚅着:“能不能让我复印一下。”

声音太小,课长没听清,伸过头来,侧着耳朵问:“什么?”

领事听清了,他了解我的心意,对着课长重复了一遍:“这些能不能复印一下?”

课长点头,从我手中接过证件,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和领事都下意识地放松了一下,我诚恳地对领事说:“刚才谢谢你了。”

领事摇摇头:“你的心情我很理解,自从到了福冈,我不知送走了多少这样的遇难者,也见到过许多他们的家属,那才是真正的悲痛欲绝——”

我拿着一叠发烫的复印件同领事辞别了课长,走到大厅,见菊池站在那里正等着我,他手里也拿着一叠纸。见到我后,他兴奋地挥动着手中那叠纸,喊道:“我把7个人的临时登陆许可办下来了,虽然是周末,可我在海管局的朋友帮了忙。”他从来都是不失时机地把工作成绩汇报给我,以证明自己的精干。经我的介绍,他恭敬地同领事互换了名片。

领事提议想见一见船长,我从菊池手中要过翻译的电话,确认好地址之后,打车去了。

那是个海边的西式小餐厅,褐色的砖房镶嵌着墨绿色的拱形门窗,门口摆着一块黑板,上面用各色的粉笔别致的写满了当天的菜谱,透过被窗框隔成不规则形状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人正在用餐,船长与大副同一位穿着整洁得体的中年女子静静地坐在餐厅中间的圆桌旁。从绛红色的雨棚下走过,我俩推门而入,门上的铃铛发出优美适度的一声轻响,前台的侍者向我们优雅地点头微笑,正要引导我们走向里面靠窗的座位,我一摆手,示意不必了;然后伸手指向那边的三人,对领事说:“那就是船长和大副,旁边的是他们的翻译。”

我刚向三人介绍完领事,正要落座,一位白人递过来菜单,我见他一身休闲,既不像大厨,又不想侍者,便猜想十有八九是餐厅的店主。我接过没看转给了领事,顺便问那三人:“你们都点好了吧?”三人点点头。领事看着菜单说道:“我要个オムライス吧。”我想在四个人面前炫耀一下,就故意对着那位店主用英文说道:“OMELETTE RICE AND STEAK PIEASE。”随即又:“OH AND ONE BOTTLE OF BEER THANKS。”店主显然很惊讶:“DO YOU WANT DRINK BEER , NOW?”

“YES,WHY NOT ?”

店主耸耸眉,拿着转身向前台走去,边走边喊:“みどり、MIDORI,WHERE S BEER——”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拉过座椅,坐了下去,目视前方,心里期盼着至少一句赞叹的出现,甚至把谦虚的回应都想好了。可是,很遗憾,我的四位同桌像我一样,如同泥塑般的直视着前方沉默不语。

啤酒来了,我给每人倒了一杯,每杯倒有一半是细腻洁白的泡沫。我端起杯,发现以前所有场合说过的,听过的祝酒辞在这里都显得不合时宜,只好豪迈地说了一句枯燥的:“来,干一杯。”说罢带头一饮而尽。

好事的店主又来凑热闹:“ONE MORE?”

“YES,BEER ONE MORE PLEASE。”说完忽然想到菊池办好的海员登陆许可证应该就近发出,那可是外国船员合法在日本陆地上逗留的证明啊,也算是我今天的工作成绩,所以必须及时让公司知道——这一点我得好好跟菊池学习。我向四人说明情况后,转身离开了座位。

快到门口时,店主似乎很依恋:“DO YOU WANNA TO GO ?”

“YEAH, BUT I *LL BACK.”我适时地轻松幽默了一下。

店主被逗得哈哈大笑,餐厅内一些用餐的人也忍俊不禁。

“ARE YOU JAPANESE?”

“NO ,I*M CHINESE, SO WHERE ARE YOU COME FROM?”

“BRITAN,WHAT*S YOUR NAME MY SMART LAD?”

“WU MY NAME IS WU JIA SIR。”

“STEVEN, NICE TO MEET YOU .”

“ME TOO, BUT I SHOULD GO。”

“OH GOOD LUCK SEE YOU 。”

我边说边往后挪步,最后我们两人在门口处横跨门槛握手告别。

便利店就在马路的斜对个。我先各复制了两份,之后把七张证明一股脑传真给麥町的公司,结果欲速则不达,便利店的小传真机受不了一起吞下那么多又厚又硬的证明用纸,理所当然的卡纸了,可怜的小店员看我焦急的样子,手忙脚乱地给中午常见的购物长龙结完帐后,翻出尘封已久的说明书,看一眼,拆一下,直到他满手油污,满头大汗,大功告成地盖好盖子后,我已经从便利店的大窗户清楚地看到船长等三人正同领事在小餐厅的花坛前挥手告别。

我耐着性子,一张张发完证明,把东西一股脑地塞进皮包,结帐跑出便利店。小店员在后面喊找给你的零钱,我头也不回地说,替我把它放在募捐盒里。

见了领事,我连说抱歉,发传真时出了点儿小问题,又掏出钱包要进去结帐;领事拦住我,说账已经结了;我连连说太不好意思了,哪能让你破费呢;领事连连摇手,说是翻译付的,她说这样的支出可以当作经费向翻译公司报销。我一颗心方才落下——总算没占人家的便宜。

STEVEN从里面看到我回来了,推开门,只露出个脑袋,骨碌地转着蓝眼睛,不客气地问道:“WU DO YOU HAVE ANY CHINESE CIGARETTE?”

“NO I HAV*NT I*M SORRY”我拍拍自己的口袋,拿出MILD SEVEN证明给他看。他活泼的蓝眼睛里立刻黯淡下来,看着他如此的失望,我倒有些于心不忍了,装作猛地想起什么来的样子,把一根食指贴在嘴角;“OH MAYBE I HAVE SOME IN THE HOTEL,IF I FIND IT I*LL BRING IT TO YOU WHEN I COME HERE NEXT TIME。”说完,生怕他再想出什么馊主意来,便迅速与那期盼的眼睛道别,和领事落荒而逃了。

在海边,我们在等出租车,领事说要去探望一下剩余的船员。

我俩望着泛着白色浪花的海面,热情地攀谈起来。当他听说我毕业于横滨国立大学的时候,惊奇得连说,怪不得,怪不得。我笑着问,九州的领事也知道横滨的大学。他说自己原来在东京麻布的大使馆,一年前调到福冈的。我笑着说,那是升迁调动了。他笑而不答,显然是默认了。我又调侃道,那周哥你再过几年不就是参赞,之后就是大使了嘛。他笑着仰了下头,说小吴你这张嘴可真会说话,舌战完日本人,战英国人,之后连我你也不放过。我笑着连说不敢不敢,周大人。他笑着扬起皮包,作势要打我。这时,电话预约的出租车来了。

途中路过一个小集市,周哥下车买了一箱桔子,说是代表领事馆对船员表示一点心意。

船员们见到领事都怯生生的,盘腿坐在叠上,像是在接受审问;周哥也是那样坐在对面,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场面非常尴尬。我咳嗽着打破沉默:“见到了领事,就和见到国家,政府一个样,大家如果有什么要国家帮你们解决的事儿,现在就可以和领事说。高军,你媳妇不是刚生孩子吗,是二胎不?要是的话,现在赶紧说,看能不能少罚点儿。”大家哄堂大笑,那名叫高军的船员红着脸连连摇头。我接着打开那箱桔子,抛给大家,趁热打铁说道:“这是周领事特意在路上为大家买的,表示一点心意。”周哥趁势劝道:“快剥开,尝尝,不甜的话,赶快回去换。”众人又是一片大笑。

我见气氛缓和了,自己又咳嗽得厉害,就悄悄退出房间,到卫生间清理自己的嗓子去了。

我在水池边不住地咳痰,不住地用药液漱嗓子,直到咽喉处的肿痛似乎消去,呼吸道感到一片清爽为止。我感到刚才剧烈咳嗽让我精疲力竭,两腿发软,若不是撑着水池边缘,几乎会瘫倒在地上。我的咽炎由于这几天来的失眠,多语,劳累而加重了,我看着镜中自己那双通红,泪水模糊的眼睛,那张因睡眠大幅减少,过度劳累而变得憔悴衰老的脸。——在心中问着自己,你还能挺多久?

我洗完脸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看见周哥正站在门口,他关切地问道:“生病了。”想必是我的咳嗽声几乎可以声震四野,他在房间里也听见了。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谈完了,怎么样?”他招手示意我下楼,边走边说:“你明天到福冈领事馆来,这种情况可以立即给他们办理护照,等到时机一到,立即回国。”我大喜过望:“都要什么个人资料。”“带着照片就行。”他在名片上又写下了手机号码,说遇到紧急情况可以立即通知他——中国政府驻外机构的效率提高到了我几乎不敢想象的地步,我差点儿要欢呼雀跃了。

刚送走周领事,菊池来电话了,说再过一个小时就到船员会馆,要我去那里等他,然后分批带船员去买衣服和日常用品,我大笑说现在正在会馆的一楼大厅,正要开口把喜讯告诉他,那边却急匆匆地挂机了。

我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琢磨着除了船长和大副现在海上保安部之外,会馆里还有五名船员,菊池的车除了我之外还可以乘坐3人,五人中选哪三人先去呢?小胖,嗯,高军,再就是小陈吧,小陈自出事之后一直沉默寡言,总是一副忧郁的样子,不是整日蒙头昏睡就是靠在窗边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关门海峡,这次不行遇难的二副和他就是福建同乡。少年经历如此残酷的劫难,想必给他的心灵造成不小的创伤吧。让他出去一趟也好,只当是散心了。

我头痛欲裂,想靠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可以闭上眼睛就是来到北九州当晚的景象——黑色的夜,黑色的海,黑漆漆的群山,唯有一间小屋点着微弱的灯火,那里却摆放着一具满是油污的黑色尸体,房间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令我窒息;我要剧烈的咳嗽;可是我喘不过气来;我无法呼吸;我的肺部似乎胀满了苦涩的海水;我的眼前直冒金星;那些小小的星慢慢扩大连成一片形成眩目的太阳;疾速向我扑来,将我笼罩住;我极力挣扎着,挣扎,可我无法呼吸,气力衰竭;慢慢地我绝望了,认可了自己必死的宿命,停止了挣扎;手臂僵直地伸着,大腿就那样恐惧的蜷曲着;我不再有思考了——

我猛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摸摸自己的额头,自己的脖子,湿漉漉的全是冷汗,我惊恐地环顾着四周——这是哪里,哦,是船员会馆,刚才是梦,是个噩梦,幸好我醒了,可不敢再这样睡下去了。

我走出会馆,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秋高气爽,云淡风轻。门前小路的尽头就是那著名的关门海峡。躲闪着刺目的阳光,我踱步走向海边,海边的护栏漆成了白色,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一股铁质的冰冷像电流一样通遍全身,让发烫的身体和大脑迅速冷静下来,我安心地倚在护栏上静静地看着海峡,大海是平静的,看不出一丝的暴戾,蔚蓝的海面只是偶尔泛出几朵白色的浪花,几只洁白的海鸥在上面上下翻飞飘舞,我甚至能够看清它们通红的喙在一张一闭,呼唤着身边的伙伴。一派平和的景象——有谁能够想象得到在这景象的深处隐藏着三名船员死难的人间惨剧——就是这平静的海峡无情的吞噬了三条鲜活的生命,大海的平静,如同精心布置,完美无缺的陷阱。我的手紧紧握住了冰冷的护栏。

身后传来汽车轮胎碾压路面沙砾的声音——菊池到了,他跳下车,我们互相打个招呼,一起走进了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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