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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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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38 赴日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38

赴日

我一直天真地认为,如果上天是公平的,他让我在日本七年接受了那么多的痛苦,还有难以忍受的病痛,就一定会以其他的方式在日本补偿我的。

那位亲戚医生开的某种抗抑郁药早就停了,后来我发现这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见说明书上写着;有躁狂史的患者禁用。

但我没去就医,虽然去小川医生那里做门诊治疗是很容易的事。——在苦痛和病魔面前,我选择了无所作为,我一直在等,等公平的上天给我个惊喜,在病情上会有一个好结果出现。

我又回到了日本,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突然变得乐观了,甚至认为之前由于疾病造成的种种痛苦,已经像噩梦一样结束;我将不再受情绪的困扰了,它马上就会一去不复返的。

但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种种不堪回首的遭遇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噩梦的序曲。

在沈阳的安检口,工作人员要我交10元什么费用,我身上已经没有人民币了,只好拎着两只箱子回到父亲送我的地方——他还在那里,在一直盯着我。

父亲给了我10块钱,我刚转身要走,他喊住我,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破旧的20元钱塞在我的夹克内兜里,顺便帮我拉上拉锁,拍了拍我的心口,轻轻说了声:“去吧。”

我拉着箱子走到安检口交完钱,下意识地向后看了一眼——他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着忧伤和无奈。

那一刻,我不再怨恨他对我的放弃。

在往后的一年间,我一直把那破旧的20元钱放入一个大小适宜的塑料袋,装在钱包的夹层里,小心的保管着。

在日本我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借住在刘军那里。从成田倒了几次车,到琦玉后我几乎要瘫倒了。

但,我必须在第二天一早赶去大学——取回我那浸满血泪的毕业证,学历证书;还有,我的签证快到期了,我可以办个短期的求职续签,也需要学校的证明。

我拿着给田中的微薄的礼物,在研究楼的休息室里见到了他,他依然那么健康,活力十足,有亲和力;见到我后,他马上来了个拥抱——这是他对自己久违的学生一贯的见面礼——当然,对女同学除外。

在他的帮助下,我很快拿到了证书和证明,正要道谢告辞的时候;他搓搓手说:“我可以送你到横滨车站。”

途中,我们路过那个我曾经引发过大事件的地铁站前时,他放慢了车速,指着那地铁站的入口,一脸严肃地说道:“还记得这里吗?”

我点点头。——我无法忘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其中之一。

“我也记得,能鲜明的回忆起当天的每个细节。”他习惯性地用手摆弄着下巴上的胡须。

我沉默无语,涨红脸低下头,——在飞驰的车中,我感到无地自容。

直至横滨站,我们一直都没有说话,因为双方都知道,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牵扯到过去,而那些尽是我心灵上的伤疤。

办完签证,找工作。正常毕业的人现在已经进入公司开始研修,实习了。

而我像意外过了保质期的商品,即便是廉价促销也鲜有买家光顾。——更何况,尽是些挑剔的主顾。

我到了位于东京代代木的职业介绍所_HELLOWORK。找到一大堆求人信息。——与那些正规的校园招聘相比,这里登录的多为待遇低,规模小,工作强度大,无保障的非正规企业。

我拿着招聘信息快步走出人头攒动的大厅,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

大厅里的那些落魄的求职者与我一样,是被日本的主流社会成为‘負け犬’的人——社会留给失败者的空间狭小得令人窒息,这一点,无论日本还是中国都是相同的。

大多数公司听到我是应届毕业生后都会质疑:“你为什么现在才找工作?”

我没法说实话,躁郁症是一种不可预测的精神疾病,它带有巨大的破坏力,甚至会危及自己或他人的生命——甚至没有人愿意去谈论这种疾病。

我必须说谎。

在以后的求职过程中,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我都是背着谎言的十字架艰难前行。——避开留年,避开疾病。

有几家公司要我寄去简历,也有几家说需要考虑后再答复。有一家最干脆,要我带着简历直接去面试。

我慌张地跑回琦玉,从箱子里取出在国内干洗店被水洗了的西装,迅速填好简历,提着包,又跑回到了东京。

公司在千代田高楼林立的商业区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破旧狭小的写字楼里。

一切都很失望——面试我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国人,他们甚至没商量好要检查我的那些资料,公司只有四个人,我甚至听见那男的与客户交谈的时候频繁的使用国骂,在做了自我介绍和听完他们的公司介绍后,女的说考虑一下,要我回去等消息。——根据我丰富的在遭遇症期间的面拒阅历来看,这基本上就是被宣布不录用了。

我沮丧地提着包,走出那栋灰色的小楼,心想进不了这家小公司也许不是件坏事,从氛围上看简直像是个‘YAKUZA’的事务所。

那天的面试,我唯一的收获是学到了一个新鲜的词语——‘船舶代理’。

明天再去职业介绍所看看,再买几份求人杂志,反正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盘算着,回到了琦玉。

晚上,刘军带回一个朋友,就职于京瓷子公司。我们三人七手八脚烧好了饭菜,盘腿坐在疊上,边吃边聊。

刘军有个特点,每向我介绍一个新朋友总会预先告知,这个人有躁郁症,有时会发狂,所以不要太刺激他之类的话——我开始时挺反感,精神病患者都会极力掩饰自己的疾病。但后来一想,出于对双方都负责的角度考虑,刘军的做法也许是对的。

看我愁眉苦脸,毫无自信的样子,那人拍拍我肩,宽慰我说:“你们这个大学毕业的还能找不到工作?你试着投他几百份简历,面试他五十家,肯定能找到,不用愁。”

“还剩四十九家了。”我心里默默的计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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