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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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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34 回家6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34

回家6

第二天一早,我和父亲,继母坐着出租者来到医大一院。

在车上,我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像是见到幻觉一样做着梦——我能听到周围的声音,感觉到周围人们的动作,同时,又在另一个世界里做着旁观者——魔幻和现实两个世界可以同时出现在我身上,所以弄得每天都疲惫不堪,没精打彩的吧。

到了门诊大楼,我惊奇地发现,这里也安排了礼仪小姐,只不过,由于天冷,都穿着草黄色的军大衣,同她们头上戴的粉红色护士帽有一种滑稽的感觉。

半军事化的护士替我们拉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那位亲戚早在办公室等着了。笑容可掬地迎接了我们,之后和继母扯了半天的闲话。直到我把介绍信和病情介绍拿出来递给他。

他显然只是粗通英文,简单的几行英文看过半天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住了两次院?其中一次有两个多月?”我点点头。——这样的信息显然是从那些世界共通的阿拉伯数字里获得的。

接下来他又对我进行了一些神经科常规检查:如在我的耳边打几下响指,或是让我盯着他缓慢移动的食指等等。

最后得出了结论:“没事儿,得这个病的孩子现在可多了,在家养养就好了,平时遇到事情时想得大度点儿,真没事。”

父亲说:“他白天总是困,该不该让他睡呢?”

那人断然说到:“别让他白天睡觉,多做些放松运动,比如说——游泳什么的。”

继母也问:“你看还要用药吗?”

那人答道:“国内产的某某药倒是可以用一下,是有名的抗抑郁药物。”说完,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药名递给继母。“哈尔滨大的药店都有卖的。”

告别了那位亲戚后,继母让出租车开到一家大型药房,买了一个月的某某药。我看了一下包装上的说明‘每日睡前服半片’——我长舒了口气,真要是像他说的那么简单就太谢谢老天了。

到家后,我想马上回小屋睡一会儿,被父亲一把拉住:“从今以后,白天不许睡觉了。”声音未曾有过的严厉。

可我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可怜兮兮地央求着父亲:“困 死了,求求你让我睡一会儿吧。”

父亲看我蔫头耷脑的样子,叹口气松开了手:“明天早上开始,我领你出去跑步。”

我已经听不进他后面说的话了,一心只想着扑到床上,不用小脑来控制平衡,也不用大脑费力思考——那时才能感到人生的最大惬意。

继母在后面跟着加了一句:“不许在房间里抽烟啊,要抽到厨房里抽。”

我现在非常怀念在福井纪念医院的日子,几乎没有任何的限制,也没有任何的强迫。跟那些病人在一起还可以莫名的产生强烈的优越感——如果不是经济原因,我愿意在那里呆上一生。

梦中,一只冰冷的小手在轻拍我的脸,我还听到一个娇嫩的叫声:“起来,起来。”

不,这不是梦,我睁开眼,看到了一张红扑扑的小脸,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正在好奇地盯着我,一看到我睁眼,红嘟嘟的小嘴又叫开了:“醒了,醒了。”

她是我的小外甥女,妹妹小芳的女儿。

大爷和小芳也来看我了。

继母和小弟不知去了哪里。

大爷也是一脸的沧桑,大娘的集资失败让他蒙受了巨大损失,存款一分不剩。大娘跑去青岛避祸后,债主们纷纷上门找他讨债,他的所有资产都被抵押,拍卖,原来殷实的家变得穷困潦倒。有时他还会受到人身攻击:威胁,恐吓,谩骂,胁迫,几个月前甚至被债主指使的人变相地绑架过。

我出门看见他站在方厅的圆桌旁,穿着一身又脏又旧的衣服,弓着腰,在昏暗的灯光下低着头,狠狠地吸烟。鼻子一酸,叫了声:“大爷,你啥时候来的。”

大爷六十多岁了,为了还人家钱,出去给人打工,每月留下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一点一点还给债主们。大家看着不忍,劝他说算了,那些钱又不是你借的。大爷很倔犟,你大娘借的和我借的有啥区别。又叹了口气,都是亲戚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咋能欠着不还呢。

大爷抬起头,目光柔和了许多,问道:“你咋样儿啊,这不看着挺好吗。”

妹妹正在厨房做饭,听到了声音,带着一身油烟,也走出来问:“哥,你咋样儿?”

我自幼丧母,妹妹是由大爷抚养成人的。

看到家破败成这样,而我又得了这个病,前途未卜。只能怨老天不公了。

我笑了笑:“还能咋样,就这个样,不好不坏的。是病又不像病的。”

妹妹安慰我说:“唉呀,没事儿呀,这不回家就好了吗。”

小外甥女走过来拉住妹妹的手说:“妈,你快点儿做菜,我都快饿死了。”

众人听了她嫩嫩的声音,都笑了起来。

傍晚,大爷和妹妹走后。父亲递给我一叠崭新的50元钱,说:“把这5000块钱收好,你大爷给的。”

我急了:“大爷家都那样了,我咋还能要他的钱。”

父亲劝道:“拿下吧,要不他心里也不安。”

他指的是我第一次回国,在青岛。那时已经有躁狂症状了。

我给在东北的家人挨个打电话,或多或少总想聊上点儿什么。

电话打到大爷那儿,我说我知道家里出了大事,不过你们都别着急。有我和大哥(堂兄)在,一个在日本,一个在国内,肯定能做成大事业。

大爷说话直:“哎呀,你们算个啥呀,还一个在日本,一个在国内的——,家里就不用你们帮了,把你们自己的事弄好就行了——”之类的。

得知我生病后,他一直为自己说过伤人的话而感到愧疚,所以想用自己节衣缩食攒下的钱来补偿一下。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的那些所谓的‘伤人话’相对于我生病期间遇到的辱骂,鄙视,诅咒,嘲弄,讥讽,简直不值一提。——没有人会因曾经做过这些伤害人的事而感到一丝的愧疚。

因为在他们心中,‘伤害’那些‘弱者’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态度,一种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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