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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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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32 回家4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32

回家4

回家的第一夜,睡得倒还好,只是不如在医院时那样安稳,半夜里总是醒来,但马上能再次睡过去。

早晨,我想睡会儿懒觉,却被父亲含怒拉了起来,要我和他一起去买早餐。

我浑身惫懒,脑子里还不大清晰,摇摇晃晃的穿过一道又一道喧闹的街道,到了小市场。

这里的一切我都是再熟悉不过了,两旁的店铺似乎还是老样子;原来卖馒头的还在卖馒头,卖油条的还穿着油渍的白衣,抻着面团,捞着枣黄的油条;只不过家什和匾额旧了,人也变得老了。不大的空间里充斥着各种曾经熟悉叫卖声;“刚出锅的热乎馒头嘞。:”,“大果子啦,刚炸好的。”,“新鲜的豆腐脑喽。”——一切的声音都是从各自的小扩音器里传出来,使小市场的清晨显出一种单调的嘈杂。——小城,还是变了。

小城太小了,一路上会遇到好多熟人,不经意地就会有人从侧面,对面,匆匆走过然后驻足,惊奇地叫道:“吴佳,真是吴佳啊,你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手机号给我一下,有空儿请你吃饭啊。”——有同学,有同事,还有小时的玩伴。不胜其烦——每见到一人我便感到一阵胆怯和毫无理由的羞愧,几乎要躲到父亲的背后与人打招呼,说话了。

父亲看到我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吃完早饭,我心烦意乱地收拾着桌子,扫地——一股焦虑的情绪涌上来,闹的我几乎要把扫帚扔了出去。

强压住胸中的不耐烦,捱到了收拾停当。吃过了早上的药,刚想坐下休息一会儿。

继母和父亲在大屋叫我进去,看会儿电视。我实在不想去,可又不好违拗,便晃着进了大屋。

无聊的节目加上药物反应,催化了我的瞌睡虫,我的两眼皮直打架,头也不住地往下耷拉。

父亲见我困得难受,只好让我回小屋睡觉了。

刚躺上床,我就听见大屋里继母对父亲说:“以后不能老顺着他的意思了,要不他那傻了吧唧 的一出出得啥时候到头哇。”——父亲无语,大屋里只传出电视节目主持人激昂的声音。

我很快睡了过去,睡得很香,连梦都没有。

醒来时我听到客厅里有小西的说话声,忙开门走了出去。——兄弟间七年未见,此时相见双方竟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轻轻地握了一下手。

小西两个月前从法国回国,一直赋闲在家,却不着急,——在北京,哈尔滨之间来往数回。这几天就是在哈尔滨与朋友厮混着,听说我回来了,这才赶回家来。

他已经知道我得病的事,看到我阴郁的脸色,——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来安慰我:“哥,没事儿,我有好几个同学也得了这病,回家呆几个月自然就好了。”——我知道这个消息的可信性极低,可还是挤出了点儿笑容,说道:“是呀,日本的医生也说我的病很轻。”

小西又大大咧咧 地坐在椅子上,扔给我一支烟,我抓起桌上的打火机打着给他点上,又把自己的点着。哥俩儿在方厅里喷云吐雾起来。

继母从大屋里走出来,怒气冲冲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又很无奈。“我这有鸦片你们俩抽不抽?”

“抽。拿来吧。”小西没心没肺地逗着继母。

继母张了张嘴,想骂他点儿什么,却一时想不起词儿来。憋着一口气,穿上鞋出去了。

父亲在里面听见声音,光着脚追出来,问小西:“又气你妈,她 上哪儿去了?”

“打麻将去了呗,她这两天不是都去嘛。”

说罢,转过头来向我做个鬼脸,“妈这是更年期,别在意”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我这病比更年期还重。”

兄弟俩闲聊了一上午,各自讲了很多留学国度的奇闻轶事,我的心情舒畅了不少。-心想聊天对调节情绪,心境的效果可能会好,可现实里总不能天天聊啊——小西过完年就要去北京找工作呢。

下午,二弟小安给父亲打电话,先问继母在不在家,父亲说不在后,没过一分钟,他气喘吁吁地敲门进了屋。“我来看看大哥“

我看着二弟,比起七年前,黑了许多,也老了许多。戴着一顶褪色的旅游帽,佝偻着身子,——远处看,俨然一个落魄的中年人。

我心疼地问小安:“在厂里挺累吧。”

小安笑道:“不累,我是电工,一个礼拜也就去三四天。”

父亲在旁边补充道:“平时他还蹬三轮拉货,这样一个月能挣多少?”

小安羞涩地低下头:“一千多块吧,我和我媳妇两个人够花了。”

我心想,一个家庭一千块,恐怕也紧紧巴巴的。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小安忽然想到一件事:“爸,我听说厂子要搬到南城,要重建。”

父亲说:“对,我内退那年厂子就给卖了,一个年利税几千万的国营大厂就卖几百万,买主和商业局有关系。买完后也不经营,就等着地价涨了把厂子一迁,转手就赚大钱。——这城里就这么一个盈利企业,现在也弄得不死不活的,你老姑在厂里干了快四十年,内退下来每月才给200块,厂里的普通工人一个月也不过五,六百块。说是迁厂到南城,可是不是真再建厂就不好说了。——这是要老实人的命啊。。。。”

父亲一提到这些事话就止不住,直到小安要走,他还在唠叨着:“干了四十年的老党员,现在一个月才五百,哎——”

我听着头疼,等小安走后,在小屋蒙着头清静了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晚上睡觉时,小西在地上铺了被褥,说是,他睡觉爱翻身,怕影响我。——可我吃完药后,这家伙女朋友的电话打了过来,两人聊得如胶似漆,丝毫不顾忌我在身旁。——电话粥煲了两个小时,小西放下电话片刻就鼾声大作。我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只觉得胸口憋闷,无所适从。——最后憋得挥拳猛击心口处数下,才算少有缓解。

那一夜,我睁着双眼,迷茫地问自己,——回了家,我的病,真的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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