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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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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36 回家8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36

回家8

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在中国,每当看到乞丐,流浪汉这样的人时,我总有一种恐惧感,我总有我害怕自己万一有那一天,怎么去生存。——低下高贵的头颅,弯下笔直的腰板,抛弃所有的尊严,把手伸向一个同自己一样的人,——去低三下四的讨要。

这些——我怎能做得出。

所以我在日本留学时,事事努力,万般小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因为我每见到一次那些落魄的人,自身的危机感就会增加一份。

到了今天,我才知道,所谓的‘天道酬勤’,是上天安排给人在成功之后的感悟。天道变数太多,未必只会对勤奋者青眼有加,所以勤奋者最终修成正果还得靠缘分——这便是宿命。

我在家那天想到的是,我除了讨饭以外,会落魄到什么程度。

初四,二姨,老姨,大舅,二舅,还有各位姨父,舅妈,再加上,小五一家,都到我家来过年了。

由于初一到初三之间,我到各家转了一圈,所以,那天是我们在那一年的第二次相见。

我笑容满面地给他们开了门,不想在精神上示弱于人。

大家看到我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不好了嘛,好利索了,没事儿了。”——虽然谁也不相信两三天内我能有什么转折性的巨大变化。

然后像商量好的一样,每家一人拿给我一叠钱。

——说不出什么名义的钱。或许是支援,或许是怜悯。反正他们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硬要塞到我的手里。

我向后躲闪着尽量不碰那钱——仿佛那上面有杀死我尊严的毒药一般。

众人见我如此强硬的推脱,无奈罢手。

我也为此长舒了口气。——我保住了可怜的自尊。

几天后,父亲拿出个存折,递给我——:“是那天大家给你的钱,当面给你不好意思,就放在银行里了。”

我的尊严就这样被软硬兼施的一点点剥夺了。

东北的春节,人多而且乱,闹哄哄的,像一锅东北乱炖。

做菜时乱,这个先做,那个先洗,还有那些先解冻。

吃饭时乱,二嫂你吃这个呀,特意给你做的;大嫂你常常那个,说是美容,啊呀,大嫂,你头发咋油黑油黑的呢。大哥,来,划俩拳。

吃完饭也乱,二姐你放那儿吧,让孩子们收拾;小五,抱着你家孩子进屋,看电视去;小佳,你把地扫扫。

看电视时还乱,哎,这大过节的也不播点儿搞笑的;你看,昨天晚上那谁的小品,比去年差远了,我都没笑几下。

聊天时乱的更是不得了,聊着聊着,自然分成几组,互相竞争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邻居愤怒地‘咚咚’敲墙。

于是打起了扑克。

六七个人把着两幅牌,胡乱地砸着上家玩。

我觉得无聊,表情木然,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扑克,空空的,只觉得烦的要命。几次想退出,每次都被热心的劝了回去。——过年嘛,大家都玩,你哪能不跟大家一起玩呢。

在东北,过年时,做任何事情都是集体活动。

要是谁想耍单帮,就是无组织无纪律。

我打了一会儿,斜扭着的坐姿导致我犯了在日本干体力活儿时落下的腰肌劳损毛病。腰和后背疼的要命。

老姨见我不住地捶腰,就建议歇一会儿再玩儿;大家早见我的心思不在这里,也就响应着一哄而散了。

我想去小屋趴着歇歇腰,见屋里黑着灯,二姨夫哄着小五的孩子躺在床上正睡着。——我看着那天真无邪的小脸上透出的恬静,安逸,感到无比羡慕。——恐怕我的失眠就是因为缺少他那样的一颗赤子之心。

我和二姨夫聊了几句,出了小屋,来到阳台上。

楼下如同昨日,还是星星点点缀着那些通红的灯笼,让黑夜无端的增添了些许喜气。

我心里突然涌出了一个恐怖的想法——如果自己从这阳台上纵身跃下,是否也会变成那黑暗中的一颗红星呢。

不行,绝对不要想这样的事。——我制止了自己的怪想法,被它吓得狠狠的哆嗦了一下。感觉到阳台很冷,我的脚下都是冻得硬梆梆的鸡,鱼之类的尸体。

转回房间时,正听见二姨说道:“看小佳倒不如刚回来的那天了,眼神越来越呆。”——看见我进来了,忙止住了口。

大舅直言道:“是药拿的吧,我看要不干脆就把要停了。”

众人应和着:“对,对,这病主要是心理不能太脆弱了,得有意志。你看人家小崔——”

我知道,治疗躁郁症的药物对我造成的损失很大——比如说我的活力和想象力,创造力大不如前,所以显得行动迟缓,目光呆滞。

但是,如果停止服用药物。我必须考虑到躁郁症给自己带来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悲惨遭遇和损害。

更何况,它还可能给我的生命带来威胁。——我在日本住院时看到的一份资料中写道,某一年度三分之一的自杀者有过躁郁病史。

我辩解道:“停了药,我可能会发狂啊。”

众人看着现在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像得出我狂躁时的样子。所以,对我的警告丝毫不信。

“那你现在不都好了嘛,咋还能发狂呢。”——接着是说话人怀疑的笑声。

看着大家对这个话题一笑了之的样子,我的自尊心深深受到了伤害。——它动摇了我坚持服药的决心,于是我决定要寻找一个机会,把停药给他们看。

又是一天,清晨的那缕阳光映入我的眼帘时。

我却感到无比的乏力,脑子也混沌不清。于是便想在床上再躺一会儿。

继母在方厅嚷道:“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放在平常早过上班时间了。”

接着父亲推门进来,面带怒容,拉开我的被子说道:“起来,起来,没见过你这么懒的。——在日本你也这样吗?”

这句话刺痛了我。

我马上起身穿衣叠被,收拾停当。对着坐在方厅里的父母倾诉道:“在日本,得病前,我哪一天睡过五个小时,为了赚学费,又一次我连续干了将近50个小时的体力活,最后一天,东京气温有36度,我几乎晕了过去,可还是咬牙挺到了最后,回家躺在床上,我是边睡边吃了那天的第一顿饭呐。——你们看这手,小指就是被排风扇削断的,那天也是一夜没睡出来干活,恍恍惚惚出了事的,现在这小指永远没法伸直。”——我说的都是真事,小指被风扇削断的时候,我听到清脆的响声,然后看到雪从胶皮手套里涌了出来——当时没有痛觉,反而有一种愉悦的解脱感——我可以回去休息了,心安理得的。

自从回国后,我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而且声情并茂。——不是为了感动面前的两个人;而是在叙述的过程中,我回忆起了那些我一直想要远离的不堪往事。

两人也并没有一丝感动——至少在表情上。

继母说:“出国的都一样。”

父亲说:“吃饭吧。”

我沮丧地拿起大衣,推门而出。

冷风扫起地上的细雪,吹打在脸上,小刀划的一样生疼。

凛冽——在温湿的东京生活了七年的我,看来要重新适应这个词了。

那一刻,我决定停止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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