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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古版鬼故事大全 阅微草堂笔记 清?纪昀撰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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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卷十八?姑妄听之四

卷十八?姑妄听之四

马德重言:沧州城南,盗劫一富室,已破扉入,主人夫妇并被执,众莫敢谁

何。有妾居东厢,变服逃匿厨下,私语灶婢曰:“主人在盗手,是不敢与斗。渠

辈屋脊各有人,以防救应;然不能见檐下。汝抉后窗循檐出,密告诸仆:各乘马

执械,四面伏三五里外。盗四更后必出。四更不出,则天晓不能归巢也。出必挟

主人送;苟无人阻,则行一二里必释,不释恐见其去向也。俟其释主人,急负还

而相率随其后,相去务在半里内。彼知返斗即奔还,彼止亦止,彼行又随行。再

返斗仍奔,再止仍止,再行仍随行。如此数四,彼不返斗则随之。得其巢,彼返

斗则既不得战,又不得遁,逮至天明,无一人得脱矣。”婢冒死出告,众以为中

理,如其言,果并就擒。重赏灶婢。妾与嫡故不甚协,至是亦相睦。后问妾何以

办此?泫然曰:“吾故盗魁某甲女,父在时,尝言行劫所畏惟此法,然未见有用

之者。今事急姑试,竟侥幸验也。”故曰,用兵者务得敌之情。又曰,以贼攻贼。

戴东原言:有狐居人家空屋中,与主人通言语,致馈遗,或互假器物,相安

若比邻。一日,狐告主人曰:“君别院空屋,有缢鬼多年矣。君近拆是屋,鬼无

所栖,乃来与我争屋。时时现恶状,恐怖小儿女,已自可憎;又作祟使患寒热,

尤不堪忍。某观道士能劾鬼,君盍求之除此害。”主人果求得一符,焚于院中。

俄暴风骤起,声轰然如雷霆。方骇愕间,闻屋瓦格格乱鸣,如数十人奔走践踏者,

屋上呼曰:“吾计大左,悔不及。顷神将下击,鬼缚而吾亦被驱,今别君去矣。”

盖不忍其愤,急于一逞,未有不两败俱伤者。观于此狐,可为炯鉴。又吕氏表兄

言(忘其名字,先姑之长子也):有人患狐祟,延术士禁咒。狐去而术士需索无

厌,时遣木人纸虎之类至其家扰人。赂之,暂止。越旬日复然,其祟更甚于狐。

携家至京师避之,乃免。锐于求胜,借助小人,未有不遭反噬者,此亦一征矣。

乌鲁木齐参将海起云言:昔征乌什时,战罢还营,见崖下树桠间一人探首外

窥。疑为间谍,奋矛刺之(军中呼矛曰苗子,盖声之转),中石上,火光激进,

矛折,臂几损。疑为目眩,然矛上地上皆有血迹,不知何怪,余谓此必山精也。

深山大泽,何所不育。《白泽图》所载,虽多附会,殆亦有之。又言:有一游兵,

见黑物蹲石上,疑为熊,引满射之。三发皆中,而此物夷然如不知。骇极,驰回

呼伙伴,携铳往,则已去矣。余谓此亦山精耳。

常山峪道中加班轿夫刘福言(九卿肩舆,以八人更番,出京则加四人,谓之

加班):长姐者,忘其姓,山东流民之女。年十五六,随父母就食于赤峰(即乌

蓝哈达。乌蓝译言红,哈达译言峰也。今建为赤峰州),租田以耕。一日,入山

采樵,遇风雨,避岩下。雨止已昏黑,畏虎不敢行,匿草间。遥见双炬,疑为虎

目。至前,则官役数人,衣冠不古不今,叱问何人。以实告。官坐石上,令曳出。

众呼跪,长姐以为山神,匍匐听命。官曰:“汝夙孽应充我食。今就擒,当啖尔。

速解衣伏石上,无留寸缕,致挂碍齿牙。”知为虎王,觳觫祈免。官曰:“视尔

貌尚可,肯侍我寝,当赦尔。后当来往于尔家,且福尔。”长姐愤怒跃起曰:“

岂有神灵肯作此语?必邪魅也。啖则啖耳,长姐良家女,不能蒙面作此事。”拾

石块奋击,一时奔散。此非其力足胜之,其气足胜之,其贞烈之心足以帅其气也。

故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

张太守墨谷言:德、景间有富室,恒积谷而不积金,防劫盗也。康熙、雍正

间,岁频歉,米价昂。闭廪不肯粜升合,冀价再增。乡人病之,而无如何。有角

妓号玉面狐者曰:“是易与,第备钱以待可耳。”乃自诣其家曰:“我为鸨母钱

树,鸨母顾常虐我。昨与勃??,约我以千金自赎。我亦厌倦风尘,愿得一忠厚长

者托终身,念无如公者。公能捐千金,则终身执巾栉。闻公不喜积金,即钱二千

贯亦足抵。昨有木商闻此事,已回天津取资。计其到,当在半月外。我不愿随此

庸奴。公能于十日内先定,则受德多矣。”张故惑此妓,闻之惊喜,急出谷贱售。

廪已开,买者坌至,不能复闭,遂空其所积,米价大平。谷尽之日,妓遣谢富室

曰:“鸨母养我久,一时负气相诟,致有是议,今悔过挽留,义不可负心。所言

姑俟诸异日。”富室原与私约,无媒无证,无一钱聘定,竟无如何也。此事李露

园亦言之,当非虚谬。闻此妓年甫十六七,遽能办此,亦女侠哉!

丁药圃言:有孝廉年四十无子,买一妾,甚明慧。嫡不能相安,旦夕诟谇。

越岁,生一子。益不能容,竟转鬻于远处。孝廉惘惘如有失。独宿书斋,夜分未

寐,妾忽搴帷入。惊问:“何来?”曰:“逃归耳。”孝廉沉思曰:“逃归虑来

追捕,妒妇岂肯匿?且事已至此,归何所容?”妾笑曰:“不欺君,我实狐也。

前以人来,人有人理,不敢不忍诟;今以狐来,变幻无端,出入无迹,彼乌得而

知之?”因?裱嗤袢绯酢>枚?渐为僮婢泄,嫡大恚,多金募术士劾治。一术士檄将

拘妾至,妾不服罪,攘臂与术士争曰:“无子纳妾,则纳为有理;生子遣妾,则

夫为负心。无故见出,罪不在我。”术士曰:“既见出矣,岂可私归?”妾曰:

“出母未嫁,与子未绝;出妇未嫁,于夫亦未绝。况鬻我者妒妇,非见出于夫。

夫仍纳我,是未出也,何不可归?”术士怒曰:“尔本兽类,何敢据人理争?”

妾曰:“人变兽心,阴律阳律皆有刑。兽变人心,反以为罪,法师据何宪典耶?”

术士益怒曰:“吾持五雷法,知诛妖耳,不知其他。”妾大笑曰:“妖亦天地之

一物,苟其无罪,天地未尝不并育。上帝所不诛,法师乃欲尽诛乎?”术士拍案

曰:“媚惑男子,非尔罪耶?”妾曰:“我以礼纳,不得为媚惑;倘其媚惑,则

摄精吸气,此生久槁矣。今在家两年,复归又五六年,康强无恙,所谓媚惑者安

在?法师受妒妇多金,锻炼周内,以酷济贪耳,吾岂服耶!问答之顷,术士顾所

召神将,已失所在。无可如何,嗔目曰:“今不与尔争,明日会当召雷部。”明

日,嫡再促设坛,则宵遁矣。盖所持之法虽正,而法以贿行,故魅亦不畏,神将

亦不满也。相传刘念台先生官总宪时,题御史台一联曰:“无欲常教心似水,有

言自觉气如霜。”可谓知本矣。

莫雪崖言:有乡人患疫,困卧草榻,魂忽已出门外,觉顿离热恼,意殊自适。

然道路都非所曾经,信步所之。偶遇一故友,相见悲喜。忆其已死,忽自悟曰:

“我其入冥耶?”友曰:“君未合死,离魂到此耳。此境非人所可到,盍同游览,

以广见闻。”因随之行,所经城市墟落,都不异人世;往来扰扰,亦各有所营。

见乡人皆目送之,然无人交一语也。乡人曰:“闻有地狱,可一观乎。”友曰:

“地狱如囚牢,非冥官不能启,非冥吏不能导,吾不能至也。有三数奇鬼,近乎

地狱,君可以往观。”因改循歧路,行半里许,至一地,空旷如墟墓。见一鬼,

状貌如人,而鼻下则无口。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巧于应对,谀词

颂语,媚世悦人,故受此报,使不能语;或遇焰口浆水,则饮以鼻。”又见一鬼,

尻耸向上,首折向下,面著于腹,以两手支拄而行。问:“此何故?”曰:“是

人生时,妄自尊大,故受此报,使不能仰面傲人。”又见一鬼,自胸至腹,裂罅

数寸,五脏六腑,虚无一物。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城府深隐,人

不能测,故受是报,使中无匿形。”又见一鬼,足长二尺,指巨如椎,踵巨如斗,

重如千斛之舟,努力半刻,始移一寸。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高材

捷足,事事务居人先,故受是报,使不能行。又见一鬼,两耳拖地,如曳双翼,

而混沌无窍。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怀忌多疑,喜闻蜚语,故受此

报,使不能听。是皆按恶业浅深,待受报期满,始入转轮。其罪减地狱一等,如

阳律之徒流也。”俄见车骑杂Ш,一冥官经过,见乡人,惊曰:“此是生魂,误

游至此,恐迷不得归。谁识其家,可导使去。”友跪启是旧交。官即令送返。将

至门,大汗而醒,自是病愈。雪崖天性爽朗,胸中落落无宿物;与朋友谐戏,每

俊辩横生。此当是其寓言,未必真有。然庄生、列子,半属寓言,义足劝惩,固

不必刻舟求剑尔。

陈半江言:有书生月夕遇一妇,色颇姣丽,挑以微词,欣然相就。自云家在

邻近,而不肯言姓名。又云夫恒数日一外出,家有后窗可开,有墙缺可逾,遇隙

即来,不能预定期也。如是五六年,情好甚至。一岁,书生将远行,妇夜来话别。

书生言随人作计,后会无期。凄恋万状,哽咽至不成语。妇忽嬉笑曰:“君如此

情痴,必相思致疾,非我初来相就意。实与君言,我鬼之待替者也。凡人与鬼狎,

无不病且死,阴剥阳也。惟我以爱君韶秀,不忍玉折兰摧,故必越七八日后,待

君阳复,乃肯再来。有剥有复,故君能无恙。使遇他鬼,则纵情冶荡,不出半载,

索君于枯鱼之肆矣。我辈至多,求如我者则至少,君其宜慎。感君义重,此所以

报也。”语讫,散发吐舌作鬼形,长啸而去。书生震栗几失魂,自是虽遇冶容,

曾不侧视。

王梅序言:交河有为盗诬引者,乡民朴愿,无以自明,以赂求援于县吏。吏

闻盗之诬引,由私调其妇,致为所殴,意其妇必美,却赂而微示以意曰:“此事

秘密,须其妇潜身自来,乃可授方略。”居间者以告乡民。乡民惮死失志,呼妇

母至狱,私语以故。母告妇,??弗然不应也。越两三日,吏家有人夜扣门。启视,

则一丐妇,布帕裹首,衣百结破衫,闯然入。问之不答,且行且解衫与帕,则鲜

妆华服艳妇也。惊问所自,红潮晕颊,俯首无言,惟袖出片纸。就所持灯视之,

某人妻三字而已。吏喜过望,引入内室,故问其来意。妇掩泪曰:“不喻君语,

何以夜来?既已来此,不必问矣,惟祈毋失信耳。”吏发洪誓,遂相?裱嗤瘛G绷?

数日,大为妇所蛊惑,神志颠倒,惟恐不得当妇意。妇暂辞去,言村中日日受侮,

难于久住,如城中近君租数楹,便可托庇荫,免无赖凌藉,亦可朝夕相往来。吏

益喜,竟百计白其冤。狱解之后,遇乡民,意甚索漠。以为狎昵其妇,愧相见也。

后因事到乡,诣其家,亦拒不见,知其相绝,乃大恨。会有挟妓诱博者讼于官,

官断妓押归原籍。吏视之,乡民妇也,就与语。妇言苦为夫禁制,愧相负,相忆

殊深。今幸相逢,乞念旧时数日欢,免杖免解。吏又惑之,因告官曰:“妓所供

乃母家籍,实县民某妻。宜究其夫。”盖觊怂恿官卖,自买之也。遣拘乡民,乡

民携妻至,乃别一人。问乡里皆云不伪。问吏何以诬乡民?吏不能对,第曰风闻。

问闻之何人?则噤无语。呼妓问之,妓乃言吏初欲挟污乡民妻,妻念从则失身,

不从则夫死,值妓新来,乃尽脱簪珥,赂妓冒名往,故与吏狎识。今当受杖,适

与相逢,因仍诳托乡民妻,冀脱棰楚。不虞其又有他谋,致两败也。官覆勘乡民,

果被诬。姑念其计出救死,又出于其妻,释不究,而严惩此吏焉。神奸巨蠹,莫

吏若矣,而为村妇所笼络,如玩弄婴孩。盖愚者恒为智者败,而物极必反,亦往

往于所备之外,有智出其上者,突起而胜之。无往不复,天之道也。使智者终不

败,则天地间惟智者存,愚者断绝矣,有是理哉!

鬼魇人至死,不知何意。倪余疆曰:“吾闻诸施亮生矣,取啖其生魂耳。盖

鬼为余气,渐消渐减,以至于无;得生魂之气以益之,则又可再延。故女鬼恒欲

与人狎,摄其精也。男鬼不能摄人精,则杀人而吸其生气,均犹狐之采补耳。”

因忆刘挺生言:康熙庚子,有五举子晚遇雨,栖破寺中。四人已眠,惟一人眠未

稳,觉阴风飒然,有数黑影自牖入,向四人嘘气,四人即梦魇。又向一人嘘气,

心虽了了,而亦渐昏瞀,觉似有拖曳之者。及稍醒,已离故处,似被絷缚,欲呼

则噤不能声;视四人亦纵横偃卧。众鬼共举一人啖之,斯须而尽,又以次食二人。

至第四人,忽有老翁自外入,厉声叱曰:“野鬼无造次!此二人有禄相,不可犯

也。”众鬼骇散。二人倏然自醒,述所见相同。后一终于教谕,一终于训导。鲍

敬亭先生闻之,笑曰:“平生自薄此官,不料为鬼神所重也。”观其所言,似亮

生之说不虚矣。

李庆子言:朱生立园,辛酉北应顺天试。晚过羊留之北,因绕避泥泞,遂迂

回失道,无逆旅可栖。遥见林外有人家,试往投止。至则土垣瓦舍,凡六七楹,

一童子出应门。朱具道乞宿意。一翁衣冠朴雅,延宾入,止旁舍中。呼灯至,黯

黯无光。翁曰:“岁歉油不佳,殊令人闷,然无如何也。”又曰:“夜深不能具

肴馔,村酒小饮,勿以为亵。”意甚款洽。朱问:“家中有何人?”曰:“零丁

孤苦,惟老妻与僮婢同居耳。”问朱何适,朱告以北上。曰:“有一札及少物欲

致京中,僻路苦无书邮。今遇君甚幸。”朱问:“四无邻里,独居不怖乎?”曰:

“薄田数亩,课奴辈耕作,因就之卜居。贫无储蓄,不畏盗也。”朱曰:“谓旷

野多鬼魅耳。”翁曰:“鬼魅即未见,君如怖是,陪坐至天曙,可乎?”因借朱

纸笔,入作书札;又以杂物封函内,以旧布裹束,密缝其外。付朱曰:“居址已

写于函上,君至京拆视自知。”天曙作别,又切嘱信物勿遗失,始殷勤分手。朱

至京,拆视布裹,则函题“朱立园先生启”字,其物乃金簪银钏各一双。其札称:

“仆老无子息,误惑妇言,以婿为嗣。至外孙犹间一祭扫,后则视为异姓,纸钱

麦饭,久已阙如;三尺孤坟,亦就倾圮。九泉茹痛,百悔难追。谨以殉棺薄物,

祈君货鬻,归途以所得之直,修治荒茔,并稍浚冢南水道,庶淫潦不浸幽窀。如

允所祈,定如杜回结草。知君畏鬼,当暗中稽首,不敢见形,勿滋疑虑。亡人杨

宁顿首。”朱骇汗浃背,方知遇鬼;以书中归途之语,知必不售,既而果然。还

至羊留,以所卖簪钏钱遣仆往治其墓,竟不敢再至焉。

吴云岩言:有秦生者,不畏鬼,恒以未一见为歉。一夕,散步别业,闻树外

朗吟唐人诗曰:“自去自来人不知,归时惟对空山月。”其声哀厉而长。隔叶窥

之,一古衣冠人倚石坐。确知为鬼,遽前掩之,鬼亦不避。秦生长揖曰:“与君

路异幽明,人殊今古,邂逅相遇,无可寒温。所以来者,欲一问鬼神情状耳。敢

问为鬼时何似?”曰:“一脱形骸,即已为鬼,如茧成蝶,亦不自知。”问:“

果魂升魄降,还入太虚乎?”曰:“自我为鬼,即在此间。今我全身现与君对,

未尝随?蛆吭?气,升降飞扬。子孙祭时始一聚,子孙祭毕则散也。”问:“果有

神乎?”曰:“鬼既不虚,神自不妄。譬有百姓,必有官师。”问:“先儒称雷

神之类,皆旋生旋化,果不诬乎?”曰:“作措大时,饱闻是说。然窃疑霹雳击

格,轰然交作,如一雷一神,则神之数多于蚊蚋;如雷止神灭,则神之寿促于蜉

蝣。以质先生,率遭呵叱。为鬼之后,乃知百神奉职,如世建官,皆非顷刻之幻

影。恨不能以所闻见,再质先生。然尔时拥皋比者,计为鬼已久,当自知之,无

庸再诘矣。大抵无鬼之说,圣人未有。诸大儒恐人谄渎,故强造斯言。然禁沉湎

可,并废酒醴则不可;禁淫荡可,并废夫妇则不可;禁贪忄林可,并废财货则不可;

禁斗争可,并废五兵则不可。故以一代盛名,挟百千万亿朋党之助,能使人噤不

敢语,而终不能惬服其心,职是故耳。传其教者,虽心知不然,然不持是论,即

不得称为精义之学,亦违心而和之曰,理必如是云尔。君不察先儒矫枉之意,生

于相激,非其本心;后儒辟邪之说,压于所畏,亦非其本心。意信儒者,真谓无

鬼神,皇皇质问,则君之受绐久矣。泉下之人,不欲久与生人接;君亦不宜久与

鬼狎。言尽于此,余可类推。”曼声长啸而去。案此谓儒者明知有鬼,故言无鬼,

与黄山二鬼谓儒者明知井田封建不可行,故言可行,皆洞见症结之论。仅目以迂

阔,犹堕五里雾中矣。

汪主事厚石言:有在西湖扶乩者,下坛诗曰:“旧埋香处草离离,只有西陵

夜月知。词客情多来吊古,幽魂肠断看题诗。沧桑几劫湖仍绿,云雨千年梦尚疑。

谁信灵山散花女,如今佛火对琉璃。”众知为苏小小也。客或请曰:“仙姬生在

南齐,何以亦能七律?”乩判曰:“阅历岁时,幽明一理。性灵不昧,即与世推

移。宣圣惟识大篆,祝词何写以隶书?释迦不解华言,疏文何行以骈体?是知千

载前人,其性识至今犹在,即能解今之语,通今之文。江文通、谢玄晖能作爱妾

换马八韵律赋,沈休文子青箱能作《金陵怀古》五言律诗,古有其事,又何疑于

今乎?”又问:“尚能作永明体否?”即书四诗曰:“欢来不得来,侬去不得去。

懊恼石尤风,一夜断人渡。”“欢从何处来?今日大风雨,湿尽杏子衫,辛苦皆

因汝。”“结束蛱蝶裙,为欢棹舴艋。宛转沿大堤,绿波双照影。”“莫泊荷花

汀,且泊杨柳岸。花外有人行,柳深人不见。”盖《子夜歌》也。虽才鬼依托,

亦可云俊辩矣。

表兄安伊在言:河城秋获时,有少妇抱子行塍上,忽失足仆地,卧不复起。

获者遥见之,疑有故。趋视,则已死,子亦触瓦角脑裂死。骇报田主,田主报里

胥。辨验死者,数十里内无此妇;且衣饰华洁,子亦银钏红绫衫,不类贫家。大

惑不解,且覆以苇箔,更番守视,而急闻于官。河城去县近,官次日晡时至,启

箔检视,则中置稿秸一束,二尸已不见;压箔之砖固未动,守者亦未顷刻离也。

官大怒,尽拘田主及守者去,多方鞫治,无丝毫谋杀弃尸状。纠结缴绕至年余,

乃以疑案上。上官以案情恍惚,往返驳诘。又岁余,乃姑俟访,而是家已荡然矣。

此康熙癸巳、甲午间事。相传村南墟墓间,有黑狐夜夜拜月,人多见之。是家一

子好弋猎,潜往伏伺,彀弩中其股。??敫然长号,化火光西去。搜其穴,得二小

狐,絷以返。旋逸去,月余而有是事。疑狐变幻来报冤。然荒怪无据,人不敢以

入供,官亦不敢入案牍,不能不以匿尸论,故纷扰至斯也。又言:城西某村有丐

妇,为姑所虐,缢于土神祠。亦箔覆待检,更番守视。官至,则尸与守者俱不见。

亦穷治如河城。后七八年,乃得之于安平(深州属县)。盖妇颇白皙,一少年轮

守时,褫下裳而淫其尸。尸得人气复生,竟相携以逃也,此康熙末事。或疑河城

之事当类此,是未可知。或并为一事,则传闻误矣。

同年龚肖夫言:有人四十余无子,妇悍妒,万无纳妾理,恒郁郁不适。偶至

道观,有道士招之曰:“君气色凝滞,似有重忧。道家以济物为念,盍言其实,

或一效铅刀之用乎!”异其言,具以告。道士曰:“固闻之,姑问君耳。君为制

鬼卒衣装十许具,当有以报命。如不能制,即假诸伶官亦可也。”心益怪之,然

度其诳取无所用,当必有故,姑试其所为。是夕,妇梦魇,呼不醒,且呻吟号叫

声甚惨。次日,两股皆青黯。问之,秘不言,吁嗟而已。三日后复然。自是每三

日后皆复然。半月后,忽遣奴唤媒媪,云将买妾。人皆弗信;其夫亦虑后患,殊

持疑。既而妇昏瞀累日,醒而促买妾愈急,布金于案,与僮仆约:三日不得必重

扌失,得而不佳亦重扌失。观其状,似非诡语。觅二女以应,并留之。是夕,即整饰

衾枕,促其夫入房。举家骇愕,莫喻其意;夫亦惘惘如梦境。后复见道士,始知

其有术能摄魂:夜使观中道众为鬼装,而道士星冠羽衣坐堂上,焚符摄妇魂,言

其祖宗翁姑,以斩祀不孝,具牒诉冥府,用桃杖决一百;遣归,克期令纳妾。妇

初以为噩梦,尚未肯。俄三日一摄,如征比然。其昏瞀累日,则倒悬其魂,灌鼻

以醋,约三日不得好女子,即付泥犁也。摄魂小术,本非正法。然法无邪正,惟

人所用,如同一戈矛,用以杀掠则劫盗,用以征讨则王师耳。术无大小,亦惟人

所用,如不龟手之药,可以?柳舒?光,亦可以大败越师耳。道士所谓善用其术欤!

至へ顽悍妇,情理不能喻,法令不能禁,而道士能以术制之。尧牵一羊,舜从而

鞭,羊不行,一牧竖驱之则群行。物各有所制,药各有所畏。神道设教,以驯天

下之强梗,圣人之意深矣。讲学家乌乎识之?

褚鹤汀言:有太学生,资巨万。妻生一子死,再娶,丰于色,太学惑之。托

言家政无佐理,迎其母至,母又携二妹来。不一载,其一兄二弟亦挈家来。久而

僮仆婢媪皆妻党,太学父子反茕茕若寄食。又久而管钥簿籍、钱粟出入,皆不与

闻;残杯冷炙,反遭厌薄矣。稍不能堪,欲还夺所侵权,则妻兄弟哄于外,妻母

妹等诟于内。尝为众所聚殴,至落须败面,呼救无应者。其子狂奔至,一掴仆地,

惟叩额乞缓死而已。恚不自胜,诣后圃将自经。忽一老人止之曰:“君勿尔,君

家之事,神人共愤久矣。我居君家久,不平尤甚。君但焚牒土神祠,云乞遣后圃

狐驱逐,神必许君。”如其言。是夕,果屋瓦乱鸣,窗扉震撼,妻党皆为砖石所

击,破额流血。俄而妻党妇女并为狐媚,虽其母不免。昼则发狂裸走,丑词亵状,

无所不至;夜则每室坌集数十狐,更番嬲戏,不胜其创,哀乞声相闻。厨中肴馔,

俱摄置太学父子前;妻党所食,皆杂以秽物。知不可住,皆窜归。太学乃稍稍招

集旧仆,复理家政,始可以自存。妻党觊觎未息,恒来探视,入门辄被击。或私

有所携,归家则囊已空矣。其妻或私馈亦然。由是遂绝迹。然核计资产,损耗已

甚,微狐力,则太学父子饿殍矣。此至亲密友所不能代谋,此狐百计代谋之,岂

狐之果胜人哉?人于世故深,故远嫌畏怨,趋易避难,坐视而不救;狐则未谙世

故,故不巧博忠厚长者名,义所当为,奋然而起也。虽狐也,为之执鞭,所欣慕

焉。

瞽者刘君瑞言:一瞽者年三十余,恒往来卫河旁,遇泊舟者,必问:“此有

殷桐乎?”又必申之曰:“夏殷之殷,梧桐之桐也。”有与之同宿者,其梦中呓

语,亦惟此二字。问其姓名,则旬日必一变,亦无深诘之者。如是十余年,人多

识之,或逢其欲问,辄呼曰:“此无殷桐,别觅可也。”一日,粮艘泊河干,瞽

者问如初。一人挺身上岸曰:“是尔耶,殷桐在此,尔何能为?”瞽者狂吼如??

虎,扑抱其颈,口啮其鼻,血淋漓满地。众前拆解,牢不可开,竟共堕河中,

随流而没。后得尸于天妃宫前(海口不受尸,凡河中求尸不得,至天妃宫前必浮

出),桐捶其左胁骨尽断,终不释手;十指抠桐肩背,深入寸余;两颧两颊,啮

肉几尽。迄不知其何仇,疑必父母之冤也。夫以无目之人,侦有目之人,其不得

决也;以亻孱弱之人,搏强横之人,其不敌亦决也。此较伍胥之仇楚,其报更难

矣。乃十余年坚意不回,竟卒得而食其肉,岂非精诚之至,天地亦不能违乎!宋

高宗之歌舞湖山,究未可以势弱解也。

王昆霞作《雁宕游记》一卷,朱导江为余书挂幅,摘其中一条云:四月十七

日,晚出小石门,至北涧,耽玩忘返,坐树下待月上。倦欲微眠,山风吹衣,栗

然忽醒。微闻人语曰:“夜气澄清,尤为幽绝,胜罨画图中看金碧山水。”以为

同游者夜至也。俄又曰:“古琴铭云:‘山虚水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

??焦??。’真妙写难状之景。尝乞洪谷子画此意,竟不能下笔。”窃讶斯是何人,

乃见荆浩?起坐听之。又曰:“顷东坡为画竹半壁,分柯布叶,如春云出岫,疏

疏密密,意态自然,无杈桠怒张之状。”又一人曰:“近见其西天目诗,如空江

秋净,烟水渺然,老鹤长唳,清飚远引,亦消尽纵横之气。缘才子之笔,务殚心

巧,飞仙之笔,妙出天然,境界故不同耳。”知为仙人,立起仰视。忽扑簌一声,

山花乱落,有二鸟冲云去,其诗有“蹑屐颇笑谢康乐,化鹤亲见徐佐卿”句,即

记此事也。

刘拟山家失金钏,掠问小女奴,具承卖与打鼓者(京师无赖游民,多妇女在

家倚门,其夫白昼避出,担二荆筐,操短柄小鼓击之,收买杂物,谓之打鼓。凡

僮婢幼孩窃出之物,多以贱价取之。盖虽不为盗,实盗之羽翼。然赃物细碎,所

值不多,又踪迹诡秘,无可究诘,故王法亦不能禁也)。又掠问打鼓者衣服形状,

求之不获。仍复掠问,忽承尘上微嗽曰:“我居君家四十年,不肯一露形声,故

不知有我。今则实不能忍矣。此钏非夫人检点杂物,误置漆奁中耶?”如言求之,

果不谬,然小女奴已无完肤矣。拟山终身愧悔,恒自道之曰:“时时不免有此事,

安能处处有此狐!”故仕宦二十余载,鞫狱未尝以刑求。

多小山言:尝于景州见扶乩者,召仙不至。再焚符,乩摇撼良久,书一诗曰:

“薄命轻如叶,残魂转似蓬。练拖三尺白,花谢一枝红。云雨期虽久,烟波路不

通。秋坟空鬼唱,遗恨宋家东。”知为缢鬼,姑问姓名。又书曰:“妾系本吴门,

家侨楚泽。偶业缘之相凑,宛转通词;讵好梦之未成,仓皇就死。律以圣贤之礼,

君子应讥;谅其儿女之情,才人或悯。聊抒哀怨,莫问姓名。”此才不减李清照;

其圣贤儿女一联,自评亦确也。

《新齐谐》载冥司榜吕留良之罪曰:“辟佛太过。”此必非事实也。留良之

罪,在明亡以后,既不能首阳一饿,追迹夷齐;又不能戢影逃名,鸿冥世外,如

真山民之比。乃青衿应试,身列胶庠;其子葆中,亦高掇科名,以第二人入翰苑。

则久食周粟,断不能自比殷顽。何得肆作谤书,荧惑黔首?诡托于桀犬之吠尧,

是首鼠两端,进退无据,实狡黠反覆之尤。核其生平,实与钱谦益相等,殁罹阴

谴,自必由斯。至其讲学辟佛,则以尊朱之故,不得不辟陆、王为禅。既已辟禅,

自不得不牵连辟佛,非其本志,亦非其本罪也。金人入梦以来,辟佛者多,辟佛

太过者亦多。以是为罪,恐留良转有词矣。抑尝闻五台僧明玉之言曰:辟佛之说,

宋儒深而昌黎浅,宋儒精而昌黎粗。然而披缁之徒,畏昌黎不畏宋儒,衔昌黎不

衔宋儒也。盖昌黎所辟,檀施供养之佛也,为愚夫妇言之也。宋儒所辟,明心见

性之佛也,为士大夫言之也。天下士大夫少而愚夫妇多;僧徒之所取给,亦资于

士大夫者少,资于愚夫妇者多。使昌黎之说胜,则香积无烟,祗园无地,虽有大

善知识,能率恒河沙众,枵腹露宿而说法哉!此如用兵者先断粮道,不攻而自溃

也。故畏昌黎甚,衔昌黎亦甚。使宋儒之说胜,不过尔儒理如是,儒法如是,尔

不必从我;我佛理如是,佛法如是,我亦不必从尔。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两相

枝拄,未有害也。故不畏宋儒,亦不甚衔宋儒。然则唐以前之儒,语语有实用;

宋以后之儒,事事皆空谈。讲学家之辟佛,于释氏毫无所加损,徒喧哄耳。录以

为功,因为党论;录以为罪,亦未免重视留良耳。

奴子王发,夜猎归。月明之下,见一人为二人各捉一臂,东西牵曳,而寂不

闻声。疑为昏夜之中,剥夺衣物,乃向空虚鸣一铳。二人奔迸散去,一人返奔归,

倏皆不见,方知为鬼。比及村口,则一家灯火出入,人语嘈Γ,云:“新妇缢死

复苏矣。”妇云:“姑命晚餐作饼,为犬衔去两三枚。姑疑窃食,痛批其颊。冤

抑莫白,痴立树下。俄一妇来劝:‘如此负屈,不如死。’犹豫未决,又一妇来

怂恿之。恍惚迷瞀,若不自知,遂解带就缢,二妇助之。闷塞痛苦,殆难言状,

渐似睡去,不觉身已出门外。一妇曰:‘我先劝,当代我。’一妇曰:“非我后

至不能决,当代我。’方争夺间,忽霹雳一声,火光四照,二妇惊走,我乃得归

也。”后发夜归,辄遥闻哭詈,言破坏我事,誓必相杀。发亦不畏。一夕,又闻

哭詈。发诃曰:“尔杀人。我救人,即告于神,我亦理直。敢杀即杀,何必虚相

恐怖!”自是遂绝。然则救人于死,亦招欲杀者之怨,宜袖手者多欤?此奴亦可

云小异矣。

宋清远先生言:昔在王坦斋先生学幕时,一友言梦游至冥司,见衣冠数十人

累累入;冥王诘责良久,又累累出,各有愧恨之色。偶见一吏,似相识,而不记

姓名,试揖之,亦相答。因问:“此并何人,作此形状?”吏笑曰:“君亦居幕

府,其中岂无一故交耶?”曰:“仆但两次佐学幕,未入有司署也。”吏曰:“

然则真不知矣。此所谓四救先生者也。”问:“四救何义?”曰:“佐幕者有相

传口诀,曰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救生不救死者,

死者已死,断无可救;生者尚生,又杀以抵命,是多死一人也,故宁委曲以出之。

而死者衔冤与否,则非所计也。救官不救民者,上控之案,使冤得申,则官之祸

福不可测;使不得申,即反坐不过军流耳。而官之枉断与否,则非所计也。救大

不救小者,罪归上官,则权位重者谴愈重,且牵累必多;罪归微官,则责任轻者

罚可轻,且归结较易。而小官之当罪与否,则非所计也。救旧不救新者,旧官已

去,有所未了,羁留之恐不能偿;新官方来,有所委卸,强抑之尚可以办。其新

官之能堪与否,则非所计也。是皆以君子之心,行忠厚长者之事,非有所求取巧

为舞文,亦非有所恩仇私相报复。然人情百态,事变万端,原不能执一而论。苟

坚持此例,则矫枉过直,顾此失彼,本造福而反造孽,本弭事而反酿事,亦往往

有之。今日所鞫,即以此贻祸者。”问:“其果报何如乎?”曰:“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夙业牵缠,因缘终凑。未来生中,不过亦遇四救先生,列诸四不救而

已矣。”俯仰之间,霍然忽醒,莫明其入梦之故,岂神明或假以告人欤”

乾隆癸丑春夏间,京中多疫。以张景岳法治之,十死八九;以吴又可法治之,

亦不甚验。有桐城一医,以重剂石膏治冯鸿胪星实之姬,人见者骇异。然呼吸将

绝,应手辄痊。踵其法者,活人无算。有一剂用至八两,一人服至四斤者。虽刘

守真之《原病式》、张子和之《儒门事亲》,专用寒凉,亦未敢至是,实自古所

未闻矣。考喜用石膏,莫过于明缪仲淳(名希雍,天、崇间人,与张景岳同时,

而所传各别),本非中道,故王懋?摺栋滋锛?》有《石膏论》一篇,力辩其非。

不知何以取效如此。此亦五运六气,适值是年,未可执为定例也。

从伯君章公言:中表某丈,月夕纳凉于村外。遇一人似是书生,长揖曰:

“仆不幸获谴于社公,自祷弗解也。一社之中,惟君祀社公最丰,而数十年一无

所祈请。社公甚德君,亦甚重君。君为一祷,必见从。”表丈曰:“尔何人?”

曰:“某故诸生,与君先人亦相识,今下世三十余年矣。昨偶向某家索食,为所

诉也。”表丈曰:“己事不祈请,乃祈请人事乎?人事不祈请,乃祈请鬼事乎?

仆无能为役,先生休矣。”其人掉臂去曰:“自了汉耳,不足谋也。”夫肴酒必

丰,敬鬼神也;无所祈请,远之也。敬鬼神而远之,即民之义也。视流俗之诌渎,

迂儒之傲侮,为得其中矣。说此事时,余甫八九岁,此表丈偶忘姓名。其时乡风

淳厚,大抵必端谨笃实之家,始相与为婚姻,行谊似此者多,不能揣度为谁也。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俯仰七十年间,能勿Э然远想哉!

黄叶道人潘斑,尝与一林下巨公连坐,屡呼巨公为兄。巨公怒且笑曰:“老

夫今七十余矣。”时潘已被酒,昂首曰:“兄前朝年岁,当与前朝人序齿,不应

阑入本朝。若本朝年岁,则仆以顺治二年九月生,兄以顺治元年五月入大清,仅

差十余月耳。唐诗曰:‘与兄行年较一岁。’称兄自是古礼,君何过责耶?”满

座为之咋舌。论者谓潘生狂士,此语太伤忠厚,宜其坎Б终身,然不能谓其无理

也。余作《四库全书总目》,明代集部以练子宁至金川门卒龚诩八人列解缙、胡

广诸人前,并附案语曰:“谨案练子宁以下八人,皆惠宗旧臣也。考其通籍之年,

盖有在解缙等后者。然一则效死于故君,一则邀恩于新主,枭鸾异性,未可同居,

故分别编之,使各从其类。至龚诩卒于成化辛丑,更远在缙等后,今亦升列于前,

用以昭名教是非。”千秋论定,纡青拖紫之荣,竟不能与荷戟老兵争此一纸之先

后也。黄泉易逝,青史难诬。潘生是言,又安可以佻薄废乎?

曾映华言:有数书生赴乡试,长夏溽暑,趁月夜行。倦投一废祠之前,就阶

小憩,或睡或醒。一生闻祠后有人声,疑为守瓜枣者,又疑为盗,屏息细听。一

人曰:“先生何来?”一人曰:“顷与邻家争地界,讼于社公。先生老于幕府者,

请揣其胜负。”一人笑曰:“先生真书痴耶!夫胜负乌有常也?此事可使后讼者

胜,诘先讼者曰:‘彼不讼而尔讼,是尔兴戎侵彼也。’可使先讼者胜,诘后讼

者曰:‘彼讼而尔不讼,是尔先侵彼,知理曲也。’可使后至者胜,诘先至者曰:

‘尔乘其未来,早占之也。’可使先至者胜,诘后至者曰:‘久定之界,尔忽翻

旧局,是尔无故生衅也。’可使富者胜,诘贫者曰:‘尔贫无赖,欲使畏讼赂尔

也。’可使贫者胜,诘富者曰:‘尔为富不仁,兼并不已,欲以财势压孤茕也’。

可使强者胜,诘弱者曰:‘人情抑强而扶弱,尔欲以肤受之诉耸听也。’可使弱

者胜,诘强者曰:‘天下有强凌弱,无弱凌强。彼非真枉,不敢冒险撄尔锋也。’

可以使两胜,曰:‘无券无证,纠结安穷?中分以息讼,亦可以已也。’可以使

两败,曰:‘人有阡陌,鬼宁有疆畔?一棺之外,皆人所有,非尔辈所有,让为

闲田可也。’以是种种胜负,乌有常乎?”一人曰:“然则究竟当何如?”一人

曰:“是十说者,各有词可执,又各有词以解,纷纭反覆,终古不能已也。城隍

社公不可知,若夫冥吏鬼卒,则长拥两美庄矣。”语讫遂寂。此真老于幕府之言

也。

蛇能报冤,古记有之,他毒物则不能也。然闻故老之言曰:“凡遇毒物,无

杀害心,则终不遭螫;或见即杀害,必有一日受其毒。”验之颇信。是非物之知

报,气机相感耳。狗见屠狗者群吠,非识其人,亦感其气也。又有生啖毒虫者,

云能益力。毒虫中人或至死,全贮其毒于腹中,乃反无恙,此又何理欤?崔庄一

无赖少年习此术,尝见其握一赤练蛇,断其首而生啮,如有余味。殆其刚悍鸷忍

之气足以胜之乎?力何必益?即益力方药亦颇多,又何必是也?

贾公霖言:有贸易来往于樊屯者,与一狐友。狐每邀之至所居,房舍一如人

家,但出门后,回顾则不见耳。一夕,饮狐家。妇出行酒,色甚妍丽。此人醉后

心荡,戏扌?嫫渫蟆8灸亢?,狐侧睨笑曰:“弟乃欲作陈平耶?”亦殊不怒,笑谑

如平时。此人归后,一日,忽客中客作控一驴送其妇来,云得急信,君暴中风,

故借驴仓皇连夜至。此人大骇,以为同伴相戏也。旅舍无地容眷属,呼客作送归。

客作已自去。距家不一日程,时甫辰巳,乃自控送归。中途遇少年与妇摩肩过,

手触妇足,妇怒詈,少年惟笑谢,语涉轻薄。此人愤与相搏,致驴惊逸入歧路,

蜀秫方茂,斯须不见。此人舍少年追妇,寻蹄迹行一二里,驴陷淖中,妇则不知

所往矣。野田连陌,四无人踪,彻夜奔驰,旁皇至晓。姑骑驴且返,再商觅妇。

未及数里,闻路旁大呼曰:“贼得矣。”则邻村驴昨夜被窃,方四出缉捕也。众

相执缚,大受捶楚。赖遇素识多方辩说,始得免。懊丧至家,则纺车?讶唬?妇

方引线。问以昨事,茫然不知,始悟妇与客作及少年皆狐所幻,惟驴为真耳。狐

之报复恶矣,然衅则此人自启也。

壬子春,滦阳采木者数十人夜宿山坳,见隔涧坡上有数鹿散游,又有二人往

来林下,相对泣。共诧人入鹿群,鹿何不惊?疑为仙鬼,又不应对泣。虽崖高水

急,人径不通,然月明如昼,了然可见,有微辨其中一人似旧木商某者。俄山风

陡作,木叶乱鸣,一虎自林突出,搏二鹿殪焉。知顷所见,乃其生魂矣。东坡诗

曰,“未死神先泣”,是之谓乎!闻此木商亦无大恶,但心计深密,事事务得便

宜耳。阴谋者道家所忌,良有以夫。

又闻巴公彦弼言:征乌什时,一日攻城急,一人方奋力酣战,忽有飞矢自旁

来,不及见也;一人在侧见之,急举刀代格,反自贯颅死。此人感而哭奠之。夜

梦死者曰:“尔我前世为同官,凡任劳任怨之事,吾皆卸尔;凡见功见长之事,

则抑尔不得前。以是因缘,冥司注今生代尔死。自今以往,两无恩仇。我自有赏

恤,毋庸尔祭也。”此与木商事相近。木商阴谋,故谴重;此人小智,故谴轻耳。

然则所谓巧者,非正其拙欤!

门人郝瑷,孟县人,余己卯典试所取士也。成进士,授进贤令。菲衣恶食,

视民事如家事。仓库出入,月月造一册。预储归途舟车费,扃一笥中,虽窘急不

用铢两。囊箧皆结束室中,如治装状,盖无日不为去官计。人见其日日可去官,

亦无如之何。后患病乞归,不名一钱,以授徒终于家。闻其少时,值春社,游人

如织。见一媪将二女,村妆野服,而姿致天然,瑷与同行,未尝侧盼。忽见妪与

二女,踏乱石横行至绝涧,鹄立树下。怪其不由人径,若有所避,转凝睇视之。

媪从容前致词曰:“节物暄妍,率儿辈踏青,各觅眷属。以公正人不敢近,亦乞

公毋近儿辈,使刺促不宁。”瑷悟为狐魅,掉臂去之。然则花月之妖,为人心自

召明矣。

木兰伐官木者,遥见对山有数虎。悬崖削壁,非迂回数里不能至,人不畏虎,

虎亦不畏人也。俄见别队伐木者,冲虎径过。众顿足危栗。然人如不见虎,虎如

不见人也。数日后,相晤话及。别队者曰:“是日亦遥见众人,亦似遥闻呼噪声。

然所见乃数巨石,无一虎也。”是殆命不遭??乎?然命何能使虎化石,其必有司

命者矣。司命者空虚无朕,冥漠无知,又何能使虎化石?其必天与鬼神矣。天与

鬼神能司命,而顾谓天即理也,鬼神二气之良能也。然则理气浑沦,一屈一伸,

偶遇斯人,怒而搏者,遂峙而嶙峋乎?吾无以测之矣。

景州高冠瀛,以梦高江村而生,故亦名士奇。笃学能文,小试必第一,而省

闱辄北,竟坎Б以终。年二十余时,日者推其命,谓天官、文昌、魁星贵人皆集

于一宫,于法当以鼎甲入翰林。而是岁只得食饩。计其一生遭遇,亦无更得志于

食饩者。盖其赋命本薄,故虽极盛之运,所得不过如是也。田白岩曰:“张文和

公八字,日者以其一生仕履,较量星度,其开坊仅抵一衿耳。此与冠瀛之命,可

以互勘。术家宜以此消息,不可徒据星度,遽断休咎也。”又尝见一术士云,凡

阵亡将士,推其死绥之岁月,运必极盛。盖尽节一时,垂名千古,馨香百世,荣

逮子孙,所得有在王侯将相之上者故也。立论极奇,而实有至理。此又法外之意,

不在李虚中等格局中矣。冠瀛久困名场,意殊抑郁,尝语余及雪崖曰:“闻旧家

一宅,留宿者夜辄遭魇,或鬼或狐,莫能明也。一生有胆力,欲伺为祟者何物,

故寝其中。二更后,果有黑影瞥落地,似前似却,闻生转侧,即伏不动,知其畏

人,佯睡以俟之,渐作鼾声。俄觉自足而上,稍及胸腹,即觉昏沉,急奋右手搏

之,执得其尾,即以左手扼其项。??敫然一声,作人言求释。急呼灯视之,乃一

黑狐。众共捺制,刃穿其髀,贯以索而自系于左臂。度不能幻化,乃持刀问其作

祟意。狐哀鸣曰:‘凡狐之灵者,皆修炼求仙:最上者调息炼神,讲坎离龙虎之

旨,吸精服气,饵日月星斗之华,用以内结金丹,蜕形羽化。是须仙授,亦须仙

才。若是者吾不能。次则修容成素女之术,妖媚蛊惑,摄精补益,内外配合,亦

可成丹。然所采少则道不成,所采多则戕人利己,不干冥谪,必有天刑。若是者

吾不敢。故以剽窃之功,为猎取之计,乘人酣睡,仰鼻息以收余气,如蜂采蕊,

无损于花,凑合渐多,融结为一,亦可元神不散,岁久通灵。即我辈是也。虽道

浅术疏,积功亦苦。如不见释,则百年精力,尽付东流,惟君子哀而恕之。’生

悯其词切,竟纵之使去。此事在雍正末年,相传已久。吾因是以思,科场上者鸿

才硕学,吾亦不能;次者行险徼幸,吾亦不敢;下者剽窃猎取,庶几能之,而吾

又有所不肯,吾道穷矣。二君皆早掇科第,其何以教我乎?”雪崖戏曰:“以君

作江村后身,如香山之为白老矣。惟此一念,当是身异性存。此病至深,仆辈实

无药相救也。”相与一笑而罢。盖冠瀛为文,喜戛戛生造,硬语盘空,屡踬有司,

率多坐是。故雪崖用以为戏。《贾长江集》有“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一联,

句下夹注一诗曰:“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千

古畸人,其意见略相似矣。

吉木萨台军言:尝逐雉入深山中,见悬崖之上,似有人立。越涧往视,去地

不四五丈,一人衣紫氆氇,面及手足皆黑毛,茸茸长寸许;一女子甚姣丽,作蒙

古装,惟跣足不靴,衣则绿氆氇也,方对坐共炙肉,旁侍黑毛人四五,皆如小儿,

身不著寸缕,见人嘻笑。其语非蒙古、非额鲁特、非回部、非西番,啁哳如鸟不

可辨。观其情状,似非妖物,乃跪拜之。忽掷一物于崖下,乃熟野骡肉半肘也。

又拜谢之,皆摇手。乃携以归,足三四日食。再与牧马者往迹,不复见矣。意其

山神欤?

世言虹见则雨止,此倒置也,乃雨止则虹见耳。盖云破日露,则回光返照,

射对面之云。天体浑圆,上覆如笠,在顶上则仰视,在四垂则侧视,故敛为一线。

其形随下垂,两面之势,屈曲如弓。又侧视之中,斜对目者近,平对目者远。以

渐而远,故重重云气,皆见其边际,叠为重重红绿色,非真有一物如带,横亘天

半也。其能下涧饮水,或见其首如驴者(见《朱子语录》),并有能狎昵妇女者

(见《太平广记》),当是别一妖气,其形似虹。或别一妖物,化形为虹耳。

及孺爱先生言:尝亲见一蝇,飞入人耳中为祟,能作人言,惟病者闻之。或

谓蝇之蠢蠢,岂能成魅?或魅化蝇形耳。此语近之。青衣童子之宣赦,浑家门客

之吟诗,皆小说妄言,不足据也。

辟尘之珠,外舅马公周?碓?遇之,确有其物,而惜未睹其形也。初,隆福寺

鬻杂珠宝者,布茵于地(欲谓之摆摊)。罗诸小箧于其上。虽大风霾,无点尘。

或戏以囊有辟尘珠。其人椎鲁,漫笑应之。弗信也。如是半载,一日,顿足大呼

曰:“吾真误卖至宝矣!”盖是日飞尘忽集,始知从前果珠所辟也。按医书有服

响豆法。响豆者,槐实之夜中爆响者也,一树只一颗,不可辨识。其法槐始花时,

即以丝网幂树上,防鸟鹊啄食。结子熟后,多缝布囊贮之,夜以为枕,听无声者

即弃去。如是递枕,必有一囊作爆声者。取此一囊,又多分小囊贮之,枕听,初

得一响者则又分。如二枕渐分至仅存二颗,再分枕之,则响豆得矣。此人所鬻之

珠,谅亦无几。如以此法分试,不数刻得矣,何至交臂失之乎?乃漫然不省,卒

以轻弃,当缘禄相原薄耳。

乾隆甲辰,济南多火灾。四月杪,南门内西横街又火,自东而西,巷狭风猛,

夹路皆烈焰。有张某者,草屋三楹在路北,火未及时,原可挈妻孥出,以有母柩,

筹所以移避,既势不可出,夫妇与子女四人,抱棺悲号,誓以身殉。时抚标参将

方督军扑救,隐隐闻哭声,令标军升后巷屋寻声至所居,垂绠使缒出。张夫妇并

呼曰:“母柩在此,安可弃也?”其子女亦呼曰:“父母殉父母,我不当殉父母

乎?”亦不肯上。俄火及,标军越屋避去,仅以身免。以为阖门并煨烬,遥望太

息而已。乃火熄巡视,其屋岿然独存。盖回飙忽作,火转而北,绕其屋后,焚邻

居一质库,始复西也。非鬼神呵护,何以能然!此事在癸丑七月,德州山长张君

庆源录以寄余,与余《滦阳消夏录》载孀妇事相类。而夫妇子女,齐心同愿,则

尤难之难。夫“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况六人乎!庶女一呼,雷霆下击,况六

人并纯孝乎!精诚之至,哀感三灵,虽有命数,亦不能不为之挽回。人定胜天,

此亦其一。事虽异闻,即谓之常理可也。余于张君不相识,而张君间关邮致,务

使有传,则张君之志趣可知矣。因为点定字句,录之此编。

吕太常含晖言:京师有一民家,停柩遇火,无路可出,亦无人肯助舁。乃阖

家男妇,锹镢刀铲,合手于室内掘一坎,置棺于中,上覆以土。坎甫掩而火及,

屋虽被焚,棺在坎中,竟无恙。火性炎上故也。此亦应变之急智,因张孝子事附

录之。

交河泊镇有王某,善技击,所谓王飞<骨妥>者是也(<骨妥>俗作腿,相沿已

久,正字也)。一夕,偶过墟墓间,见十余小儿当路戏,约皆四五岁,叱使避,

如不闻。怒掴其一,群儿共噪詈。王愈怒,蹴以足。群儿坌涌,各持砖瓦击其髁,

捷若猿猱,执之不得;拒左则右来,御前则后至,盘旋撑拄,竟以颠陨;头目亦

被伤,屡起屡仆,至于夜半,竟无气以动。次日,家人觅之归,两足青紫,卧半

月乃能起。小儿盖狐也。以王之力,平时敌数十壮夫,尚挥霍自如,而遇此小魅,

乃一败涂地。《淮南子》引尧诫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人莫踬于山而踬于

垤。”《左传》曰:“蜂虿有毒。”信夫!

郭彤纶言:阜城有人外出,数载无音问。一日,仓皇夜归,曰:“我流落无

藉,误落群盗中,所劫杀非一。今事败,幸跳身免,然闻他被执者已供我姓名居

址,计已飞檄拘眷属。汝曹宜自为计,俱死无益也。”挥泪竟去,更无一言。阖

家震骇,一夜星散尽,所居竟废为墟。人亦不明其故也。越数载,此人至其故宅,

访父母妻子移居何处。邻人告以久逃匿,亦茫然不测所由。稍稍踪迹,知其妻在

彤纶家佣作。叩门寻访,乃知其故。然在外实无为盗事,后亦实无夜归事。彤纶

为稽官牍,亦并无缉捕事。久而忆耕作八沟时(汉右北平之故地也),筑室山冈。

冈后有狐,时或窃物,又或夜中嗥叫搅人睡。乃聚徒?黄破溲ǎ?薰之以烟,狐乃

尽去。疑或其为魅以报欤?

奴子史锦文,尝往沧州延医。暑月未携补被,乘一马而行。至张家沟西,┲

忽作,乃系马于树,倚树小憩。渐懵腾睡去,梦至一处,草屋数楹,一翁一妪坐

门外,见锦文邀坐,问姓名;自言姓李行六,曾在崔庄住两载,与其父史成德有

交,锦文幼时亦相见,今如是长成耶。感念存殁,意颇凄怆。妪又问:“五魁无

恙否?(五魁,史锦彩之乳名)三黑尚相随否?”(三黑李姓,锦文异父弟,随

继母同来者也)亦颇周至。翁因言今年水潦,由某路至某处水虽深,然沙底不陷;

由某路至某处水虽浅,然皆红土胶泥,粘马足难行。雨且至,日已过午,尔宜速

往,不留汝坐矣。霍然而醒,遥见四五丈外,有一孤冢,意即李六所葬欤?如所

指路,晚至常家砖河,果遇雨。归告其继母,继母曰:“是尝在崔庄卖瓜果,与

尔父日游醉乡者也。”殂谢黄泉,尚?哮瞎嗜酥?子,亦小人之有意识者矣。

奴子傅显,喜读书,颇知文义,亦稍知医药。性情迂缓,望之如偃蹇老儒。

一日,雅步行市上,逢人辄问:“见魏三兄否?”(奴子魏藻,行三也)或指所

在,复雅步以往。比相见,喘息良久。魏问相见何意?曰:“适在苦水井前,遇

见三嫂在树下作针黹,倦而假寐。小儿嬉戏井旁,相距三五尺耳,似乎可虑。男

女有别,不便呼三嫂使醒,故走觅兄。”魏大骇,奔往,则妇已俯井哭子矣。夫

僮仆读书,可云佳事。然读书以明理,明理以致用也。食而不化,至昏愦僻谬,

贻害无穷,亦何贵此儒者哉!

武强一大姓,夜有劫盗,群起捕逐。盗逸去,众合力穷追。盗奔其祖茔松柏

中,林深月黑,人不敢入,盗亦不敢出。相持之际,树内旋飚四起,沙砾乱飞,

人皆眯目不相见,盗乘间突围得脱。众相诧异,先灵何反助盗耶?主人夜梦其祖

曰:“盗劫财不能不捕,官捕得而伏法,盗亦不能怨主人。若未得财,可勿追也;

追而及,盗还斗伤人,所失不大乎?即众力足殪盗,盗殪则必告官,官或不谅,

坐以擅杀,所失不更大乎?且我众乌合,盗皆死党;盗可夜夜伺我,我不能夜夜

备盗也。一与为仇,隐忧方大,可不深长思乎?旋风我所为,解此结也,尔又何

尤焉!”主人醒而喟然曰:“吾乃知老成远虑,胜少年盛气多矣。”

沧州城守尉永公宁与舅氏张公梦征友善。余幼在外家,闻其告舅氏一事曰:

“某前锋有女曰平姐,年十八九,未许人。一日,门外买脂粉,有少年挑之,怒

詈而入。父母出视,路无是人,邻里亦未见是人也。夜扃户寝,少年乃出于灯下。

知为魅,亦不惊呼,亦不与语,操利剪伪睡以俟之。少年不敢近,惟立于床下,

诱说百端。平姐如不见闻。少年倏去,越片时复来,握金珠簪珥数十事,值约千

金,陈于床上。平姐仍如不见闻。少年又去,而其物则未收。至天欲曙,少年突

出曰:‘吾伺尔彻夜,尔竟未一取视也!人至不可以利动,意所不可,鬼神不能

争,况我曹乎?吾误会尔私祝一言,妄谓托词于父母,故有是举,尔勿嗔也。’

敛其物自去。盖女家素贫,母又老且病,父所支饷不足赡,曾私祝佛前,愿早得

一婿养父母,为魅所窃闻也。”然则一语之出,一念之萌,暧昧中俱有伺察矣。

耳目之前,可涂饰假借乎!

瑶泾有好博者,贫至无甑,夫妇寒夜相对泣,悔不可追。夫言:“此时但有

钱三五千,即可挑贩给朝夕,虽死不入囊家矣。顾安所从得乎?”忽闻扣窗语曰:

“尔果悔,是亦易得,即多于是亦易得,但恐故智复萌耳。”以为同院尊长悯恻

相周,遂饮泣设誓,词甚坚苦。随开门出视,月明如昼,寂无一人,惘惘莫测其

所以。次夕,又闻扣窗曰:“钱已尽返,可自取。”秉火起视,则数百千钱累累

然皆在屋内,计与所负适相当。夫妇狂喜,以为梦寐,彼此掐腕皆觉痛,知灼然

是真(俗传梦中自疑是梦者,但自掐腕觉痛者是真,不痛者是梦也)。以为鬼神

佑助,市牲醴祭谢。途遇旧博徒曰:“尔术进耶?运转耶?何数年所负,昨一日

尽复也?”罔知所对,唯喏而已。归甫设祭,闻檐上语曰:“尔勿妄祭,致招邪

鬼。昨代博者是我也。我居附近尔父墓,以尔父愤尔游荡,夜夜悲啸,我不忍闻,

故幻尔形往囊家取钱归。尔父寄语:事可一不可再也。”语讫,遂寂。此人亦自

此改行,温饱以终。呜呼!不肖之子,自以为惟所欲为矣,其亦念黄泉之下,有

夜夜悲啸者乎!

李秀升言:山西有富室,老惟一子。子病瘵,子妇亦病瘵,势皆不救,父母

甚忧之。子妇先卒,其父乃趣为子纳妾。其母骇曰:“是病至此,不速之死乎?”

其父曰:“吾固知其必不起。然未生是子以前,吾尝祈嗣于灵隐,梦大士言:‘

汝本无后,以捐金助赈活千人,特予一孙送汝老。’不趁其未死,早为纳妾,孙

自何来乎?”促成其事。不三四月而子卒,遗腹果生一子,竟延其祀。山谷诗曰:

“能与贫人共年?希?必有明月生蚌胎。”信不诬矣。

宝坻王泗和,余姻家也。尝示余《书艾孝子事》一篇,曰:“艾子诚,宁河

之艾邻村人。父文仲,以木工自给。偶与人斗,击之踣,误以为死,惧而逃,虽

其妻莫知所往,第仿佛传闻似出山海关尔。是时妻方娠,越两月,始生子诚。文

仲不知已有子;子诚幼鞠于母,亦不知有父也。迨稍有知,乃问母父所在,母泣

语以故。子诚自是惘惘如有失,恒絮问其父之年齿状貌,及先世之名字,姻娅之

姓氏里居。亦莫测其意,姑一一告之。比长,或欲妻以女,子诚固辞曰:“乌有

其父流离,而其子安处室家者?’始知其有志于寻父,徒以孀母在堂,不欲远离

耳。然文仲久无音耗,子诚又生未出里闾,天地茫茫,何从踪迹?皆未信其果能

往。子诚亦未尝议及斯事,惟力作以养母。越二十年,母以疾卒。营葬毕,遂治

装裹粮赴辽东,有沮以存亡难定者,子诚泫然曰:‘苟相遇,生则共返,殁则负

骨归。苟不相遇,宁老死道路间,不生还矣。’众挥涕而送之。子诚出关后,念

父避罪亡命,必潜踪于僻地。凡深山穷谷,险阻幽隐之处,无不物色。久而资斧

既竭,行乞以糊口,凡二十载,终无悔心。一日,于马家城山中遇老父,哀其穷

饿,呼与语。询得其故,为之感泣,引至家,款以酒食。俄有梓人携具入,计其

年与父相等。子诚心动,谛审其貌,与母所说略相似。因牵裾泣涕,具述其父出

亡年月,且缕述家世及戚党,冀其或是。是人且骇且悲,似欲相认,而自疑在家

未有子。子诚具陈始未,乃??敫然相持哭。盖文仲辗转逃避,乃至是地,已阅四十

余年;又变姓名为王友义。故寻访无迹,至是始偶相遇也。老父感其孝,为之谋

归计。而文仲流落久,多逋负,滞不能行。子诚乃踉跄奔还,质田宅,贷亲党,

得百金再往,竟奉以归。归七年,以寿终。子诚得父之后,始娶妻。今有四子,

皆勤俭能治生。昔文安王原寻亲万里之外,子孙至今为望族。子诚事与相似,天

殆将昌其家乎?子诚佃种余田,所居距余别业仅二里。余重其为人,因就问其详

而书其大略如右,俾学士大夫,知陇亩间有是人也。时癸丑重阳后二日。”案子

诚求父多年,无心忽遇,与宋朱寿昌寻母事同,皆若有神助,非人力所能为。然

精诚之至,故哀感幽明,虽谓之人力亦可也。

引据古义,宜征经典;其余杂说,参酌而已,不能一一执为定论也。《汉书

?五行志》以一产三男列于人疴,其说以为母气盛也,故谓之咎征。然成周八士,

四乳而生,圣人不以为妖异,抑又何欤?夫天地氤氲,万物化醇,非地之自能生

也。男女构精,万物化生,非女之自能生也。使三男不夫而孕,谓之人疴可矣;

既为有父之子,则父气亦盛可知,何独以为阴盛阳衰乎?循是以推,则嘉禾专车,

异亩同颖,见于《书序》者,亦将谓地气太盛乎?大抵《洪范五行》,说多穿凿,

而此条之难通为尤甚,不得以源出伏胜,遂以传为经。国家典制,凡一产三男,

皆予赏赉。一扫曲学之陋说,真千古定议矣。余修《续文献通考》,于祥异考中,

变马氏之例,削去此门,遵功令也。癸丑七月草此书成,适仪曹以题赏一产三男

本稿请署。偶与论此,因附记于书末。

河间先生典校秘书廿余年,学问文章,名满天下。而天性孤峭,不甚喜交游。

退食之余,焚香扫地,杜门著述而已。年近七十,不复以词赋经心,惟时时追录

旧闻,以消闲送老。初作《滦阳消夏录》,又作《如是我闻》,又作《槐西杂志》

,皆已为坊贾刊行。今岁夏秋之间,又笔记四卷,取庄子语题曰《姑妄听之》。

以前三书,甫经脱稿,即为钞胥私写去。脱文误字,往往而有,故此书特付时彦

校之。时彦尝谓先生诸书,虽托诸小说,而义存劝戒,无一非典型之言,此天下

之所知也。至于辨析名理,妙极精微;引据古义,具有根柢,则学问见焉。叙述

剪裁,贯穿映带,如云容水态,迥出天机,则文章亦见焉。读者或未必尽知也。

第曰:“先生出其余技,以笔墨游戏耳。”然则视先生之书去小说几何哉?夫著

书必取熔经义,而后宗旨正;必参酌史裁,而后条理明;必博涉诸子百家,而后

变化尽。譬大匠之造宫室,千楹广厦,与数椽小筑,其结构一也。故不明著书之

理者,虽诂经评史,不杂则陋;明著书之理者,虽稗官脞记,亦具有体例。先生

尝曰:“《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虞初以下,干

宝以上,古书多佚矣。其可见完帙者,刘敬叔《异苑》、陶潜《续搜神记》,小

说类也。《飞燕外传》、《会真记》,传记类也。《太平广记》,事以类聚,故

可并收。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

随意装点。伶玄之传,得诸樊?耥?,故猥琐具详;元稹之记,出于自述,故约略

梗概。杨升庵伪撰《秘辛》,尚知此意,升庵多见古书故也。今燕昵之词、?玲?

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

见之?又所未解也。留仙之才,余诚莫逮其万一;惟此二事,则夏虫不免疑冰。

刘舍人云:‘滔滔前世,既洗予闻;渺渺来修,谅尘彼观。’心知其意,倘有人

乎?”因先生之言,以读先生之书,如叠矩重规,毫厘不失,灼然与才子之笔,

分路而扬镳。自喜区区私议,尚得窥先生涯?阋病R蚋郊怯谀?,以告世之读先生

书者。

乾隆癸丑十一月,门人盛时彦谨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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