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古版鬼故事大全 阅微草堂笔记 清?纪昀撰 -- foundera

共:💬29 🌺1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卷十九?滦阳续录一

卷十九?滦阳续录一

景薄桑榆,精神日减,无复著书之志,惟时作杂记,聊以消闲。《滦阳消夏

录》等四种,皆弄笔遣日者也。年来并此懒为,或时有异闻,偶题片纸;或忽忆

旧事,拟补前编。又率不甚收拾,如云烟之过眼,故久未成书。今岁五月,扈从

滦阳,退直之余,昼长多暇,乃连缀成书,命曰《滦阳续录》。缮写既完,因题

数语,以志缘起。若夫立言之意,则前四书之序详矣,兹不复衍焉。

嘉庆戊午七夕后三日,观弈道人书于礼部直庐,时年七十有五

嘉庆戊午五月,余扈从滦阳。将行之前,赵鹿泉前辈云:有瞽者郝生,主彭

芸楣参知家,以揣骨游士大夫间,语多奇验。惟揣胡祭酒长龄,知其四品,不知

其状元耳。在江湖术士中,其艺差精。郝自称河间人,余询乡里无知者,殆久游

于外欤?郝又称其师乃一僧,操术弥高,与人接一两言,即知其官禄;久住深山,

立意不出。其事太神,则余不敢信矣。案相人之法,见于《左传》,其书汉志亦

著录;惟太素脉、揣骨二家,前古未闻。太素脉至北宋始出,其授受渊源,皆支

离附会,依托显然。余于《四库全书总目》已详论之。揣骨亦莫明所自起。考《

太平广记》一百三十六引《三国?典略》称:北齐神武与刘贵、贾智等射猎,遇

盲妪,遍扪诸人,云并富贵;及扪神武,云皆由此人。似此术南北朝已有。又《

定命录》称:天宝十四载,东阳县瞽者马生,捏赵自勤头骨,知其官禄。刘公《

嘉话录》称:贞元末,有相骨山人,瞽双目。人求相,以手扪之,必知贵贱。《

剧谈录》称:开成中,有龙复本者,无目,善听声揣骨。是此术至唐乃盛行也。

流传既古,当有所受。故一知半解,往往或中,较太素脉稍有据耳。

诚谋英勇公阿公(文成公之子,袭封)言:灯市口东有二郎神庙。其庙面西,

而晓日初出,辄有金光射室中,似乎返照。其邻屋则不然,莫喻其故。或曰:“

是庙基址与中和殿东西相直,殿上火珠(宫殿金顶,古谓之火珠。唐崔曙有明堂

火珠诗是也)映日回光耳。”其或然欤?

阿公偶问余刑天干戚事,余举《山海经》以对。阿公曰:“君勿谓古记荒唐,

是诚有也。昔科尔沁台吉达尔玛达都尝猎于漠北深山,遇一鹿负箭而奔,因引弧

殪之。方欲收取,忽一骑驰而至,鞍上人有身无首,其目在两乳,其口在脐,语

啁哳自脐出。虽不可辩,然观其手所指画,似言鹿其所射,不应夺之也。从骑皆

震慑失次,台吉素有胆,亦指画示以彼射未仆,此射乃获,当剖而均分。其人会

意,亦似首肯,竟持半鹿而去。不知其是何部族,居于何地。据其形状,岂非刑

天之遗类欤!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儒者自拘于见闻耳。”案《史记》称:《山

海经》、《禹本纪》所有怪物,余不敢信。是其书本在汉以前。《列子》称大禹

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其言必有所受,特后人不免附益又窜

乱之,故往往悠谬太甚,且杂以秦汉之地名,分别观之,可矣。必谓本依附《天

问》作《山海经》,不应引《山海经》反注《天问》,则太过也。

胡中丞太初、罗山人两峰,皆能视鬼。恒阁学兰台,亦能见之,但不能常见

耳。戊午五月,在避暑山庄直庐,偶然话及。兰台言:鬼之形状仍如人,惟目直

视。衣纹则似片片挂身上,而束之下垂,与人稍殊。质如烟雾,望之依稀似人影。

侧视之,全体皆见;正视之,则似半身入墙中,半身凸出。其色或黑或苍,去人

恒在一二丈外,不敢逼近。偶猝不及避,则或瑟缩匿墙隅,或隐入坎井,人过乃

徐徐出。盖灯昏月黑、日暮云阴,往往遇之,不为讶也。所言与胡、罗二君略相

类,而形状较详。知幽明之理,不过如斯。其或黑或苍者,鬼本生人之余气,渐

久渐散,以至于无。故《左传》称新鬼大,故鬼小。殆由气有厚薄,斯色有浓淡

欤?

兰台又言:尝晴昼仰视,见一龙自西而东,头角略与画图同,惟四足开张,

摇撼如一舟之鼓四棹;尾扁而阔,至末渐纤,在似蛇似鱼之间;腹下正白如匹练。

夫阴雨见龙,或露首尾鳞爪耳,未有天无纤翳,不风不雨,不电不雷,视之如此

其明者。录之亦足资博物也。

赵鹿泉前辈言:孙虚船先生未第时,馆于某家。主人之母适病危。馆童具晚

餐至。以有他事,尚未食,命置别室几上。倏见一白衣人入室内,方恍惚错愕,

又一黑衣短人逡巡入。先生入室寻视,则二人方相对大嚼。厉声叱之。白衣者遁

去,黑衣者以先生当门,不得出,匿于墙隅。先生乃坐于户外观其变。俄主人踉

跄出,曰:“顷病者作鬼语,称冥使奉牒来拘。其一为先生所扼,不得出。恐误

程限,使亡人获大咎。未审真伪,故出视之。”先生乃移坐他处,仿佛见黑衣短

人狼狈去,而内寝哭声如沸矣。先生笃实君子,一生未尝有妄语,此事当实有也。

惟是阴律至严,神听至聪,而摄魂吏卒不免攘夺病家酒食。然则人世之吏卒,其

可不严察乎!

门人伊比部秉绶言:有书生赴京应试,寓西河沿旅舍中。壁悬仕女一轴,风

姿艳逸,意态如生。每独坐,辄注视凝思,客至或不觉。一夕,忽翩然自画下,

宛一好女子也。书生虽知为魅,而结念既久,意不自持,遂相与笑语?裱嗤瘛1?

下第南归,竟买此画去。至家悬之书斋,寂无灵响,然真真之唤弗辍也。三四月

后,忽又翩然下。与话旧事,不甚答。亦不暇致诘,但相悲喜。自此狎?廖藜洌?

遂患羸疾。其父召茅山道士劾治。道士熟视壁上,曰:“画无妖气,为祟者非此

也。”结坛作法。次日,有一狐殪坛下。知先有邪心,以邪召邪,狐故得而假借。

其京师之所遇,当亦别一狐也。

断天下之是非,据礼据律而已矣。然有于礼不合,于律必禁,而介然孤行其

志者。亲党家有婢名柳青,七八岁时,主人即指与小奴益寿为妇。迨年十六七,

合婚有日。益寿忽以博负逃,久而无耗。主人将以配他奴,誓死不肯。婢颇有姿,

主人乘间挑之,许以侧室,亦誓死不肯。乃使一媪说之曰:“汝既不肯负益寿,

且暂从主人,当多方觅益寿,仍以配汝。如不从,即鬻诸远方,无见益寿之期矣。

”婢暗泣数日,竟俯首荐枕席,惟时时促觅益寿。越三四载,益寿自投归,主人

如约为合卺。合卺之后,执役如故,然不复与主人交一语,稍近之,辄避去。加

以鞭笞,并赂益寿,使逼胁,讫不肯从。无可如何,乃善遣之。临行以小箧置主

母前,叩拜而去。发之,皆主人数年所私给,纤毫不缺。后益寿负贩,婢缝纫,

拮据自活,终无悔心。余乙酉家居,益寿尚持铜磁器数事来售,头已白矣。问其

妇,云久死。异哉,此婢不贞不淫,亦贞亦淫,竟无可位置,录以待君子论定之。

吴茂邻,姚安公门客也。见二童互詈,因举一事曰:交河有人尝于途中遇一

叟泥滑失足,挤此人几仆。此人故暴横,遂辱詈叟母。叟怒,欲与角,忽俯首沉

思,揖而谢罪,且叩其名姓居址,至歧路别去。此人至家,其母白昼闭房门。呼

之不应,而喘息声颇异,疑有他故。穴窗窥之,则其母裸无寸丝,昏昏如醉,一

人据而淫之。谛视,即所遇叟也。愤激叫呶,欲入捕捉,而门窗俱坚固不可破。

乃急取鸟铳自棂外击之,??敫然而仆,乃一老狐也。邻里聚观,莫不骇笑。此人詈

狐之母,特托空言,竟致此狐实报之,可以为善詈者戒。此狐快一朝之愤,反以

陨身,亦足为睚眦必报者戒也。

诚谋英勇公言:畅春苑前有小溪,直夜内侍,每云阴月黑,辄见空中朗然悬

一星。共相诧异,辗转寻视,乃见光自溪中出。知为宝气,画计取之。得一蚌,

横径四五寸,剖视得二珠,缀合为一,一大一稍小,巨似枣,形似壶卢。不敢私

匿,遂以进御,至今用为朝冠之顶。此乾隆初事也。小溪不能产巨蚌,蚌珠未闻

有合欢,斯由天命。圣人因地呈符瑞,寿跻九旬,康强如昔,岂偶然也哉。

莲以夏开,惟避暑山庄之莲至秋乃开,较长城以内迟一月有余。然花虽晚开,

亦复晚谢,至九月初旬,翠盖红衣,宛然尚在。苑中每与菊花同瓶对插,屡见于

圣制诗中。盖塞外地寒,春来较晚,故夏亦花迟。至秋早寒而不早凋,则莫明其

理。今岁恭读圣制诗注,乃知苑中池沼汇武列水之三源,又引温泉以注之,暖气

内涵,故花能耐冷也。

戴遂堂先生讳亨,姚安公癸巳同年也。罢齐河令归,尝馆余家。言其先德本

浙江人,心思巧密,好与西洋人争胜。在钦天监,与南怀仁忤(怀仁西洋人,官

钦天监正),遂徙铁岭。故先生为铁岭人。言少时见先人造一鸟铳,形若琵琶,

凡火药铅丸皆贮于铳脊,以机轮开闭。其机有二,相衔如牝牡,扳一机则火药铅

丸自落筒中,第二机随之并动,石激火出而铳发矣。计二十八发,火药铅丸乃尽,

始需重贮。拟献于军营,夜梦一人诃责曰:“上帝好生,汝如献此器使流布人间,

汝子孙无噍类矣。”乃惧而不献。说此事时,顾其侄秉瑛(乾隆乙丑进士,官甘

肃高台知县)曰:“今尚在汝家乎?可取来一观。”其侄曰:“在户部学习时,

五弟之子窃以质钱,已莫可究诘矣。”其为实已亡失,或爱惜不出,盖不可知。

然此器亦奇矣。诚谋英勇公因言:征乌什时,文成公与勇毅公明公犄角为营,距

寇垒约里许。每相往来,辄有铅丸落马前后,幸不为所中耳。度鸟铳之力不过三

十余步,必不相及,疑沟中有伏。搜之无见,皆莫明其故。破敌之后,执俘讯之,

乃知其国宝器有二铳,力皆可及一里外。搜索得之,试验不虚,与勇毅公各分其

一。勇毅公征缅甸,殁于阵,铳不知所在。文成公所得,今尚藏于家,究不知何

术制作也。

宋代有神臂弓,实巨弩也,立于地而踏其机,可三百步外贯铁甲。亦曰克敌

弓,洪容斋试词科,有《克敌弓铭》是也。宋军拒金,多倚此为利器。军法不得

遗失一具,或败不能携,则宁碎之,防敌得其机轮仿制也。元世祖灭宋,得其式,

曾用以制胜。至明乃不得其传,惟《永乐大典》尚全载其图说。然其机轮一事一

图,但有短长宽窄之度与其牝牡凸凹之形,无一全图。余与邹念乔侍郎穷数日之

力,审谛逗合,讫无端绪。余欲钩摹其样,使西洋人料理之。先师刘文正公曰:

“西洋人用意至深,如算术借根法,本中法流入西域,故彼国谓之东来法。今从

学算,反秘密不肯尽言。此弩既相传利器,安知不阴图以去,而以不解谢我乎?

《永乐大典》贮在翰苑,未必后来无解者,何必求之于异国?”余与念乔乃止。

“维此老成,瞻言百里”。信乎所见者大也。

贝勒春晖主人言:热河碧霞元君庙(俗谓之娘娘庙)两厢,塑地狱变相。西

厢一鬼卒,惨淡可畏,俗所谓地方鬼也。有人见其出买杂物,如柴炭之类,往往

堆积于庙内。问之土人,信然。然不为人害,亦习而相忘。或曰:“鬼不烹饪,

是安用此?《左传》曰:‘石不能言,物或凭焉。’其他精怪欤?恐久且为患,

当早图之。”余谓天地之大,一气化生。深山大泽,何所不有?热河穹岩巨壑,

密迩居民,人本近彼,彼遂近人,于理当有之。抑或草木之妖,依其本质;狐狸

之属,原其故居,借形幻化,托诸土偶,于理当亦有之。要皆造物所并育也。圣

人以魑魅魍魉铸于禹鼎,庭氏方相列于周官,去其害民者而已,原未尝尽除异类。

既不为害,自可听其去来。海客狎鸥,忽翔不下(鸥字《列子》本作沤,盖古字

假借。然古今行用。从无书作沤鸟者,故今以通行字书之)。机心一起,机心应

之,或反胶胶扰扰矣。

宛平陈鹤龄,名永年,本富室,后稍落。其弟永泰,先亡。弟妇求析箸,不

得已从之。弟妇又曰:“兄本男子能经理,我一孀妇,子女又幼,乞与产三分之

二。”亲族皆曰不可。鹤龄曰:“弟妇言是,当从之。”弟妇又以孤寡不能征逋

负,欲以资财当二分,而以积年未偿借券,并利息计算,当鹤龄之一分。亦曲从

之。后借券皆索取无著,鹤龄遂大贫。此乾隆丙午事也。陈氏先无登科者,是年

鹤龄之子三立,竟举于乡。放榜之日,余同年李步玉居与相近,闻之喟然曰:“

天道固终不负人。”

南皮张浮槎,名景运,即著《秋坪新语》者也。有一子,早亡,其妇缢以殉。

缢处壁上,有其子小像,高尺余,眉目如生。其迹似画非画,似墨非墨。妇固不

解画,又无人能为追写,且寝室亦非人所能到。是时亲党毕集,均莫测所自来。

张氏纪氏为世姻,纪氏之女适张者数十人,张氏之女适纪者亦数十人。众目同观,

咸诧为异。余谓此烈妇精诚之至极,不为异也。盖神之所注,气即聚焉。气之所

聚,神亦凝焉。神气凝聚,象即生焉。象之所丽,迹即著焉。生者之神气动乎此,

亡者之神气应乎彼,两相翕合,遂结此形。故曰缘心生象,又曰至诚则金石为开

也。浮槎录其事迹,征士大夫之歌咏。余拟为一诗,而其理精微,笔力不足以阐

发,凡数易稿,皆不自惬,至今耿耿于心,姑录于此以昭幽明之感,诗则期诸异

日焉。

神仙服饵,见于杂书者不一,或亦偶遇其人;然不得其法,则反能为害。戴

遂堂先生言:尝见一人服松脂十余年,肌肤充溢,精神强固,自以为得力。然久

而觉腹中小不适,又久而病燥结,润以麻仁之类,不应。攻以硝黄之类,所遗者

细仅一线。乃悟松脂粘挂于肠中,积渐凝结愈厚,则其窍愈窄,故束而至是也。

无药可医,竟困顿至死。又见一服硫黄者,肤裂如磔,置冰上,痛乃稍减。古诗

“服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岂不信哉!

长城以外,万山环抱,然皆坡陀如冈阜。至王家营迤东,则??崎秀拔,皴皱

皆含画意。盖天开地献,灵气之所锺故也。有罗汉峰,宛似一僧趺坐,头项胸腹

臂肘,历历可数。有磬锤峰,即《水经注》所称武列水侧有孤石云举者也,上丰

下锐,屹若削成。余修《热河志》时,曾蹑梯挽绠至其下,乃无数石卵与碎砂凝

结而成,亘古不圮,莫明其故。有双塔峰,亭亭对立,远望如两浮图,拔地涌出。

无路可上,或夜闻上有钟磬经呗声,昼亦时有片云往来。乾隆庚戌,命守吏构木

为梯,遣人登视。一峰周围一百六步,上有小屋。屋中一几一香炉,中供片石,

镌“王仙生”三字。一峰周围六十二步,上种韭二畦;塍畛方正,如园圃之所筑。

是决非人力所到,不谓之仙踪灵迹不得矣。耳目之前,倘恍莫测尚如此,讲学家

执其私见,动曰此理之所无,不亦颠乎(距双塔峰里许有关帝庙,住持僧悟真云:

乾隆壬寅,一夜大雷雨,双塔峰坠下一石佛,今尚供庙中。然仅粗石一片,其一

面略似佛形而已。此事在庚戌前八年。毋乃以此峰尚有灵异,欲引而归诸彼法欤。

疑以传疑,并附著之)。

同年蔡芳三言:尝与诸友游西山,至深处,见有微径,试缘而登,寂无居人,

只破屋数间,苔侵草没。视壁上大书一我字,笔力险劲。因入观之,复有字迹,

谛审乃二诗。其一曰:“溪头散步遇邻家,邀我同尝嫩蕨芽。携手贪论南渡事,

不知触折亚枝花。”其二曰:“酒酣醉卧老松前,露下空山夜悄然。野鹿经年相

见熟,也来分我绿苔眠。”不著年月姓名。味其词意,似前代遗民。或以为仙笔,

非也。又表弟安中宽,昔随木商出古北口,因访友至古尔板苏巴尔汉(俗称三座

塔,即唐之营州,辽之兴中府也)。居停主人云:山家尝捕得一鹿,方缚就涧边

屠割,忽绳寸寸断,蹶然逸去。遥见对山一戴笠人,似举手指画,疑其以术禁制

之。是山陡立,古无人踪,或者其仙欤?

先师何励庵先生,讳?校?雍正癸丑进士,官至宗人府主事。宦途坎坷,贫病

以终。著有《樵香小记》,多考证经史疑义,今著录《四库全书》中。为诗颇喜

陆放翁。一日,作《咏怀》诗曰:“冷署萧条早放衙,闲官风味似山家。偶来旧

友寻棋局,绝少余钱落画叉。浅碧好储消夏酒,嫣红已到殿春花。镜中频看头如

雪,爱惜流光倍有加。”为余书于扇上。姚安公见之,沉吟曰:“何摧抑哀怨乃

尔,殆神志已颓乎?”果以是年夏秋间谢世。古云诗谶,理或有之。

赵鹿泉前辈言:吕城,吴吕蒙所筑也。夹河两岸,有二土神祠。其一为唐汾

阳王郭子仪,已不可解。其一为袁绍部将颜良,更不省其所自来。土人祈祷,颇

有灵应。所属境周十五里,不许置一关帝祠,置则为祸。有一县令不信,值颜祠

社会,亲往观之,故令伶人演《三国志》杂剧。狂风忽起,卷芦棚苫盖至空中,

斗掷而下,伶人有死者,所属十五里内,瘟疫大作,人畜死亡;令亦大病几殆。

余谓两军相敌,各为其主,此胜彼败,势不并存。此以公义杀人,非以私恨杀人

也。其间以智勇之略,败于意外者,其数在天,不得而尤人。以驽下之才,败于

胜己者,其过在己,亦不得而尤人。张睢阳厉鬼杀贼,以社稷安危,争是一郡,

是为君国而然,非为一己而然也。使功成事定之后,殁于战阵者皆挟以为仇,则

古来名将,无不为鬼所殛矣,有是理乎!且颜良受歼已久,越一二千年,曾无灵

响,何忽今日而为神?何忽今日而报怨?揆以天理,殆必不然。是盖庙祝师巫,

造为诡语,山妖水怪,因民听荧惑而依托之。刘敬叔《异苑》曰:“丹阳县有袁

双庙,真第四子也。真为桓宣武诛,便失所在。太元中,形见于丹阳,求立庙。

未即就功,大有虎灾。被害之家,辄梦双至,催功甚急。百姓立祠,于是猛暴用

息。常以二月晦,鼓舞祈祠,其日恒风雨。至元嘉五年,设奠讫,村人邱都于庙

后见一物,人面鼍身,葛巾,七孔端正而有酒气。未知为双之神,为是物凭也。”

余谓来必风雨,其为水怪无疑,然则是事古有之矣。

舅氏张公梦征(亦字尚文,讳景说)言:沧州吴家庄东一小庵,岁久无僧,

恒为往来憩息地。有月作人,每于庵前遇一人招之坐谈,颇相投契。渐与赴市沽

饮,情益款洽。偶询其乡贯居址,其人愧谢曰:“与君交厚,不敢欺,实此庵中

老狐也。”月作人亦不怖畏,来往如初。一日复遇,挈鸟铳相授曰:“余狎一妇,

余弟亦私与狎,是盗嫂也。禁之不止,殴之则余力不敌,愤不可忍,将今夜伺之

于路岐,与决生死。闻君善用铳,俟交斗时,乞发以击彼,感且不朽。月明如昼,

君望之易辨也。”月作人诺之,即所指处伏草间。既而私念曰:“其弟无礼,诚

当死。然究所媚之外妇,彼自有夫,非嫂也。骨肉之间,宜善处置,必致之死,

不太忍乎?彼兄弟犹如此,吾时与往来,倘有睚眦,虑且及我矣。”因乘其纠结

不解,发一铳而两杀之。《棠棣》之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家庭交

构,未有不归于两伤者。舅氏恒举此事为子侄戒,盖是人负两狐归,尝目睹也。

司庖杨媪言:其乡某甲将死,嘱其妇曰:“我生无余资,身后汝母子必冻饿。

四世单传,存此幼子。今与汝约:不拘何人,能为我抚孤则嫁之,亦不限服制月

日,食尽则行。”嘱讫,闭目不更言,惟呻吟待尽。越半日,乃绝。有某乙闻其

有色,遣媒妁请如约。妇虽许婚,以尚足自活,不忍行。数月后,不能举火,乃

成礼。合卺之夜,已灭烛就枕,忽闻窗外叹息声。妇识其謦咳,知为故夫之魂,

隔窗呜咽,语之曰:“君有遗言,非我私嫁。今夕之事,于势不得不然,君何以

为祟?”魂亦呜咽曰:“吾自来视儿,非来祟汝。因闻汝啜泣卸妆,念贫故使汝

至于此,心脾凄动,不觉喟然耳。”某乙悸甚,急披衣起曰:“自今以往,所不

视君子如子者,有如日。”灵语遂寂。后某乙耽玩艳妻,足不出户。而妇恒惘惘

如有失。某乙倍爱其子以媚之,乃稍稍笑语。七八载后,某乙病死,无子,亦别

无亲属。妇据其资,延师教子,竟得游泮。又为纳妇,生两孙。至妇年四十余,

忽梦故夫曰:“我自随汝来,未曾离此。因吾子事事得所,汝虽日与彼狎昵,而

念念不忘我,灯前月下,背人弹泪。我皆见之,故不欲稍露形声,惊尔母子。今

彼已转轮,汝寿亦尽,余情未断,当随我同归也。”数日果微疾,以梦告其子,

不肯服药,荏苒遂卒。其子奉棺合葬于故夫,从其志也。程子谓饿死事小,失节

事大。是诚千古之正理,然为一身言之耳。此妇甘辱一身,以延宗祀,所全者大,

似又当别论矣。杨媪能举其姓氏里居,以碎璧归赵,究非完美,隐而不书。悯其

遇,悲其志,为贤者讳也。又吾乡有再醮故夫之三从表弟者,两家所居,距一牛

鸣地。嫁后仍以亲串礼回视其姑,三数日必一来问起居,且时有赡助,姑赖以活。

殁后,出资敛葬,岁恒遣人祀其墓。又京师一妇,少寡,虽颇有姿首,而针黹烹

饪,皆非所能。乃谋于翁姑,伪称己女,鬻为宦家妾,竟养翁姑终身。是皆堕节

之妇,原不足称;然不忘旧恩,亦足励薄俗。君子与人为善,固应不没其寸长。

讲学家持论务严,遂使一时失足者,无路自赎,反甘心于自弃,非教人补过之道

也。

慧灯和尚言:有举子于丰宜门外租小庵过夏,地甚幽僻。一日,得揣摩秘本,

于灯下手钞。闻窗外似?撄萦腥耍?试问为谁。外应曰:“身是幽魂,沉滞于此,

不闻书声者百余年矣。连日听君讽诵,枨触夙心,思一晤谈,以消郁结。与君气

类,幸勿相惊。”语讫,揭帘径入,举止温雅,甚有士风。举子惶怖,呼寺僧。

僧至,鬼亦不畏,指一椅曰:“师且坐,我故识师。师素朴野,无丛林市井气,

可共语也。”僧及举子俱?鼹霾荒艽稹9砟颂饺∷?录书,才阅数行,遽掷之于地,

奄然而灭。

杨雨亭言:莱州深山,有童子牧羊,日恒亡一二,大为主人扑责。留意侦之,

乃二大蛇从山罅出,吸之吞食。其巨如瓮,莫敢撄也。童子恨甚,乃谋于其父,

设犁刀于山罅,果一蛇裂腹死。惧其偶之报复,不敢复牧于是地。时往潜伺,寂

无形迹,意其他徙矣。半载以后,贪是地水草胜他处,仍驱羊往牧。牧未三日,

而童子为蛇吞矣。盖潜匿不出,以诱童子之来也。童子之父有心计,阳不搜索,

而阴祈营弁藏一炮于深草中,时密往伺察。两月以外,见石上有蜿蜓痕,乃载燧

夜伏其旁。蛇果下饮于涧,簌簌有声。遂一发而糜碎焉。还家之后,忽发狂自挝

曰:“汝计杀我夫,我计杀汝子,适相当也。我已深藏不出,汝又百计以杀我,

则我为枉死矣,今必不舍汝。”越数日而卒。俚谚有之曰:“角力不解,必同仆

地;角饮不解,必同沉醉。;斯言虽小,可以喻大矣。

孟鹭洲自记巡视台湾事曰:“乾隆丁酉,偶与友人扶乩,乩赠余以诗曰:‘

乘槎万里渡沧溟,风雨鱼龙会百灵。海气粘天迷岛屿,潮声簸地走雷霆。鲸波不

阻三神岛,鲛室争看二使星。记取白云飘渺处,有人同望蜀山青。’时将有巡视

台湾之役,余疑当往。数日,果命下。六月启行,八月至厦门,渡海,驻半载始

归。归时风利,一昼夜即登岸。去时飘荡十七日,险阻异常。初出厦门,即雷雨

交作,云雾晦冥。信帆而往,莫知所适。忽腥风触鼻,舟人曰:‘黑水洋也。’

其水比海水凹下数十丈,阔数十里,长不知其所极。黝然而深,视如泼墨。舟中

摇手戒勿语,云其下即龙宫,为第一险处,度此可无虞矣。至白水洋,遇巨鱼鼓

鬣而来,举其首如危峰障日,每一拨刺,浪涌如山,声砰訇如霹雳,移数刻始过

尽。计其长,当数百里。舟人云来迎天使,理或然欤?既而飓风四起,舟几覆没。

忽有小鸟数十,环绕樯竿。舟人喜跃,称天后来拯。风果顿止,遂得泊澎湖。圣

人在上,百神效职,不诬也。遐思所历,一一与诗语相符,非鬼神能前知欤!时

先大夫尚在堂,闻余有过海之役,命兄到赤嵌来视余。遂同登望海楼,并末二句

亦巧合。益信数皆前定,非人力所能为矣。戊午秋,扈从滦阳,与晓岚宗伯话及。

宗伯方草《滦阳续录》,因书其大略付之,或亦足资谈柄耶。”(以上皆鹭洲自

序)考唐钟辂作《定命录》,大旨在戒人躁竞,毋涉妄求。此乩仙预告未来,其

语皆验,可使人知无关祸福之惊恐,与无心聚散之踪迹,皆非偶然,亦足消趋避

之机械矣。

高密单作虞言:山东一巨室,无故家中廪自焚,以为偶遗火也。俄怪变数作,

阖家大扰。一日,厅事上砰磕有声,所陈设玩器俱碎。主人性素刚劲,厉声叱问

曰:“青天白日之下,是何妖魅,敢来为祟?吾行诉尔于神矣!”梁上朗然应曰:

“尔好射猎,多杀我子孙。衔尔次骨,至尔家伺隙八年矣。尔祖宗泽厚,福运未

艾,中ニ神、灶君、门尉禁我弗使动,我无如何也。今尔家兄弟外争,妻妾内讧,

一门各分朋党,俨若寇仇。败征已见,戾气应之,诸神不歆尔祀,邪鬼已阚尔室,

故我得而甘心焉。尔尚愦愦哉!”其声愤厉,家众共闻。主人悚然有思,抚膺太

息曰:“妖不胜德,古之训也,德之不修,于妖乎何尤?”乃呼弟及妻妾曰:“

祸不远矣,幸未及也。如能共释宿憾,各逐私党,翻然一改其所为,犹可以救。

今日之事,当自我始。尔等听我,祖宗之灵,子孙之福也;如不听我,我披发入

山矣。”反覆开陈,引咎自责,泪涔涔渍衣袂。众心感动,并伏几哀号,立逐离

间奴婢十余人。凡彼此相轧之事,并一时顿改。执豕于牢,歃血盟神曰:“自今

以往,怀二心者如此豕!”方彼此谢罪,闻梁上顿足曰:“我复仇而自漏言,我

之过也夫!”叹诧而去。此乾隆八九年间事。

侍姬明?停?粗知文义,亦能以常言成韵语。尝夏夜月明,窗外夹竹桃盛开,

影落枕上。因作花影诗曰:“绛桃映月数枝斜,影落窗纱透帐纱。三处婆娑花一

样,只怜两处是空花。”意颇自喜。次年竟病殁。其婢玉台,侍余二年余,年甫

十八,亦相继夭逝。两处空花,遂成诗谶,气机所动,作者殊不自知也。

一庖人随余数年矣,今岁扈从滦阳,忽无故束装去,借住于附近巷中。盖挟

余无人烹饪,故居奇以索高价也。同人皆为不平,余亦不能无愤恚。既而忽忆武

强刘景南官中书时,极贫窘,一家奴偃蹇求去。景南送之以诗曰:“饥寒迫汝各

谋生,送汝依依尚有情。留取他年相见地,临阶惟叹两三声。”忠厚之言,溢于

言表。再三吟诵,觉褊急之气都消。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