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古版鬼故事大全 阅微草堂笔记 清?纪昀撰 -- foundera
卷二十三?滦阳续录五
戴东原言:其族祖某,尝僦僻巷一空宅。久无人居,或言有鬼。某厉声曰:
“吾不畏也。”入夜,果灯下见形,阴惨之气,砭人肌骨。一巨鬼怒叱曰:“汝
果不畏耶?”某应曰:“然。”遂作种种恶状,良久,又问曰:“仍不畏耶?”
又应曰:“然。”鬼色稍和,曰:“吾亦不必定驱汝,怪汝大言耳。汝但言一‘
畏’字,吾即去矣。”某怒曰:“实不畏汝,安可诈言畏?任汝所为可矣!鬼言
之再四,某终不答。鬼乃太息曰:“吾住此三十余年,从未见强项似汝者。如此
蠢物,岂可与同居!”奄然灭矣。或咎之曰:“畏鬼者常情,非辱也。谬答以畏,
可息事宁人。彼此相激,伊于胡底乎?”某曰:“道力深者,以定静祛魔,吾非
其人也。以气凌之,则气盛而鬼不逼;稍有牵就,则气馁而鬼乘之矣。彼多方以
饵吾,幸未中其机械也。”论者以其说为然。
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干名义,渎伦常,败风俗,皆王法之所必禁也。
若痴儿?僚?,情有所钟,实非大悖于礼者,似不必苛以深文。余幼闻某公在郎署
时,以气节严正自任。尝指小婢配小奴,非一年矣,往来出入,不相避也。一日,
相遇于庭。某公亦适至,见二人笑容犹未敛,怒曰:“是淫奔也!于律奸未婚妻
者。杖。”遂亟呼杖。众言:“儿女嬉戏,实无所染,婢眉与乳可验也。”某公
曰:“于律谋而未行,仅减一等。减则可,免则不可。”卒并杖之,创几殆。自
以为河东柳氏之家法,不是过也。自此恶其无礼,故稽其婚期。二人遂同役之际,
举足趑趄;无事之时,望影藏匿。跋前?雍螅?日不聊生。渐郁悒成疾,不半载内,
先后死。其父母哀之,乞合葬。某公仍怒曰:“嫁殇非礼,岂不闻耶?”亦不听。
后某公殁时,口喃喃似与人语,不甚可辨。惟“非我不可”、“于礼不可”二语,
言之十余度,了了分明。咸疑其有所见矣。夫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古礼也。
某公于孩稚之时,即先定婚姻,使明知为他日之夫妇。朝夕聚处,而欲其无情,
必不能也。“内言不出于阃,处言不入于阃”,古礼也。某公僮婢无多,不能使
各治其事;时时亲相授受,而欲其不通一语,又必不能也。其本不正,故其末不
端。是二人之越礼,实主人有以成之。乃操之已蹙,处之过当,死者之心能甘乎?
冤魄为厉,犹以“于礼不可”为词,其斯以为讲学家乎?
山西人多商于外,十余岁辄从人学贸易。俟蓄积有资,始归纳妇,纳妇后仍
出营利,率二三年一归省,其常例也。或命途蹇剥,或事故萦牵,一二十载不得
归。其或金尽裘敝,耻还乡里,萍飘逢转,不通音问者,亦往往有之。有李甲者,
转徙为乡人靳乙养子,因冒其姓。家中不得其踪迹,遂传为死。俄其父母并逝,
妇无所依,寄食于母族舅氏家。其舅本住邻县,又挈家逐什一,商舶南北,岁无
定居。甲久不得家书,亦以为死。靳乙谋为甲娶妇。会妇舅旋卒,家属流寓于天
津;念妇少寡,非长计,亦谋嫁于山西人,他时尚可归乡里。惧人嫌其无母家,
因诡称己女。众为媒合,遂成其事。合卺之夕,以别已八年,两怀疑而不敢问。
宵分私语,乃始了然。甲怒其未得实据而遽嫁,且诟且殴。阖家惊起,靳乙隔窗
呼之曰:“汝之再娶,有妇亡之实据乎?且流离播迁,待汝八年而后嫁,亦可谅
其非得已矣。”甲无以应,遂为夫妇如初。破镜重合,古有其事。若夫再娶而仍
元配,妇再嫁而未失节,载籍以来,未之闻也。姨丈卫公可亭,曾亲见之。
沧州酒,阮亭先生谓之“麻姑酒”,然土人实无此称。著名已久,而论者颇
有异同。盖舟行来往,皆沽于岸上肆中,村酿薄ㄤ,殊不足辱杯?牵挥滞寥朔勒?
求无餍,相戒不以真酒应官,虽笞捶不肯出,十倍其价亦不肯出,保阳制府,尚
不能得一滴,他可知也。其酒非市井所能酿,必旧家世族,代相授受,始能得其
水火之节候。水虽取于卫河,而黄流不可以为酒,必于南川楼下,如金山取江心
泉法,以锡罂沉至河底,取其地涌之清泉,始有冲虚之致。其收贮畏寒畏暑,畏
湿畏蒸,犯之则味败。其新者不甚佳,必庋阁至十年以外,乃为上品,一罂可值
四五金。然互相馈赠者多,耻于贩鬻。又大姓若戴、吕、刘、王,若张、卫,率
多零替,酿者亦稀,故尤难得。或运于他处,无论肩运、车运、舟运,一摇动即
味变。运到之后,必安静处澄半月,其味乃复。取饮注壶时,当以杓平挹;数摆
拨则味亦变,再澄数日乃复。姚安公尝言:饮沧酒禁忌百端,劳苦万状,始能得
花前月下之一酌,实功不补患;不如遣小竖随意行沽,反陶然自适,盖以此也。
其验真伪法:南川楼水所酿者,虽极醉,膈不作恶,次日亦不病酒,不过四肢畅
适,恬然高卧而已。其但以卫河水酿者则否。验新陈法:凡庋阁二年者,可再温
一次;十年者,温十次如故,十一次则味变矣。一年者再温即变,二年者三温即
变,毫厘不能假借,莫知其所以然也。董曲江前辈之叔名思任,最嗜饮。牧沧州
时,知佳酒不应官,百计劝谕,人终不肯破禁约。罢官后,再至沧州,寓李进士
锐巅家,乃尽倾其家酿。语锐巅曰:“吾深悔不早罢官。”此虽一时之戏谑,亦
足见沧酒之佳者不易得矣。
先师李又聃先生言:东光有赵氏者(先生曾举其字,今不能记,似尚是先生
之尊行),尝过清风店,招一小妓侑酒。偶语及某年宿此,曾招一丽人留连两夕,
计其年今未满四十。因举其小名,妓骇曰:“是我姑也,今尚在。”明日,同至
其家,宛然旧识。方握手寒温,其祖姑闻客出视,又大骇曰:“是东光赵君耶?
三十余年不相见,今鬓虽欲白,形状声音,尚可略辨。君号非某耶?”问之,亦
少年过此所狎也。三世一堂,都无避忌,传杯话旧,惘惘然如在梦中。又住其家
两夕而别。别时言祖籍本东光,自其翁始迁此,今四世矣。不知祖墓犹存否?因
举其翁之名,乞为访问。赵至家后,偶以问乡之耆旧。一人愕然良久,曰:“吾
今乃始信天道。是翁即君家门客,君之曾祖与人讼,此翁受怨家金,阴为反间,
讼因不得直。日久事露,愧而挈家逃。以为在海角天涯矣,不意竟与君遇,使以
三世之妇,偿其业债也。吁,可畏哉!”
又聃先生又言:有安生者,颇聪颖。忽为众狐女摄入承尘上,吹竹调丝,行
炙劝酒,极?玲蛞钡粗?致。隔纸听之,甚了了,而承尘初无微隙,不知何以入也。
燕乐既终,则自空掷下,头面皆伤损,或至破骨流血。调治稍愈,又摄去如初。
毁其承尘,则摄置屋顶,其掷下亦如初。然生殊不自言苦也。生父购得一符,悬
壁上。生见之,即战栗伏地,魅亦随绝。问生符上何所见。云初不见符,但见兵
将狰狞,戈甲晃耀而已。此狐以为仇耶?不应有燕昵之欢;以为媚耶?不应有扑
掷之酷。忽喜忽怒,均莫测其何心。或曰:“是仇也,媚之乃死而不悟。”然媚
即足以致其死,又何必多此一掷耶?
李汇川言:有严先生,忘其名与字。值乡试期近,学子散后,自灯下夜读。
一馆童送茶入,忽失声仆地,碗碎?讶弧Q暇?起视,则一鬼披发瞪目立灯前。严
笑曰:“世安有鬼,尔必黠盗饰此状,欲我走避耳。我无长物,惟一枕一席,尔
可别往。”鬼仍不动。严怒曰:“尚欲绐人耶?”举界尺击之,瞥然而灭。严周
视无迹,沉吟曰:“竟有鬼邪?”既而曰:“魂升于天,魄降于地,此理甚明。
世安有鬼,殆狐魅耳。”仍挑灯琅琅诵不辍。此生崛强,可谓至极,然鬼亦竟避
之。盖执拗之气,百折不回,亦足以胜之也。又闻一儒生,夜步廊下。忽见一鬼,
呼而语之曰:“尔亦曾为人,何一作鬼,便无人理?岂有深更昏黑,不分内外,
竟入庭院者哉?”鬼遂不见。此则心不惊怖,故神不瞀乱,鬼亦不得而侵之。又
故城沈丈丰功(讳鼎勋,姚安公之同年)尝夜归遇雨,泥潦纵横,与一奴扶掖而
行,不能辨路。经一废寺,旧云多鬼。沈丈曰:“无人可问,且寺中觅鬼问之。”
径入,绕殿廊呼曰:“鬼兄鬼兄,借问前途水深浅?”寂然无声。沈丈笑曰:“
想鬼俱睡,吾亦且小憩。”遂偕奴倚柱睡至晓。此则襟杯洒落,故作游戏耳。
阿文成公平定伊犁时,于空山捕得一玛哈沁。诘其何以得活,曰:“打牲为
粮耳。”问:“潜伏已久,安得如许火药?”曰:“蜣螂曝干为末,以鹿血调之,
曝干,亦可以代火药。但比硝磺力稍弱耳。”又一蒙古台吉云:“鸟铳贮火药铅
丸后,再取一干蜣螂,以细杖送入,则比寻常可远出一二十步。”此物理之不可
解者,然试之均验。又疡医殷赞庵云:“水银能蚀五金,金遇之则白,铅遇之则
化。凡战阵铅丸陷入骨肉者,割取至为楚毒,但以水银自创口灌满,其铅自化为
水,随水银而出。”此不知验否,然于理可信。
田白岩言:有士人僦居僧舍,壁悬美人一轴,眉目如生,衣褶飘扬如动。士
人曰:“上人不畏扰禅心耶?”僧曰:“此天女散花图,堵芬木画也。在寺百余
年矣,亦未暇细观。”一夕,灯下注目,见画中人似凸起一二寸。士人曰:此西
洋界画,故视之若低昂,何堵芬木也。”画中忽有声曰:“此妾欲下,君勿讶也。”
士人素刚直,厉声叱曰:“何物妖鬼敢媚我!”遽掣其轴,欲就灯烧之。轴中
絮泣曰:“我炼形将成,一付祝融,则形消神散,前功付流水矣。乞赐哀悯,感
且不朽。”僧闻ㄈ扰,亟来视。士人告以故。僧憬然曰:“我弟子居此室,患瘵
而死,非汝之故耶?”画不应,既而曰:“佛门广大,何所不容。和尚慈悲,宜
见救度。”士怒曰:“汝杀一人矣,今再纵汝,不知当更杀几人。是惜一妖之命,
而戕无算人命也。小慈是大慈之贼,上人勿吝。”遂投之炉中。烟焰一炽,血腥
之气满室,疑所杀不止一人矣。后入夜,或嘤嘤有泣声。士人曰:“妖之余气未
尽,恐久且复聚成形。破阴邪者惟阳刚。”乃市爆竹之成串者十余(京师谓之火
鞭),总结其信线为一,闻声时骤然?鹬?,如雷霆砰磕,窗扉皆震,自是遂寂。
除恶务本,此士人有焉。
有与狐为友者,天狐也,有大神术,能摄此人于千万里外。凡名山胜境,恣
其游眺,弹指而去,弹指而还,如一室也。尝云:“惟贤圣所居不敢至,真灵所
驻不敢至,余则披图按籍,惟意所如耳。”一日,此人祈狐曰:“君能携我于九
州之外,能置我于人闺阁中乎?”狐问何意。曰:“吾尝出入某友家,预后庭丝
竹之宴。其爱妾与吾目成,虽一语未通,而两心互照。但门庭深邃,盈盈一水,
徒怅望耳。君能于夜深人静,摄我至其绣闼,吾事必济。”狐沉思良久,曰:“
是无不可。如主人在何?”曰:“吾侦其宿他姬所而往也。”后果侦得实,祈狐
偕往。狐不俟其衣冠,遽携之飞行。至一处,曰:“是矣。”瞥然自去。此人暗
中摸索,不闻人声,惟觉触手皆卷轴,乃主人之书楼也。知为狐所弄,仓皇失措,
误触一几倒,器玩落板上,碎声砰然。守者呼:“有盗!”僮仆坌至,启锁明烛,
执械入。见有人瑟缩屏风后,共前击仆,以绳急缚。就灯下视之,识为此人,均
大骇愕。此人故狡黠,诡言偶与狐友忤,被提至此。主人故稔知之,拊掌揶揄曰:
“此狐恶作剧,欲我痛扌失君耳。姑免笞,逐出!”因遣奴送归。他日,与所亲密
言之,且詈曰:“狐果非人,与我相交十余年,乃卖我至此。”所亲怒曰:“君
与某交,已不止十余年,乃借狐之力,欲乱其闺阃,此谁非人耶?狐虽愤君无义,
以游戏儆君,而仍留君自解之路,忠厚多矣。使待君华服盛饰,潜挈置主人卧榻
下,君将何词以自文?由此观之,彼狐而人,君人而狐者也。尚不自反耶?”此
人愧沮而去。狐自此不至,所亲亦遂与绝。郭彤纶与所亲有瓜葛,故得其详。
老儒刘泰宇,名定光,以舌耕为活。有浙江医者某,携一幼子流寓,二人甚
相得,因卜邻。子亦韶秀,礼泰宇为师。医者别无亲属,濒死托孤于泰宇。泰宇
视之如子。适寒冬,夜与共被。有杨甲为泰宇所不礼,因造谤曰:“泰宇以故人
之子为娈童。”泰宇愤恚,问此子知尚有一叔,为粮艘旗丁掌书算。因携至沧州
河干,借小屋以居;见浙江粮艘,一一遥呼,问有某先生否。数日,竟得之,乃
付以侄。其叔泣曰:“夜梦兄云,侄当归。故日日独坐舵楼望。兄又云:‘杨某
之事,吾得直于神矣。’则不知所云也。”泰宇亦不明言,悒悒自归。迂儒拘谨,
恒念此事无以自明,因郁结发病死。灯前月下,杨恒见其怒目视。杨故犷悍,不
以为意。数载亦死。妻别嫁,遗一子,亦韶秀。有宦室轻薄子,诱为娈童,招摇
过市,见者皆太息。泰宇,或云肃宁人,或云任丘人,或云高阳人。不知其审,
大抵住河间之西也。迹其平生,所谓殁而可祀于社者欤!此事在康熙中年,三从
伯灿宸公喜谈因果,尝举以为戒。久而忘之。戊午五月十二日,住密云行帐,夜
半睡醒,忽然忆及,悲其名氏翳如。至滦阳后,为录大略如右。
常守福,镇番人。康熙初,随众剽掠,捕得当斩。曾伯祖光吉公时官镇番守
备,奇其状貌,请于副将韩公免之,且补以名粮,收为亲随。光吉公罢官归,送
公至家,因留不返。从伯祖钟秀公尝曰:“常守福矫捷绝伦,少时尝见其以两足
挂明楼雉堞上,倒悬而扫砖线之雪,四围皆净(剧盗多能以足向上,手向下,倒
抱楼角而登。近雉堞处以砖凸出三寸,四围镶之,则不能登,以足不能悬空也。
俗谓之砖线)。持帚翩然而下,如飞鸟落地,真健儿也。”后光吉公为娶妻生子。
闻今尚有后人,为四房佃种云。
门联唐末已有之,蜀辛寅逊为孟昶题桃符,“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二
语是也。但今以朱笺书之为异耳。余乡张明经晴岚,除夕前自题门联曰:“三间
东倒西歪屋,一个千锤百炼人。”适有锻铁者求彭信甫书门联,信甫戏书此二句
与之。两家望衡对宇,见者无不失笑。二人本辛酉拔贡同年,颇契厚,坐此竟成
嫌隙。凡戏无益,此亦一端。又董曲江前辈喜谐谑,其乡有演剧送葬者,乞曲江
于台上题一额。曲江为书“吊者大悦”四字,一邑传为口实,致此人终身切齿,
几为其所构陷。后曲江自悔,尝举以戒友朋云。
董秋原言:有张某者,少游州县幕。中年度足自赡,即闲居以莳花种竹自娱。
偶外出数日,其妇暴卒。不及临诀,心恒怅怅如有失。一夕,灯下形见,悲喜相
持。妇曰:“自被摄后,有小罪过待发遣,遂羁绊至今。今幸勘结,得入轮回,
以距期尚数载,感君忆念,祈于冥官,来视君,亦夙缘之未尽也。”遂相缱绻如
平生。自此人定恒来,鸡鸣辄去。?裱嗤裰?意有加,然不一语及家事,亦不甚问儿
女,曰:“人世嚣杂,泉下人得离苦海,不欲闻之矣。”一夕,先数刻至,与语
不甚答,曰:“少迟君自悟耳。”俄又一妇搴帘入,形容无二,惟衣饰差别,见
前妇惊却。前妇叱曰:“淫鬼假形媚人,神明不汝容也!”后妇狼狈出门去。此
妇乃握张泣。张惝恍莫知所为。妇曰:“凡饿鬼多托名以求食,淫鬼多假形以行
媚,世间灵语,往往非真。此鬼本西市娼女,乘君思忆,投隙而来,以盗君之阳
气。适有他鬼告我,故投诉社公,来为君驱除。彼此时谅已受笞矣。”问:“今
在何所?”曰:“与君本有再世缘,因奉事翁姑,外执礼而心怨望,遇有疾病,
虽不冀幸其死,亦不迫切求其生。为神道所录,降为君妾。又因怀挟私愤,以语
激君,致君兄弟不甚睦,再降为媵婢。须后公二十余年生,今尚浮游墟墓间也。”
张牵引入帏。曰:“幽明路隔,恐干阴谴,来生会了此愿耳。”呜咽数声而灭。
时张父母已故,惟兄别居。乃诣兄具述其事,友爱如初焉。
有嫠妇年未二十,惟一子,甫三四岁。家徒四壁,又鲜族属,乃议嫁。妇色
颇艳。其表戚某甲,密遣一妪说之曰:“我于礼无娶汝理,然思汝至废眠食。汝
能托言守志,而私昵于我,每月给资若干,足以赡母子。两家虽各巷,后屋则仅
隔一墙,梯而来往,人莫能窥也。”妇惑其言,遂出入如夫妇。外人疑妇何以自
活,然无迹可见,姑以为尚有蓄积而已。久而某甲奴婢泄其事。其子幼,即遣就
外塾宿。至十七八,亦稍闻繁言。每泣谏,妇不从;狎昵杂坐,反故使见闻,冀
杜其口。子恚甚,遂白昼入某甲家,事刂刃于心,出于背,而以“借贷不遂,遭其
轻薄,怒激致杀”首于官。官廉得其情,百计开导,卒不吐实,竟以故杀论抵。
乡邻哀之,好事者欲以片石表其墓,乞文于朱梅崖前辈。梅崖先一夕梦是子,容
色惨沮,对而拱立。至是憬然曰:“是可毋作也。不书其实,则一凶徒耳,乌乎
表?书其实,则彰孝子之名,适以伤孝子之心,非所以安其灵也。”遂力沮罢其
事。是夕,又梦其拜而去。是子也,甘殒其身以报父仇,复不彰母过以为父辱,
可谓善处人伦之变矣。或曰:“斩其宗祀,祖宗恫焉。盍待生子而为之乎?”是
则讲学之家,责人无已,非余之所敢闻也。
小人之谋,无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实信。李云举言其兄宪威官广东时,
闻一游士性迂僻,过岭干谒亲旧,颇有所获。归装补被衣履之外,独有二巨箧,
其重四人乃能舁,不知其何所携也。一日,至一换舟处,两舷相接,束以巨绳,
扛而过。忽四绳皆断如刃截,訇然堕板上。两筐皆破裂,顿足悼惜。急开检视,
则一贮新端砚,一贮英德石也。石箧中白金一封,约六七十两,纸裹亦绽。方拈
起审视,失手落水中。倩渔户投水求之,仅得小半。方懊丧间,同来舟子遽贺曰:
“盗为此二箧,相随已数日,以岸上有人家,不敢发。吾惴惴不敢言。今见非财
物,已唾而散矣。君真福人哉!抑阴功得神佑也?”同舟一客私语曰:“渠有何
阴功,但新有一痴事耳。渠在粤日,尝以百二十金托逆旅主人买一妾,云是一年
余新妇,贫不举火,故鬻以自活。到门之日,其翁姑及婿俱来送,皆羸病如乞丐。
临入房,互相抱持,痛哭诀别。已分手,犹追数步,更絮语。媒妪强曳妇入,其
翁抱数月小儿向渠叩首曰:‘此儿失乳,生死未可知。乞容其母暂一乳,且延今
日,明日再作计。’渠忽跃然起曰:‘吾谓妇见出耳。今见情状,凄动心脾,即
引汝妇去,金亦不必偿也。古今人相也不远,冯京之父,吾岂不能为哉!’竟对
众焚其券。不知乃主人窥其忠厚,伪饰己女以绐之,倘其竟纳,又别有狡谋也。
同寓皆知,渠至今未悟,岂鬼神即录为阴功耶?”又一客曰:“是阴功也。其事
虽痴,其心则实出于恻隐。鬼神监察,亦鉴察其心而已矣。今日免祸,即谓缘此
事可也。彼逆旅主人,尚不知究竟何如耳。”先师又聃先生,云举兄也。谓云举
曰:“吾以此客之论为然。”余又忆姚安公言:“田丈耕野西征时,遣平鲁路守
备李虎偕二千总将三百兵出游徼,猝遇额鲁特自间道来。二千总启虎曰:“贼马
健,退走必为所及。请公率前队扼山口,我二人率后队助之。贼不知我多寡,犹
可以守。”虎以为然,率众力斗。二千总已先遁,盖绐虎与战,以稽时刻;虎败,
则去已远也。虎遂战殁。后荫其子先捷如父官。此虽受绐而败,然受绐适以成其
忠。故曰,小人之谋,无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实确。
云举又言:有人富甲一乡,积粟千余石。遇岁歉,闭不肯粜。忽一日,征集
仆隶,陈设概量,手书一红笺,榜于门曰:“岁歉人饥,何必独饱?今拟以历年
积粟,尽贷乡邻,每人以一石为律。即日各具囊箧赴领,迟则粟尽矣。”附近居
民,闻声云合,不一日而粟尽。有请见主人申谢者,则主人不知所往矣。皇遽大
索,乃得于久锢敝屋中,酣眠方熟,人至始欠伸。众惊愕掖起,于身畔得一纸曰:
“积而不散,怨之府也;怨之所归,祸之丛也。千家饥而一家饱,剽劫为势所必
至,不名实两亡乎?感君旧恩,为君市德。希恕专擅,是所深祷。”不省所言者
何事。询知始末,太息而已。然是时人情汹汹,实有焚掠之谋。得是博施,乃转
祸为福。此幻形之妖,可谓爱人以德矣。所云“旧恩”,则不知其故。或曰:“
其家园中有老屋,狐居之数十年,屋圮乃移去,意即其事欤?”
小时闻乳母李氏言:一人家与佛寺邻。偶寺廊跃下一小狐,儿童捕得,絷缚
鞭捶,皆慑伏不动。放之则来往于院中,绝不他往。与之食则食,不与之食亦不
敢盗,饥则向人摇尾而已。呼之似解人语,指挥之亦似解人意。举家怜之,恒禁
儿童勿凌虐。一日,忽作人语曰:“我名小香,是钟楼上狐家婢。偶嬉戏误事,
因汝家儿童顽劣,罚行游道路一月。今限满当归,故此告别。”问:“何故不逃
避?”曰:“主人养育多年,岂有逃避之理?”语讫,作叩额状,翩然越墙而去。
时余家一小奴窃物远扬,乳母因说此事,喟然曰:“此奴乃不及此狐。”
陈云亭舍人言:“其乡深山中有废兰若,云鬼物据之,莫能修复。一僧道行
清高,径往卓锡。初一两夕,似有物窥伺。僧不闻不见,亦遂无形声。三五日后,
夜夜有夜叉排闼入,狰狞跳掷,吐火嘘烟。僧禅定自若。扑及薄团者数四,然终
不近身;比晓,长啸去。次夕,一好女至,合什作礼,请问法要。僧不答。又对
僧琅琅诵《金刚经》,每一分讫,辄问此何解。僧又不答。女子忽旋舞,良久,
振其双袖,有物簌簌落满地,曰:“此比散花何如?”且舞且退,瞥眼无迹。满
地皆寸许小儿,蠕蠕几千百,争缘肩登顶,穿襟入袖。或??啮,或搔爬,如蚊虻
虮虱之攒咂;或抉剔耳目,擘裂口鼻,如蛇蝎之毒螫。撮之投地,爆然有声,一
辄分形为数十,弥添弥众。左支右绌,困不可忍,遂委顿于禅榻下。久之苏息,
寂无一物矣。僧慨然曰:“此魔也,非迷也。惟佛力足以伏魔,非吾所及。浮屠
不三宿桑下,何必恋恋此土乎?”天明,竟打包返。余曰:“此公自作寓言,譬
正人之愠于群小耳。然亦足为轻尝者戒。”云亭曰:“仆百无一长,惟平生不能
作妄语。此僧归路过仆家,面上血痕细如乱发,实曾目睹之。”
老仆刘廷宣言:雍正初,佃户张璜于褚寺东架团焦(俗谓之团瓢,焦字音转
也。二字出《北齐书》本纪)守瓜,夜恒见一人,行步迟重,徐徐向西北去。一
夕,偶窃随之,视所往,见至一丛冢处,有十余女鬼出迓,即共狎笑?料贰V?为
妖物,然似是蠢蠢无所能,乃藏火铳于团焦,夜夜伺之。一夜,又见其过。发铳
猝击,訇然仆地。秉火趋视,乃一翁仲也。次日,积柴燔为灰,亦无他异。至夜,
梦十余妇女罗拜,曰:“此怪不知自何来,力猛如罴虎。凡新葬女鬼,无老少皆
遭胁污;有枝拒者,登其坟顶,踊跃数四,即土陷棺裂,无可栖身。故不敢不从,
然饮恨则久矣。今蒙驱除,故来谢也。”后有从高川来者,云石人洼冯道墓前(
冯道,景城人,所居今犹名相国庄,距景城二三里。墓则在今石人洼。余幼时见
残缺石兽、石翁仲尚有存者,县志云不知道墓所在,盖承旧志之误也)忽失一石
人,乃知即是物也。是物自五代至今,始炼成形,岁月不为不久;乃甫能幻化,
即纵凶淫,卒自取焚如之祸。与邵二云所言木偶,其事略同,均可为小器易盈者
鉴也。
外叔祖张公蝶庄家有书室,颇轩敞。周以回廊,中植芍药三四十本,花时香
过邻墙。门客闵姓者,携一仆下榻其中。一夕就枕后,忽外有女子声曰:“姑娘
致意先生。今日花开,又值好月,邀三五女伴借一赏玩,不致有祸于先生。幸勿
开门唐突,足见雅量矣。”闵噤不敢答,亦不复再言。俄微闻衣裳纟卒纟祭声,
穴窗纸视之,无一人影;侧耳谛听,时似喁喁私语,若有若无,都不辨一字,??
??枕席,睡不交睫。三鼓以后,似又闻步履声。俄而隔院犬吠,俄而邻家犬亦吠,
俄而巷中犬相接而吠。近处吠止,远处又吠,其声迢递向东北,疑其去矣。恐忤
之招祟,不敢启户。天晓出视,了无痕迹,惟西廊尘上似略有弓弯印,亦不分明,
盖狐女也。外祖雪峰公曰:“如此看花,何必更问主人?殆闵公莽莽有伧气,恐
其偶然冲出,致败人意耳。”
沧州有董华者,读书不成,流落为市肆司书算。复不能善事其长,为所排挤。
出以卖药卜卦自给,遂贫无立锥。一母一妻,以缝?配藉?佐之,犹日不举火。会
岁饥,枵腹杜门,势且俱毙。闻邻村富翁方买妾,乃谋于母,将鬻妇以求活。妇
初不从。华告以失节事大,致母饿死事尤大,乃涕泗曲从,惟约以倘得生还,乞
仍为夫妇,华亦诺之。妇故有姿,富翁颇宠眷,然枕席时有泪痕。富翁固问,毅
然对曰:“身已属君,事事可听君所为。至感忆旧恩,则虽刀锯在前,亦不能断
此念也。”适岁再饥,华与母并为饿殍。富翁虑有变,匿不使知。有一邻妪偶泄
之,妇殊不哭,痴坐良久,告其婢媪曰:“吾所以隐忍受玷者,一以活姑与夫之
命,一以主人年已七十余,度不数年,即当就木;吾年尚少,计其子必不留我,
我犹冀缺月再圆也。今则已矣!”突起开楼窗,踊身倒坠而死。此与前录所载福
建学院妾相类。然彼以儿女情深,互以身殉,彼此均可以无恨。此则以养姑养夫
之故,万不得已而失身,乃卒无救于姑与夫,事与愿违,徒遭玷污,痛而一决,
其赍恨尤可悲矣。
余十岁时,闻槐镇一僧(槐镇即《金史》之槐家镇,今作淮镇,误也),农
家子也,好饮酒食肉。庙有田数十亩,自种自食,牧牛耕田外,百无所知。非惟
经卷法器,皆所不蓄,毗卢袈裟,皆所不具;即佛龛香火,亦在若有若无间也。
特首无发,室无妻子,与常人小异耳。一日,忽呼集邻里,而自端坐破几上,合
掌语曰:“同居三十余年,今长别矣。以遗蜕奉托可乎?”溘然而逝,合掌端坐
仍如故,鼻垂两玉箸,长尺余。众大惊异,共为募木造龛。舅氏安公实斋居丁家
庄,与相近,知其平日无道行,闻之不信。自往视之,以造龛未竟,二日尚未敛,
面色如生,抚之肌肤如铁石。时方六月,蝇蚋不集,亦了无尸气,竟莫测其何理
也。
喀喇沁公丹公(号益亭,名丹巴多尔济,姓乌梁汗氏,蒙古王孙也)言:内
廷都领侍萧得禄,幼尝给事其邸第。偶见一黑物如猫,卧树下,戏击以弹丸。其
物甫一转身,即巨如犬。再击。又一转身,遂巨如驴。惧不敢复击。物亦自去。
俄而飞瓦掷砖,变怪陡作。知为狐魅,惴惴不自安。或教以绘像事之,其祟乃止。
后忽于几上得钱数十,知为狐所酬,始试收之,秘不肯语。次日,增至百文。自
是日有所增,渐至盈千。旋又改为银一锭,重约一两。亦日有所增,渐至一锭五
十两。巨金不能密藏,遂为管领者所觉。疑盗诸官库,?勐友段剩?几不能自白。
然后知为狐所陷也。夫飞土逐肉(“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吴越春秋》载陈
音所诵古歌,即弹弓之始也),儿戏之常。主人知之,亦未必遽加深责。狐不能
畅其志也。饵之以利,使盈其贪壑,触彼祸罹,狐乃得适所愿矣。此其设阱伏机,
原为易见;徒以利之所在,遂令智昏。反以为我礼即虔,彼心故悦。委曲自解,
致不觉堕其彀中。昔夫差贪句践之服事,卒败于越;楚怀贪商於之六百,卒败于
秦;北宋贪灭辽之割地,卒败于金;南宋贪伐金之助兵,卒败于元。军国大计,
将相同谋,尚不免于受饵。况区区童稚,乌能出老魅之阴谋哉,其败宜矣!又举
一近事曰:“有刑曹某官之仆夫,睡中觉有舌舔其面。举石击之,踣而毙。烛视,
乃一黑狐。剥之,腹中有一小人首,眉目宛然,盖所谓炼婴儿未成也。翌日,为
主人御车归。狐凭附其身,举凳击主人,且厉声陈其枉死状。盖欲报之而不能,
欲假手主人以鞭笞泄其愤耳。此二狐同一复仇,余谓此狐之悍而直,胜彼狐之阴
而险也。
丹公又言:科尔沁达尔汗王一仆,尝行路抬得二毡囊,其一满贮人牙,其一
满贮人指爪。心颇诧异,因掷之水中。旋一老妪仓皇至,左顾右盼,似有所觅,
问仆曾见二囊否?仆答以未见。妪知为所毁弃,遽大愤怒,折一木枝奋击仆。仆
徒手与搏,觉其衣裳柔脆,如通草之心;肌肉虚松,似莲房之穰。指所抠处辄破
裂,然放手即长合如故。又如抽刀之断水。互斗良久,妪不能胜,乃舍去。临去
顾仆詈曰:“少则三月,多则三年,必褫汝魄!”然至今已逾三年,不能为祟,
知特大言相恐而已。此当是炼形之鬼,取精未足,不能凝结成质,故仍聚气而为
形。其蓄人牙爪者,牙者骨之余,爪者筋之余,殆欲合炼服饵,以坚固其质耳。
田侯松岩言:今岁六月,有扈从侍卫和升,卒于滦阳。马兰镇总兵爱公星阿,
与和亲旧,为经理棺衾,送其骨归葬。一夕如厕,缺月微明。见一人如立烟雾中,
问之不言,叱之不动。爱公故能视鬼,凝神谛审,乃和之魂也。因拱而祝曰:“
昔敛君时,物多不备,我力绵薄,君所深知。今形见,岂有所责耶?”不言不动
如故。又祝曰:“闻殁于塞外者,不焚路引,其鬼不得入关。曩偶忘此,君毋乃
为此来耶?”魂即稽首至地,倏然而隐。爱公为具牒于城隍,后不复见。又扈从
南巡时,与爱公同寓江宁承天寺,规模宏壮,楼阁袤延,所住亦颇轩敞。一日,
方共坐,忽楼窗六扇无风自开,俄又自阖。爱公视之,曰:“有一僧坐北牖上,
其面横阔,须?铽锶缇梦刺辏?目瞪视而项微偻,盖缢鬼也。”以问寺僧,僧不能
讳,惟怪何以识其貌,疑有人泄之。不知爱公之自能视也。又偶在船头,戏拈
篙刺水。忽掷篙却避,面有惊色。怪诘其故。曰:“有溺鬼缘篙欲上也。”戊
午八月,宴蒙古外藩于清音阁,爱公与余连席。余以松岩所语叩之,云皆不妄。
然则随外有鬼,亦复如人。此求归之鬼,有系恋心;开窗之鬼,有争据心;缘篙
之鬼,有竞斗心。其得失胜负、喜怒哀乐,更当一一如人。是胶胶扰扰,地下尚
无了期。释氏讲忏悔解脱,圣人之法,亦使有所归而不为厉,其深知鬼神之情状
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庄周曰:“嗟来桑扈乎,而已反其真。”
特就耳目所及言之耳。
- 相关回复 上下关系5
卷二十?滦阳续录二 foundera 字20647 2004-08-03 18:32:30
卷二十一?滦阳续录三 foundera 字21226 2004-08-03 18:31:54
卷二十二?滦阳续录四 foundera 字20933 2004-08-03 18:31:09
卷二十三?滦阳续录五
卷二十四?滦阳续录六 foundera 字20913 2004-08-03 18:2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