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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冯玉祥 《我所认识的蒋介石》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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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几章

第一章 第一次听说“蒋介石”三个字

  蒋介石背叛孙中山总理并不是自今日始。有我的朋友确实知道,那一年孙总理在永丰军舰上,有陈炯明派的一个青年带着一个大炸弹去炸孙先生,被孙先生的人捉住了。后来有一个孙先生的外国朋友对孙先生说:“你是中国的大总统,是一个很大的人物,度量应当宽大。”这一个放炸弹的青年的父亲,是这个外国朋友的好朋友,因此他来求孙先生赦免他的

死罪。孙先生完全答应了,并且说:“年轻的孩子懂得什么,我一定释放他。”中山先生提起笔来下了一个手谕,叫把那放炸弹的青年释放了。临到中山先生离开永丰军舰的时候,蒋介石对守卫的人说:“不要放,快快拉出去枪决了。”后来某外国人知道了那个青年被枪决了,到处说孙先生说了话不算数。实在呢,是蒋介石不服从孙先生的话,可是那个外国人,怎么会晓得那个内容呢!看看今天吧,孙先生原来说:“人民是主人。”蒋介石把人民当奴隶;孙先生主张国家独立,不依赖外人,并且说打倒帝国主义;今天蒋介石,是不是跪在帝国主义面前叫祖宗呢?

  这是一件事实。有的人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那是说:“见微而知著也。”又说:“冰冻三尺,决非一日之寒。”蒋介石背叛孙总理的主义和媚外卖国,不是自今天才开始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过的蒋介石,那是一九二五年的事。

  第二次听说蒋介石是在一九二六年春天。在外蒙古的首都(库伦)听见几个朋友说广东三月二十日逮捕了很多人,那是蒋介石干的。那时候蒋介石是黄埔军校的校长,为了争夺个人的权利,把一些人抓起来了。

  又有朋友说,国民党总理孙中山先生死了以后,蒋介石对黄埔学校的教员和学生说:“总理虽然死了;总理的政治顾问苏联鲍罗廷先生在这里,就同总理活着一样,我们学校里无论校长、教员、学生,都要诚心诚意地服从鲍罗廷顾问,就如同服从总理一样。”并且要求大家举起手来宣誓,要内外如一地服从。这件事情,徐先生说得很详,我不必说得太详细了;可是过的日子不多,一脚踢跑的踢跑了,抓起来的抓起来,押起来的押起来。

  一九二六年五月我在莫斯科听说,蒋介石曾到过莫斯科。蒋说起话来是非常革命的,比谁都左。不久广东“三月二十日事变”发生了,莫斯科的苏联人和中国人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到底是怎么回事,会把许多人赶走的赶走,下监的下监?

  一九二六年九月听说,蒋介石带着兵由广东到湖南,不久就到湖北。一些北平来的朋友们到包头五原来说,革命军是和国民军一致都是打倒军阀,取消不平等条约的。正是我在五原誓师消息断绝的时候,就靠着一些不怕死的同志,得些上海和南方的消息。五原是在绥远的西边,察哈尔、北京、河北省都是张作霖的军队;湖北、河南、陕西都是吴佩孚的军队。这时候从五原到上海和长江南岸,电报和邮政都不通,全靠着人送。所知道的蒋介石,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忽左忽右的人,怎样都与他自己合适,他就怎样做,并没有什么准则。

  一九二七年到了西安(陕西省城),有唐生智的代表某先生来说,蒋介石完全是个军阀;若同张作霖、吴佩孚比,张、吴是旧军阀,蒋是新军阀。我没有等那朋友讲完,我就请他去喝茶。我对他说这时正在北伐,若自己里头不一致,互相攻击,张作霖、吴佩孚怕打不下去了。那位朋友很文雅,不慌不忙地说,旧军阀太腐败了,容易打;新军阀会拿什么主义来骗人,是不容易打的。若打他要现在就打,不能在北伐成功以后再打。那位朋友说话的意思就在本年首先应打蒋介石。我对他说,西安被围有八个月,饿死三万人,才把吴佩孚的部队刘镇华赶出潼关去,国民二、三两军是很疲惫的。国民一军自从南口败仗之后,行军几千里,人员、马匹、器械亟待补充。吴佩孚在河南省巩县兵工厂,张作霖的军队在河南省信阳县。若是我们革命的军队自己杀自己,将来不堪设想。那位朋友很耐烦地详详细细地说了两三天,他把蒋的独裁、专制都说出来。我对他说,你的话说得很对,不过大敌当前,我们先要打正面的敌人,不可自己杀起自己来。那位朋友很失望地绕道回湖北去了。他临走的时候给我一封信:蒋介石这个独裁者,若不在这个时候把他打倒,将来他会把你们打倒。

  在郑州会师的时候正是一九二七年,我看见了谭延贻、徐谦、唐生智以及许多国民党的朋友,有很多都是很激烈地反对蒋介石的独裁。我再三地说,张作霖在北边,吴佩孚跑到四川去,无论如何不要自己打起来,忘了我们的敌人。当时有些朋友很同意我这话,也有的人不赞成,说我已经同蒋介石勾搭在一起。本来那些朋友要在郑州多住一两天的,那一天的早晨忽然挂起车来走了。我听见了马上到车站同他们谈了两三句话,就开车了。

  我在河南巩县兵工厂遇见邓演达先生。我请邓演达先生对兵工厂的工人们演讲,他骂蒋介石是背叛孙中山先生的。蒋介石是第一集团军总司令,邓先生是政治部长。我和邓先生初次见面,蒋介石我还没有见过他。他们都是由广东出来的,内容是怎么的事,我实在不清楚。邓演达讲完了以后,我的朋友刘伯坚对我说:“邓演达说的都是实话。”还有朋友们说,若是革命军自己打起来,张作霖、吴佩孚、孙传芳都高兴了。

第二章 第一次同蒋介石见面

  郑州会师之后,蒋介石带着兵从南京打到徐州,约我到徐州去,大家见面。我马上就开车,离徐州还有二十里,一个车站叫黄口,蒋介石由徐州开车到这里等我,我们在站台上见了面。我看着他穿一套黄军服,大檐军帽,四十岁左右,五尺多高,很瘦的身体,两个眼睛凹进去,说起话来先笑,然后就是哼哼哼。我们由黄口开车,我坐在他的头等车上。到了

徐州,住在花园饭店。大家谈的是继续北伐。本来武汉方面,希望我帮他们打蒋,蒋这方面希望我帮他们打武汉。但我说:“若是我们自己打起来,何以对得起孙中山先生,又何以对得住中国的人民!不论如何,我宁愿得罪你们也不愿你们自己打。我恳求你们是共同北伐,先打倒我们的敌人,这是重要的事。”

  在徐州这里,有吴稚晖、胡汉民、李烈钧,还有许多朋友。这天晚上有很大的宴会,蒋介石找我讲话。我先说了几句,恭维国民革命第一集团军的官兵,北伐劳苦的事;接着我说:“今天是南赤、北赤在这里集会(张作霖和吴佩孚说:南方的赤化头子是蒋介石,北方的赤化头子是冯玉祥。),我们哪里赤呢?我们是真真实实地赤心赤面要流赤血,保护中华民国的赤子,决不像张吴两个样子,他们只要杀谁就给谁一顶赤帽子戴。”我说完了之后,吴稚晖起来说,今天这里是紫气东来。会一散,蒋介石拿拟好了的一个电报稿给我看,就是继续共同北伐的通电。我和蒋介石都签了名。蒋开车回南京,我开车回开封。

  还没有好久,蒋介石带的军队,在徐州同孙传芳打起来,被孙传芳打败了;蒋一直向南退,过了蚌埠,眼看退到长江,蒋介石把第十军军长王天培给枪决了。这是蒋介石老羞成怒。王天培是贵州出来的一个军人,蒋一恼怒就把王天培枪决了。既没宣布罪状,也没军事会审裁判。当时第一军军长是何应钦,第七军军长是李宗仁,蒋的参谋长是白崇禧。这些将领们看见蒋随便杀人,不用法律,当然人人自危,就不听从蒋的命令。蒋看他自己调动不了队伍,他就辞职。吴稚晖他们召集了二十几位同志们会议,当时吴稚晖说的话,不外乎正在北伐,蒋介石不可以辞职。吴刚坐下,何应钦站起来说:“蒋是自己要走的,他走了很好,从此我们也可以爱一爱国家。”接着就是白崇禧站起来说:“革命是大家的事,蒋走了很好,我们大家联合起来做革命工作,少了他,我们一样可以做。”会场空气非常紧张。李石曾从背后伸出手去拉了吴稚晖一把,拿他的嘴对着吴稚晖的耳朵说:“这还不是兵变么?你不要老命啦?”会就这样不欢而散的。蒋介石看看没办法,只好出国到日本去了。

第三章 我请蒋介石回来

  蒋出国之后,李、白、何三位在南京的东边龙潭山附近,把孙传芳过江的军队打败了。当孙传芳攻过长江两岸的时候,南京中央党部的人们,有好多都走开了。多亏了李烈钧将军在南京主持,还没有大坏。李的第七军,何的第一军在孙传芳的队伍渡过长江,登岸不久,双方夹击,把孙传芳的军队打死的很多,孙传芳的军队很狼狈地抱头鼠窜地败回徐州去了。我驻扎在郑州。张作霖从河北向南打,张宗昌从山东曹州府向河南兰封打。我觉得北方情形这样,革命就应当扩大团结。我把拟好了一个电报稿子,打给阎锡山说:“我愿意请蒋介石回国来,不只请他做第一集团军总司令,我的第二集团军总司令愿意归他指挥,你喜欢不喜欢?”阎复电说:“你这电报真是大公无私,我愿意署名。”这样电报发出去,请蒋回来的。

  蒋介石真敢下毒手,他一回到上海就总司令的职,头一道命令就把何应钦调成参谋长,这是不许何应钦有带兵的实权。何应钦也就入了医院,三四个月后才出医院。

  吃不饱,穿不暖的官兵。蒋介石在南京靠着江浙上海是有收入的。是他带的军队,官兵关饷都是现洋。我是从绥远、宁夏、甘肃、陕西一路出来的。谁都知道中国西北各省是最贫苦的地方,出产很少,税收又不多,官兵全都没有钱。我给蒋介石打电报要饷,按理说,他应当负责任,想不到蒋回我的电报说:第二集团军的官兵,规矩好,训练好,知道爱国,爱人民,一年半载不关饷也不要紧。他自己带的军队乱七八糟,就是关饷,也常常兵变,若不关饷更不得了,因此就把钱都给了他的官兵。我带的军队,蒋就一文不发。我拿电报给我的将领看了看,个个都摇头叹息,说,这是什么话!

  第二次在郑州见蒋介石。一九二七年八月,我的军队在豫东把张宗昌打败了,俘虏了张宗昌的官兵两三万人,得了七列钢甲车。过了不久,蒋介石从南京到郑州来看我,先托马福议和刘天龄来对我说:“蒋要同我换帖作盟兄弟。”我说:“很好。”于是蒋介石亲笔写了帖子,我也写了帖子。我为的是要真正实行三民主义而与他结盟的,字句当中写的很清楚,他能看得出来;若不实行三民主义,结盟也没用处了。(参看本书插页)

  我们两人见了面,互相拜了四拜。所以有人说我两个人是把兄弟,就是这个缘故。蒋问我,我们既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希望我有什么指教。因为我比蒋大几岁,所以蒋对我这样说话。我对他说:“老百姓是我们的主人。老百姓喜欢的事,我们做;老百姓不喜欢的事,我们万不要做。”蒋还是客气地说:“大哥,还有什么事没有?”我说:“如果我们能实行刚才我说的话,我们就能实行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你若再问我,我就告诉你,我们要与士卒共甘苦,兵不吃,我们不要吃;兵不穿,我们不要穿;你若能实行这些话,我们革命一定成功的。”蒋说:“好,我们一定这样做。”

  我在山东党家庄见蒋介石。革命军北伐,蒋介石指挥着津浦路的军队,我指挥的是平汉路的军队,并且指挥着津浦路与平汉路之间的军队。在曹州济宁一带,孙良诚对孙传芳打了很激烈的几个仗,攻下济南。孙传芳、张宗昌都退到德州以北。蒋介石同黄郛先到济南,蒋有电约我到济南会面。我从开封经过兰封到徐州,就听说蒋介石在济南同日本发生冲突。那时田中做日本的内阁总理,日本人见他们的走狗孙传芳、张宗昌向北退,日本人就很着急。这时候蒋带的军队一攻下济南,大官都下了大餐馆,小官就下了小饭馆,士兵们没办法,都饿着肚子在街上干瞪眼。这样在街上骂街的骂街,骚扰百姓的骚扰百姓,军纪风纪一点也提不到。日本人正想着找事呢,果然,日本的宪兵和蒋的军队冲突起来。先由小打变成大打,不但把蒋介石的军队在济南城里缴了械,连蒋和黄郛所有的东西都丢光了。蒋和黄郛穿着白色内衣跑出来,几乎成了俘虏。找到了泰安车站,蒋叫人给我打电报说:“不要来了!”我的复电说:“愈有危险,我愈要去。”到了党家庄车站,看见蒋和黄郛穿着白内衣站着在发呆呢。蒋的军队从济南退出来都是空着手,枪炮都叫日本人拿去了。那天我们在回教的礼拜堂里会议,蒋问我怎么办?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说:“日本人以为我们革命军胜利了,于他们日本帝国主义不利,日本要向我们挑战。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革命力量先把这地方的日本人俘虏了再说。至于说出什么大事,我觉得革命就是大事,什么事情都不管。”再三的商议,决定了把济南撇开不管,我们的军队先打到北平,打倒了军阀再对付日本。我说:“你有那种的忍耐力我也赞成。”蒋被日本人这一恐吓,他说他非回南京不可,把所有的军队交给我指挥。我说很好。蒋回南京去了,我就指挥着所有的军队约八十万人,攻打天津,再打到北平。

第四章 我在郑州见蒋介石

  北伐将要成功,蒋介石过郑州,到石家庄去看阎锡山。因为在郑州谈话很久,我这里给蒋和跟着他的几百人预备的饭,是馒头、猪肉熬白菜和小米稀粥,那是一饭一菜一汤。蒋介石带来的卫队,在车上很戒备。我不知道他听了什么人的话,一定是对我这地方不放心。蒋到了石家庄,阎给他预备的是燕菜席,所有的跟他的人都是八人一桌的鱼翅席。马云亭回来对我说:“蒋对什么人说的,就拿吃东西来说,阎对于蒋和跟蒋的人真是特别尊敬;蒋觉得我预备的饭太普通了,太看不起他了。”我听见这话,笑了笑,对马云亭说:“我们革命是为人民大众,要改善大众的生活,要把大众的生活水准提高,不是为大官的生活更好。蒋说我看不起他,我不能看着官兵和人民都没有饱饭吃,而拿人民的血汗去预备那么贵的燕菜席和鱼翅席。”

  在北平西山又见了蒋介石。北伐军已经到了北平,在北平西山碧云寺祭孙总理的灵。那天各集团军的总司令,每个集团军的一个总指挥,第三集团军阎锡山和商震,第四集团军李宗仁、白崇禧,还有国民党中央委员们。祭灵的时候,先行礼,把棺材盖打开,看孙总理的遗容。蒋介石扶着棺材哭起来。后边有些人在那里骂着说:“这样才显出他是嫡系呢,我们都不是嫡系,叫他哭吧!”果然是愈哭愈厉害,那么多的人站在那里等着,我觉得这种哭法不大对,我劝蒋不要再哭了,哪晓得愈劝愈哭得厉害。后边的人说:“叫他哭吧,我们走了!”这样蒋马上不哭了,把棺材盖盖下,才散了会。

  在北平汤山见蒋介石。北伐成功第一次会议是在北平西北的汤山开的,这个地方水是热的,树木很多,有一道小河,还有很多座新式的大洋楼。有人说这些洋楼都是安福系的曹汝霖、王揖唐等从西原大借款里得的“回扣”为他们自己盖的洋楼。各集团军的总司令和总指挥同几个中央委员开会,首先是蒋介石说话,大概说的是,缩减军队,服从命令一大套的话。蒋刚说完,李济深将军就起来说:“若是天下为公,没有一个人反对的;若是天下为私,一定有人反对。把别人全都消灭,留着自己的军队,这种不公平的办法,万万要不得。像现在北伐的革命军队没有饷,反而派了许多人暗中去收编孙传芳、吴佩孚、张作霖、张宗昌等反革命的军队,这是顶不妥当的事。”当天还有好几位说话,都是指责当面说好话,而骨子里用种种方法消灭别的军队是不对的。我看蒋的脸上一块青,一块红,一块白,非常不安的样子。会散了之后,我同一位吴先生晚上在月亮底下谈话,知道蒋上次辞职到日本去,曾把他的部下害苦了。

  在南口见蒋介石。南口是北平通张家口的重要关口。一九二六年吴佩孚、张宗昌、李景林、张作霖集合他们所有的反革命军队来打南口几个月,国民军死人很多;现在把军阀消灭了,国民军就在南口开了一个追悼大会。所有北平各界,尤其是学校送的挽联很多,也都派有代表,在南口这个地方总算是空前的盛会。鹿钟麟主席、蒋介石讲话,蒋对于死伤的人和死伤者的父母、妻子儿女将来怎么办,一句都没有提。蒋讲完了,李宗仁讲;李讲完了,我讲。我说的主要意思是,死了的官兵应当明令褒扬,立铜像,立石碑,立革命的祠堂。死了的官兵的父母怎么办?妻子女儿怎么办?应当特别优恤多少年,既应当从优又应当快办。这些话都是很重要的,蒋介石既然负了责任,他听了我的话,实在应当尊重。后来看出来,他满不在乎,他简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可以说一句证明的话,始终是一点也没有办。蒋以为革命死的官兵都算白死了。我为此事同蒋吵过很多次,他总说没有钱,不能办。是不是没有钱?谁都知道,有的是钱,就是不办这个事。

第五章 在南京会议见蒋介石

  北伐成功之后,接着就开南京会议。蒋介石首先用种种方法,使他自己当国民政府主席,以前有功于革命的人,他一脚踢开。如同军事委员会中有五六十位委员,北伐一成功只留几个人,其余的全取消掉。这种过河拆桥的办法大家都不满意。第一次国民政府委员开会,提案的人是谭延贻,原案是国民政府委员的薪金增加到每月八百元。原文读完后,我发表意见:“西北五省旱灾,许多人都没饭吃,若不设法救济,一定要饿死很多人。这话已经向大家报告过数次,今天首先应当讨论赈灾的事,那才算为革命的政府;谁想到救灾的事一字不提,先提出国民政府委员加薪到八百元,若是我们认为人民是中华民国的主人,我们公务员是仆人,我们能不能看着主人饿死,我们不管,我们自己先来加薪呢?”我一说完,谭就说:“‘忠信重禄’,非多加薪金,做事的人不能忠心。”我说:“重字你说八百为重,还有人说八千为重,八万为重,只要他不以人民为重,多少薪金也不会忠于国的。”接着就是戴传贤起来说:“有人说,我们应当茅茨土阶筚路蓝缕,我们跟着孙总理革命是经过许多困苦艰难的,今天革命总算成功了,我们应当享受一点才对呢。”我说:“革命成功的话,不很妥当。为了革命,中华民国的人民死了千千万万,哪里不是寡妇孤儿,无人闻问,怎么叫成功呢?若说成功,只可说昨天我们是流氓,今天当了什么院长;说到享受的话,范文正公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革命的人,应当是人民大众先享受了,然后我们再享受;不能说人民连活都活不下去,我们先来享受。”我说到这里,把桌子一拍,“这个案子我是反对到底!”蒋介石说:“既是这样,先把这个案子搁一搁,改日再谈。”结果,西北五省的旱灾是没有人过问,国民政府委员的薪金还是偷偷地按八百元发的,你看可恨不可恨?

  在南京开编遣会议,大家都到齐了,有六七十位。先向总理遗像行礼,完了,蒋介石就领着大家宣誓。誓词是什么?就是要真真实实服从命令。后边有人说,既服从命令,就下令得啦,何必会议呢?蒋把这话都听见了,可是他却假装没听见。开会提出案子是蒋提的,这案子就是每个集团军不管人多少只留十二个师,其余的人都遣散。当时有位李先生站起来说:“关于军事,我是外行;不过我知道的,我要贡献些意见。若是一个集团留十二个师的话,一定有的集团军要再报募六七个师才够数,有的集团军得要裁下去十几个师才成。若是这样,怎么能说是公平呢?不公不平,没有不出事的,请大家小心,请大家注意!”接着还有好几位说话,意思与李先生的差不多。蒋要消除异己,他自己已经有了决心,无论说什么,一定要依着他的提案去办。实在的情形怎么样呢?蒋派人在北平一带新收了十几个师,另外的保存着,这是人人知道的,也就是一件真正不公不平的事。中国之乱,人民得不到平安的生活,就是蒋介石的自私自利的打算弄成的。

  南京城内大拆房子。蒋介石叫南京市政府拆民房,展宽大马路。市政府就在地图上画了两道线,线里限两星期拆完,不拆的公家替他们拆。南京的老百姓集合了一两万到国民政府来请愿,蒋他们大家不出去,就推我出去给请愿的代表讲话。我说:“最好你们另找别人去。若我出去对人民说话,恐怕说出话来得罪朋友。”结果还是推我出去。我对民众们说:“市政府要拆房,假若能首先给你们盖上房,叫你们再搬出去那是好的,若没盖好房,硬叫你们搬出去那就不对。这是中华民国,不是中华官国。人民既是主人,官吏就是仆人,仆人应当为主人做事,应当讨主人的喜欢。现在我说个故事给大家听一听:‘维廉第一做了德国的皇帝,对于法国打了胜仗,维廉要把他的花园扩大。正好有一个老百姓他有三间房,可是他不卖;要在另外买块地方同这三间房来换,百姓也不换。维廉皇帝看别人去没办成,他就自己出马同这房主说了许多好话。房主说:‘对于大皇帝的话我应当听,但是我父亲有遗嘱教训我不要卖这三间房屋,我要卖了就是不孝之子,那么大皇帝你一定不愿意你的国民做一个不孝之子吧?’维廉说:‘你知道我是德国的皇帝,连这小小的事都办不成,还做什么皇帝呢?’房主说:‘假如你肯把你法治国的招牌砸碎了,你可以叫你几个兵把我的房子拆了;不是这样,你就不能动我的房子。’维廉气得不能行,回到宫里,正好毕士麦来给他贺喜说:‘大皇帝陛下有这样守法的国民,我们应当来庆贺。’这样维廉的气才消了下去。一个有皇帝的国家,还不敢拆人民的房。我们是民主国家,若不得我们的同意,谁敢来拆房呀!”我说完了,民众们就鼓起掌来。后来听见说,蒋介石对于我这次的讲话很不痛快!

  在南京的汤山,蒋介石请我去洗澡。我一看那里布置的好极了,门口外边有两个宪兵,院子里边有各种的花草,有厨房预备着,什么时候来,可以吃点心,也可以吃饭。里面有几个洗澡的池子,这就是蒋介石洗澡的地方,不但民众进不来,就是小官也进不来,大官若与蒋没有关系的也进不来。我们洗完了澡,蒋介石说:“常说的话:平、粤、沪、汉,这四个地方拿在手里头,全中国就都在他们手中了。”蒋说这话是对我下了挑拨的作用(广东是李济深将军,北平是白崇禧将军,上海是桂系的张定(王番)将军,武汉是桂系的胡宗铎将军。)。我对蒋说:“当全国的领袖需要肚子能装下全国人,若当全世界的领袖肚子里要能装下全世界的人。只要你自己时时刻刻注重得民心、得军心六个字上,又能实做出来,无论他们占领哪里,无论他们拿了哪里,都是你的膀臂,都是你的兄弟,也都是为你做事的,何必顾虑这些呢?”蒋介石听我说了这些话不对头,他转过话来说:“没有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没有几天,何成浚就在北平发动了驱逐白崇禧的事,又不久蒋介石把李济深将军扣起来了,也是那几天,在上海警备司令姓熊的贩卖鸦片烟土和上海的张将军打起来了。

  蒋介石和古应芬之争。这天晚上,我在蒋介石家中吃晚饭。刚吃完饭,坐在客厅里,古文官长应芬拿着许多电报来找蒋看。蒋问:“有什么要紧的事么?”古应芬说:“没有别的要紧的,只是熊式辉在上海贩卖鸦片烟土的事闹得很厉害。”蒋说:“熊式辉决不会贩卖鸦片烟土,这是随便胡说。不会有这个事情。”古应芬说:“这里有电报是这样说的。”蒋说:“有电报我也不信。”古说:“信不信是一件事,舆论又是一件有关系的事。”蒋说:“什么舆论,舆论,舆论!我拿三百万元开十个报馆,我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什么狗屁舆论!我全不信。”古应芬说:“既是你全不信,公事也不用看了。”蒋介石因为我在那里,不好意思的,就叫古先生在别的房子歇一歇,等一会再看。我站起来说:“不要耽误你们的公事,我走了。”我在路上想,舆论就是狗屁么?蒋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蒋介石解散军队之新法。我在军委会问他们第一集团军队发多少饷,给多少川资,给省县之公事如何办法。一位姓贺的是中将阶级,他说办法简便得很。我说请你说给我听,贺说:(一)预备火车一列;(二)红绿纸的标语各二百份;(三)军乐队,若无乐队用本地吹鼓手也好;(四)招集一些民众;(五)把要解散的军队集合在车站上,架起枪来;(六)先是军官讲话,不外说今天欢送爱国的革命的军人退伍还乡,不要名,又不要利,这是伟大爱国的行动;(七)接着民众代表也如此说;(八)接着即把军队徒手拥上车去;(九)大家即呼口号:退伍军人万岁;(十)汽笛一响即开车了。以上这十条即是退伍的好办法,不用什么钱,没有一个人愿当兵。这是蒋介石用过的好办法,我听了觉得出奇得很。过了没有几天果然由蚌埠解散了有三四百人,是用那位贺先生说的办法。火车到了浦口,就把车站打了又抢了,接着报告说打过下关来了,不到半点钟又报告打进南京城来了,银行都被退伍兵抢光了。又说同宪兵警察打起来了,互有伤亡。不到两个钟头全城大乱起来,最后无法只得调军校学生出去打退伍兵,因此死的兵和死的百姓也不少。我那时是军政部长,但是第一集团军蒋的军队不叫他们归军政部管,你看这件事是多么出人意料之外吧!是不是别有一副心肠呢,我不知道。

  有许多伤兵到军政部来告状。他们告的是第一集团军所辖伤兵医院院长,他们告这位院长克扣伤兵的饮食费和用费数目很大。我叫军法司把那院长找来一问属实,要把那医院院长治罪。院长说,他太冤枉。我问他为什么冤枉。院长说:“任何院长都弄钱比我多,别的院长没有被告,光告了我。”因为这医院是第一集团军的,所以我就把这院长说的话对蒋说了。蒋说:“您不必问了,我自己来查吧!”结果院长并未治罪就算完事。

  有一天我正在蒋介石那里坐着谈话,有人说,有一个日本人叫布施胜治来见蒋。蒋问我:“认识这位日本人不认识?”我说:“认识他,前两天曾在我住的地方见过他。这位日本人写过一本书,说冯玉祥和苏联订的有卖国条约。前两天他又说那本书是因为有人给了他两万块钱,他认为错了,现在又要写本好的书。我对这日本人说:‘你写的好与我没关系,你写的坏我也不恼你,总要问自己的良心平安,每一件事件,每一小时都要觉得良心不受责备而已。我也决不告你,你毁坏我的名誉。’今天这位日本人来见你,你可要小心。”蒋说:“日本人这样写书的很多。”

  一九二八年九月我在南京三牌楼住。那一天我不见客人,蒋介石同他的夫人带了野餐与一棵很长的人参来看我。我的副官对他说:“不见客。”蒋说:“你们不要管。”他一直到楼上,蒋说:“我们出去吃野餐。”我说南京城外我不熟识,只有陶行知先生办的晓庄师范是在和平门外,这是我所知道的地方。蒋说:“好,我们就去那地方。”后来我们在晓庄师范参观并给蒋介石介绍了陶行知。到了十八年因为我认识陶行知,蒋反对我也把陶行知的晓庄师范给封门了,我真想不到蒋会这种做法。

  南京开第三次代表大会,所有国民党的中央委员都是蒋自己圈定。我对蒋说,这种办法不好,若是大家随便选也选不掉你。可是蒋不听。结果蒋的亲的信的都被圈上,其他多有学问或对革命有贡献的都没有圈上。这样一来党中的朋友们闲话就很多,蒋这种办法使得许多朋友没有法子不攻击他。这是扩大会议会成立的最大原因。

内容:

第六章 消灭异己的蒋介石

  自从蒋介石以圈点方式决定中央委员之后,他这种排除异己之事更多。他用何成浚代替了白崇禧在北平,又诱了李济深将军在南京扣住他。党内外任何事情他都要独裁,所以反对他的人更多。

  胡汉民先生在国民党内是老党员,也是和孙中山先生革命最久的,比着蒋介石在国民党的历史深得很。胡对蒋的独裁,深感不满。胡曾对蒋不断地说,做事要尊重大家的意思。蒋听胡说的这话,就怀恨在心。有一天又讨论民主和独裁的事来。蒋马上翻了脸把胡关起来。胡当然不服,蒋的特务就用绳子把胡的手和腿都绑起来,胡仍然不服,大骂起来。大家都知道蒋介石平素说话总说,胡是蒋的老师、前辈,忽然间蒋介石把胡捆起来了,当然大家要请蒋把胡放出来。过了几天果然胡出来了,可是两臂和腿捆得都是血印。胡汉民是国民政府委员,国民党的常务委员,又是立法院长,胡并没有犯法的事,又没有叛党,就是因为胡劝蒋不要独裁,就遭了捆打,这是多么奇怪的事。

  当时第二集团军、第三集团军和第四集团军有的半年不关饷,有的八个月不关饷,跟蒋要饷的电报很多,可是蒋都不答复。蒋的第一集团军的饷不但一个月都不欠,同时蒋还派人带着现款到北平附近收买张、吴、孙等的军队。蒋介石这种做法,各集团军都知道。第三第四集团军的军官们彼此见了面都要彼此问:“你们关饷了吗?”都说:“没有。”若是第一集团军的军官,他们就很干脆地回答说:“我们的饷一个也不欠。”因此军队的官兵对蒋很怨恨,为了蒋的待遇不平等。

  这时候全国的军民已开始不满蒋介石的独裁了,许多革命的同志和军事领袖在北平集合,开扩大会议,决定了命令:第二集团军、第三集团军、第四集团军来讨伐蒋介石。虽然蒋介石派出的喽罗很多,各处去收买文的武的。第四集团军从广西打出来,下了长沙到岳州;第三集团军从山西越过河北打到山东;第二集团军从陕西打出来越过黄河打到安徽的北部。真是把蒋介石打得头破血出,看着蒋介石就要失败了。可是为什么没把蒋介石打垮呢?因为在各集团军里头,有的被蒋介石用钱收买了内奸,从里头作梗;有的因为旱灾,官兵没有吃的;而蒋介石呢,从定都南京起,他背后就有帝国主义随时帮忙,因此他又有钱又有武器。

  蒋介石指示东北的军队打苏联。那是扩大会议结束之后,蒋介石趾高气扬地跑到北平同张学良和一位姓王的,很高兴地说:“苏联国算什么,哪位愿意打,就可以打苏联。”因此张学良就叫他的两旅人向苏联进攻。想不到得的结果是旅长阵亡,不能打了。蒋介石不管,叫张学良自己去了结。这件事大家都晓得,因为过于高兴了弄出来轻举妄动,使苏联看不起我们,使全世界上的人也看不起中国人。这种动作不是儿戏国事是什么?

第七章 “九一八”的蒋介石

  “九一八”以前,因为蒋介石鼓励坏的军队,不容好的军队,当时不论文的、武的,都被蒋领到吃、嫖、赌和抽大烟的路上,军队的训练没有,军纪、风纪败坏到万分。这些实在情形,日本人全都了解。本来张作霖活着的时候,许过很多的利益给日本人,因为张作霖把郭松龄夫妇打死了,那样张作霖对于日本人的要求,就拖延下去。日本帝国主义当然是不高兴的。一九二八年张作霖失败,由北平退到东三省,在皇姑屯的大桥底下被日本埋的地雷给炸死。日本人所要的权利还没得到。当时看见张学良跑到北平,日本人觉得这个时候可以发动了,因为日本人看见蒋介石在北伐成功以后,自己用刀把自己的臂膀和腿都砍掉了,明明地知道,就是日本人占了东北,蒋介石也没有什么办法。果然在“九一八”这天先把辽宁的北大营占了,接着又把辽宁省城占了。张学良的参谋长由辽宁打电话报告张学良,问张怎么办。张正在戏园子看戏,才打完了吗啡针。张回答他的参谋长说:“日本人要占什么地方,随日本人占,我们是不抵抗主义。”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张请示过蒋介石,蒋对张学良说:“无论日本人占什么地方,都随日本人占,我们是不抵抗主义。”蒋说:“这话是我说的,但你不许对别人说。”当时全国的舆论,因为张学良说的不抵抗主义,大家都攻击张学良,但张学良有苦说不出来。日本占了辽宁省城,接着就像疯狂了一样在各地烧杀,很多青年学生被日本人把手砍下去,有的腿被他们砍下去。就在那两个星期里头,日本人杀我们的同胞就有一二百万,如同切瓜切菜一样。这种惨痛的情形,有人报告了蒋介石,蒋总是不闻不问。东北的爱国军人们看张学良既不抵抗,他们自己就和日本帝国主义打起来,还有许多爱国青年如苗可秀他们拉起义勇军来,对着日本人拼死命;像小黑山栗家窝铺孙洪献老举人,八十多岁带着他全家和孙男弟女三千多人同日本人打了几次烈仗,房产土地全不要了,向热河察哈尔退进来,那种惨况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知道了,也没有不落泪的。当时上海方面和国内各地的爱国人士都起来责备政府,并且捐了许多款项找朱子桥(庆澜)将军组织了东北义勇军和后援会。

第八章 为“九一八”在南京会议的蒋介石

  “九一八”事件发生之后,眼看着东北三省全都要丢掉了。无论国内国外,没有人不说“你这国民政府是干什么的?”蒋没有办法了,先找孔祥熙给我一个电报:“国内严重,如何办法,请指教。”我复电:“‘九一八’的祸首就是蒋介石,蒋要向大家认罪下野,然后可以商议,不然,我是不同蒋谈话的。”过了两天,接到蒋的电报:“一切的事都是我做错了,请大家到南京来,赶紧商议救国大计,下野的事,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我一定下野。”我的老朋友刘允丞(守中),当时由晋南来看我,刘说:“蒋若诚心认罪,先生应当到南京去商量救国大计,这种危险的事情我也愿意去。”我同刘先生到了太原,知道阎锡山已由大连飞回来了,在太原北边一个中学内,我同阎锡山并阎的朋友在一起谈了一天。阎锡山说:“怕蒋介石没有真的觉悟,他愿意做儿皇帝,不愿意抵抗日本。”我就同阎锡山说:“这是国家存亡问题,他不抵抗,我们也得抵抗。蒋介石既来电说:‘一切都是他的错,请大家去’。至于有什么危险,我是不管。”由太原开车,到了娘子关,有位黄师岳师长上车来见我,这位黄师长两只手拉着我说:“老将军快出来救国吧!我们的国家不得了啦。”一面说着,一面哭。看他的年纪有三十多岁,知道他是东北的军队。他请我下车看他的队伍,我在车站上看他的队伍,大约有一营人,个个都是精壮得很,他就是东北军张学良负责指挥的。我问他:“你们是东北军,怎么到娘子关来住呢?”那位黄师长落着泪说:“不是这样,日本鬼子怎会把东三省占了呢?”我又问黄:“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黄师长说:“蒋介石调我们到这里来的。”开车后,由丰台转天津,都有很多朋友来看我。我对他们说:“东三省丢了,我们要抗日,谁要不赞成抗日,谁就是卖国贼。”我的火车到了济南府,韩复榘到车站上来欢迎我,我对他说:“只有拼命抗日,才是英雄豪杰,爱国男儿;也只有为收复失地,为雪国耻去努力才算对得住祖先,才算对得住先烈。”韩说:“我要紧记先生的话,我要奉行先生的教训。”

  车到了浦口,很多党里的老朋友来接我,在摆渡上,我说:“我们一定要抗日,蒋介石已经认了罪,已往的事,可以宽恕他。我们是为专制、独裁来打他的,他要不专制,不独裁,决不会有‘九一八’的事。”我在南京住在张之江先生家里。我在中央党部讲话明明白白地对大家说:“扩大会议为什么打仗?是为打倒独裁。早看清楚,在民国里有独裁,一定要招出大祸来,现在蒋介石有电报说一切事情都是他做错了,他请我们大家来,我为了共赴国难来的。”且郑重地说:“我们要抗日,我们要收复失地,谁要阻止抗日,谁就是卖国贼。”会散了之后,就有人说:“蒋不会抗日的,你若这样说话,恐有生命危险。”我的回答是:“我来就不怕,我怕就不来。”

  每逢和蒋介石谈话,他都是哼哼哼是是是,并且一天到晚都是同汪精卫在一起。就在这个时候,上海的朋友们约我到上海说抗日的主张。我坐的火车是下午两点到的上海车站。那天车站上是人山人海,车刚停止,上海市长张群就来上车对我说:“今天秩序是没法维持的,因为上海工人、群众都要看看你,没有法子不叫他们不看。我站在先生的背后,若有人掷炸弹,我也跑不了。”我对张群说:“别开玩笑,不会有人炸我,一个我是老百姓,一个我是老百姓的仆人,老百姓喜欢的话,我就说;老百姓不喜欢的话,我不说;老百姓喜欢的事,我就做;老百姓不喜欢的,我不做;你明白这个,就知道老百姓不会炸我的。”当时车站上放鞭炮的,放火炮的,喊口号的,拿着旗子的很多,非常的热闹,有一点多钟才出了车站。在上海住在胡汉民先生的房子里。一连几天,每天都有三四次的演讲,有的是为学生,有的是为民众或社团。主要的意思,就是非抗日不可,谁反对抗日,谁就是卖国贼。

  又到南京开几中全会,大家所讨论的事情都是为了抗战。蒋介石和他亲信的人大唱“抗日三天亡国论”。蒋说:“枪不如人,炮不如人,教育训练不如人,机器不如人,工厂不如人,拿什么和日本打仗呢?若抵抗日本,顶多三天就亡国了。”因为蒋这样说,何应钦、汪精卫说得更厉害了,何应钦说:“日本有多少烟囱,日本人有多少工厂,我们如何能比,不抵抗还可支持几天。”除了蒋、何、汪本人不主张抵抗外,他们的亲近人也都随他们一样的主张,因此会场里头分成两大派,一派即“三天亡国论”,另外一派是抗日派,说谁阻碍抗日,谁就是亡国奴。闹得非常厉害。这种情形,当然日本人都知道了。执政掌权的主张不抗日,日本的气焰就更高了,投降派里头的人很清楚地把会场的情形报告了日本人。

第九章 “一?二八”上海大战的蒋介石

  日本人知道蒋何二人的“三日亡国论”之后,在华北在上海各地都是积极侵略。上海的中国驻军是十九路军,归陈铭枢、蔡廷锴将军等指挥,因为有一种革命训练,所以不肯受日本人欺侮。日人用各种恐吓的方法对付蔡将军等亦不成功,于是日本即进兵拿武力来逼。日本人真想不到,日人一开枪,十九路军的爱国男儿们马上便开枪还手;实际上不但还手,并且把日本军队打退了;不但打退,并且向日本兵追赶过去。这一次的战事,给日本人一个极大教训,叫他知道中国人有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当时在上海的各国人都亲眼看见,无不表示敬佩。中国同胞更是送粮的送粮,抬伤的抬伤,慰劳的慰劳,赠礼品的赠礼品,冒着枪林弹雨来助战,没有一个怕的。

  此时南京会议得到这个消息,蒋是一言不发。陈友仁先生说:“抗日是救亡图存的事,我听说士兵不用命,政府不敢抗敌是有的;我没有听说过士兵愿意打敌人,政府反倒不敢打。有这样不怕死的军队,又有那样慷慨好义的人民,政府不想收复失地,假若把这个机会失去,军心民心全失掉了,将来要想抗日也不成功了。”于右任说:“北伐的时候,蒋先生很大胆,冯先生在五原誓师,一个宣言出来,如同把两个炸弹掷在张作霖和吴佩孚的脖子上一样。为什么到了今天国难这样严重,反倒不下决心呢?”我站起来说:“自从‘九一八’那天起,我就说,非抗日不可,非收复失地不可,谁要是阻碍抗日,谁就是卖国贼。我想大家都听见过我说的这话,今天我再说,就是十九路军陈铭枢、蔡廷锴等几位将军正在那里拼命杀敌,他们为什么这样干?他们为了救国家、救人民。我们若不赶紧决定派出多数的军队援助他们,那是害国殃民,那就是要把十九路军的官兵性命送掉了,那种贪生怕死的办法顶不对的。”蒋介石始终是一言不发。

  会场里有人说:“海军的兵舰奉了姓何的和姓陈的命令买了许多青菜、鸡鸭鱼肉送给日本人,有人亲眼看见,问这是怎么回事?”一位朋友大嚷着说:“日本人正在杀我们的十九路军,我们不出兵援助,反倒买米、买肉、买菜给日本人送去,我们还是人不是人,我们还有人味没有?”陈友仁说:“还不赶快出兵,你自己照照你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一定自己也觉得难过了吧!”接着就有几个人说:“这个事情太重大了,晚上在谈话会上再说吧!”就这样散了会。

  午后的会,就有人说:“非迁都不可。”迁到哪里去呢?有人说西安,有人说重庆,结果决定了迁到洛阳,先把必须的东西运几列车到洛阳去。汪精卫、何应钦都住在浦镇小山上的一个洋楼里,蒋介石有时也住在那里,我同李济深将军住在浦口的火车上。这里就空嚷着派兵援助十九路军去了。知道内容的人,就知道是“干打雷,不下雨”。那就是说:嘴说去派兵,实际上并没有派兵。前两天十九路军打得很好,打死日本人不少,从昨天日本增了援军,我们就吃了小亏。我记得午前十点钟,蒋介石、汪精卫、何应钦召集了廿人左右在小山上开了一个会,何应钦对外交部长罗文干说:“国家情形这样不好,你们这外交家当动动外交手段呀!这时候不办外交,等什么时候去办外交呢?”罗文干红涨着脸说:“你懂什么?弱国无外交。前几天十九路军打胜仗,英、法大使馆不断地来电话约我去谈话,都是请我喝酒,吃饭,非常看得起我们。好啦,你们不出兵援助,前方一打败仗,我跑到人家大使馆里去,坐半点钟,都不出来见我。”这位罗先生愈说愈火,又说:“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局势到了这样严重,你们都不出兵去打,你们叫我办外交,人家都不肯见我,办什么外交?”蒋同何听了这些话,只可把头低下,一声不响地被外交部长罗文干骂了一顿。

  我同李济深将军到浦镇的铁路工厂去看,那里有一个工头是天津人。他说,他入工厂时,一月只十块钱。二十五年的光景,他当了工头,一个月一百元钱。原来这个工厂是英国人管理的,用一个人办一件事,你想拿着工钱必须要有本事,无论厂内厂外,没有一个拿钱不做事的人。自从蒋家党当权之后,英国人走了,厂长是与蒋介石有关系的人,就添了许多参议、顾问、咨议和练习员,每个人都是三百或四百元,不是英国留学生,便是美国留学生。他们到厂里来不是看小说,就是谈天,什么事情都不会做。这个工头一面说着,一面问我们:“国家为什么这样用人,你们二位知道不知道?”这位工头又说:“我们做了二十五年的工,是这里面的事,没有一件不会,我才拿一百元。你们二位看看,派来的这些练习员,都是些少爷们,什么都不会做,一个月可以拿三四百元。好啊!这样不良的政治,惹得日本人来打我们,这都是报应吧!”我对任潮先生说:“这位工头先生的话要叫蒋介石听见,也许他有点觉悟吧!”李将军说:“他听什么也没有觉悟。”就在那天晚上,我在车站上一个房子里坐着理发,忽然进来一位年轻人在那里打电话,他拿着耳机大声说:“我是二少爷,公馆里快预备两桌燕菜席,八点钟我在公馆里请客,不准误了,并且派车在江岸来接我。”说完了挂上耳机就出去了。我问车站上的人,这是谁呀?一位认识他的人说:“这是陈调元的二少爷,是英国留学生,在这工厂里当咨议,一月三百元,什么都不会。他就会说他是二少爷,他就会每天请客。”那位车站的人问我说:“日本军队现在在上海打我们,是不是政府用人太坏的缘故呢?为什么北洋政府那么坏,日本鬼子都不敢来打呢?”他把声音放低一些说:“用人用到这种坏法,无论哪一国也看不起我们。”我还没回答他,他又说:“这样的少爷,这样的请客,这样的燕菜席,都是革命政府应当有的么?他们的钱不都是我们老百姓的血汗钱吗?”我说:“你的话很好,骂得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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