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庖丁解字之 冯河暴虎--得言不可以不察(上) -- 丁坎
暴虎冯河这个词大家不会太陌生--孔子在论语里讲过:
今天普通的词典都将暴字解释成赤手空拳,这种解释是否正确,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内容。
一
1975年陕西省扶风县庄白村出土的[冬戈]方鼎,上有这样的铭文:
这段铭文并不太难,一位古文字研究学者,很快就把铭文大部分释读出来了。
这里我们要关心的红杠所标注的那个字,暂且称为X。X上数五字起,到下数一字止,可读为:
那么这个X是什么呢,这位学者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因为他对前辈古文字研究学者的工作很熟悉,一看到X,他就想到一位前辈学者约三十年前释读出的一个字,也就是X中衣形所包裹的那部份。
二
医院总是乏味的,尤其是对那些才华横溢,精力旺盛的人来说。
据说印度数学家纳玛努贾生病住院的时候,哈代去看他,对他说:我今
天来时坐的车,车牌号是1729。这真是一个最乏味的数,找不到一个有趣的性质。谁
知纳玛努贾却说,你完全说错了,我的朋友。1729这个数真是太有意思了。它是第一
个可以用两种不同方式写成两个数的立方和的数。
(12^3 + 1^3 和 9^3 + 10^3)。
这就是天才的标志:闲不住和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们要讲的这位古文字学家,也正是这样的天才。
他四岁的小儿子不慎烫伤,需要住院治疗,他来陪伴,因为无事,寂寞得不得了。
这时,一位老朋友寄来的中国历史参考图谱救了他,他立即把无处消磨的精力投入到该书第五册所载的三种诅楚文上,大约一个星期,儿子出院,他已成竹在胸,不久就写出了诅楚文考释,成为这一领域的重要著作,几十年后仍是石刻文字研究者的必读书。
这里要讲的就是,下图红杠标注的那个字。
对这个字,他解释说:
诅楚文共三种,根据所祈神名分别命名为“巫咸”、“大沈厥湫”、“亚驼”,他释读的是“大沈厥湫”,而我因为清晰度的缘故,上传的是“巫咸”的图片,
该段文字即:内之则暴虐不辜。(“大沈厥湫”作姑,而“巫咸”作辜,图中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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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由于前辈学者释读出从戈从虎的字当为暴字,七十年代释读[冬戈]方鼎的学者立即
释读出X从衣从暴,即襮字。这个字,在诗经里出现过: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扬之水
这个字,按照尔雅的说法:
于是方鼎铭文中的
玄衣朱X襟。
就是
玄衣朱襮襟。
朱襮襟---饰有黼纹,丹朱纯缘,下连于襟的斜领。
而玄衣朱襮襟,就是有这种斜领的黑衣。
至此,这两个字的释读就成为不可更移的定论,也是学术薪火相传的一个佳证。
通过以上的介绍,我们可以发现,原来暴字是从虎从戈,从字形分析来看,应该是持戈斗虎,而不是赤手空拳跟老虎放对。那么,这个误解是怎么发生的呢?
尔雅中有:
毛传中对暴虎解释为:
其实,尔雅之徒,徒步而非徒手也。(从字形来看,徒的本义自然也当与行走有关。)
毛公那疯子(闻一多语),又一次让谬种流传。
其实,毛公的解释是针对诗经-大叔于田的,
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无狃,戒其伤女。
叔于田,乘乘黄。两服上襄,两骖雁行。
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罄控忌,抑纵送忌。
叔于田,乘乘鸨。两服齐首,两骖如手。
叔在薮,火烈具阜。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忌,抑鬯弓忌。
从此诗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田猎的基本配备是良好的战车--乘乘马,乘乘黄,乘乘鸨
勇悍的叔下了战车,袒裼暴虎,这样的危险在于,攻击失利后不便迅速逃离。
敢于这样做的勇士,都是出于自己必胜而无需逃离的自信。
至于说要赤手空拳,那就过了,就连小说中的武二郎,也不肯放弃手中唯一的武器--哨棒,
赤手打虎是哨棒折断后的无奈之举。
暴虎之所以不可取,在于放弃了本来具备的有利客观条件(车),而一味逞血肉之勇,
属于无谋之举。
再与冯河对照一下,
---易经-泰卦
包,一般解释为匏,荒解释为空,就是说一个空葫芦,可以用来渡河。
这在上古时代是很普通的事情。庄子逍遥游中,惠子嘲笑庄子的言论大而不当,是个装不了水的大葫芦,庄子回答道:
意思是说,你有这么大的大葫芦,何不用它做个腰船,浮游江湖?
顺便提一句,
此处的壶,当如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之壶,仍然是葫芦。
公无渡河的公并非颠狂之人,他渡河时不忘携带渡具,不是有些人以为的酒壶。所以,要理解此诗,要从这点出发---对岸有不容延搁之事。(以后可能专文讨论)
用现成的空心物来渡河,是利用浮力的一种简陋方式。
除葫芦之外,黄河上的羊皮舟一直用到当代。
(可惜竟然找不到图片)
(多谢兔兔兄提供图片)
当然,最牛的还当数林毅夫先生,据说是抱着篮球游过来的。
这两个例子统一考虑:
暴虎--无车持戈
冯河--无船持匏
可见,这两者描述的是客观条件不完全具备的情况,是不足,
而不是赤手空拳那样的完全不具备。
谈了这么久训诂,不知道大家是否有点疲倦,
所以我打算插点东西让大家换换脑筋。
“哦,这次可不值得称赞,这不是猜想,实际上是安德烈伯爵夫人告诉我的。”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鲍克先生怀疑地说。
“你们还记得吗,我问到她的家庭女教师时和伴侣吗?那时,我就想到假如德贝汉小姐跟本案有牵连,她在阿姆斯特朗家不是家庭教师,就是女伴。”
“可是,安德烈伯爵夫人描述的,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点不错,一个高高的,红头发的中年女妇人──其实,在各方面,都和德贝汉小姐相反。这样说,是为了造成一个明显和差别。然而,当时,她不得不马上造个假名,而有些不自觉的联系,使她露出了马脚。
你们一定记得,她说的是弗里波蒂小姐。”
“是吗?”
“嗨,你们也许不知道,在伦敦,有爿店的店名也叫弗里波蒂,最近才改成德贝汉·弗里波蒂。由于伯爵夫人的脑子里一直转着德贝汉小姐这个名字,所以她很快就联想到另一个,嘴巴说出来的就成了弗里波蒂。自然,我马上就明白了。”
这是《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的一段,(对没看过该书的朋友我大力推荐),伯爵夫人要保护德贝汉小姐,而对大侦探波罗撒谎,结果企图隐瞒的信息全被波罗洞悉。
这里要注意的是:
脑子想着一个事物,嘴里却要说出另一个事物,这两个事物之间必有某种联系。
好了,休息时间结束,我们又回到了训诂讨论。
在传统文献里,与暴虎紧密相连的除了冯河外,还有一冯,冯妇。
冯妇这人,是孟子介绍给大家的,请注意,只有他一个人认识此人。
---孟子-尽心下
其实,在我看来,这个善搏虎的冯妇完全是孟子杜撰出来的。
因为暴虎冯河,冯河暴虎经常作为熟语连用,当孟子想举一个打虎人的名字时,自然就想起了冯河,而他当然不能直接把冯河当名字给出去--这样谁都知道他在杜撰了。于是他将河字,稍稍改了一下,改成了妇字--就象伯爵夫人那样。
河为鱼部字,大致韵母为O,而妇为之部字,大致韵母为U。声母也相近--有些方言区的人今天都分不清H和F,这个大家一定有体验。
这冯妇,简直就是孟老先生说:冯---在最后关头才改变口型,说出个妇字来。
以上是臆测,应该没有前人这样讲过,但我觉得道理还是比较充分的:
1 冯妇这个人,只有孟子一人提过,不同于孟子说过的别的人,通常都有很多旁证,为众人共知。
2 声韵方面的接近。
3 因为连用而造成讹误的例子很多
如中国人熟知的活无常,死有份。其实无常是人生无常,何尝与索命鬼有过瓜葛。
只不过一般说人生无常而感慨死亡,于是无常就变成了死亡的同义词,再形象化为索命鬼。
又如有身为教师而不学无术者解释 成吉思汗 为 有人名叫成吉,他想问题时要出汗,
被人讥为 出汗先生。这方面的例子大家一定还能找到很多,这里就不再列举了。
以上对传统文化中 暴虎,冯河和冯妇等词汇进行了梳理,目的在于再次强调:
对于古已有之的成说,对于圣贤大家的言论,对于广为传播的流言,我们都不应该轻易接受,而应有自己的主见,在充分分析比较的基础上去判断真伪。
附记:
1 传统上把猜谜称为射虎,打虎,我们对暴,襮的释读,在这个意义上来讲,也是一次暴虎。
2 冯河暴虎之冯读ping,通凭,采凭栏,凭海之义,凭河即在河边。
这对于我们的文字释读是非常重要的:
赖以释读暴字的诅楚文“大沈厥湫”,是秦王向朝那湫的河神求祷的祷辞。
在上古时代,朝那湫曾与黄河、汉水、长江并列为华以西四大川。
如今据说被被证实在固原,
外链出处。
而赖以释读襮字的诗经 扬之水,也是因湍急的河流而起兴,虽然我们不知道具体是哪条河。
3 儿子住院而释读诅楚文的那位学者,名字叫郭沫若。几十年后,关于他的流言广为播布,为此,我写过一篇帖子辨析。
论史不可势利兼谈郭沫若
http://www.ccthere.com/article/1870967
在写作此帖的时候,于网上查到某位mumu先生的
高论:
此人之浅薄势利面目大家在链接中自可一见分晓,这里重要的是此人滥用裘锡圭先生的名义肆意胡言,这里就有辩析的必要了。
不用怀疑,裘先生批判过郭沫若文字考释的失误,因为这是他的责任,郭名气大,影响大,郭的错误自然应该着重指出。但是,裘先生对郭的整体评价,绝不会如mumu先生那样不堪。相反,裘先生对郭的评价一直相当的高,在指点新手入门的文章里,甲骨文,金文和石刻文字方面所推荐的著作,全是郭的名著。这里不拟详谈,只说一句:
如果裘先生真说过那样的话,受伤害的不是郭,而是裘先生。
为什么?
我前文所谈,释读出襮的学者正是裘先生本人。
而裘先生的释读完全建立在郭对暴字的创说之上。
同时,他还进一步由此证明郭的其他文字考释:
我们在网上经常看到各种各样的言论,那种以大师弟子口吻谈出的大师私下所谈真言,往往并无根据,却颇具欺骗性,所以啊
[SIZE=3]得言不可以不察,信哉斯言[/SIZE]
传统上对流言有三人成虎的说法,所以我们这里讲述暴襮的释读故事以澄清流言,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暴虎。
本来此文在上周当可完成,但当时因方鼎图片有300来K,无法上传而罢休,投书老铁,希望放宽点限制,无奈老铁也有苦衷(见老铁给我的留言),只好又压缩一番,再兼与江城兄讨论采采一词,搞得今天正事又不可为。本想逐日写出的三段,索性一天写完。
本周任务完成,善哉。
孟子是山东人,战国时的山东方言或者雅言的“河”与“妇”发音是否相近?这一点我们根本无从知道。
孟子说理多用譬喻。“冯妇”云云固然可以是真人,也可以是譬喻。就如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又焉得许多鸡一样。如果深究,这乞丐和邻家又何曾有人见过。
仅仅因为“冯妇”是打虎的,“暴虎冯河”里也有“冯”和“虎”就认为“冯妇”就是“冯河”,这个推理未免跳跃了一些吧?
而且“冯河”是和“暴虎”并列的行为。在这个成语里,并没有一个叫做“冯河”的人。孟子说的“冯妇”却是人。孟子再口误,也不可能把行动和人混淆起来。
孟子在这段话里的意思也不同。主要是要表达对国家政治的失望,不愿做无用功,有些好马不吃回头草的意思。和“暴虎冯河”要表达的鲁莽冒险,有勇无谋的意思根本不同。
最后也引用电影的话“波罗先生,给您打九十分,扣十分是因为您没有丝毫过得硬的证据。”
《遏冠子·学问》:“中河失船,一壶千金,贵贱无常,时使物然。”
http://www.sz.zj.cn/bbs/1216091353/2_81866_08bc87068d8c93a.jpg
这张很黄很暴力
http://image1.photos.nphoto.net/200805/09/7fafc459c64ecd6cb4f8ee762baf9d68.jpg
对大人的文章,只敢认真看好好学送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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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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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大的疑问,是这些考证,似乎都是基于“孤本”的信息。比如你一开头提到的鼎上的铭文,大概就是孤本,看不到同样的文字出现在其他地方。
这个大概是造成各种争议解释的根本原因所在。
我很奇怪的是,同样的用词,比如你这里的“冯河暴虎”,如果在同时期的不同文章中都出现过,那意思就比较容易互相印证来得到正确的解释。就好比繁体字简化字,这中间会有重叠和过渡,不会是突然之间不用了,过个几百年才又被重提吧。
或者是因为研究方法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