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小说】浑冬(一) -- 风中的羌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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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小说】浑冬(一)

    冬季,凛冽的日子,比起黑土地的一切来说,那些有着翅膀,会迁徙的鸟儿总是幸福的。它们骨子里鄙视冷漠,欢笑着告别过去,欢笑着期待着新的世界……

    1、一石千浪

    苍茫的西南边陲,单调而寂寞的角落。暮色渐浓,远处几座青黑高耸的山顶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仿佛是裹了白色的头巾,在夕阳的余辉里泛着略带粉色的光。一辆满载着电器的货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蜿蜒前行,路面颠簸,到处是突兀坚硬的碎石和土疙瘩,货车喘着粗气,上上下下起伏,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震响。车窗外透入几丝冷风,独自驾车的司机王元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虽然如此,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想想再有几个钟头就可以回到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拢了拢衣领,掏出手机想往家里打个电话——手机没有信号。他随手将它仍在一旁。“再翻过一座山就到了!”他给自己打气。山路越发陡峭,路两旁是浓密的杂草灌木,还有高大茂盛的松树,松针上大滴的露珠在车灯里发亮。四下里昏暗下来,王元紧紧地握住方向盘,上半身几乎要压在它上,手震得刺森森地疼。这个十多岁就开始跑车的“老司机”不敢有半点懈怠,他清楚的知道山路下面是数不清的深沟险壑,悬流飞涧……

    远山青雾缭绕,小镇默默地躺在群山之中。不久,“铃铃……”一阵清脆的铃声划破了小镇的寂静,一会儿,就涌出一大群放早学的学生,三三两两,叽叽喳喳,穿过大街小巷。眨眼的工夫便走得一干二静,只留下空洞的大门在阳光下独自发呆,大门的上方几个铁铸的大字“安平中学”赫然醒目。

    前街一个不起眼的摩托修理铺上,小伙计旺兴从中学一开门就紧张地直盯着,这一会儿,他突然眼睛一亮,一边冲出铺子,一边喊道:“阿林哥,阿林哥……”,在前面,学校大门底下正有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人推着一辆崭新的摩托,从学校里走出。听到喊声,他抬起了头,加快脚步向小伙计走来。

    “阿林哥,我姐让我给你捎个信,今晚八点,她在老电影广场等你。”小伙计跑得有些气喘,酱紫色的圆脸上透出了红晕,沾满油污的手有些局促的搓着,说着便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哦,我知道了。”阿林老师把手放在小伙计的肩上,也笑了。“旺兴,吃饭了吗,”“吃过了。”小伙计说完话转身就朝铺子跑去。阿林一直看着小伙计跑过街口,想起他所捎的话,一股甜蜜的滋味涌上心头。冬天的太阳照得人有些发昏,阿林怔怔地站在街心,足有四五分钟的光景,才慢慢地骑上那辆崭新的摩托,一踩油门,向镇外驶去……

    农村里有一项很隆重的仪式——嚎丧。往往在出殡那天,主人家就会郑重请人来嚎丧。据说嚎得越凄惨,死者能在阴间得以超度,而本家日子也才能逢凶化吉,过得顺当些。紧邻小镇的王家村有个嚎丧的好手,人称麻婶,麻婶身材高大,满脸疙瘩,乍一看有那么一股逼人的悍气,乡邻们都说麻婶的眼睛是水做的。每有相请,她都爽快应邀,只要往棺材旁一坐,两腿一搓,顿时泪涕俱下,嚎得天昏地暗,嚎声哀婉凄绝,末尾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听罢,就仿佛感到死了爹娘一样的悲伤。

    凭着这,高大的麻婶挣回了养家糊口的所需,以及她那瘸子男人的酒钱。日子虽难,但看这逐渐拉扯大的两个娃儿,麻婶擦过眼泪、鼻涕,从主人家手里接过工钱时,心里不免滋生出许多骄傲感情。那是多好的两个娃儿呀:女儿梅香,高挑个儿,二十刚出头,出奇的细皮嫩肉。是远近几个村难寻的好姑娘。儿子旺兴也是十五岁的半小伙了,两年前家里那场变故,使得这两个孩子都辍了学,小伙子就跑到镇上拜师傅,学起修摩托的门生。

    村里的人打工的居多。要说村里日子过得最红火的,当推包工头王二叔家,很多人家都曾经靠着王二叔家吃饭哩。王二叔家那栋气派的四合院,只要是长眼睛的,一踏进王家村就看得见。朱门碧瓦,在土里土气的村舍中显出不一般的景象。王二叔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王元,是个司机,养着两辆货车,专门拉货跑运输;二儿子王泽,跟着王二叔搞工程,在镇上开了间不小的建材经营铺;三儿子就是王林,小伙子大学毕业那阵,他爹略略“活动”了一番,直接分配到镇中学。一家人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着实让村人羡慕。

    王林驾着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刚跨进院子,看到家里来了许多人,吵吵嚷嚷,整个屋子烟雾弥漫,涌出阵阵呛人的烟味。王林正在发愣,“阿林,阿林……”性急的二嫂站在偏屋檐下向他招手。王林疾步走去,“唉呀呀,真是没法了,一大早村里的人就来催要工钱。爹昨天去县里还没回来,你瞧瞧,你二哥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几天都没见他的影儿。阿林你镇里瞧瞧,找找你二哥去。”阿林二话没说,重新打着摩托车的火,慌忙向来路赶去。刚转身,猛听身后堂屋传来一声大吼:“今天不把工钱结清了,他妈的,我跟他没完……”这不是荣贵的声音吗?阿林心里越发紧了。

    王家村与小镇许多村子一样,一亩田两分地,居家过日子没有什么来源,大都靠着替人做活、打工挣口饭吃,一年到头苦死累活。年关将至,老婆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那份工钱补贴家用,这实在是件要紧的事儿。

    阿林的车在村外的小路上飞奔。风,凉飕飕地穿过他的脸颊,路的下方是一块块青色的麦田,麦苗已半腰高了,静静地伫立在修饬整齐的田畴里,与还没有消散的早雾朦胧在一起延伸到远处。几个零星的村庄就被这麦田,这薄雾包围着,时隐时现。再往远处,是一圈高高低低、黛色的山,把安平镇里的一切围了个平平稳稳、严严实实。

    大概1点钟,暖暖的太阳已升到半空,阿林抬眼看到镇门口那块红色的招牌:硕大的版面,写着两行遒劲的大字“快速发展经济,共奔幸福生活”,大概写字的人也激情澎湃吧,最后一个“活”字,笔法狠劲,着墨颇多,红颜料四溅开来,铺成一滩触目惊心的红。

    建材铺位于镇中心,街上、铺里空荡荡的。阿林隐约听到屋后有声响,急急往里走去,一推半掩的门,“东风!”骤然一声大喊,让他吃了一惊。烟气、酒气夹杂在热腾腾的空气里迎面扑来,男男女女挤成一堆。二哥瞪着红眼睛,从麻将桌上抬起头:“三弟,下课了?”“哦……”阿林歇了半晌,“哥,二嫂让你回去……”“那个恶婆娘又使什么招了?我不回去!” “和了!”“哗……”洗牌的声音淹没了一切。阿林知道二哥与二婶一向不和,便怏怏地从屋里走出。

    “嘟嘟嘟……”腰间的手机振动起来:“阿林,我是爹,你来储蓄所接我一趟!”

    安平镇是县里最大的一个镇,地势平坦,这在Y省的西部山区是极其难得的,人口数量是全县的1/4。镇市虽小却别有一番风韵,镇中间耸立着一座残破的钟鼓楼,小楼全都用木头建成,分为两层,不过“钟鼓楼”是当地人的叫法,其实与其说它是楼不如说它是一座小亭,房顶是圆形的,四面檐角飞翘,屋檐下筑着许多过冬的鸟巢。据说楼上有一口洪钟,敲响起来,镇里每个角落都能够听到它的回声。参差班驳,上上下下透出沧桑。鼓楼下敞开着四扇拱形的门,贯穿了东西南北四条悠长、狭窄的石板街,小镇居民的房舍就依势高高低低地攒在一块,逐渐向四面延展、扩散。

    这片安静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前些年,为响应政府号召,镇长亲自出马大搞城镇改造,发动群众,修路铺桥,引进外资。几经奋斗,镇里镇外的确出现了喜人的面貌:先前那条泥泞的土路换成了阔绰的柏油路;破败的电影院也植树种草变成了文化广场;特别是镇政府门口那座金光闪烁的大门,更让人精神振奋,为之感叹。

    直到现在大潮还没消退。一天晚上,镇中心上空骤然燃起五彩缤纷的烟花,隐隐约约还传来阵阵锣鼓声,老百姓纷纷传言,镇里来了一群外地人,投资安平镇开了一间很有排场的百货超市。

    “啥是超市?”麻婶刚收拾完早饭后的碗筷,听说梅香要到“超市”去打工,对这个陌生的东西,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正在拾掇的梅香住了手,“噗”地笑出声来,“妈妈太老土,┉超市呀,就象百货商店,但要更大、更气派些。”“哦,你就是要去当卖货员呀!”麻婶满脸喜色,看着女儿进进出出。“唔”梅香应了声,回想起这次应聘,心里不禁暗暗高兴。远近几个村子大概二、三十个年轻姑娘都去报了名,经过淘汰只留下八个人。而梅香凭着她那秀美的模样,还有一手娟丽的字,深受老板看中,直接把她调到收银台,负责收钱和记帐的活儿,工资要比其他姐妹高出一级。

    “大姐在家吗?”院子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梅香急忙相迎。只见一位身穿紫色棉袄,满脸堆笑的妇人站在院心,来客看到梅香,笑意更浓了:“哟,梅香也在家呀”妇人一边说一边拉过梅香的手,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个没完。

    “郑妹子来啦!”麻婶随后跟到,梅香乘机转身回屋去了。她把昨天刚发的制服从塑料袋里拿了出来,那是一件翠绿的绒线T恤衫,和一条紧身牛仔裤,摩挲着衣服裤子,想着今晚要穿上它们去见阿林哥,两颊顿时绯红起来。

    太阳慢慢爬上了正中,有气无力地散着热气。这座简陋的农家小院里的一切都在静静享受着正午的温暖,麻婶和来客还在低低地说着什么,圈里的猪和角落的狗咕咕喃喃似乎要睡去,整个院子融裹在一团安祥的雾色里。

    梅香知道那来客是本村惹不起的泼物。名叫郑来凤,刁钻泼辣,没有生育又早年守寡,这郑寡妇不农不商,练就一张上天入地的铁嘴,整日里穿红戴绿,跑东村窜西村,拉红扯线,是远近皆知的媒婆子。近几年,她那冷清的屋里突然拢来一群外方客,他们年龄不一,出了钱,吃喝在郑寡妇家,专请郑寡妇帮他们要媳妇,郑寡妇与他们之间的交易让梅香想想就感到恐惧。今天她到家里做什么呢?

    “哐!”一声沉重的推门,把半闭眼睛的狗儿都吓得怪叫起来。麻叔左手拄着木棍,右手柃着一酒瓶,歪靠在院门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梅香冲出了屋,只见麻叔左脚在门槛上挂了一下,一个趔趄,直直砸倒在地,酒瓶子也“乒”地一声滚出了好远。

    “你这个酒鬼!我让你喝!喝!”麻婶一个激灵跳将起来,抓起地上的酒瓶就往麻叔的身上捣,大概酒喝得太多的缘故吧,麻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嘴里直哼哼。梅香又急又怕,忙拽住母亲,麻婶使气挣脱,撕扯着、哭喊着,梳得整齐的头发披散下来。院里被这突如其来的故事搅得乱作一团。“哎呀呀,我说大姐姐呀,别再作践自己了,有什么事就好好说,这要吓着娃儿那!”郑寡妇站在一边直跺着脚。等到麻婶撕扯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倾诉她的不幸时,事情才算草草结束。梅香把父亲搀进屋,望了望地上的母亲,不知怎么办才好,郑寡妇这时却笑了起来,拉着梅香,小眼睛挤成一线:“梅香别急啊,等以后……会好的,会好的。”郑寡妇匆匆告别,小院的哭喊也一声低过一声,慢慢平息了。

    这一日,王家村的空气显得有些沉重。

    大保又扯着他那嘶哑的嗓子在村里四窜,“花媳妇,花媳妇,半大小子讨媳妇……”。惹得村头村尾的狗“汪汪”喊成一片。不一会儿,小孩取乐大宝的嬉戏,几家媳妇婶子大声呵斥狗儿的声音,此起彼伏,搅得人心毛躁躁的。

    大保被一群孩子追赶,拖着破鞋直跑到村口,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一脸茫然和恐惧。“滚,滚开!”从树下冒出一个人来,外貌与大保极为相似,不过表情分别很大,他瞪着眼,咧着嘴,恶狠狠的吓唬那群调皮的孩子。“大保,二保,天生活宝!大保,二保,天生活宝!”孩子们嚷叫着,一哄而散。二保看着孩子散开,才转身牵过瑟瑟发抖的哥哥,一同坐在大叶子树下那盘曲突兀的树根上,一言不发,呆呆的望着村外,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有些时候,我们都在感慨生命的短暂,一些人在感慨之后,大彻大悟,渐入佳境,畅享人生;一些人则苦苦挣扎,一生一世,形如草芥,泯于众生;而更有人生在卑微里,在熙来攘往的现实里充当命运的骡马,在无知无畏中尽演人生拙直的闹剧。不是有位哲人那么说吗——只要人类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大叶子树下那两个卑微的男人上演的无疑就是一出令上帝笑得止不住的剧。

    大保和二保是村里一对孪生兄弟,父母早亡,兄弟两在本家的扶持下,吃了些苦,也总算长大。大保年轻时还是村里的劳动好手,在村外的石场里干活,力气大得惊人。兄弟两肯吃肯做,曾独自拓土基(农村里建房常用稀泥和上山里割来的老草茎,拓成砖头模样的“土砖”,晾晒后充当砖头砌墙)、烧瓦、砍木料,盖起一间宽敞的瓦面土墙的大房。而如今房子还在,只不过空荡荡的,除了墙角俩卷破旧的被褥,一圈熏黑的土灶,几个碗盏之外,这间大房就四面透风,什么也没有了。

    其中的变故,还得从大保找媳妇那茬子事说起。当年,村里刚刚架上电视,全村象王二叔那样的人家从县里买回了熊猫牌黑白电视,那阵子,正热播《霍元甲》,剧中霍大侠的英勇神武,赵倩男的靓丽温柔,常常惹得全村男女头晕眼花,不知所终。正是情窦初开的大保是看傻了,看痴了。竟破天荒的决定要进城找一位象电视里一样漂亮的女人做媳妇,大家一片哗然。没过多久,大家真眼睁睁地看见大保打扮一新,揣着几年来攒下的血汗钱,大步走出村口,进城去了。

    大家的议论还没歇,大保却突然又回村来,并且,疯了。据押送大保的民警说,大保在城里胡作非为,尽往女人堆里钻,有一次居然对一位打扮入时的有夫之妇动起手来,要去摸女士的屁股,遭到人家丈夫一顿好打,伤得不轻,最后还扭送到公安局,流了一裤裆的尿,呆了半晌,就念叨一句话:“花媳妇,花媳妇,半大小子讨媳妇……”。大伙儿都笑了,“这只癞蛤蟆。”每个人都这么想。

    再说二保,哥哥疯了之后,家境每况愈下,直到三十多岁了还孤身一人,几次花钱托郑寡妇做媒,都没成功,这样的事情对二保打击很大,从此他便一言不发,无心做事情,总是整日呆呆地坐在村口的大叶子树下,茫然地望着村里的人忙碌地进进出出,出出进进。

    “突突突……”急促的摩托车声音由远及进,王林带着王二叔的身影闯入二保木然的视线里,抛下一团杂着厚厚汽油味的尘土,匆匆而去.

    "爹,县里是咋说的?"王林想着刚才在储蓄所里父亲取出家里最后一笔存款时,那副焦急的神情,心里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唉,经济紧张呗……这年头谁也得罪不起呀!”

    “这次能兑付得了工人的工钱吗?”

    “大概六十万左右吧,动了老本,再加上你大哥明天带回的,也差不多了。” “大哥?”王林才想起大哥出门帮人运货已有好长一段日子了。

    摩托车驶过已散发出阵阵热气的田野,在那栋朱门碧瓦的四合院前戛然而止。

    “爹,你回来啦!”二婶眼快,王二叔没吭声,绷着个脸,拎着出门时所带的皮革黑包在院心站住,向闹哄哄的人群看了一眼,大步朝堂屋走去。堂屋里劣质的烟味更浓了,四周挤满了人,有的站,有的坐,咳嗽声,窃窃私语声以及很高的抱怨声在王二叔跨进门时,都稍稍止住了,人们用各种各样的眼神望着王二叔。荣贵呢?王林飞快地在人群里搜索,当他见那个倔着头坐在堂屋一角抽闷烟的身影时,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啪!”王二叔重重地将皮包扔到供桌上,屋里静了下来,几个年长的乡邻低下了头。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痛快点,今年这点工钱还到底兑不兑给我们了?”屋里滚出一声闷响,震得每个人心里一紧,人群躁动起来。寻声看去,荣贵!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满脸横肉,脑门上有个骇人的刀疤,正瞪着血红的眼睛,摔了手中的烟头.仰脸直逼着二叔。王林连忙王父亲身边靠了靠。

    “荣贵!你狗日的不是人!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你是怎么进我建筑队的?”二叔破口大骂。

    “你……”那汉子一时语塞,嘴角剧烈地抽动着,强压下去的火气,使得他额上的青筋暴起,浑身颤抖。

    闷,异常的闷.天边涌来几团铅灰色的云,被风吹散了,零星地弥漫在淡蓝的天幕上,太阳则在云间躲躲闪闪,时而掩在云里,时而怜悯似的抛下几缕阳光。一切都瑟缩了,阿林坐在屋里也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他大叔,村子本不富裕,这,你是知道的。眼瞅着要过年了,小孩子还要讨份压岁钱呢,我们信你,这多年跟着你修路,铺桥,盖房。谁有过二话不?”田老汉搓着满是粗皮的手一字一顿的说。

    “大家别那么急,要不是县里扯皮,事情何苦要拖到现在?”二叔的语气平缓了许多:“不过,跟了我做活,就决不会让大家白干!今天大家给个面子,等我大儿子回来,不出三日定给大家一个答复!”

    屋里的气氛缓和下来,县里经济不景气,做工欠帐的事害苦了工人,可日子总得要过,对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人们来说,工还得要打,要帐要得出人命的事情屡屡发生,王二叔凭着家底厚实是乡邻比较信得过的包工头,然而,县上的工程项目款多次不兑现,亏空很大,今年的结算让他着实感到了危机。

    正在这当口,屋里的座机发出了刺耳的声响,二嫂挤进人群,伸手抓起话筒。

    “什么?你说什么?”二婶变了音的嗓门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的妈妈呀,爹,大哥在路上出事了.”突如其来的话让人半晌缓不过气来.王二叔连晃了晃,才从藤椅上立起了身.“慌个啥?人家咋说?”儿媳妇煞白了脸,好容易才讲清楚:刚才的电话是交警大队打来的,王元疲劳驾车,在公路上与一辆中巴相撞,中巴上许多人重伤,王元也被拖到医院,正在抢救!

    王林眼前一黑,差点没跌坐下去,刚刚站住了脚,就见大嫂披头散发地闯进屋来,紧接着是惊慌失措的母亲和巍巍颤颤的奶奶……,人影晃动,大家挤作一团.议论声,女人孩子的哭喊声,象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地砸在王二叔的头上,他眼一黑,瘫软在地。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除了还在闷头吸烟的荣贵,许多人慢慢散开了。末了,荣贵起了身,走到门口,“哐!”一声闷响,荣贵一拳砸在门上。狞着脸:“日他娘的,这事没完!拿不到钱,谁也别想活!”

    • 家园 【原创】浑冬(二)

      王林简直忙昏了头,安顿好家里的老小,他便带了二嫂直奔县医院,认了人,幸好仍在昏迷的大哥已没了生命危险。医生告诉王林:病人的左腿已做了截肢,其他方面仍需观察。王林的心剧烈地疼痛着,大半夜里,急救室里一片刺眼的白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干脆闭上眼睛,靠在墙角.耳边不断的是大嫂低低地啜泣以及氧气瓶"咕噜噜,咕噜噜”的气泡声。

      同一时刻,在镇广场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位伤心的女孩.虽然白天梅香就已听说王林哥家出了大事,来到镇上她还是穿上那身衣服,一个人走到约定的地方,想着自己的心事。

      麻婶家与王二叔家有一段“梁子”。

      正当梅香读镇中学高二那年,王林第二次高考落榜,也在复读。那时麻叔的腿还没跛,颇有些气力,跟着二叔干活。一次施工,麻叔碰到胡乱丢在地上的高压线,竟被活活地从二楼打落在地,命是捡回来了,却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而且后来胸口老是疼,再加上摔断了左腿,麻叔成了整日喝酒,一无作用的瘸子。家庭的变故使得还在憧憬未来的梅香辍了学,不久,弟弟也跟着回了家。

      麻婶为此又哭又闹地找到王二叔门上,却被二叔很生硬地斥责了一番。恼恨交加的麻婶挣脱了众人,直窜到二叔家的供桌上,背靠着“天地国亲师位”那几个字长嚎短叹,述尽二叔种种罪孽。供桌是什么地方?这侮辱祖宗的事哪还忍得?二叔一家怒火冲天,麻婶被着实“修理”了一顿,接着被几个小工象拎一件什么物件似的丢出了大门外。麻婶坐在地上哭喊了半宿,哭声传得很远,又在夜晚,村里的人几乎全被吵醒了,高高低低的声音一点点牵出听者心里许多懊恼的事情,老婆子们,女人们也都落泪了,“日他娘的,这鸟日子!”男人们低声咒骂。

      梅香每每想到这些,心情总是复杂的,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感到了茫然。她不知不觉地又想起阿林哥,从两小无猜到相知相恋,许多往事成了姑娘内心里美丽的回忆,然而一回到现实,种种顾虑就莫名地袭来,姑娘感到不知所措,甜蜜与苦涩绞得她心里直发苦,她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使劲地摇了摇头。“嗖!”起风了,夜风里带来逼人的寒气。临近冬至,即使这是南方最边远的角落,也让人感到了透心的冰冷。中午郑寡妇怪怪的眼神让她有些害怕,梅香抬头看了看四周,门口空荡荡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梅香站起了身,穿过暗淡的路灯,走进早已漆黑一团的夜里……

      2、不速之客

      冬至刚过,安平镇的家家户户忙着宰年猪,邀客置宴,象赶节似的,一家紧跟着一家,猪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乡邻村寨之间开始热闹起来,单车摩托,乡村路上尘土飞扬,大人小孩喜气洋洋地拎着红红绿绿的各式礼物赶着赴宴。他们把一年中最冷清的日子搅得热乎了,到处呈现出一派欢欣鼓舞的景象。

      主人家宴席的丰盛是不容质疑的,专养了一年的肥猪,少说也有个两几百斤重吧,杀翻了,从内到外,主人家都一股脑地给拾掇出来,砍剁剽切,煎炒烹蒸,做成各式佳肴,一并上桌,呼朋引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真个是舒心爽快,悠然自得。

      王家村里除了几户“特别”的人家门口还冷清之外,大多数都赶着时间完成了过年前这重要的一步。

      王林刚走出县医院的门口,就感觉胸部堵得紧,顿时头昏目眩,全身象害了一场大病,腿脚酸软。他连忙扶住了旁边的 一根水泥柱,闭上眼睛,定了定神。整整两个星期了,向学校告了假后,他一直都在医院里照顾大哥,没日没夜地听着大哥的呻吟,闻着刺鼻的药水味,他感觉自己要崩溃了。整个人瘦削下去,乌亮的头发失去了光泽,蓬成一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今天,医院通知要交付第二笔医药费,王林安顿好大哥,留大嫂在后看着,准备回家一趟。

      坐上回安平镇的车,王林决定先到镇上看看梅香。他还记着那天与梅香的约定,可家里那些事全都向他袭来,一切都弄乱了,冲散了。王林将头靠在座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天是镇里的集日,挤着上车的人很多,车内人声嘈杂。座背很软,让他有一种熟悉的舒坦。车子在公路上颠簸起来,王林在半睡之间又回到了那天傍晚:一堆堆高高的草垛,梅香那温软的怀抱……

      深秋,天空是多么美啊!天高云淡,蔚蓝色的天幕上映着几抹橘黄色的晚霞,风混着泥土、稻禾的味道在旷野里轻轻地来回抚摩。刚刚收割完毕的田野里,裸露着一簇簇的稻茬,四下里高高低低地堆满了散着热气的稻草堆。没有了往日的忙碌,秋虫躲在角落里唱着调情的晚歌,你唱我和,撩拨着这方静谧的空气。

      王林和梅香瞒过了众人,穿过村子后面茂密的梅树林,走在松软的田埂上,如诗如画的田野让两个年轻人都情不自禁地舒张开来。刚出了村,王林就接过梅香身上的竹筐,一把握住姑娘的手朝远处跑去!今天他第一次领回了月工资,整整九百块!新生活带来的激情,如潮水般撞击着他的心,他要把这好消息告诉给苦苦等待了多年的姑娘。梅香微笑着,幸福溢满了她的全身,她用充满了柔情的双眼看着身边这位意气风发的男人,心里“咚咚”地跳着。那件碎花短袖衬衫,勾勒出姑娘丰满成熟的线条,晚霞映照在她红润的脸上,显得那么俊俏美丽。俨然是一朵盛放的梅花!奔跑中,梅香乌黑的软发披散开来,象一团浓云,时不时地拂到王林眼前,王林嗅到了让男人心醉的气息。

      “梅香,你真美!”跑累了,王林仰面躺在一堆稻草里,呆呆地望着梅香出神。“阿林哥,我是你的……”,秋虫唱得一浪高过一浪,两个年轻人痴痴地呓语。“梅香,你知道吗?”王林喘着气直起身说:“今天我们发工资了!……我拿给你一些,你先用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崭新的钱递给梅香,“不,不,”梅香眼睛湿润了,“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照顾还少吗?你让我拿什么还你?”梅香固执地将王林的手按了回去,俯身之间,王林的前胸被两个温软、结实的东西轻轻压了一下。王林全身象触了电似的战栗起来,那醉人的气息在他脑际里回荡,他用发抖的手捉住那两条雪白、丰腴的胳膊 “我是你的,阿林哥……”梅香把头深深地埋进王林的怀里,王林感觉体温在骤然升高、升高,他体验着前所没有的愉悦,不觉中把手插进了梅香衣服里,梅香的背多么光滑,却很快起了一层细细的小疙瘩,颤动起来;王林的气也喘不顺趟了,他战栗着轻轻解开了姑娘的第一粒纽扣……月光下,梅香的眼合着,嘴角微微向上翘,等待着幸福的降临……不知什么时候,那在热唱的虫子也敛了声,整个世界在两个年青生命里燃烧……

      王林没有想到过,两个胴体刚一接触,自己莫名其妙地激灵了一下,(此处删去20余字),异样的气味升腾起来。王林顿时觉得浑身发软,他涨红了脸。“阿林哥,我……我会有孩子吗?”梅香不敢看王林的脸,头埋得更深了,身子轻轻抖了一会,低声问,“不会,要我这东西进了你的身体里。那样……才会。”王林搂过梅香,“等一切都好了,我就娶你。那时,我们,我们……”梅香羞涩地转过身,抓来一件衣服盖住了两个身体。成双的归鸟轻轻地从田地间掠过,西边的晚霞更浓了,象火一样弥漫了半天空。

      正当两颗年轻的心在美丽的憧憬里剧烈燃烧时,谁也不会想到,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双狡黠的眼睛一直在暗暗偷窥。这不是别人,好事的郑寡妇这日正好到邻村一户人家喝喜酒,稍有醉意地往回赶,是出于职业或是天性吧,哪个角落的轻响总逃不过她那双锐眼。一切发生之后,郑寡妇龌龊地笑了,她悄悄地站起身,撸了撸揉绉的衣服,踮着小脚歪歪斜斜地朝村里走去。

      • 家园 【原创】浑冬(三)

        村头大叶子树背后有一个几丈见方的水潭,斜对着二叔家的院墙。早些年,这里可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水潭中间有三两处石缝汩汩地往外冒清水。水四溢开来,积成清清亮亮的一潭,人们在四周砌上几块青色石板,石板已被磨得光滑圆润了,泛着青色的光。旁边茂密的大叶子树延伸着枝叶,恰好给小水潭搭了个凉棚。每日里,挑水,洗衣服的络绎不决,勤快的媳妇,婶婶爱围着水潭,坐在树阴里,搓呀,洗呀,“哗、哗”的水声伴着唠唠叨叨的家长里短,让多少繁忙的日子变得轻快了几分。

        村子里都装上了水管后,人们用上了白花花的自来水,就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了。后来有一年大旱,从没有干涸的石缝居然也干涸了,这方水潭彻底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潭里的水逐渐变得浑浊了,隔三叉五碰上老天爷下雨,雨水汇集到潭中,一时半晌到也干不了,但四围的野草却蔓延、疯长,淹没了青石板,把那潭死水衬得绿油油地泛光。更有的是,期间村里一个三五岁的娃儿,一次到水潭边玩耍,最后竟莫名其妙地给淹死了。黄昏时,人们才从死水潭里发现孩子已泡得肿胀的尸体,人们对水潭更是厌恶了,咒骂地声音四起。水潭从此无人问津,麻木地呆在人们的视线里,草长了又灭,水绿得越发可怕,真不知那阴沉沉的水下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一天,天气闷热,在大叶子树下,坐得有些发腻的二保,抱起身边的一块石头朝水潭丢去,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绿色的水花四溅,大石头在水中翻了个身,直俯入水底,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沉寂的水潭突然搅动起来。水中央“波、波”地冒起了气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气泡越起越快,大大小小绿漆漆的物体顿时被翻腾出来,浮满了整个水潭。这番景象骇了二保一跳,他疑心自己惊扰了水底的怪物,脚一软,跌坐在树底,半晌缓不过气来。而被“惊”起的死水潭,翻腾出一大堆污秽之后,又渐渐平静下去,恢复了那副死寂的模样。

        “喂,大侄子,还认得我吗?”王林正要迈进超市的门,肩膀被人从背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一个猴脸,小眼,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烟,对着他大声说话。面对着这位不速之客,王林怔了怔,那男人从头到脚是一身崭新的打扮,西装革履,留着长长的头发,一并梳到了了脑后,上了一层油亮亮的发胶。虽然如此,看上去总觉得有些别扭,因为太瘦了,眼前这男人仿佛一个衣架似的,整个人深陷在一身油光水滑的打扮之中。

        王林再怔了怔,这男人小眼里露出了不满的神色,他扔掉了手中的烟,一只手斜插进裤兜里,“哼,连幺宝叔都给忘了吗?” 幺宝叔?王林逐渐想起这个人来,他是王家族里的一位堂叔,年龄长不了王林几岁,按字辈却比他高出一辈。说起这位叔可真有些故事,幺宝叔从小顽劣得很,他老子早些年由于恶劣的男女关系,三番五次地被捕进大牢,死在牢里,气瞎了他娘的眼。幺宝叔在黑色背景中长大,人却越发地坏了,别看他枯瘦如柴,神虚气弱,骨子里刁钻阴狠,做尽坏事,村里人对他又气又恨,戏谑地称他“阿气人”,真名倒给人淡忘了。几年前,“阿气人”丢下他瞎眼的娘,一个人跑到外面闯荡。听说干了大买卖,发了大财。不想今天在这里碰上了他。

        “哦。哦”王林回过神来,“今儿回村不?搭我的车去。”“阿气人”指了指旁边一辆半新的吉普车,王林礼貌地点点头。梅香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手里拎着两个盛得满满的塑料袋。看到王林那副憔悴的模样,梅香心里一寒,原本激动得发亮的眸子暗淡下来,又见旁边站着一男人,她咬了咬嘴唇,轻轻问道:“阿元哥……他怎样了?几次我都想去看看……喏,这是我买的一点营养品,你帮我捎给他去。”“哎呀呀,这不是麻婶家的闺女吗?”初见梅香,“阿气人”小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谗猫闻不得鱼香:俊秀的脸蛋,白皙的皮肤,丰满的身段。虽早就听郑寡妇说起,可早就在女人身上混惯了的,总认为那哭哭啼啼的麻婶家会有什么货色,而如今一见,没想到姑娘却出落得那么水灵!“阿气人”心荡神移,欲念如炽,竟顾不得脸面,辈分,搭起腔来。

        进进出出买东西的人很多,梅香抬头看了看这位贼眉鼠眼的瘦男人一眼,心中便顿生厌恶。“阿气人”一番夸张的自我介绍,梅香喊了他一声,便楞在了一旁。“梅香,你快点,人家等着结帐哪!”里面有人喊,梅香小心地将袋子递给王林,告了声别,急急转回铺里。“这丫头长得不赖呀!”“阿气人”斜靠在他那辆车上,点燃香烟,撇着嗓子说。烟雾很浓,那张猴脸让人捉摸不透。

        “阿气人”回村要媳妇来了,这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刚回村,“阿气人”就忙活着为他老子修葺祖坟;开着车子拜访了几位本家;并扬言要在老宅地上盖一幢水泥楼。看着这小子象只公鸡似的在村里窜出窜进,先前取乐他的人都敛了声气,换成了暗地里的猜测和疑虑——要想讨媳妇?明理的人都会想,谁家会那么傻让自己的闺女受那小子的糟蹋哪?恐怕那郑寡妇是受了厚礼的,瞧她那屁颠屁颠的高兴劲,每个人心里都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

        过不了多久,破天荒地又听说郑寡妇要杀年猪请客吃饭。这吝啬刻薄的女人还是第一次操办这样的大事,只见她出手大方地从别户人家里买回了一头二百多斤的猪,指挥着她那群“干儿子”,烧烫了水,摆了张方桌,捆绑了那早已吓软腿的猪,一阵手忙脚乱,伴随着几声猪的惨叫,鲜红的血泼了一地……接下来就是很费心思的请客问题了,郑寡妇斜倚在太师椅上思忖半日,初初定下请柬:挠心的宝贝——“阿气人”自然缺不得,财大气粗的王二叔家那是要请的……麻婶家……那会事的梅香可是个关键。

        临近过年,铺子里一直都很忙,梅香接到母亲托人带来的口信:要她一定回家一趟。梅香好容易与同柜台的一个姐妹换了班,当天早上才匆匆地往家赶。

        推开院门,梅香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松脂味,她知道母亲又在赶制过年用的香钱纸火了。果真,麻婶顾不得往日的整齐,头发凌乱,挽着袖子,灰头灰脸地正忙着裹香柱,她把捣细了的香叶、松脂末和了粘土、水,搅拌成一盆,拿着小木铲往削好的木条上裹,院子四周晾晒了一大圈裹好的香柱。梅香踮着脚小心地向屋里走去,一边带着怨气:“妈,家里有事吗?赶我回来?”麻婶抬起了头,马上笑了:“好事!好事!村尾你郑姨家杀猪,请咱家去吃饭。难得呀,你瞧瞧整个村里除了那背时的“王黑心”家,恐怕就请了咱家了。一听“王黑心”这词,梅香心里顿时掠过层层阴影,她原想拒绝母亲的提议,可她知道大凡有王林哥家的人在场,怀恨在心的母亲是不会“相安无事”的。有了这样的想法,梅香觉得今天的客事非她去不可了。

        再说王二叔家里这几日也颇不宁静,大儿子的事真个象扒了他身上一层皮,巨大的赔偿金和医药费压得他喘不过气,更让人心疼的是儿子那条被截了肢的腿,这就意味着家里那两辆货车不得不闲置下来,而儿子后半辈子也就得靠人养活了。想想这些,王二叔后背心禁不住阵阵骤痛,几年前,医院检查他有中风的预兆,不能过度地劳累。可一摊子事儿能让他省心吗?媳妇、老母整日里哭哭啼啼,王林耽误了上班,那挨千刀的老二家也在唧唧咕咕地折腾什么矛盾。二叔心里早就憋了口气。二话不说,整日里虎了个脸。

        一日半夜里,躺在床上叹气的王二叔听见自家院门响了一下,紧接着是一个人轻手轻脚的走路声。他知道是那不真气的老二鬼混回来了,他便重重地咳了一声,听了一会儿。翻过身欲睡去。不想,老二家那屋里响动更大了,先是仿佛两口子在底底地拌嘴,后来声响越来越高,最后竟是一团“乒乒乓乓”的撕打声……娃娃被吓得尖声哭叫。王二叔和他老妻披衣坐起,还没等开房门,老二家媳妇却披头散发一头撞进门来:“爹,王泽打我!你要帮我做主!”“唉呀呀,这半夜三更的,还闹腾什么呀?”婆婆骇了一跳,说话一颤一颤的。

        “恶婆娘,回屋闹去!”衣服凌乱,紧纂着两个拳头的王泽随后追到。

        “打,打,打!有本事的打自己婆娘来了?”王二叔一看,气跟着直冒。

        “三天两头不回家,在外面瞎混,哪个知道你干了啥?我在家养老养小,谁说什么了?还打人,你打呀!你打呀!“二媳妇得理不饶人,露着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撒起泼来。

        “烂婆娘……你……“王泽气得青筋暴起:“让她拿点她攒的钱给大哥送去,她当拿着她的命了……。”

        事情急转直下,老二媳妇脸色煞是难堪,就在这当口,她竟哭喊着一头向丈夫揣去。王泽被撞了个趔趄,万般无奈之际,他也发了狠,一把拧过媳妇的头发,拦腰勒住,再高高地拎起,连拖带抱硬生生地将又跳又闹的媳妇塞回屋里。事情总算告个段落,看着老妻战战兢兢地将老二媳妇踢散的鞋子拾拢,王二叔彻底地失眠了,真是“一丧百丧”呀,王二叔心里这样想,两眼一闭,整个人颓然地到进了床里。

        第二天一早,王二叔躺在床里起不了身。郑寡妇来喊吃饭,与二叔老妻站着絮叨着家常。二媳妇听到了,她便出了房门,告诉婆婆她去帮厨。眼尖的郑寡妇看到老二家媳妇脸上紫青乌黑,两眼发肿,心下登时明白了,于是便支吾着没出声。婆婆有些不高兴,也没说什么,横了媳妇一眼,走回院里。“干娘……”老二媳妇满服委屈声音里拖着哭腔,郑寡妇连忙挽起她的手一起走出了门。

        俗话说,最冷不过大小寒。今年入冬就没下雨,天气不仅寒冷而且干燥,夹杂着扬起的细灰,让人连吸一口气都感觉刺鼻,难耐.。天空失去了可爱的蔚蓝,换作一层凝重的铅灰,太阳有气无力地低悬着,照在寂寥的旷野,田里的麦苗已抽了穗,显出淡淡的青灰色,一棵棵树着毛茸茸的脑袋,仿佛在发呆。

        紧挨着山脚,密密层层的村舍、竹林环绕着一条土路,长蛇似的蜿蜒了几百米,郑寡妇家的小院就在这条长蛇的尾巴上,再往后看便是一丘丘的田畴,少了人烟,所以更多了几分暮气。小院正面是一间三屋两层的低矮土胚房,侧面是一阁用石棉瓦搭盖的简易厨房。厨房里正热气腾腾,梅香和村里的几个女人忙着做早饭,案桌上摆满了做好的各式蔬菜佳肴,散发着香味,炉子上的肉汤也在“咕嘟嘟”地直冒热气。洗菜、炒菜、下料……梅香样样做得井井有条,一起做菜的女人们在一旁止不住的称赞。“梅香年纪轻轻,还真有能耐呀!……模样又俊,等将来找婆家,让郑婆子好好寻寻!”她们高声嚷嚷,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晒太阳、喝茶的男人都一起向梅香望来,梅香羞得满脸通红。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阿气人”更是看直了眼,心儿象猫抓似的痒痒。

        男人中间有一个年龄最长,最有声望的算命先生,是郑寡妇从邻村请来的。到场的许多男人都围着他闲聊。“阿气人”老早就来到了郑家,手里捏着几包好烟,尖着嘴,窜出窜进地给来客传烟,寻性子说话。自从梅香进门,这小子更是没安身,三番五次地跑到厨房要与梅香答腔,都被忙得团团转的女人们赶了出来,讨了个没趣,便猫着身子缠老先生给他算命,先生烦不过。问了“阿气人”生辰八字,眯着眼睛,低着头。一手捋着花白的胡须,一手捻着指头,细细琢磨。男人都摒住气,盯着两人看。好一会儿。算命先生突然抬起了头,又掰过“阿气人”的脸揣摩了一番:“……你命犯桃花,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年得要注意收收心,否则有人祸呀……”,周围的男人哄笑起来,“阿气人”气得脸色发白,正难以收场,看见王家二媳妇哭哭啼啼地与郑媒人进了里屋,登时一拍屁股跟了进去。

        屋里,二媳妇坐在床边拉着郑媒人一边数落一边在抽抽噎噎地哭。哭得很伤心,整个身子不停地颤动,就连胸前那两个硕大丰盈的奶蛋子都跟着来回地滚,“阿气人”看着有些心慌,他延着脸趋向前去。郑寡妇正愁无法脱身,她向“阿气人”使了个眼色:“光哭有什么用,哎呀呀,愁死人啦……还是兄弟来开导开导,你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话“阿气人”听了最来劲儿:“怎么了?怎么了?谁招惹咱侄儿媳妇了?”,他见老二媳妇没动,便干脆紧贴着二媳妇那肉敦敦的屁股坐了下来。门外有人在喊郑寡妇主持祭祀天地,老妇见机笑眯眯地带了门走到已摆好酒席的院子里。

        “阿气人”拿手的好戏刚刚开场。那二媳妇年轻时有几分姿色再加上生性风骚外向,婚前就是安平镇附近的“风流人物”。她发育较早,鼓鼓突突地长了一身子让男人心动的肉,早些年爹妈都管束不了她,老辣的人私下里传她“路数不正”。也正是机缘巧合罢碰上了郑寡妇,拜上了干娘,全占一张巧嘴,郑寡妇做媒嫁到了王家。婚后,王家富裕的日子让她收敛了几分。而这几年,丈夫王泽却对她不冷不热的,人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二媳妇感到了冷落,骨子里有种说不明道不出的委屈。“阿气人”看准了这一点。开场就尽说王泽的不是,摆着腔强调王泽与外面那些喜新厌旧的男人一样,一定是在家外“瞎搞”了,说着说着,话题就下了正道,净捡些男女段子,床上故事来描述,听得二媳妇面红心躁,不时推桑“阿气人”一把,受了鼓励的“阿气人”手脚开始不安分起来,大着胆子在她那诱人的奶蛋子上来回摩挲,直逗得二媳妇一阵浪笑。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快,等到郑寡妇送走了梅香和吃饱喝足的客人,并有意识地安排好她那一群“干儿子”之后,四下里已经是一团漆黑了。她折身推开了里屋的门,“阿气人”与二媳妇正裹在被窝里说笑取乐,电视机开着,屏幕里正在播放“阿气人”搞来的黄色录象带,那赤裸裸,肉麻的招数看得二媳妇直叫唤……郑寡妇顾做姿态地咳嗽一声,惊得二媳妇扯着裤子就往床下跳,被“阿气人”一把拉住:“哎呀,你干娘是自己人!”“哼!两个骚货躲在屋里一整天,不觉得害臊?”郑寡妇嗔怪了一句,“干娘,我……”二媳妇又欲起身,这回倒是郑寡妇上前将她止住了:“睡着吧,睡着吧,大冬天的。你家里我让人带口信回去了,今晚就住下吧!”二媳妇还有些顾虑,“阿气人”却在一旁“嘿,嘿”地笑:“还是干娘想得全呀。”

        “全个球!一天到晚吵着跟我要梅香,这小妮子倔着哪,你就别做梦了!”郑寡妇板了个脸。“阿气人”一听,差点没从被窝里跳起来,更着脖子直嚷嚷:“老子有的是钱!别说一个梅香,就是天上的仙女我也要把她搞下来!”。“瞧那个熊样!”郑寡妇半怨半怒。“阿气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一看郑寡妇的脸色就知道这只老狐狸心里的算盘:“钱的问题,你别担心,我亏不了!”

        郑寡妇高兴起来,她指了指楞在一旁的二媳妇说:“要事情成呀,现在就有好机会。事情还少不了我这干女儿帮忙那!” ……夜已经深了,寒风掠过旷野,穿过卑微的一切,发出长长的呜咽声,象是有人在低低地哭泣,丝丝透着寒冷,透着悲怆。寒风似刀割呀,明天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屋檐下要挂上白森森的“霜刀子”了。

        • 家园 【原创】浑冬(四)

          3、半夜起火

          梅香这阵子总觉得母亲心里有事,常常把气撒在醉醺醺的父亲和她身上。就拿昨晚来说吧,公司里刚结算了半个月的工资,梅香高兴地给家里添置了牙膏,肥皂等家用的实物。,并送家去。一进家门,听到母亲正与喝醉酒的父亲大吵大嚷:“现世宝……活着你要吃老娘,喝老娘,死了还要花我的钱给你添置口棺材!”梅香看不过,她护着父亲埋怨了母亲几句,没想到母亲跳将起来:“你这陪钱货,翅膀硬了想丢下老娘飞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你听好了,老娘辛苦养了你二十年,到头来想拍拍屁股嫁人,没门儿!”梅香听得出母亲是话中有话,她伤透了心,手中的东西散了一地,梅香哭着跑出了家门,她一夜不归,在村里的一个小姐妹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才红着两眼匆匆来到超市上班。

          还好,一大早客人并不多。梅香乘着闲工夫突然想起要去看看好多日没有回家的弟弟。她兜里还有剩下的几十块钱,于是便到衣服店里给弟弟挑了一件蓝色的高领体恤,叠放好了,抱在胸前,跟老板告了假,向另一条街走去。

          初生的太阳将淡淡的金黄色洒向这条古老的石板街,街上浮起一层轻轻的雾。梅香沐浴在一片晨光之中。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黑色的头发高高地挽着,在身后一打一打地跳,那条兰色的弹力牛崽裤把她的腿显得越发地修长高挑。寒冷的空气为她洁白的脸上绣了两朵桃花。梅香胸前捂着那件为弟弟买的衣服,一股热气渗入心底,她无法言说此时内心的喜悦,就象她无法掂量得出那相依为命,可爱的弟弟在她心里的重量一样。她想象着弟弟穿上新衣的情景,脚下的步伐更轻快了。早起的路人都向这位姑娘投去了赞叹的目光,那目光好象在说:“多好的姑娘呀!”

          十五岁的小伙计旺兴裹着一身宽大的工作褂子,正蹲在一辆摩托车后“叮叮当当”地捣鼓,梅香轻轻地唤了声阿弟。旺兴听到,马上“当”地仍掉手中的工具站起身来望着姐姐笑。这家店铺的老板是个老人,几年前由于车祸老人的独儿子,丢下年迈的双亲和这小小的铺子死了。旺兴虽说是来铺里学艺,但勤快善良的小伙子很受老人的喜爱,在学艺上不仅倾囊相授,而且生活中一老一少相处也十分融洽。老人见是旺兴的姐姐来,忙招呼两姊妹到后屋去坐。

          “姐,你怎么来了?”旺兴脱下油腻腻的褂子,在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洗。梅香从进屋起就在暗暗地观察弟弟的确一切从,她见老人对弟弟不错,几日工夫,弟弟人也白胖了许多。心里边更有说不出的高兴:“弟弟,你胖了………。”姐姐将手放在弟弟的肩膀,一起坐下。

          “……家里好吗?”旺兴问,这一问勾起了梅香的痛苦,眼睛里已逐渐消退的红晕又慢慢显现了。旺兴在姐姐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慢慢弄清了所发生的一切。“唉……这日子……唉……妈,也是……”。小伙计两手拄在腿上,垂着脑袋直叹气。梅香把那件捂得热乎乎的衣服递到弟弟面前,旺兴顺从地穿上,衣服不大不小正好合适,“人靠衣装”,看着弟弟穿上新衣后的英俊模样,甜甜的笑容在她脸上逐渐荡漾开来。她弯腰拾起弟弟换下来的脏衣服,向弟弟告辞:“这衣服袖口有些破了,我拿回去补一补。”旺兴一直把姐姐送到街口,末了他大声地对着姐姐背影说:“姐,我过几天就回家看看……一切都会好的!”梅香回头看了看已长大,长高的弟弟会心的笑了。

          时间在这片贫弱的土地上,在这纠缠的琐碎中悄悄流逝。医院里整整躺了一个月的王元思量再三,决计不顾医院的建议回家疗养。他从媳妇嘴里知道。为了结医院的费用,家里把他那两辆跑了十多年的卡车卖了。这次死里逃生,简直象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感到未来的残酷和冰凉。特别当他在家人的搀扶下,拄着两根硬生生的拐杖,摇晃着走出出租车时,他看到了父亲以及乡邻眼里的目光。“我成了一个废物……”,王元痛苦地想,惨白的脸上划过两行泪,他埋下头,趔趄地进了家。

          在这不久,听到王元出院回家,王二叔紧绷着的神经仿佛被谁狠狠地拨剌了一下,作为父亲他内心的矛盾斗争得很厉害,那种既想好好看看儿子又莫名的担心和恐惧的心情,让他有些吃不消。碰上这种事他比谁都知道它将意味着什么。他又常常回想起一些懊恼的往事:他是家里的独子,从他记事起,他那强壮如牛,以上山采石为生的父亲,常常半夜里喝酒,一喝就烂醉如泥,一醉就发疯似的按着母亲往死里打。母亲一声声的惨叫和哀求,给他心里留下重重的阴影,他恨父亲,虽然每次打完母亲之后,他总要抱着脑袋哭得比女人还凄切……稍稍长大后,他也懂了些事,知道父亲在一次采石中,山石坍塌,一块大石头打坏了他作为男人的根本……他埋葬了因喝酒过度去世的父亲,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甚至能理解父亲的痛苦了: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比那些荒山坡的草呀,树呀都不如!谁能料定自己以后的日子呢?

          二叔后背心一阵阵发凉,他趿拉着棉鞋虚弱地安排老妻把儿子的卧室挪到侧面厢房,那间没有石坎的平脚房里,以便出进顺当些;床要矮脚的那种;被褥尽量厚实轻软……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声音,二叔几乎是屏着气盯着儿子看,他小心地看了那条空荡荡的右腿……“狗日的,咋就和麻哭婆家男人断成一个样哪?”王二叔忽然想起这茬子事,又见一些围看的人在窃窃私语,他嘴角抽动了几下,但终究没骂出声来。

          王二叔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可万万让他没想到的是—事情会来得那么快,那么地让人猝不及防……

          那天,四处碰壁的王林刚从县里回村,顺便到几户差欠工钱的邻里坐坐,大约中午两点多钟,回家的路上,他见自己家门口围着许多人,吵骂的声音很大,细听那哭骂声---------“……哼,好日子享多了,报应!……”,“……哈哈,腿都断成与我家死鬼一样了!活该!……”。——那不是梅香娘么?王林的心里象是被谁戳了一刀,火辣辣地生疼起来。他快步挤上前去想要看个究竟。

          风烛残年的老王奶奶端着碗饭,原想挨着自家的大门晒晒冷得僵硬的脚,却没想到碰上了麻哭婆,看着,看着自家的媳妇咋就与她骂上了,再看着竟扭打成一团了!人影晃动,哭声,骂声搅得小老太太一阵阵气紧,她巍巍颤颤地抖作一团,手中的碗滚落在地,头直直地扭朝一方,断了气!人群中有人看见了,惊叫起来。众人看着王林紧纂着两个拳头一步步向麻婶走近,几个人想上去劝劝,都被王林眼里的愤怒给唬了回去。王林感觉全身都僵硬了,他的头象要裂了的疼。麻婶见事不妙,她向王林抛出了杀手锏:“我那苦命的梅香啊……”,“梅香”二字叫得最响。众人只见王林好似挨了一闷棍,身子晃了晃,拳头松开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呆了半晌,他抬起了头朝着瘫坐在地的麻婶大吼了一声:“滚!”

          坟地离村不远,若往村口站定向后望去,圆形的、光秃秃的小山坡上一排排用各色土石累积的坟墓历历可见。王家奶奶的坟是两年前就预备好的,再加上老二媳妇出奇地乖巧大方,不用公公婆婆开口便拿出两万元的现金操办老奶奶的丧事,丧事办得还不错。王二叔一病不起,处于这种情况,王林与二哥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哥俩披麻戴孝将奶奶送上了山。

          第二日“扶山”,王林领着亲戚家眷给坟添土,烧纸钱。太阳偏西,众人慢慢走下来,王林觉得心里很苦,他一个人闷闷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想他的事。轻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吵闹着落进身后的山林,坟地里很寂静,山风吹来,将满山的坟墓、枯草刮得“喇喇”作响。一座、两座、三座、……王林慢慢地数着,他才发现在他周围,在那冰冷的石墓底下静静躺着的几乎都是他熟悉的人,他(她)们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又都带着他(她)们或委屈或卑劣的一生溶入大地。这似乎是一场永远轮回一成不变的电影,王林回想起关于他(她)们的一些往事,不由自主地感伤起来。在师专读书的时候,他很欣赏那时最富有哲理的一句话:人的态度决定一切。他是能理解生活中“态度决定一切”的意思并把它作为生活中恪守的真理的。可这时他对这话产生了深深的质疑——那么又是什么决定着“态度”?不知怎的,王林不敢再继续想下去,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一向乐观、敦良的心里,仿佛变得冷硬了,只恐怕稍稍一纵,就会生出许多尖刀利箭向生活砍去,射去!梅香不是被狠狠射中了吗?想起不久前,王林因母生恨,暴怒地推开她递过来的一千元钱,并对着眼泪汪汪的姑娘一番失去理智的谩骂。“生活是个谜啊!”王林不得不叹息,他抬起被冷风吹得有些发木的头,四周景物昏暗了,不远处,村里几户人家已上了灯,灯火很弱,仿佛是一只只诡秘的眼睛。

          • 家园 【原创】浑冬(五)

            凑着那盏熏得发黑的灯,这晚,麻叔的确喝醉了。“阿气人”拎来了一桌子的好酒,就这么三杯五盏的,麻叔很快就醉了。他醉眼朦胧,头皮发凉,分不清东西南北。他隐隐约约听到侧面的睡房里“砰、砰、崩、崩”地有人厮打,他想抬起头看看——可酒的确喝得太多了,胃里一阵翻腾,酒精涌了上来,从鼻孔里直往外喷;这软弱的醉鬼,终究摇摇晃晃地在桌子上趴下了,嘴里淌出一大滩腥臭的口水。

            可怜的梅香这时正被“野兽”追逐!睡房的门已被撞门而入的“阿气人”反锁了,穿着一点儿单衣的梅香一面慌张的躲避,一面呼唤门外的父亲。“阿气人”借着三分醉意,露出他流氓的本性:“乖乖,梅香你知道幺宝叔有多想你……依了我吧,啊……我有很多很多的钱,我带你到外面看大世界!……”梅香被逼到桌边,无奈之下,他抓起桌上的一个装物件的木盒朝着那张丑陋的脸上砸去,“阿气人”一躲,木盒撞到了他的膝盖,他“啊哟”一声跌坐到地上,木盒有些分量,膝盖青黑一片,渗出血来。“阿气人”怒从心起:“臭婊子!跟男人睡过不知多少了,还在我面前装嫩。实话告诉你,今天这事,你不答应也不行,我是花了大价钱的,不信你问你亲娘去!”梅香楞住了,一行冰凉的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阿气人”乘机冲上前去死死抱住梅香的腰,并把她重重地扔在床上。

            梅香惊叫着拼命地挣扎,身上薄薄的衣裳被“阿气人”撕开了,露出一片洁白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散发出少女特有的芳香。“阿气人”死死压住姑娘的手臂,用肮脏的嘴在那纯洁的胸膛上游走,姑娘痛苦的哭泣和大颗滚过脸颊的泪珠是他发泄兽欲的强化剂。姑娘的乳头又小又硬,在嘴里多么的令人陶醉……在“阿气人”的记忆中,好象从没有吮吸过这么甜、这么韧的好物件。一走神,不料梅香忍着疼,狠狠踹了这禽兽一脚。“阿气人”眼看就要得手,怎受得住这一而再的吃亏,他发起横来,按着梅香的肩,用上十足的劲拼命撕扯,姑娘的外衣、衬衣、小巧的乳罩全都被扔到了地上……很快,可怜的梅香已经一丝不挂。“阿气人”更不善罢甘休,全然不顾梅香绝望的哭声,再用姑娘的内衣堵住她的嘴,用撕下的被单将她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屋里的光线很暗,借着从缝隙里透进的几缕月光,姑娘看到自己的身体煞白煞白,白净挺直的乳房,修长的腿,平坦的小腹,和小腹下那散发着幽香、已经发育成熟的少女最神圣并且连王林都没碰过的部位……这连自己都不好意思细看的优美身段,如今却被这禽兽看了个饱!并且,他正在迅速脱衣服,那瘦小干瘪的身躯下,吊着个黑糊糊的丑陋东西,直直地,跟牲口的差不多,却不怀好意指向自己……她的心迅速紧缩起来,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笑容。王林啊王林,你在哪里?早知这样,不如……姑娘的心在流血!

            面目狰狞的“阿气人”趴了上去,分开停止了反抗的姑娘的腿,异常强硬地顶了进去,听到身下的姑娘沉闷地低低哼了一声,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看见姑娘的双眼紧闭,这让他更感到兴奋,他越来越畅快地抽动,嘴里发出了骡马在干那事时一般的哼哼声,……在这个晚上,他实在是太畅快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厚厚的云里去了,大地上留下一片静谧与安详。

            多么漫长的夜啊!当醉鬼麻叔还在浑浑不知所终的时候,安静的四周突然响起了一片嘈杂声。有人高声地惊呼:“起火了!起火了!赶紧救火呀!”麻叔被吓了一跳:浓烟滚滚,村子四处都燃起了大火。“辟辟啪啪……”,火舌舔舐着干燥的一切,发了疯似的愤怒,把半个天空都映得通红!麻叔喘着粗气想要喊人,倏地,一个人影从他的眼前晃过,麻叔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咚”地一声就又瘫软在桌下。

            第二日清晨,闹腾了半宿的村民们纷纷传言说,火是疯子大保放的——有人在昨晚看到大保手里拿着一把燃红的香烛在村里疯跑。还好火势虽然怕人,但除了几家门口堆着的稻草垛被烧了个精光,慌乱中砸死了几头猪外,人和房屋都毫发未损。虚惊一场,几个泼辣的媳妇、婶子跺着脚毒骂一气,各自闷着气散了:和一个疯子计较,那不是白费力气吗?

            现在人们所关心的是过年的事。小寒节令刚过,过年的喜庆就随处可见。小镇里到处张灯结彩红色的年货、春联、鞭炮摆满街头,平日里寂静的钟鼓楼下,涌来了热闹的赶集的人,或是购物,或是闲逛,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给古老不堪的一切抹上了几丝难得的恬适的微笑。

            王林满面愁容地走在拥挤的人流里,他要到二哥的铺子里合计一些事情,路过旺兴所在的摩托修理铺,他故意加快了脚步远远地避开了。事情烦啊,催债讨钱的工人逼得那么急,那狗日的荣贵不止一次以死相逼。钱,钱,钱,上哪里一下子弄出六十万?

            “日他妈的,这可咋办?”王泽直捶桌子,他满脸倦容,明显是吃酒熬了夜。正说着,一个女人往铺里连连探头,还没等看实在,打扮得一新,涂了厚厚一层红色口红的二嫂,磨蹭着小心跨进门来。她边走边偷看丈夫的脸色(要是在平时,她是万万不敢来铺里的),仿佛是自言自语她大声地说着:“哦,阿林也在呀!”王泽横了媳妇一眼,碍着弟弟在,他没有吱声。二嫂便检了了凳子挨着王林坐下。她刚从“阿气人”那辆吉普下来,坐小车赶集的滋味让她有些得意。

            “二嫂也来赶集呀!我来找二哥商量凑钱还款的事。”王林打了个圆场。“有门道了么?”二嫂跟着问。“没有,正着急那。”二嫂一听,扫了在叹气的丈夫一眼,露出骄傲的神气,她挪了挪凳子故意提高嗓门说:“我倒有个法子……”“呸!还蹬着鼻子上脸了,我倒瞧瞧你哪一天长了本事了?”王泽憋着一口气,不客气地打断了媳妇的话。从婆娘进门她就不高兴,打扮得那么妖里妖气的……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事,还招摇过市?王泽极为不满地看了婆娘一眼,不看则罢,一眼就看到婆娘手腕里戴着一只鲜亮的玉镯,他心下犯疑,上前抓住便问:“哪里来的?”二嫂被骇掉了魂,支吾着答不上话来。王泽抬脚就要往婆娘身上踢,被王林拦住,二嫂见机急忙跑了出去。

            傍晚,垂头丧气的王林刚到村口,二嫂喊住了他:“怎么样?阿林,钱借着了吗?”王林不语,他感到疲惫极了,与二哥跑了一天,县里领导说尽了好话,钱就是一分没有着落;二哥的那班狐朋狗友对那么一大笔现金也面有难色。”年关将至,就等着挨村里人咒吧!“王林心里想。二嫂一看王林的脸色心里就暗暗高兴 ,她几步趋向前去:”我倒是有条路子,阿林这保管行得通!”王林这才留了心:“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走,走,我领你见位财神爷去。”二嫂拉上王林就走。

            他们进了一间低矮的茅草房里,一进屋王林发现屋里的景象与屋外有极大的差别:屋里象是刚刚粉刷过,墙面白得耀眼,各种崭新的家具塞得满屋子都是。音响开着,声音震得人的耳朵难受,别致的茶几上,酒杯盘子什么的狼籍一片,“阿气人”斜躺在棕色宽大的皮沙发里,看见二媳妇与王林进屋,先是一怔,马上满脸堆笑地打招呼让座。王林寒暄了几句,“阿气人”瘸拐着起身到柜里拿出两瓶酒,腿伤似乎很重,“阿气人”一面咧嘴一面低低地骂着什么。

            还是二媳妇开口,王林委婉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谁家过日子没个难处?何况我们是一家人。”“阿气人”一口应承“前些日子,我还寻思着该不该拿些钱送到你家里去哪。”反倒王林有些局促起来,二媳妇打着呵欠说要回家看孩子扭着屁股走出门外。“阿气人”一瘸一拐地从里屋拎出两沓大红色的钞票:“喏,点一点,这是十五万,先拿着,不够的,明天我再想办法。”

            王林数着那么多的钱,眼睛有些发花,他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事情竟解决得如此轻松!

            几杯下肚,不胜酒力的王林感觉头飘飘的,“阿气人”明显醉了,他满脸通红,兀自胡言论语,说着说着话又下了“正道”,他拍了拍王林的肩膀大讲他的“女人经”。

            “呃,呃,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阿气人”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这他妈的女人就是刀……你瞧我这腿。”王林下意识地看了看那条裹得臃肿的腿,他很清楚“阿气人”的为人,心里知道这里面定有文章,便搭讪着问了问。“你说这……”“阿气人”得意地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肮脏的黄牙:“哈哈,梅香那小蹄子可真嫩呀!……那滋味鲜着哪。嘿嘿,你知道么,那小蹄子奶上有颗红痣……明年……能给我生个大胖儿子。”

            王林象是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瓢冷水,胃里的东西翻腾着直往嗓子上涌,他捂着胸口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阿气人”在一旁傻笑,歪靠在王林身上还想再说点什么。被王林狠狠地推开,跌到在沙发上,重重的拳头把他的酒砸醒了一半,“阿气人”看到了王林那张因愤怒而扭曲了的脸。他一边往里躲,一边怪叫“……这是人家愿意,你管得着吗?”又苦又辣的酒,呛得王林剧烈地咳嗽,眼泪和鼻涕一股脑往外淌,说不出一句话。他抓起茶几上的钱砸到“阿气人”的身上,一脚踢翻茶几,趔趄着冲出门去。

            可怜的姑娘这会儿正躺在床上,一天不吃不喝,只是瞪着空洞的眼睛不说一句话。昨夜像一场噩梦,践踏了她生活的一切,浑身上下是刺骨的疼,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麻婶的心情复杂,她除了用最恶毒的语言絮絮叨叨一遍遍咒骂烂醉的麻叔之外,她陷入了无法言说的矛盾里。“命该如此呀!”麻婶用她朴素的“理由”安慰自己,看着女儿寻死觅活的模样,她觉得应该要好好劝说一番:“家丑不可外扬,女儿家遭上这种事,说出去是让人笑话的……”;“女人长大了总得要嫁人,人就那么一回事……你的岁数也不小了。”;“……农村有钱就好,幺宝是见过大世面的,钱,听说苦了不少,你还想怎的?人家可是真心和你好,只要你答应,人家马上请媒成婚。” ……梅香紧咬着嘴唇不吭声,只有眼睛失神地瞪着。

            门外狗儿一阵紧咬,王林闯门而入。小伙子的心里遭到了魔鬼的肆虐,极大的侮辱毁坏他平日里的理智,他象一尊僵硬的石像,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树在梅香面前。

            梅香从王林失神的脸上知道了一切,她羞愧地将脸掩在被子里伤心地哭出声来。麻婶闻声而入,她一见王林顿时气打不过,愤怒得象是一只抱了窝的母鸡,满屋子乱转。王林心里腻烦透了:“你这个疯婆子……是不是被钱迷住了心窍……你的心被狼吃了……被狼吃了。”“我家的事要你管?别往梅香身上打主意!就是把女儿卖了,也决不会应了你小子!……”麻婶撒起泼,几乎要跳到王林身上又踢又咬。

            麻叔也进屋来,那张被酒精浸泡得变了形的脸充满杀气,他摇晃着举起那根拐杖就要往王林身上劈,王林一躲,麻叔扑了个空,反倒似一截木桩栽到在地。麻婶捡起拐杖又要再抡,被挣扎起来的梅香抱住,母女两跌坐在王林面前。“梅香!跟我走!我要打死那强奸犯!”王林喊,梅香那副苍白凄苦神情让王林心里滴血。梅香绻坐在地,乌黑的长发披散了,凌乱了,她低着头:“阿林哥……你,你不要管我了……你走吧。”“梅香!”王林叫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那纯真的姑娘心里的苦楚——此时的她怎能配得上阿林哥呢?“滚,滚!”麻叔杀猪似的嚎叫着,又欲起身扑来。“阿林哥,我求你了,你还是走吧!”梅香仰起了脸,大声说道,王林愣了愣,大概是梅香那两行滚滚而下的清泪让他明白了一切,他绝望地看了梅香一眼,麻木地走出门去。

            • 家园 【原创】浑冬(六)(完)

              4、“案中案”

              旱了这么久,近几日天气有了变化:先是乌云密布,最后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天昏地暗,阴雨绵绵,冷风冷雨四处肆虐,田野、村舍、钟鼓楼`,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窖子里,人们瑟缩着抱怨这恶毒的天气,然而抱怨归抱怨, 什么日子总还得一步步熬将过去。

              一天夜里,寒冷的天气把人们早早地逼进被子里,屋外是“沙沙”的雨声,偶尔那发了疯似的冷风一阵阵拍打门户、窗棂,弄出很大的声响,似咆哮,又似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天刚拂晓,风停了,雨住了,一层层浓雾将安平镇里里外外裹了个严实。突然间,刺耳的警笛由远及近,只见几辆警车呼啸着冲出浓雾,从钟鼓楼下疾驶而过。“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惜雾太浓,虽然心急,又岂是好事者就能看得透的。

              下午,传来小道消息:王家村的“阿气人”家里出了一桩命案,他那瞎眼的娘被麻婶的儿子旺兴给杀了!有人在村口的水潭边拾到一把带血的砍刀,案子才得以破获,而“阿气人”却迟迟不见了踪影。

              在村公所临时腾出的一间小房子里,旺兴对他所做的事情供认不讳:昨晚他拿了自家的砍刀找“阿气人”算帐,两人争斗起来,砍刀在他身上划了一刀。末了,“阿气人”那瞎眼的娘,为了护住儿子,摸索着死死拽住旺兴的脚,“阿气人”拼命地想往外逃,拉扯当中,瘦小的老婆子的头碰到自家的石碾上,当场毙了命。

              “那砍刀怎么会落在村头?”

              “事发后,我回了家,我娘害怕,让我跑,我没跑。娘就把它扔出门去了。”

              “你找王幺宝算帐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小伙子犯了难,他低下头想了想,说:“……他与我家有仇……。”

              “有仇?有什么仇?”

              “……。”……

              几个警察让旺兴指认了现场,并押上麻婶上了警车,警笛再一次响起,车子在人们惶恐的目光中出了村。

              傍晚时分,警车又开来了,让人们大吃一惊的是,被警察押下车的竟是郑寡妇,她被拷上了手镣,耷拉着脑袋,目光散乱,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她带路,警察从“阿气人”家里搜出了许多花花绿绿的钱,还有几袋白色的什么东西——“白粉?”有见识的人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卯窍”。

              全村哗然。警察在王二叔家白白的石灰墙上以及村子四处贴出了通缉令:通缉贩毒嫌疑人王幺宝,如有知情者,立即上报公安机关……

              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阿气人”神秘的失踪留下了许多疑问,公安局的通告天天在本地电视台上,把安平镇的镇长也弄得坐不住了,他亲自安排王家村的村长,把年青力壮的小伙子召集起来组成几队“搜查队”。队员们翻山越岭,挨户盘问,王家村闹得鸡鸣狗叫,人人自危。

              而刚刚安定下来的王二叔又一次陷入了新的烦恼中。他越来越觉得王林有些不对劲,简直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日很早就骑着摩托车出门,直到半宿才回家,回到家话也少了;一向滴酒不沾,现在却常常喝得烂醉;更有一次,王二叔偷偷地发现王林的后备箱里竟藏着一把刀子,雪亮亮的,照得人心里害怕。

              王林心里很苦。一而再,再而三的事情改变了他所有的生活。现在,梅香已经莫名其妙离家出走,没了消息;毁了他幸福的“阿气人”不知去向。王林知道旺兴就是为这而闯祸的。小伙计被捕那天,他晕头转向地看着他一步步被押上警车,旺兴眼里充满了忧伤,他能想象小伙计心里对姐姐的担忧。现在,他要找到梅香,还有那禽兽,不管多么劳累,都比不上心中的苦恼,他要找到恋人,把她拥在怀里;他要找到那禽兽,亲手把他……,人海茫茫生死难料,心胜的梅香会干什么去了?王林想想旺兴,恼恨自己那晚为什么不一刀把那禽兽给捅了,却还想没脸没皮地向他借钱……左思右想,王林连泪都没有了,茫然不知所措,只知道每天机械地骑着车到处奔来奔去。

              二嫂几日以来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敢说,“阿气人”的事一发,听说那干娘也被抓了,每每看到自家墙上贴着的通缉令,更让她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自己和那坏蛋这事要是让王泽知道了……偏在这时,放心不下的王二叔急急地将王泽从铺子赶回了家。

              正在这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再次传来:“阿气人”找到了!死在村子背后的深箐里!是被到山上拾柴火的一群孩子无意间看到的!尸体已经发黑,身上那道刀疤并不致命,而半个身体和整个脑袋却溺在溪水里,泡得有些变形。

              警察,法医,痕检,县里来了许多人说要对尸体进行尸检,村里有些人都跟着上山看热闹。深箐里杂草丛生,只见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忙出忙进,没一会儿几个“全副武装”的防疫人员也赶来了。村长和村支书被喊过一旁问话,“阿气人”实属吸毒过量突然猝死,警察询问了有关他生前的一些情况,并告之,“阿气人”吸毒贩卖毒品,是外地缉毒队几年前准备抓捕的一个重要嫌疑人,鉴于对死者生前一些生活作风的掌握情况的掌握,死者可能还携带着其他的疾病,所以对尸体还要作一定的检查。围观的乡邻一哄而散,聚集在心头的层层迷团被揭开,有人说,这孬货,落得个开肠破肚的下场是罪有应得;有人提起旺兴,觉得旺兴栽在这孬货手上有些不值;还有人叹息着提到那被他祸害了后出走的梅香,提到了整天铁青着脸的王林;更有人说那小子还有病,瞧他活着时的鸟样,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好病!死了有辱祖宗,不要把他埋在祖坟地上……

              “阿气人”死的时候,冬天快要过完了,过年的大事迫在眉睫,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女人们认真地打扫自家的门窗户壁,整日里泡在冰冷的水里搓洗什物;老婆婆捡出上好的糯米,浸泡,捣碎,晾晒,准备大年初一包汤圆用;男人们则挥汗如雨,热气腾腾地在石臼里舂米粑粑;小孩子穿上新买的衣服欢呼雀跃地跑出跑进。天气暖和多了,过年的欢乐给人心里打了一针强心剂,释放了心底的压抑,呼唤出往日的热情,催促着每个人不停地向前走。

              王二叔一家人正围在那张陈旧的四方桌上进行着一顿并不开心的晚宴,大人们心事重重,小孩子则在一旁偷偷地打量大人的脸色,显得比平时安分了许多。今天家里来了两拨“不寻常”的客人,他们的来访,再一次应验了王二叔的当心,把一家人拖入了新一轮的煎熬当中。

              大概是刚吃过早饭的光景,两个警察领着县防疫站的几个人来家里进行调查,对象主要是二媳妇。王二叔在一旁三言两语地听了个大概:事情好象与“阿气人”有关,什么病要传染,要让二媳妇到县城里检查……只见二儿子王泽气得暴跳如雷:“烂婆娘,你想害我啊!我搓死你!”被旁人劝住,王泽又被工作人员单独问了一通。最后二媳妇一人被警察强押着上车走了。

              怎奈,板凳还没凉,“愣头”荣贵又闯进门来,叫嚷着让王家算给他工钱。这是王家短理的事,一家人忍气吞声地向他解释,而荣贵闹腾的是吃了称砣-------铁了心,横竖不行,非要拿回他的一万多工钱不可。没法子,王泽从他媳妇藏钱的枕头底下拿出两千块钱,想应付一下局面。这荣贵更是跳将起来,说王家有的是钱却不肯兑付给工人,想私吞他的钱。王泽左右不是,原本心里就窝了火,二人在院子里扭打成一团,王林也扑上去助战。结果荣贵吃了亏,鼻青脸肿地被兄弟俩推出门去。“……他妈的,你们等着!我鸟你祖宗三代,不付给我钱,谁也别想活!……”

              饭桌上的空气很沉闷,王二叔噎了几口饭,抬起头来:“老二,过年也没几天了,要不你明天接你媳妇去。”王泽没吭声,他狠命嚼了几口饭菜下决心似的说:“爹,你说哪个还敢跟她过?那疯婆娘没个正经,我要跟她离婚!”二叔听听就急:“两个娃咋办?”,“总不会饿死!”王泽大声叫道,丢下手里的碗。“哇……”两个娃,大的五岁,小的才三岁,看着父亲恶狠狠的模样都吓得大哭起来,二叔老妻,大媳妇起身抱孩子出门去。

              “钱总得要想办法给工人填上,”四个男人叹着气说,“不把这阎王帐还了,还真要索人的命了!”

              腊月二十九,已是过年前一天,辛苦劳累了一年的人们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透口气了。天色不错,太阳光暖暖地照着,村子内外,墙根脚下,男女老少舒张着筋骨,享受着这份惬意。祭祀祖先,供奉大神的礼数自然怠慢不得,虽然明天才是过年,婆婆媳妇们早已提前动手,自家的坟地,以及山神,水神,路神……是要事先供奉的,于是在门口,路边,山神庙旁有着一大堆燃着的香钱纸火,更有的人家还拿出自家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肠,火腿什么的菜肴果子供上,这些供品数量不少,村子里四处可见。

              神仙是否受用暂且不说,摆了这么多的供品,最为受益的自然是大保、二保两兄弟。丰富的供品不仅填饱了兄弟两辘辘的饥肠,而且那些好东西是一年里难得碰上的。两人放开肚皮地从村头“扫”到村尾,吃到肚子发胀,倒在榕树下歇息。“纵火”事件后,大保虽然遭到了村里人的责难,但仍是爱乱弄柴火,今天收获更大,拔了一大拔燃着的香柱,捏在手心里不停地把玩着。

              中午时分,路上气冲冲地走来一个人:阴森森的四方脸上,一道褐色的长疤从额头划到眼下。那不是荣贵么?这天不怕低不怕的“愣汉”今天更有让人吓破胆的打扮:荣贵的腰上,胸脯上五花大绑地捆着七八筒炸石头用的炸药,绑得很紧,绳子都打了死结,横七竖八地缠了一气。他的屁股后面拖着一条白色的导火线,象是尾巴一抖一抖地跟着荣贵往前走。村口就是王二叔家,二叔家院门禁闭,荣贵这副模样除了大保俩傻兄弟外,其他的人早就吓跑得一干二净。

              荣贵对着二叔家叫骂开来:“占势欺人的狗,今天怎么成闭门老鼠了?……不给老子一个公道,谁也别想活!”

              二叔家院门仍然紧闭。 “……哼!有几个臭钱就想在人的头上拉屎,没门!还我钱来,要不然谁也别想过年!”

              二叔家一点动静也没有。

              荣贵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当我是哄人呀!”荣贵打燃了手中的火机,比划着想转身点导火线,大概捆得太紧的缘故,荣贵连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他索性举着血红的火机,一步步向二叔家走近,有人吓得尖叫了几声。

              故事发生了一个戏剧性的变化,早年就干过采石点炮的大保突然找到了当年的感觉,趁着荣贵向前走的时候,他举着那把红彤彤的香柱往导火线上点了一下,导火线“吱”地一声,冒出一大股呛人的白烟!大保笑着拍着手跑开了,二保骇掉了魂一骨碌跌翻在路基下。

              导火线飞快地变短,已走近二叔门前的荣贵听到动静,扭头一看,霎时间煞白了脸,他丢了火机就想去捞那根线,还是没能成功。导火线燃得很快,他转而急急地想把炸药卸下,可是绳子绑得那么紧,一下子也难找出个头绪来。导火线很快燃过了一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子从荣贵头上滚滚而下。荣贵急昏了头,突然想起大榕树下那个死水潭!他转过身向水潭狂奔而去……

              “轰!”一声沉闷的巨响,地动山摇,死水潭的水柱高高溅起,粗大的榕树震得直晃荡,树上的枯枝败叶簌簌地落了一地!

              半晌,躲在沟里的二保抖着手脚翻上路来,想要上前看个究竟,死水潭周围弥漫着白烟和火药味,走了几步,大保感觉脚下滑腻腻的,象踩着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一看:血糊糊的半张脸皮,还挂着一只眼珠,直直地盯着二保看——二保惨叫一声,跌跌爬爬向村里滚去!

              ……

              “噼噼啪啪……”清脆的鞭炮声在安平镇四村八寨间回荡,过年了,天气也出奇地响晴,太阳有了气力,把每个旮旯都照得“咝﹑咝”冒着热气。钟鼓楼檐下那些过冬的鸟儿,整日唱着歌,梳理羽毛,准备新的长途旅程,这群精灵的欢乐感染着过往的街客。王林呆呆地望着,这个青年感到内心很沉,冬天里所发生的事让他苦涩难奈,所有的力气都似乎挣扎殆尽,只剩下累累的伤痕和空洞的内心。

              越过冬季,时间唤回了新的喜庆:三十晚上贴春联门神,封门;大年初一包汤圆,煮饺子;大年初二新媳妇回娘家,窜亲戚。整个安平镇冲破了阴霾,摆脱了烦恼,迎来又一个崭新的春天。不论如何,安平镇的春色是美丽的,真是到了花红柳绿的时节,那百年不倒的钟鼓楼恐怕更有一番迷人的魅力了。

    • 家园 献花期待下文。
      • 家园 呵呵,沉重的农民话题在西西河貌似不受重视。
        • 家园 恐怕要给你拍砖了.

          先给你逐篇上花表示鼓励.然后拍砖.

          农民是一个让我很感慨的话题,自小就是农民身份,现在却因为三峡的和谐而变成了非农民.想想看很多年前,农转非对大部分农民来说还只是梦想而已.户口成了居民,听上去好像好听了,却失去了土地,亦即失去了从事了一辈子的职业,于是,全城三分之一的失业人口日日拿着搬迁补偿金再以坝坝舞为消遣,我回家就看见一片歌舞升平,悠闲自在真是和谐啊.和谐到某一天终于发生了全城性的群体性事件,一个个像是喝了兴奋剂一般砸ZF大楼,烧警车~~~呃,太不和谐了,偶闭嘴.

          这个就不说了.

          现在.在内陆很多省份农村只剩下留守下来的老小,青壮年全进城了.去乡下,除了过年,很难看到热闹的场景.娱乐也简单的剩下了打牌.我很多表弟未成年不喜读书也出门打工了,问其原因,并非家中出不起读书钱,而是不喜读书,也没有读书的氛围,而出门打工比较好耍,在农村,平日里想打牌都难得找到牌搭子了.反倒是进城打工热闹,在打工者聚居的地方,地主麻将金花热火得很...每每想到这些就觉得心里很沉,也想写点什么,但堵得慌,写不出来.

          废话少说,先拍砖.

          此文在某些地方可以看到某著名小说的影子,但个人觉得运用得不是很好,结果某两句看上去像小学生的作文.(实话实说,当年我们写作文都这样写的)

          这么长,应该算个长篇了吧.我对体裁这东西实在不是太懂啊.但个人觉得情节和人物设计有点怪,甚至某处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个荣贵吧,MS开头和结尾着墨很多,出场落场都很让人印象深刻,可,关键是,他中途跑哪儿去了(在家冬眠鸟?),或者是我看得不仔细,看漏了?

          事实上,我看了开始他那声咆哮后,以为后面他是个重要人物呢~~~结果.....

          我想你也许是想暗示一下农民工讨要工资的不易和艰辛,和在讨要方法上的愚昧和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还有建筑行业中糊涂而FB的资金链吧.但是~~~这个原因太深层,而你的在小说又遮得太严实了,让我有点一头雾水.

          接下来的一块砖就是,你小说中的其它东西写得太多了,感觉有点点儿暄兵夺主.如:风景,民俗,和某些感性的情景描写,这些东西你写得很好,MS比你叙事的部分写得还好,所以,个人感觉在这方面有点啰嗦了.

          还有一块砖,人物介绍得挺复杂的.每个出场人物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有点太清楚了.可是很多人的出场时间又很短,我不明白,着这么多的墨介绍他们是干嘛.要是光看个人人物介绍 的话,我觉得每个都像是主角,可惜都不是的.如果得把这些人前世今生写得这么的丰富,再情节一展开,那~~~这文可能得增点肥了.

          语言似有北方风格,但,汗一个,居然写的是西南农村.就跟你MS南方人却天天念叨着喜欢吃窝头一样?这南北结合得不是一般的强.

          觉得你这个小说很多方面都没有展开,应该写得再长点就好了.可是,又觉得,这小说你写得太多太啰嗦了.

          偶没有看得很仔细,先就想出来这么多了,还有很多细节上的问题就不一一列举了.

          个人感觉,你还是飞机大炮再加纯感性好了.这个写小说叙事儿的方面,有点稍逊一筹了.事业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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