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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说】浑冬(一) -- 风中的羌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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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浑冬(四)

3、半夜起火

梅香这阵子总觉得母亲心里有事,常常把气撒在醉醺醺的父亲和她身上。就拿昨晚来说吧,公司里刚结算了半个月的工资,梅香高兴地给家里添置了牙膏,肥皂等家用的实物。,并送家去。一进家门,听到母亲正与喝醉酒的父亲大吵大嚷:“现世宝……活着你要吃老娘,喝老娘,死了还要花我的钱给你添置口棺材!”梅香看不过,她护着父亲埋怨了母亲几句,没想到母亲跳将起来:“你这陪钱货,翅膀硬了想丢下老娘飞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你听好了,老娘辛苦养了你二十年,到头来想拍拍屁股嫁人,没门儿!”梅香听得出母亲是话中有话,她伤透了心,手中的东西散了一地,梅香哭着跑出了家门,她一夜不归,在村里的一个小姐妹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才红着两眼匆匆来到超市上班。

还好,一大早客人并不多。梅香乘着闲工夫突然想起要去看看好多日没有回家的弟弟。她兜里还有剩下的几十块钱,于是便到衣服店里给弟弟挑了一件蓝色的高领体恤,叠放好了,抱在胸前,跟老板告了假,向另一条街走去。

初生的太阳将淡淡的金黄色洒向这条古老的石板街,街上浮起一层轻轻的雾。梅香沐浴在一片晨光之中。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黑色的头发高高地挽着,在身后一打一打地跳,那条兰色的弹力牛崽裤把她的腿显得越发地修长高挑。寒冷的空气为她洁白的脸上绣了两朵桃花。梅香胸前捂着那件为弟弟买的衣服,一股热气渗入心底,她无法言说此时内心的喜悦,就象她无法掂量得出那相依为命,可爱的弟弟在她心里的重量一样。她想象着弟弟穿上新衣的情景,脚下的步伐更轻快了。早起的路人都向这位姑娘投去了赞叹的目光,那目光好象在说:“多好的姑娘呀!”

十五岁的小伙计旺兴裹着一身宽大的工作褂子,正蹲在一辆摩托车后“叮叮当当”地捣鼓,梅香轻轻地唤了声阿弟。旺兴听到,马上“当”地仍掉手中的工具站起身来望着姐姐笑。这家店铺的老板是个老人,几年前由于车祸老人的独儿子,丢下年迈的双亲和这小小的铺子死了。旺兴虽说是来铺里学艺,但勤快善良的小伙子很受老人的喜爱,在学艺上不仅倾囊相授,而且生活中一老一少相处也十分融洽。老人见是旺兴的姐姐来,忙招呼两姊妹到后屋去坐。

“姐,你怎么来了?”旺兴脱下油腻腻的褂子,在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洗。梅香从进屋起就在暗暗地观察弟弟的确一切从,她见老人对弟弟不错,几日工夫,弟弟人也白胖了许多。心里边更有说不出的高兴:“弟弟,你胖了………。”姐姐将手放在弟弟的肩膀,一起坐下。

“……家里好吗?”旺兴问,这一问勾起了梅香的痛苦,眼睛里已逐渐消退的红晕又慢慢显现了。旺兴在姐姐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慢慢弄清了所发生的一切。“唉……这日子……唉……妈,也是……”。小伙计两手拄在腿上,垂着脑袋直叹气。梅香把那件捂得热乎乎的衣服递到弟弟面前,旺兴顺从地穿上,衣服不大不小正好合适,“人靠衣装”,看着弟弟穿上新衣后的英俊模样,甜甜的笑容在她脸上逐渐荡漾开来。她弯腰拾起弟弟换下来的脏衣服,向弟弟告辞:“这衣服袖口有些破了,我拿回去补一补。”旺兴一直把姐姐送到街口,末了他大声地对着姐姐背影说:“姐,我过几天就回家看看……一切都会好的!”梅香回头看了看已长大,长高的弟弟会心的笑了。

时间在这片贫弱的土地上,在这纠缠的琐碎中悄悄流逝。医院里整整躺了一个月的王元思量再三,决计不顾医院的建议回家疗养。他从媳妇嘴里知道。为了结医院的费用,家里把他那两辆跑了十多年的卡车卖了。这次死里逃生,简直象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感到未来的残酷和冰凉。特别当他在家人的搀扶下,拄着两根硬生生的拐杖,摇晃着走出出租车时,他看到了父亲以及乡邻眼里的目光。“我成了一个废物……”,王元痛苦地想,惨白的脸上划过两行泪,他埋下头,趔趄地进了家。

在这不久,听到王元出院回家,王二叔紧绷着的神经仿佛被谁狠狠地拨剌了一下,作为父亲他内心的矛盾斗争得很厉害,那种既想好好看看儿子又莫名的担心和恐惧的心情,让他有些吃不消。碰上这种事他比谁都知道它将意味着什么。他又常常回想起一些懊恼的往事:他是家里的独子,从他记事起,他那强壮如牛,以上山采石为生的父亲,常常半夜里喝酒,一喝就烂醉如泥,一醉就发疯似的按着母亲往死里打。母亲一声声的惨叫和哀求,给他心里留下重重的阴影,他恨父亲,虽然每次打完母亲之后,他总要抱着脑袋哭得比女人还凄切……稍稍长大后,他也懂了些事,知道父亲在一次采石中,山石坍塌,一块大石头打坏了他作为男人的根本……他埋葬了因喝酒过度去世的父亲,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甚至能理解父亲的痛苦了: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比那些荒山坡的草呀,树呀都不如!谁能料定自己以后的日子呢?

二叔后背心一阵阵发凉,他趿拉着棉鞋虚弱地安排老妻把儿子的卧室挪到侧面厢房,那间没有石坎的平脚房里,以便出进顺当些;床要矮脚的那种;被褥尽量厚实轻软……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声音,二叔几乎是屏着气盯着儿子看,他小心地看了那条空荡荡的右腿……“狗日的,咋就和麻哭婆家男人断成一个样哪?”王二叔忽然想起这茬子事,又见一些围看的人在窃窃私语,他嘴角抽动了几下,但终究没骂出声来。

王二叔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可万万让他没想到的是—事情会来得那么快,那么地让人猝不及防……

那天,四处碰壁的王林刚从县里回村,顺便到几户差欠工钱的邻里坐坐,大约中午两点多钟,回家的路上,他见自己家门口围着许多人,吵骂的声音很大,细听那哭骂声---------“……哼,好日子享多了,报应!……”,“……哈哈,腿都断成与我家死鬼一样了!活该!……”。——那不是梅香娘么?王林的心里象是被谁戳了一刀,火辣辣地生疼起来。他快步挤上前去想要看个究竟。

风烛残年的老王奶奶端着碗饭,原想挨着自家的大门晒晒冷得僵硬的脚,却没想到碰上了麻哭婆,看着,看着自家的媳妇咋就与她骂上了,再看着竟扭打成一团了!人影晃动,哭声,骂声搅得小老太太一阵阵气紧,她巍巍颤颤地抖作一团,手中的碗滚落在地,头直直地扭朝一方,断了气!人群中有人看见了,惊叫起来。众人看着王林紧纂着两个拳头一步步向麻婶走近,几个人想上去劝劝,都被王林眼里的愤怒给唬了回去。王林感觉全身都僵硬了,他的头象要裂了的疼。麻婶见事不妙,她向王林抛出了杀手锏:“我那苦命的梅香啊……”,“梅香”二字叫得最响。众人只见王林好似挨了一闷棍,身子晃了晃,拳头松开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呆了半晌,他抬起了头朝着瘫坐在地的麻婶大吼了一声:“滚!”

坟地离村不远,若往村口站定向后望去,圆形的、光秃秃的小山坡上一排排用各色土石累积的坟墓历历可见。王家奶奶的坟是两年前就预备好的,再加上老二媳妇出奇地乖巧大方,不用公公婆婆开口便拿出两万元的现金操办老奶奶的丧事,丧事办得还不错。王二叔一病不起,处于这种情况,王林与二哥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哥俩披麻戴孝将奶奶送上了山。

第二日“扶山”,王林领着亲戚家眷给坟添土,烧纸钱。太阳偏西,众人慢慢走下来,王林觉得心里很苦,他一个人闷闷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想他的事。轻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吵闹着落进身后的山林,坟地里很寂静,山风吹来,将满山的坟墓、枯草刮得“喇喇”作响。一座、两座、三座、……王林慢慢地数着,他才发现在他周围,在那冰冷的石墓底下静静躺着的几乎都是他熟悉的人,他(她)们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又都带着他(她)们或委屈或卑劣的一生溶入大地。这似乎是一场永远轮回一成不变的电影,王林回想起关于他(她)们的一些往事,不由自主地感伤起来。在师专读书的时候,他很欣赏那时最富有哲理的一句话:人的态度决定一切。他是能理解生活中“态度决定一切”的意思并把它作为生活中恪守的真理的。可这时他对这话产生了深深的质疑——那么又是什么决定着“态度”?不知怎的,王林不敢再继续想下去,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一向乐观、敦良的心里,仿佛变得冷硬了,只恐怕稍稍一纵,就会生出许多尖刀利箭向生活砍去,射去!梅香不是被狠狠射中了吗?想起不久前,王林因母生恨,暴怒地推开她递过来的一千元钱,并对着眼泪汪汪的姑娘一番失去理智的谩骂。“生活是个谜啊!”王林不得不叹息,他抬起被冷风吹得有些发木的头,四周景物昏暗了,不远处,村里几户人家已上了灯,灯火很弱,仿佛是一只只诡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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