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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说】浑冬(一) -- 风中的羌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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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浑冬(三)

村头大叶子树背后有一个几丈见方的水潭,斜对着二叔家的院墙。早些年,这里可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水潭中间有三两处石缝汩汩地往外冒清水。水四溢开来,积成清清亮亮的一潭,人们在四周砌上几块青色石板,石板已被磨得光滑圆润了,泛着青色的光。旁边茂密的大叶子树延伸着枝叶,恰好给小水潭搭了个凉棚。每日里,挑水,洗衣服的络绎不决,勤快的媳妇,婶婶爱围着水潭,坐在树阴里,搓呀,洗呀,“哗、哗”的水声伴着唠唠叨叨的家长里短,让多少繁忙的日子变得轻快了几分。

村子里都装上了水管后,人们用上了白花花的自来水,就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了。后来有一年大旱,从没有干涸的石缝居然也干涸了,这方水潭彻底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潭里的水逐渐变得浑浊了,隔三叉五碰上老天爷下雨,雨水汇集到潭中,一时半晌到也干不了,但四围的野草却蔓延、疯长,淹没了青石板,把那潭死水衬得绿油油地泛光。更有的是,期间村里一个三五岁的娃儿,一次到水潭边玩耍,最后竟莫名其妙地给淹死了。黄昏时,人们才从死水潭里发现孩子已泡得肿胀的尸体,人们对水潭更是厌恶了,咒骂地声音四起。水潭从此无人问津,麻木地呆在人们的视线里,草长了又灭,水绿得越发可怕,真不知那阴沉沉的水下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一天,天气闷热,在大叶子树下,坐得有些发腻的二保,抱起身边的一块石头朝水潭丢去,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绿色的水花四溅,大石头在水中翻了个身,直俯入水底,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沉寂的水潭突然搅动起来。水中央“波、波”地冒起了气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气泡越起越快,大大小小绿漆漆的物体顿时被翻腾出来,浮满了整个水潭。这番景象骇了二保一跳,他疑心自己惊扰了水底的怪物,脚一软,跌坐在树底,半晌缓不过气来。而被“惊”起的死水潭,翻腾出一大堆污秽之后,又渐渐平静下去,恢复了那副死寂的模样。

“喂,大侄子,还认得我吗?”王林正要迈进超市的门,肩膀被人从背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一个猴脸,小眼,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烟,对着他大声说话。面对着这位不速之客,王林怔了怔,那男人从头到脚是一身崭新的打扮,西装革履,留着长长的头发,一并梳到了了脑后,上了一层油亮亮的发胶。虽然如此,看上去总觉得有些别扭,因为太瘦了,眼前这男人仿佛一个衣架似的,整个人深陷在一身油光水滑的打扮之中。

王林再怔了怔,这男人小眼里露出了不满的神色,他扔掉了手中的烟,一只手斜插进裤兜里,“哼,连幺宝叔都给忘了吗?” 幺宝叔?王林逐渐想起这个人来,他是王家族里的一位堂叔,年龄长不了王林几岁,按字辈却比他高出一辈。说起这位叔可真有些故事,幺宝叔从小顽劣得很,他老子早些年由于恶劣的男女关系,三番五次地被捕进大牢,死在牢里,气瞎了他娘的眼。幺宝叔在黑色背景中长大,人却越发地坏了,别看他枯瘦如柴,神虚气弱,骨子里刁钻阴狠,做尽坏事,村里人对他又气又恨,戏谑地称他“阿气人”,真名倒给人淡忘了。几年前,“阿气人”丢下他瞎眼的娘,一个人跑到外面闯荡。听说干了大买卖,发了大财。不想今天在这里碰上了他。

“哦。哦”王林回过神来,“今儿回村不?搭我的车去。”“阿气人”指了指旁边一辆半新的吉普车,王林礼貌地点点头。梅香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手里拎着两个盛得满满的塑料袋。看到王林那副憔悴的模样,梅香心里一寒,原本激动得发亮的眸子暗淡下来,又见旁边站着一男人,她咬了咬嘴唇,轻轻问道:“阿元哥……他怎样了?几次我都想去看看……喏,这是我买的一点营养品,你帮我捎给他去。”“哎呀呀,这不是麻婶家的闺女吗?”初见梅香,“阿气人”小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谗猫闻不得鱼香:俊秀的脸蛋,白皙的皮肤,丰满的身段。虽早就听郑寡妇说起,可早就在女人身上混惯了的,总认为那哭哭啼啼的麻婶家会有什么货色,而如今一见,没想到姑娘却出落得那么水灵!“阿气人”心荡神移,欲念如炽,竟顾不得脸面,辈分,搭起腔来。

进进出出买东西的人很多,梅香抬头看了看这位贼眉鼠眼的瘦男人一眼,心中便顿生厌恶。“阿气人”一番夸张的自我介绍,梅香喊了他一声,便楞在了一旁。“梅香,你快点,人家等着结帐哪!”里面有人喊,梅香小心地将袋子递给王林,告了声别,急急转回铺里。“这丫头长得不赖呀!”“阿气人”斜靠在他那辆车上,点燃香烟,撇着嗓子说。烟雾很浓,那张猴脸让人捉摸不透。

“阿气人”回村要媳妇来了,这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刚回村,“阿气人”就忙活着为他老子修葺祖坟;开着车子拜访了几位本家;并扬言要在老宅地上盖一幢水泥楼。看着这小子象只公鸡似的在村里窜出窜进,先前取乐他的人都敛了声气,换成了暗地里的猜测和疑虑——要想讨媳妇?明理的人都会想,谁家会那么傻让自己的闺女受那小子的糟蹋哪?恐怕那郑寡妇是受了厚礼的,瞧她那屁颠屁颠的高兴劲,每个人心里都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

过不了多久,破天荒地又听说郑寡妇要杀年猪请客吃饭。这吝啬刻薄的女人还是第一次操办这样的大事,只见她出手大方地从别户人家里买回了一头二百多斤的猪,指挥着她那群“干儿子”,烧烫了水,摆了张方桌,捆绑了那早已吓软腿的猪,一阵手忙脚乱,伴随着几声猪的惨叫,鲜红的血泼了一地……接下来就是很费心思的请客问题了,郑寡妇斜倚在太师椅上思忖半日,初初定下请柬:挠心的宝贝——“阿气人”自然缺不得,财大气粗的王二叔家那是要请的……麻婶家……那会事的梅香可是个关键。

临近过年,铺子里一直都很忙,梅香接到母亲托人带来的口信:要她一定回家一趟。梅香好容易与同柜台的一个姐妹换了班,当天早上才匆匆地往家赶。

推开院门,梅香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松脂味,她知道母亲又在赶制过年用的香钱纸火了。果真,麻婶顾不得往日的整齐,头发凌乱,挽着袖子,灰头灰脸地正忙着裹香柱,她把捣细了的香叶、松脂末和了粘土、水,搅拌成一盆,拿着小木铲往削好的木条上裹,院子四周晾晒了一大圈裹好的香柱。梅香踮着脚小心地向屋里走去,一边带着怨气:“妈,家里有事吗?赶我回来?”麻婶抬起了头,马上笑了:“好事!好事!村尾你郑姨家杀猪,请咱家去吃饭。难得呀,你瞧瞧整个村里除了那背时的“王黑心”家,恐怕就请了咱家了。一听“王黑心”这词,梅香心里顿时掠过层层阴影,她原想拒绝母亲的提议,可她知道大凡有王林哥家的人在场,怀恨在心的母亲是不会“相安无事”的。有了这样的想法,梅香觉得今天的客事非她去不可了。

再说王二叔家里这几日也颇不宁静,大儿子的事真个象扒了他身上一层皮,巨大的赔偿金和医药费压得他喘不过气,更让人心疼的是儿子那条被截了肢的腿,这就意味着家里那两辆货车不得不闲置下来,而儿子后半辈子也就得靠人养活了。想想这些,王二叔后背心禁不住阵阵骤痛,几年前,医院检查他有中风的预兆,不能过度地劳累。可一摊子事儿能让他省心吗?媳妇、老母整日里哭哭啼啼,王林耽误了上班,那挨千刀的老二家也在唧唧咕咕地折腾什么矛盾。二叔心里早就憋了口气。二话不说,整日里虎了个脸。

一日半夜里,躺在床上叹气的王二叔听见自家院门响了一下,紧接着是一个人轻手轻脚的走路声。他知道是那不真气的老二鬼混回来了,他便重重地咳了一声,听了一会儿。翻过身欲睡去。不想,老二家那屋里响动更大了,先是仿佛两口子在底底地拌嘴,后来声响越来越高,最后竟是一团“乒乒乓乓”的撕打声……娃娃被吓得尖声哭叫。王二叔和他老妻披衣坐起,还没等开房门,老二家媳妇却披头散发一头撞进门来:“爹,王泽打我!你要帮我做主!”“唉呀呀,这半夜三更的,还闹腾什么呀?”婆婆骇了一跳,说话一颤一颤的。

“恶婆娘,回屋闹去!”衣服凌乱,紧纂着两个拳头的王泽随后追到。

“打,打,打!有本事的打自己婆娘来了?”王二叔一看,气跟着直冒。

“三天两头不回家,在外面瞎混,哪个知道你干了啥?我在家养老养小,谁说什么了?还打人,你打呀!你打呀!“二媳妇得理不饶人,露着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撒起泼来。

“烂婆娘……你……“王泽气得青筋暴起:“让她拿点她攒的钱给大哥送去,她当拿着她的命了……。”

事情急转直下,老二媳妇脸色煞是难堪,就在这当口,她竟哭喊着一头向丈夫揣去。王泽被撞了个趔趄,万般无奈之际,他也发了狠,一把拧过媳妇的头发,拦腰勒住,再高高地拎起,连拖带抱硬生生地将又跳又闹的媳妇塞回屋里。事情总算告个段落,看着老妻战战兢兢地将老二媳妇踢散的鞋子拾拢,王二叔彻底地失眠了,真是“一丧百丧”呀,王二叔心里这样想,两眼一闭,整个人颓然地到进了床里。

第二天一早,王二叔躺在床里起不了身。郑寡妇来喊吃饭,与二叔老妻站着絮叨着家常。二媳妇听到了,她便出了房门,告诉婆婆她去帮厨。眼尖的郑寡妇看到老二家媳妇脸上紫青乌黑,两眼发肿,心下登时明白了,于是便支吾着没出声。婆婆有些不高兴,也没说什么,横了媳妇一眼,走回院里。“干娘……”老二媳妇满服委屈声音里拖着哭腔,郑寡妇连忙挽起她的手一起走出了门。

俗话说,最冷不过大小寒。今年入冬就没下雨,天气不仅寒冷而且干燥,夹杂着扬起的细灰,让人连吸一口气都感觉刺鼻,难耐.。天空失去了可爱的蔚蓝,换作一层凝重的铅灰,太阳有气无力地低悬着,照在寂寥的旷野,田里的麦苗已抽了穗,显出淡淡的青灰色,一棵棵树着毛茸茸的脑袋,仿佛在发呆。

紧挨着山脚,密密层层的村舍、竹林环绕着一条土路,长蛇似的蜿蜒了几百米,郑寡妇家的小院就在这条长蛇的尾巴上,再往后看便是一丘丘的田畴,少了人烟,所以更多了几分暮气。小院正面是一间三屋两层的低矮土胚房,侧面是一阁用石棉瓦搭盖的简易厨房。厨房里正热气腾腾,梅香和村里的几个女人忙着做早饭,案桌上摆满了做好的各式蔬菜佳肴,散发着香味,炉子上的肉汤也在“咕嘟嘟”地直冒热气。洗菜、炒菜、下料……梅香样样做得井井有条,一起做菜的女人们在一旁止不住的称赞。“梅香年纪轻轻,还真有能耐呀!……模样又俊,等将来找婆家,让郑婆子好好寻寻!”她们高声嚷嚷,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晒太阳、喝茶的男人都一起向梅香望来,梅香羞得满脸通红。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阿气人”更是看直了眼,心儿象猫抓似的痒痒。

男人中间有一个年龄最长,最有声望的算命先生,是郑寡妇从邻村请来的。到场的许多男人都围着他闲聊。“阿气人”老早就来到了郑家,手里捏着几包好烟,尖着嘴,窜出窜进地给来客传烟,寻性子说话。自从梅香进门,这小子更是没安身,三番五次地跑到厨房要与梅香答腔,都被忙得团团转的女人们赶了出来,讨了个没趣,便猫着身子缠老先生给他算命,先生烦不过。问了“阿气人”生辰八字,眯着眼睛,低着头。一手捋着花白的胡须,一手捻着指头,细细琢磨。男人都摒住气,盯着两人看。好一会儿。算命先生突然抬起了头,又掰过“阿气人”的脸揣摩了一番:“……你命犯桃花,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年得要注意收收心,否则有人祸呀……”,周围的男人哄笑起来,“阿气人”气得脸色发白,正难以收场,看见王家二媳妇哭哭啼啼地与郑媒人进了里屋,登时一拍屁股跟了进去。

屋里,二媳妇坐在床边拉着郑媒人一边数落一边在抽抽噎噎地哭。哭得很伤心,整个身子不停地颤动,就连胸前那两个硕大丰盈的奶蛋子都跟着来回地滚,“阿气人”看着有些心慌,他延着脸趋向前去。郑寡妇正愁无法脱身,她向“阿气人”使了个眼色:“光哭有什么用,哎呀呀,愁死人啦……还是兄弟来开导开导,你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话“阿气人”听了最来劲儿:“怎么了?怎么了?谁招惹咱侄儿媳妇了?”,他见老二媳妇没动,便干脆紧贴着二媳妇那肉敦敦的屁股坐了下来。门外有人在喊郑寡妇主持祭祀天地,老妇见机笑眯眯地带了门走到已摆好酒席的院子里。

“阿气人”拿手的好戏刚刚开场。那二媳妇年轻时有几分姿色再加上生性风骚外向,婚前就是安平镇附近的“风流人物”。她发育较早,鼓鼓突突地长了一身子让男人心动的肉,早些年爹妈都管束不了她,老辣的人私下里传她“路数不正”。也正是机缘巧合罢碰上了郑寡妇,拜上了干娘,全占一张巧嘴,郑寡妇做媒嫁到了王家。婚后,王家富裕的日子让她收敛了几分。而这几年,丈夫王泽却对她不冷不热的,人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二媳妇感到了冷落,骨子里有种说不明道不出的委屈。“阿气人”看准了这一点。开场就尽说王泽的不是,摆着腔强调王泽与外面那些喜新厌旧的男人一样,一定是在家外“瞎搞”了,说着说着,话题就下了正道,净捡些男女段子,床上故事来描述,听得二媳妇面红心躁,不时推桑“阿气人”一把,受了鼓励的“阿气人”手脚开始不安分起来,大着胆子在她那诱人的奶蛋子上来回摩挲,直逗得二媳妇一阵浪笑。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快,等到郑寡妇送走了梅香和吃饱喝足的客人,并有意识地安排好她那一群“干儿子”之后,四下里已经是一团漆黑了。她折身推开了里屋的门,“阿气人”与二媳妇正裹在被窝里说笑取乐,电视机开着,屏幕里正在播放“阿气人”搞来的黄色录象带,那赤裸裸,肉麻的招数看得二媳妇直叫唤……郑寡妇顾做姿态地咳嗽一声,惊得二媳妇扯着裤子就往床下跳,被“阿气人”一把拉住:“哎呀,你干娘是自己人!”“哼!两个骚货躲在屋里一整天,不觉得害臊?”郑寡妇嗔怪了一句,“干娘,我……”二媳妇又欲起身,这回倒是郑寡妇上前将她止住了:“睡着吧,睡着吧,大冬天的。你家里我让人带口信回去了,今晚就住下吧!”二媳妇还有些顾虑,“阿气人”却在一旁“嘿,嘿”地笑:“还是干娘想得全呀。”

“全个球!一天到晚吵着跟我要梅香,这小妮子倔着哪,你就别做梦了!”郑寡妇板了个脸。“阿气人”一听,差点没从被窝里跳起来,更着脖子直嚷嚷:“老子有的是钱!别说一个梅香,就是天上的仙女我也要把她搞下来!”。“瞧那个熊样!”郑寡妇半怨半怒。“阿气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一看郑寡妇的脸色就知道这只老狐狸心里的算盘:“钱的问题,你别担心,我亏不了!”

郑寡妇高兴起来,她指了指楞在一旁的二媳妇说:“要事情成呀,现在就有好机会。事情还少不了我这干女儿帮忙那!” ……夜已经深了,寒风掠过旷野,穿过卑微的一切,发出长长的呜咽声,象是有人在低低地哭泣,丝丝透着寒冷,透着悲怆。寒风似刀割呀,明天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屋檐下要挂上白森森的“霜刀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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