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米兰达.斯蒂芬森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从事聋人教育。她的父亲是一名聋人，她的母亲有听力。她本人也有听力，并且能熟练地使用手语，于是就成为了父亲的翻译。米兰达的父亲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她的母亲也仅有高中学历。因此米兰达下定决心一定要上大学。她生长在印第安纳州，当地唯一一所提供聋人教育学位的大学就是鲍尔州立大学，于是米兰达就报考了这里。大二那年她搬出了宿舍，每天搭乘学校的通勤巴士上学放学。大巴车的司机都是由在校学生兼职担任的。米兰达有时也会与司机们聊天。有一位兼职学生名叫李奇，学的是儿童教育专业。

有一天晚上，米兰达回到家门前，发现楼下有一辆车正在来回转圈。她以为有人将她的室友顺路送了回来。她的室友是校排球队队员，平时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就会回来，因此她进屋之后并没有锁门。当她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时，一回头就看到了里奇。“他把我推倒在床上说道：‘敢乱喊我就宰了你。’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8点57分。”这时候电话响了——事后她才知道这通电话是她母亲打来的——可是里奇用小刀割断了电话线。“我拼命砸墙，还使劲踢他，可是他把刀掏了出来，而我不想死。他直到11点23分才离开。”

米兰达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半才打电话叫朋友把她送去了医院。医院的护士不相信她遭到了强奸，因此拒绝开具紧急避孕药。不过这名护士还是打电话叫来了警察，米兰达填写了一份报告。警方询问她是否打算提起控诉，她说她做不到。那一年的秋天，米兰达的成绩一落千丈，第二年的春天她就辍学了，因为极端焦虑致使她丧失了行为能力。“一天到晚我都魂不附体，根本不敢走出公寓的大门。”

米兰达搬回了父母家里，并且加入了艾维社区技术学院，尽管这里并没有聋人教育课程。当她意识到自己怀孕了并且告诉母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堕胎了。话说回来，米兰达也无法忍受舍弃这个孩子的想法。“我必须适应改变，否则就要永远深陷在恐惧当中。”她解释道。“因此我改变了自己。”为了适应改变，米兰达承受了很多痛苦。焦虑与重度抑郁害得她两次住院——有一次她还成了自杀风险监控的对象。某家印第安纳州以外的聋人教育机构愿意聘用她，但是她不敢一个人居住。

当她的儿子马库斯终于出生的时候，米兰达的父母拒绝接受这个外孙。“我们家的客厅里专门划出了一块安全区域供他玩耍，”米兰达解释道。只要米兰达的父亲在家里，马库斯就必须待在米兰达身边五英尺之内。“有一天马库斯想把电视机打开，我父亲立刻起身就要揍他。我尖叫道：‘你敢碰他一下试试！你敢碰他一个手指头我就和你断绝父女关系！’”后来米兰达的妹妹领养了一个女孩。米兰达的父母经常带着这个小姑娘去公园玩，送她去学校。有一位同事询问米兰达的母亲她的外孙情况如何，老太太生硬地顶了一句：“什么外孙子？我们家只有外孙女，没有外孙子。”

毕业以后，米兰达在开端计划找了一份工作。此时她患上了强迫症，无法忍受口中的食物具有不同的口感，她开始割伤自己，而且不敢一个人前往任何新地点，就算是星巴克也不敢去。“如果你闯进了我的泡泡，我就会非常愤怒。”开端计划的学校里有一个孩子戴着一顶与里奇同款的绒线帽，结果米兰达强行抢过这顶帽子扔掉了。“那孩子才只有四岁啊！我必须把自己治好，”她说。

米兰达开始接受治疗师的辅导。这位治疗师本人也曾经是强奸受害者。一开始米兰达根本无法谈论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当她终于开口之后，又坚持认为那一天她进屋之后就把房门锁上了。治疗师建议米兰达给里奇寄送记账匿名明信片，发泄一下心中的负面情绪。于是她每隔一天就送去一张明信片，每一次都会改换发信地点。有时她会将信件打印出来，有时她会用杂志上剪下来的铅字拼贴信件，还有时她会故意模仿儿童的笔迹。有些信件寄到了他的工作地点，也有些信件寄到了他家里。

大约过了半年之后，里奇将米兰达告上了法庭，起诉理由是跟踪缠扰，于是开端计划将她解雇了，因为开端计划的雇员不能成为刑事调查的对象。“我在这里已经工作两年了，从来没惹过麻烦，从来没有迟到过，从来没有请过假。现在就因为我寄了两封信他们就要解雇我？”她愤愤不平地说道。接下来里奇又宣布他要与米兰达争夺马库斯的监护权，这一下米兰达彻底崩溃了。她把马库斯送到了儿童保护服务中心。她的治疗师在那里见到了她，并且说服她将马库斯带回了家里。但是米兰达的母亲依然表示，假如她改变了想法，自己很愿意开车送她再次前往中心。

米兰达又在另一家日托所里找了一份工作。她的精神状态依旧不太稳定，马库斯与里奇之间的界线在她眼里也越来越模糊了。“我觉得他们两个相互关联，而并不是相互独立。有时候他会摸摸我，并且跟我说话，但是我心里却会想，‘你和你爸爸一样啊。’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把他当成了他爸爸并且伤害了他，那可怎么办呢？我特别害怕，马库斯与伤害我的强奸犯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的眼神有些呆滞，“有时候我看着他玩，心想‘我太为你骄傲了。’然后他跑过来跟我说话，我却一下子就认不出他了。不过要是没有他，我还有什么理由每天早上起床做事呢？我猜我有了他之后就不太容易自杀了。”

这次采访过了快一年之后，米兰达给我写了一封信。她告诉我她已经与另一名男性谈了八个月的恋爱，而且正在期待他们的孩子顺利降生。“马库斯一想到自己要当哥哥就特别激动。我也很快乐，我的心理康复疗程进展顺利，而且最好的事情是我父母再也不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了。”两个月之后她又来了一封信，“那个男人觉得我不适合她。现在他搬到了密歇根，并且结婚了。我给我的女儿起名叫做伊莉莎，不幸的是她生下来就死了。我怀上她的时候与怀上马库斯的时候感觉非常不一样。怀上伊莉莎的时候，我一直在努力确保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她好。我想无视马库斯，希望他能消失掉，但是他却留在了我身边。我尽了一切努力想要留住伊莉莎，可是她却离我而去了。”又过了半年，她终于彻底放弃了马库斯，将他托付给了一户有意收养他的寄养家庭。“我的探视权不受限制，只要我想见他就能见到他，”她在第三封信里写道。“可是我去看他的次数并不够多。那户人家为他提供了我给不了他的一切。按照规定，我不能与他独处。我认为这条规定很明智。失去伊莉莎让我挣扎了很久。等到她的周岁生日与忌日那一天，我打算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做饭。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我要为她烤一个‘一坨坨’蛋糕。这将会是一个九英寸乘十一英寸的黄蛋糕，表层覆盖了花生酱，撒上了鸟食，还有我打算留在上面的任何文字。我要把这个蛋糕摆在她的坟前，让野生动物们分享她的存在，让它们也能像我们一样享受每一天的生命。”米兰达就这样艰难地活了下去，她深爱着一个死去的孩子，同时又无法爱上另一个还活着的孩子。强奸总会带来愤怒与悲哀。尽管强奸使得马库斯承担了米兰达无处安放的怒火，同时却也使得伊莉莎成为了让米兰达倾倒绝望的可靠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