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近来有些理论家运用进化论来解释强奸，并且推测强奸首先是一套生殖策略，因此导致强奸行为的基因更容易得到选择。在华盛顿杰弗逊学院执教的乔纳森与蒂芙尼.格特邵尔夫妇认为，强奸犯“选择被害人的标准不仅包括年龄，还包括一整套能够表明被害人受孕能力的身体与行为信号”——许多此类信号同样也会产生与强奸无关的吸引力。兰迪.桑希尔与克雷格.T.帕默尔则在《强奸的自然历史》（A Natural History of Rape）一书当中辩称实施强奸的男性会广泛传播自己的精子，从而实现自私基因的自我存续动机。

根据女权主义者的理论，强奸犯经常会陷入强制生殖的幻想当中。学者凯瑟琳.麦金农曾经强调过这一结构：“强制受孕非常常见，以强奸开始，并且通过拒绝堕胎得以实现。这种做法在奴隶制社会司空见惯，至今依然是无法承担堕胎费用的女性的命运。”苏珊.布朗米勒更是主张传宗接代是许多强奸犯的首要动机，“男性一旦发现性交能导致受孕，就会开始强奸女性。” 在发达国家，强奸或许是虐待关系当中的有效生殖策略，但是在其他情况下就未必了。绝大多数强奸受害人都不会怀孕。而且强奸犯也经常会身陷囹圄，致使生殖潜力大受限制。亚利桑那公共健康学院临床心理学家玛丽.P.科斯一直在研究性暴力问题，她认为我们不应当在强奸的进化论解释与社会解释之间进行挑选，而是应当将这两种解释整合为一。

众所周知，强奸犯往往是累犯。但是人们往往不知道十八岁之前遭到强奸的受害人与其他女性相比在成年之后遭到强奸的可能性也会翻一番。性侵会延续自身的存在。这两个统计数据呈现了骇人的对称性。性侵不仅会让强奸者受益，也会损耗被害人的自我意识。她会认为世界是一个不安全的地方，而这个观点又会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

洛莉.迈克尔斯从小在密尔沃基长大。她家住宅的街对面住着一位弗莱德.修斯以及他的妻子与三个孩子。两家人的关系向来不错。洛莉十二岁那年，弗莱德开始给她买糖吃，还开车带她去兜风。等到他逐渐赢得了洛莉的信任之后，就将她领进了自家车库，用九毫米手枪顶住她的头，迫使她为自己口交。这种事他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一共做了四次。然后弗莱德一家就搬到了芝加哥。她从没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洛莉十九岁那年，弗莱德又搬回了密尔沃基。当时洛莉租住在弗莱德以前的一位熟人家里。有时候洛莉半夜醒来会发现弗莱德进入了她的卧室，手里还拿着枪。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时常会将洛莉拖回当年的车库。洛莉始终没有声张。她担心自己的母亲克拉贝尔会说些什么。有一天晚上，房东的妹妹问她，“洛莉，弗莱德整天吹牛说他把你睡了。你是自愿的吗？”洛莉说不是。“我觉得也不是，”房东的妹妹说道。“他也碰了我女儿金吉尔。”当时金吉尔十四岁，她的母亲代表洛莉报了警，洛莉将警察领到了车库。此前金吉尔已经领着他们来过一次了。“谁知道他究竟祸害过多少人呢？”洛莉评论道。

报警之后不久洛莉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告诉自己当时的男朋友巴德，这孩子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弗莱德的。不过弗莱德是黑人，她与巴德都是白人，因此她觉得等到孩子出生之后自然就知道了。这种事自然瞒不过克拉贝尔，但是母亲并没有像洛莉害怕的那样勃然大怒。“你打算堕胎吗？你想把孩子送走吗？还是打算把孩子留下呢？”克拉贝尔问道。“你要是打算把孩子留下，以后就决不能拿孩子撒气。你要是不想把孩子留下，那就赶紧一刀两断。”克拉贝尔开列了一张清单，写出了洛莉可能会遇到的一切问题。首先，假如孩子真是弗莱德的，那么她就必须应对种族主义的侵扰。其次，单身母亲的生活也非常辛苦。考虑了几天之后，洛莉向克拉贝尔表态说自己决心将孩子留下。克拉贝尔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选。我只是希望你能认真想一想。”

洛莉搬回了家里与母亲同住。但是她陷入了抑郁，在孕期的第八个月还试图割腕自杀，万幸的是巴德及时发现了她并且拨打了急救电话。洛莉坚称自己的绝望源自强奸而不是怀孕。她觉得假如自己没有怀孕，这次自杀说不定就成功了。“我的儿子支撑着我活了下来，”她说，这番话应和了此类子女的母亲们经常显现出来的隐忍心态。可是洛莉的逻辑并非没有问题：她忍受了多年的强奸却从没想到要自杀，直到怀孕之后才首次做出了自杀的尝试。她的儿子刚出生的时候肤色看上去还算白。“然后我给他换尿布，发现他的阴茎是黑色的，”洛莉回忆道。“他们告诉我，‘黑白混血儿刚出生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洛莉给儿子起名叫鲍比，并且将他带回了家。克拉贝尔承担了一大部分料理孩子的工作。

弗莱德因为强奸洛莉与金吉尔的罪名遭到了起诉，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半。第二年刑期结束的时候他因为表现良好而得到了提前释放。基因检测表明鲍比确实是他的儿子，于是弗莱德趁势要求获得监护权，不过没有获准。弗莱德的妻子也一直在纠缠洛莉，要求探视鲍比。最后不胜其扰的洛莉与克拉贝尔以及鲍比一起离开了威斯康星州，搬到了西南地区。几年之后弗莱德又被捕了，这一次他遭受的指控是强奸五名少女并严重袭击了另一名少女，差一点致其死亡。公诉人希望的判罚结果是两个无期加一个十五年，但是由于文书手续的失误，案件未能进入审判程序。重归自由的弗莱德很快就销声匿迹了，执法当局失去了他的下落。“在这几起强奸案件当中，他的作案手法越来越暴力，”洛莉评论道。“而且如今他还自由了。”

我第一次见到洛莉一家人是在他们居住的拖车公园里，当时鲍比已经十二岁了。洛莉说他看到鲍比的时候很少想到弗莱德。“我姐姐管弗莱德叫做‘捐精人’，”她说道。“我相信鲍比就是个奇迹。”家里其他人也很接受鲍比。“我们家的老一辈人都是种族主义者，但是他们对待鲍比的态度非常特别。我的老奶奶有一次不小心管鲍比叫黑鬼，话一出口她就差点哭了出来。以后她再也没有说过错话。” 洛莉经常陷入麻烦的恋爱关系，而鲍比从小到大都在维护母亲。只要她的男朋友敢动手打她，鲍比就一定会打回去。洛莉的工作经历并不连贯——部分原因在于她以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名义申请了救助金，假如她挣钱挣得太多，就会失掉这笔福利。因此她主要在汉堡王与塔可钟打工，但是她的精力很差，很容易感到疲惫，而且总是处不好同事之间的关系。目前一家人主要还是依靠克拉贝尔在沃尔玛的工作来维持。

克拉贝尔觉得最适合与鲍比讨论他的出身的时机就是等他主动提问的时候。鲍比七岁那年，洛莉告诉他自己遭到了他的生父的强奸，他的生父还用枪顶着她的头。“我才不想认识他呢，”鲍比这样告诉我。鲍比长得很帅，性格也很友善。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的举止相当沉稳。不过他也总是一副神经亢奋的架势，而且经常闷闷不乐。他已经被确诊患上了多动症以及其他学习障碍——很可能是来自弗莱德的遗传，因为他就不识字。还有一位医师认为鲍比可能患有躁郁症。鲍比顶撞过好几位老师，并且转学过很多次。尽管如此，他依然是姥姥的心头肉。 “每到周末或者清晨，”克拉贝尔回忆道，“他总会过来坐在我的床边，然后我们两个就一起收看《国家地理》或者自然纪录片。”但是这家人的情感生活依旧非常纠结。“我经常大喊大叫，”洛莉说。“每周四晚上我都要参加愤怒管理课。我们要接受家庭疏导，我还要坚持服药，直到我的生活走上正轨为止。” 鲍比与朋友们相处的时候经常忍不住发火。有一次他与母亲吵架的时候还把电视机冲着她扔了过去。“疏导员说他其实不想砸我，”洛莉说, “但是他见过的暴力实在太多了。”

洛莉换过很多男朋友。有一次她的一名男友管鲍比叫黑鬼，她毫不客气地在凌晨五点将此人赶出了家门。三天以后，她在一个在线聊天室里与朋友谈论这件事的时候遇到了兰格.斯密泽。“你可千万不能让这个家伙再回到你身边啊，”兰格写道。不久后洛莉与鲍比在一个嘉年华会游乐场里见到了担任游艺设备管理员的兰格。鲍比央求母亲给兰格一个机会。当我第一次见到洛莉的时候，她与兰格已经相处快一年了，两人之前都没有维持过这么久的恋爱关系。

但是兰格的家庭背景还是让洛莉有些担心。“我来自一个罪犯的家庭，”兰格这样说道。“我爸在妓院里遇到了我妈，我妈是个瘾君子。我在嘉年华巡游期间里见过好多比他们两个更糟糕的臭事，因此想要吓倒我很不容易。”话说到这里，兰格突然要求我狠狠揍他一拳。“我的胳膊没有痛感，因为我爸总是用我的胳膊来掐烟头。”他撸起袖子，露出了从肩膀直到手腕的白斑疤痕。

兰格一直公然表示不相信心理治疗的效力。不过他还是同意参加家庭疏导课程，并且讨论与洛莉结婚以及收养鲍比的可能性。但是首先兰格要找到自己的前妻并且办理离婚手续，此外洛莉与兰格都背负着沉重的债务。尽管如此，自从遇到洛莉以来兰格已经做出了重大的改变。“我讨厌热天气，讨厌拖车，也讨厌猫，”他说。“可是如今我却与五只猫一起住在亚利桑那州的拖车里面。”我问他这样做是不是完全为了洛莉，他答道：“应该说是为了洛莉与鲍比。”我采访的时候，兰格已经离开了嘉年华会的工作，以免与洛莉母子分别太久。现在他在塔吉特超市值夜班。

“我现在已经不太想弗莱德了，可是当兰格在床上采取某些特定姿势的时候，我还是会一下子回想起从前的事情来，”洛莉说。“有时候我会感觉很糟，也有时候我会感觉好一些。有时候我会接连一周都感觉很糟糕。但是我们依然是一家人，经常集体活动。我绝不想回到过去改变任何事——那样的话我依然会有一个孩子，但是那个孩子却不会是我的鲍比了。我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