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1975年8月的一天，布兰达.亨里克斯离开了位于皇后区的住所。她是一位夏令营辅导员，这次出门是为了领取薪水支票。她将衬衫前襟的下摆打了结，露出了晒黑的腹部。她的母亲洛德丝很看不惯这种穿衣方式，所以她才存心这么穿。出了地铁站之后，她路过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出租车。突然后座车门一下子打开了，一名男子将她拖进了车里。“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被扔在了地板上。车子中央有一道贯穿前后的凸起，我的屁股垫在了凸起上，我的脸贴着地面。”紧接着出租车司机也钻进了后座，两名男子先后强奸了布兰达，然后把她的牛仔裤扔给她，并且将两腿之间还在流血的她推到了大街上。

回家之后，布兰达洗了一个漫长的淋浴，然后对谁也没说这件事。“妈妈警告过我穿衣服要注意，可是我不听。现在怎么样呢？我责备我自己。我觉得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觉得我头上顶着告示牌，‘从此非处’，‘自作自受’。”当月经没来的时候，她告诉了自己的密友，她们两个趁着没课的时候来到计生中心进行了怀孕检测。当她在电话里得知检验结果呈阳性的时候，当场就哭着瘫坐在了电话亭里。按照当时的法律规定，十六岁以上女性可以在不经过父母同意的情况下接受堕胎，但是布兰达觉得“堕胎是一个无法摆脱的谎言。”她先告诉了自己的男朋友，男朋友立刻就与她分手了。她又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她的父亲文森特说，“你能肯定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吗？你为什么没报警呢？”多年之后谈到这一点，她依然忍不住战抖。“为什么，为什么，接下来就是为什么的问题。”她说。“‘妈妈，那天我穿了你不让我穿的那件衬衣。’我母亲答道，‘就算你光着身子站在街上，也没有人有权这样对待你。’我终于如释重负地哭了出来。”

但是亨里克斯一家人并不想声张布伦达怀孕的事情。文森特是一名天主教徒，他希望布兰达能前往波多黎各与亲戚同住，直到将孩子生下来为止，然后就在当地将孩子托付给收养机构。布兰达的祖母告诉所有人，布兰达与一位军人秘密结婚了，她的丈夫赶不回来。接下来布兰达所在高中的表演艺术团希望她自行退团。她的一位朋友发动了抗议请愿，促使校方撤回了这一决策。不过表演艺术团还是将她在管弦乐队里的位置从前排调整到了后排角落。这件事让布兰达感到自己必须捍卫孩子的权益。

高三的最后一周，布兰达生下了她的女儿。她想用奶奶的名字瑞贝卡为女儿命名，但是文森特不同意。“我不想让我母亲的名字与这个孩子联系在一起。”布兰达说，“我想让她拥有一个不会感到耻辱的好名字。我查了圣经，上面说瑞贝卡的含义是‘俘获’，这个名字最贴切了。”当文森特看到新生儿之后，他也改了主意。他送给布兰达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感谢你为我带来了我的第一个孙辈。”

分娩之后布兰达陷入了产后抑郁。“我觉得部分原因在于生理因素，不过也有部分原因在于我的朋友们全都去过暑假了，我却要在家里陪孩子。”亨里克斯家的家庭医生建议她接受心理咨询。尽管咨询师也是女性，但是布兰达还是花了好几个月才谈到强奸本身。咨询师问道，“在整个过程当中你有过感觉不错的时候吗？你享受这个过程吗？”这句话一出口，布兰达当场就摔门走人了，从此后再也没有接受过心理咨询。文森特是一名机修工，洛德丝是一名护士。布兰达想当医生，但是有了孩子之后她就没有余力再去学习了。“于是我自愿加入了救护车车队，”她说。“”布兰达很喜欢在救护车上工作，并且最终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急救员。

我问布兰达，她对于强奸犯的怒火有没有凝聚在瑞贝卡周围。“从来没有，”她说。“看着她我也就看到了我自己。从她身上我根本看不到其他人。在她出生之前我就没有剥夺她的生命，等她出生之后我就更不会剥夺她的人生了。”但是强奸的苦果并不容易下咽。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度过了一段沉湎滥交的时光，直到最后她遇到了一位名叫奇普.霍夫斯塔德的人，此人在皇后区开了一家鲜鱼店。八个月之后，两人结婚了，当时瑞贝卡四岁。布兰达之所以急着结婚，是因为她想赶紧从父母家里搬出去，而且奇普也愿意担当瑞贝卡的父亲。两人又生了两个孩子。三个孩子都相信奇普是他们的父亲。

瑞贝卡十五岁那年，布兰达与奇普分手了。此后她陆续交了几个男朋友，其中有一个趁机强奸了瑞贝卡。“让她继续生活在谎言里已经没有好处了，”布兰达这样向我解释道。得知真相的瑞贝卡气得性情大变，越发成为了一名叛逆少女。她正式结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之后就怀孕了，于是布兰达在三十五岁那年就当上了姥姥。两年之后她又与另一名男性生了一个孩子。当瑞贝卡第三次怀孕的时候，布兰达带着她去做了堕胎手术，并且对她说，“你要把你的人生毁掉了，我不能眼看着不管。就算我死后要下地狱也无所谓，这次我非得采取措施不可。”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瑞贝卡的生活终于返回了正轨。后来她加入了美国空军。

当我第一次见到布兰达的时候，瑞贝卡被派驻到了伊拉克，布兰达正在照看瑞贝卡的一双儿女。“我的外孙就是我的心头肉，”她说。“我从没想过我还能像这样去爱别人。我甚至都没有这样爱过我自己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了，或许是因为强奸的作用。但是当我感到爱之后，就必须把强奸放下了。我问过我自己，‘假如在街头看到那两个强奸犯，我还能认出他们来吗？’我脑海中那两张影影绰绰的面孔可能属于任何人，我已经在心里抹去了这两张脸上的一切特征。强奸确实发生了，但是强奸是行为而不是人。我拥有那两个家伙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东西。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有一个怎样美丽的女儿，有一对怎样美丽的外孙。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事实证明我比他们更幸运。”